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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咱们在这儿还是用嘴来说话吧。”斯齐拉德将军对简·萨根说,“如果让服务员们看着两个人专注地望着对方,却又一声不响,他们会很紧张的。要是他们没看见我们说话,就会每隔一分钟过来看看我们是不是需要些什么。那样很容易分散注意力。”

 

“如您所愿。”萨根说。

 

他俩坐在将军餐厅里,凤凰星在他们头顶旋转。萨根抬眼望去,斯齐拉德也跟随她移动了视线。

 

“很壮观,是吧?”他说。

 

“是啊。”萨根说。

 

“在空间站的任意一个出口都可以看到凤凰星,至少在某些时段可以。但从没有人去看过。”斯齐拉德说,“接着你来了,你简直不能将目光从它身上移开。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像你这样。”他指着环绕他们的透明穹顶,“这穹顶是一份礼物,你知道吗?”萨根摇了摇头。“在我们修建这座空间站的时候,埃拉人将这一整块钻石送给了我们。他们说,他们从自己星系的一颗巨型气体行星地核中挖出了一块很大的结晶,用它琢出了这块天然钻石。书上说,埃拉人是了不起的工程师。这个故事很有可能是真的。”

 

“我对埃拉人不太熟悉。”萨根说。

 

“他们灭绝了。”斯齐拉德说,“一百五十年前,他们为争夺一块殖民地,陷入了与欧彬人的战争。他们有一支克隆人军队和飞速制造克隆人的方法,有一阵子他们似乎是要打败欧彬人了。后来,欧彬人研发出了一种针对克隆人基因的病毒。这种病毒原本无害,跟流感一样通过空气传播。据我们的科学家估计,这种病毒在一个月内就传遍了整个埃拉军队,并在此后一个月内成熟起来,开始影响每一位埃拉军队克隆人的细胞繁殖周期。受害者都融化了。”

 

“一下子就融化了?”萨根问。“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一个月。”斯齐拉德说,“正因为如此,我们的科学家才估计病毒起初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来感染整个军队。将埃拉人的军队从前进道路上清除后,欧彬人很快便除掉了埃拉平民。那是一次迅速而残忍的灭族屠杀,欧彬人可不是一个有同情心的种族。现在,所有的埃拉行星都落入了欧彬人手里。殖民联盟也学会了两件事:第一,克隆军队是个很糟糕的点子;第二,别惹欧彬人。直到目前为止,我们都没惹过他们。”

 

萨根点了点头。特种部队的战舰风筝号及其队员最近刚开始对欧彬人的领地展开侦察,进行秘密袭击,以精确估量欧彬人的军事力量和反应能力。这是一项危险的工作,因为欧彬人不会原谅袭击他们的人;而严格来说,欧彬人和殖民联盟并不处于敌对状态。欧彬人—瑞伊人—艾尼闪人联合起来的消息被严格封锁,殖民联盟和殖民防卫军的大多数成员对此及其对人类的威胁都毫不知晓。艾尼闪人甚至还在凤凰星的殖民地首都凤凰城常设有外交机构。严格地说,他们是盟友。

 

“您是想谈论欧彬人袭击的事吗?”萨根说。除了担任风筝号上的班长外,她还担任该战舰的情报官,负责估量敌军武力。大多数特种部队官员都承担不止一项职务,还会同时担任领导特种部队队员的班长;这样既能精简战舰人员,又能让军官们具有特种部队一员的使命感。既然生来就是为了保卫人类,那就没人躲得过战争。

 

“现在不想。”斯齐拉德说,“地方不合适。我想跟你谈谈你的新兵之一。风筝号上有三名新兵,其中两名将在你的手下做事。”

 

萨根生气了,“是的,而且这是个难题。我的班上只有一个空缺,但却来了两名补充兵力。结果您还调走了一名老兵来给他们腾地方。”萨根想起了威尔·李斯特在接到调往佩瑞格林号的命令时那副无助的表情。

 

“佩瑞格林号是一艘新船,需要有经验的人手。”斯齐拉德说,“我向你保证,其他飞船上的班长也跟你一样生气。风筝号必须放弃一名老兵,而我正巧有一名新兵要安置到你手下。所以,我就让佩瑞格林号调走了你的一名手下。”

 

萨根正要再次开口抱怨,又往好的方向想了想,烦闷地闭上了嘴。大多数特种部队的士兵都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是童年和青春期没强行灌输社会礼节的后果。萨根与众不同的自我控制能力是吸引斯齐拉德注意力的原因之一。当然,这其中还有别的因素。

 

“咱们说的是哪名新兵?”最终,萨根说。

 

“雅列·迪拉克。”斯齐拉德说。

 

“他有什么特别的?”萨根问。

 

“他有查尔斯·鲍汀的大脑。”斯齐拉德说着,看着萨根又一次成功击退了瞬间的本能反应。

 

“您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吗?”最后,从她嘴里出来的是这么一句话。

 

“这个主意越来越好了。”斯齐拉德说着,将迪拉克的全部绝密档案发送了过去,其中包括完整的技术材料。萨根默默地坐在那儿消化这些材料;斯齐拉德则一直望着这位初级军官。过了一会儿,一名餐厅服务员走到他们桌边,问他们是否需要些什么。斯齐拉德点了杯茶;萨根没理他。

 

“好吧,我忍了。”萨根看完文件,说,“您干吗要把一名叛徒塞给我?”

 

“鲍汀才是叛徒,”斯齐拉德说,“迪拉克只是有他的大脑。”

 

“一个您试图印上叛徒意识的大脑。”萨根说。

 

“是的。”斯齐拉德说。

 

“我再次提醒您注意我的问题。”萨根说。

 

“因为你对这一类事情有经验。”斯齐拉德说。

 

“对叛徒有经验?”萨根迷惑地问道。

 

“对非传统的特种部队士兵有经验。”斯齐拉德说,“你曾指挥过一名真正生出来的殖民防卫军士兵,约翰·佩里①(注①约翰·佩里:本书前传《垂暮之战》的主角,其妻子是简·萨根的克隆母体。在《垂暮之战》中,侦察珊瑚星失败,被萨根救回性命;后二人同赴珊瑚星战场出生入死,最终打败瑞伊人,得到了瑞伊人从康苏人那里得来的先进技术。战后,二人因任务分派不同而各奔东西。)。”听到这个名字,萨根有些发呆;斯齐拉德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决定不多说什么。“他在你的手下干得很好。”斯齐拉德说。这最后一句话带着点讽刺的意味。在珊瑚星之战中,佩里背着受伤昏迷的萨根跑过了几百米战场,保护了她的生命,接着,还在指挥中心倒塌之前找到并转移出了敌人的核心技术。

 

“那得归功于佩里,而不是我。”萨根说。斯齐拉德感觉到佩里的名字再次挑起了萨根的情绪,但他仍未予评价。

 

“你太谦虚了。”斯齐拉德说着,顿了一下,服务员把茶端了过来。“我想说的是,迪拉克是个揉杂在一起的人,”他继续说道,“他是特种部队士兵,但又有可能同时是另外一种人。我希望找一名对其他类型的人有经验的军官。”

 

“‘其他类型的人’,”萨根重复道,“将军,难道您认为鲍汀的意识实际上隐藏在迪拉克身上吗?”

 

“我可没这么说,”斯齐拉德说着,但是那语气暗示了他也许正有这个意思。

 

萨根想了想,决定采取暗示的方式而不是直接说出来,“您知道,风筝号接下来的一系列任务将迫使我们同瑞伊人和艾尼闪人接触,”她说,“与艾尼闪人相关的任务尤其敏感。”这些任务都需要威尔·李斯特,萨根心想。但她并没说出口。

 

“我当然知道。”斯齐拉德说着,伸手去端自己的茶。“难道您不认为带着个可能有叛变倾向的人会很冒险吗?”萨根说,“这不光是在拿任务冒险,也是在拿他的战友们的生命冒险。”

 

“这显然是在冒险啊,”斯齐拉德说,“我就指望靠你的经验去处理了。可他也有可能会成为重要信息的来源,这也需要有人处理。除了你的其他职务外,你还是一名情报官。你就是管理这名士兵的理想军官。”

 

“克里克对此有何看法?”萨根说。克里克少校是风筝号的指挥官。

 

“他对此没发表任何意见,因为我还没告诉他。”斯齐拉德说,“这是保密材料,而我认为他没必要知道。他所知道的就只是他有三名新兵。”

 

“我不喜欢这样,”萨根说,“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

 

“我没要你喜欢这样,”斯齐拉德说,“我要你处理这件事。”他啜了口茶。

 

“在同瑞伊人或艾尼闪人相关的任务中,我不希望他担任重要角色。”萨根说。

 

“你应该像对待手下的其他士兵那样来对待他,不该有什么差别。”斯齐拉德说。

 

“那他可能会像别的士兵那样被杀死。”萨根说。

 

“为了你自己,你最好希望他不是被自己人误杀的。”斯齐拉德说着,放下了自己的杯子。

 

萨根再度沉默了。服务员又走了过来,斯齐拉德不耐烦地挥挥手把他打发掉。

 

“我想把这份文件给一个人看。”萨根指着自己的头说。

 

“这份文件是绝密的,原因很明显。”斯齐拉德说,“需要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我们不想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就连迪拉克也不知道自己的历史。我们想维持现状。”

 

“您正在让我接受一个有能力造成极大安全危害的士兵,”萨根说,“您至少要让我做好准备吧?我认识一位人类大脑功能和脑伴链接专家,我想他对此的见解会很有用的。”

 

斯齐拉德考虑了一下,“这是个你能信任的人吗?”他问。

 

“在这件事情上可以信任。”萨根说。

 

“你清楚他的忠诚程度吗?”斯齐拉德问。

 

“清楚。”萨根说。

 

“他的忠诚度足够应付这样的事吗?”

 

“嗯,”萨根说,“事情有趣的地方就在这里。”

 

“你好,萨根中尉。”凯南主管用英语说。他的发音很糟糕,但这基本上不是凯南的错:对于大多数人类语言来说,他的嘴巴结构不够好。

 

 

 

“您好,主管。”萨根说,“您在学习我们的语言。”

 

“是啊,”凯南说,“我有很多时间学习,却没多少事可干。”凯南指着摆放在一台PDA①(注①PDA:掌上电脑。)旁边的书说,书是用瑞伊人的主要语言康语写的,“这里只有两本书是用康语写的,我只能在语言课本和宗教书当中选其一。我选择了语言。人类宗教相对更……”凯南在自己微小的英语词库里搜寻着,“……难。”

 

萨根冲着PDA点了点头,“既然您已经有一台电脑了,那应该有更多的阅读选择啊。”

 

“是啊,”凯南主管说,“谢谢你给我弄来它。这让我很高兴。”

 

“不客气。”萨根说,“但我给您电脑是有代价的。”

 

“我知道,”凯南说,“我已经看过你要我看的文件了。”

 

“然后呢?”萨根问。

 

“我得改用康语跟你说话了,”凯南说,“我的英语没那么大的词汇量。”

 

“好的。”萨根说。

 

“我已经深入研究了与迪拉克二等兵相关的文件。”凯南说着,语速飞快的康语辅音很是刺耳,“查尔斯·鲍汀是个天才,他找到了在大脑之外存储意识电波的方法。而你们人类居然试图将那种意识塞回大脑里,可真够白痴的。”

 

“白痴?”萨根说着,微微笑了笑。由康语翻译过来的这个词从她脖子上系着的小扬声器里传了出来。“这是您的专业评价呢,还是仅仅是个简单评论?”

 

“两者都是。”凯南说。

 

“请告诉我原因,好吗?”萨根说。凯南正要走过去从PDA上给她发送文件,萨根却举起了手。“我不需要技术上的细节,”她说,“我只想知道这个迪拉克是否会给我的军队和任务带来危险。”

 

“好吧。”凯南说着,顿了一会儿,“大脑就像一台电脑,即使人类的大脑也不例外。这个类比并不是十分准确,但对于我要讲的却很恰当。电脑的运行需要三个部分:硬件、软件和数据文件。软件依靠硬件运行,而文件又靠软件运行。如果没有软件,硬件就不能打开文件。如果你将一份文件放到缺乏必要软件的电脑上,文件也只能干坐在那儿。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到目前为止,都明白了。”萨根说。

 

“很好。”凯南说。他伸出手,拍了拍萨根的头;萨根压抑住冲动,没折断他的手指。凯南接着说:“大脑就是硬件,意识就是文件。你的朋友迪拉克缺的是软件。”

 

“什么是软件?”萨根问。

 

“回忆。”凯南说,“经验。感觉。当你将鲍汀的意识输入他的大脑时,大脑缺乏经验来解读意识。如果意识还存在于迪拉克的大脑里——我是说如果——那它就是孤立的,无法打开。”

 

“新生的特种部队士兵从被唤醒的那一刻起就有意识,”萨根说,“但我们也同样没有经验和回忆。”

 

“你们所经历的并不是意识,”凯南说,萨根能感觉到他声音里的反感,“你们那该死的脑伴强行打开模拟感官,为你们提供意识幻境。这一点你们的大脑知道。”凯南又指向自己的PDA,“你们的人在大脑和脑伴研究方面为我大开方便之门。这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萨根说,“为了让你帮到我,我让他们把你需要的所有文件都给你看了。”

 

“因为你知道我余生都将是一名囚犯,就算我能逃脱,也将很快死于你带给我的疾病。所以,给我提供方便不会有什么伤害。”凯南说。

 

萨根耸了耸肩。

 

“嗬。”凯南继续往下说,“特种部队士兵大脑吸收信息的速度要比普通殖民防卫军士兵快得多,但没什么理由能解释这一点。他们两者的大脑都是未经改造的人类大脑,都拥有同样的脑伴。特种部队士兵的大脑预先用了一种不同于普通士兵的方法来处理,但这种方法理论上并不能显著提高大脑处理信息的速度。然而,特种部队士兵大脑接收、处理信息的速度的确快得令人难以置信。你知道为什么吗?它这是在自我保护,中尉。普通殖民防卫军士兵已经拥有意识,也有使用意识的经验,而你们特种部队的士兵却什么都没有。你们的大脑感觉到了脑伴加诸其上的模拟意识,于是就得赶在模拟意识将其永久变形或毁灭之前,尽快搭建起自己的意识。”

 

“特种部队的士兵没有死于自己的脑伴的。”简说。

 

“哦,不,不是现在。”凯南说,“但我不知道如果你追溯回足够久远的年代,会发现些什么。”

 

“你知道些什么?”萨根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凯南淡淡地说,“这只是随意猜测罢了。但关键问题是,你不能拿带着‘意识’醒来的特种部队士兵跟迪拉克二等兵来做比较。这不是一回事,压根儿不是。”

 

萨根转变了话题,“你刚才说,鲍汀的意识可能根本就已经不在迪拉克的大脑里了?”她说。

 

“有可能。”凯南说,“意识需要信息的输入,否则它就会消散。正因为如此,要在大脑外保持意识模型几乎是不可能的;而鲍汀做到了这一点,堪称天才。我怀疑就算鲍汀的意识曾经存在,现在也已经流散了,你只是手下多了一名士兵而已。但没有任何方法能分辨出意识究竟还是否存在。意识模型应该仍包含在迪拉克二等兵的意识里。”

 

“如果意识还确实存在,那什么能唤醒它呢?”萨根问。“你是要让我推测一下?”凯南问。萨根点了点头,“首先,你不能打开鲍汀的意识是因为那个大脑并不具备回忆和经验。也许等你的迪拉克二等兵积累了经验以后,一些接近其实质的经验就能打开部分意识。”

 

“到那时,他就会成为查尔斯·鲍汀?”萨根说。

 

“也许会,”凯南说,“也许不会。迪拉克二等兵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和自我这个观念。如果鲍汀的意识被唤醒,那将不是他大脑中仅有的意识。这究竟是好是坏,由你来判断,萨根中尉,这我不敢说。我也不知道如果鲍汀的意识被唤醒,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这些正是我希望你告诉我的。”萨根说。

 

凯南用瑞伊人的方式呵呵笑了两声,“给我个实验室,”他说,“那我就有可能给你一些答案。”

 

“我记得你说过,你永远都不会帮我们。”萨根说。

 

凯南改用英文说话:“我有太多的时间思考,”他说,“太多了。语言学习可耗不了那么多时间。”接着,他又改回康语,“何况这并不会协助你反对我的民族,却又能帮到你。”

 

“我?”萨根说,“我知道你这次为什么要帮我,我用掌上电脑贿赂了你。但除此以外,你为什么还要帮我呢?我把你变成了囚犯。”

 

“而且还让我患了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如果我不天天从自己的敌人那里得到一剂解药,就会死。”凯南说。牢房墙上固定着一张小桌子,他将手伸进去,拿出一支小注射器。“这是我的药,”他说,“他们允许我给自己注射。有一次,我决定不给自己注射,看他们是不是会让我死。此刻我还活着,这就是答案。但他们先让我在地板上翻滚了好几个小时。想想看,就像你当时那样。”

 

“这些都不能解释你为什么愿意帮我。”萨根说。

 

“因为你记得我。”凯南说,“对于别人而言,我只是你们的敌人之一,连给我一本书、使我不至于无聊得发疯都不愿意。有一天他们可能会忘记给我解药,任我死去,而这对他们来说无所谓。你至少还觉得我有价值。在我现在所生活的小小世界里,你成为了我唯一的挚友,虽然你其实是我的敌人。”

 

萨根瞪着凯南,想起了初次相见时他的傲慢。现在的他既可怜又胆小,萨根此刻觉得这是自己所见过的最可悲的事。

 

“对不起。”她说。这话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吓了她一跳。凯南又用瑞伊人的方式笑了笑,“我们当时正计划毁掉你们的种族,中尉。”凯南说,“而现在仍有这个可能。你没必要觉得太抱歉。”

 

萨根无言以对。她向监狱官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准备走了。

 

牢门打开了,一名看守走过来,手持MP守住门口。

 

当牢门在她身后滑动关闭时,她转过身面对着凯南,“谢谢你的帮助。我会去申请一间实验室的。”她说。

 

“谢谢你。”凯南说,“我不会抱太大希望的。”

 

“这想法也许不错。”萨根说。

 

“中尉,”凯南说,“我刚想起来,你的迪拉克二等兵会参加你们的军事行动吗?”

 

“会。”萨根说。

 

“盯着他。”凯南说,“对于人类和瑞伊人而言,战争的压力都会在我们脑海里留下永久的痕迹。这是个很原始的经验。如果鲍汀还在迪拉克脑子里,那战争就有可能把他唤醒。有可能是战争本身,也有可能某些经验的组合。”

 

“您建议我如何在战争中盯牢他呢?”萨根问。

 

“那就是你的专长了。”凯南说,“除了你逮捕我那次以外,我从没参加过战争,所以没法告诉你。但如果你担心迪拉克,换我是你,我就会盯紧他。你们人类有一句话:‘永远都要亲近你的朋友,但更要亲近你的敌人。’看样子,你的迪拉克二等兵两者皆是。如果是我,我真的会牢牢盯着他。”

 

 

 

风筝号抓住了瑞伊巡航舰打盹的时机。

 

跃迁驱动器是一种尖端科技,它使得不超越光速也能够进行星际航行——超越光速是不可能实现的。该项技术通过穿越时空,将宇宙飞船(或者任何配备了跃迁驱动器的事物)送往驱动器使用者所希望的那个宇宙中的任一位置,以此使星际旅行成为了可能。

 

(实际上,这也并不完全是真的;从对数标度来看,出发点与目的地的距离越远,利用跃迁驱动器旅行的可靠性就越低。其原因据称是跃迁驱动器限度问题,人类对此尚未完全理解,但其后果就是导致飞船及其船员失踪。这就使得人类和其他使用跃迁驱动器的种族在短时间内留在了自己母星所在的星际空间“附近”。如果一个种族想控制自己的殖民地[几乎所有种族都想如此],那么,其殖民扩张就会局限于该范围内,而这个范围则受跃迁驱动器限度的制约。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也不尽然。由于人类居住地附近存在激烈的地盘争夺,所有的智慧物种都还远未达到其跃迁驱动器限度范围。只有一个种族例外,那就是康苏人。相对于本地其他种族而言,康苏人的技术非常发达,以至于他们是否使用跃迁驱动器都尚是未知之数。)

 

跃迁驱动器的怪毛病不少,但要是想用它,就只能容忍。其毛病之一还包括对出发地和目的地的要求。在出发时,跃迁驱动器需要相对“平和”的时空,意思就是,只有在配备它的飞船远离附近行星的重力中心时,驱动器才能发动,这就需要使用引擎在太空中飞行。但使用跃迁技术的飞船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靠近任一行星的目的地,甚至可以着陆在行星地表——如果飞行员对自己的技术有信心、敢那么干的话。至少从理论上来讲是这样的。虽然殖民联盟公开强烈反对通过跃迁驱动器导航将宇宙飞船降落在行星表面上,但殖民防卫军却认识到了突如其来地着陆的战略价值。

 

当风筝号跃迁到被人类定居者称为盖特斯堡的那颗行星上时,它突然出现在了距离那艘瑞伊巡航舰不到四分之一光秒的地方,船上的两架轨道炮也已经热身完毕、准备开火了。风筝号上的炮手们已准备就绪,不到一分钟就调整方向瞄准了那艘倒霉的巡航舰。直到最后一刻,巡航舰才开始有所反应,而磁化轨道炮弹只需要不到二又三分之一秒的时间就能穿越风筝号与其猎物之间的距离。轨道炮弹的速度完全能击破瑞伊飞船的船壳、穿透它的内脏,就像子弹穿过软黄油一样;但炮弹的设计者没就此罢休:按照设计,炮弹一接触到物质就会膨胀爆炸。

 

由于风筝号同瑞伊巡航舰之间的相对位置,第一颗轨道炮弹击中了瑞伊巡航舰的前方右舷。炮弹的碎片有的斜飞、有的向上冲,但都没能咬穿飞船上下几层,只将一些瑞伊船员炸得血肉模糊。炮

 

弹进入飞船时打穿的裂口是个直径十七厘米的圆,飞出飞船时却形成了个直径十米、边缘粗糙的洞,带着一团金属、血肉和空气,悄无声息地闯入了真空中。

 

第二颗轨道炮弹冲入了船尾,沿着与第一颗炮弹平行的方向前进,但却没能碎裂开;从飞船中飞出来时炸裂的洞口只比进入时的洞口大了一圈,但它却打烂了瑞伊飞船的一台引擎来作为弥补。飞船的自动损失控制装置“哐”地放下了挡板,将受损的引擎隔开,并断开另两台引擎以避免连续受创。瑞伊飞船改用应急能源,使其仅剩最低限度的袭击和防御力量。这些东西用来对抗风筝号,起不到丝毫作用。

 

风筝号自身的能源也因使用轨道炮消耗了一部分(但正在补充),它朝瑞伊巡航舰发射出五枚传统战术核导弹,完成了这次袭击。这些导弹需要一分多钟才能击中巡航舰,不过,风筝号现在有充足的时间。这艘巡航舰是该区域内唯一的一艘瑞伊飞船。巡航舰中放出一道小小的闪光:注定要毁灭的巡航舰正放出一架跃迁遥控飞机,其设计能让其很快达到跃迁距离,让其他瑞伊军队获悉刚刚发生的事。风筝号朝遥控飞机发射出第六枚、也是最后一枚导弹,它将在飞机距跃迁距离一万克里克以内命中目标,将其炸毁。等瑞伊人发现自己的巡航舰出了什么事时,风筝号早已远在数光年以外了。

 

现在,瑞伊飞船已是一片不断扩展的碎片,萨根中尉和她的第二排完成了任务。

 

 

 

雅列试着排除杂念、集中精力,以平息第一次执行任务的紧张情绪和运兵船在盖特斯堡大气层中降落时不断颠簸给他造成的些许恐惧感。坐在他身畔的丹尼尔·哈维却给他带来了困扰。

 

 

 

该死的非法殖民者,当运兵船穿过大气层时,哈维说,他们跑出来建立非法殖民地,等到其他该死的种族抢占他们的洞穴时,又跑来向我们哭诉。

 

放松点,哈维。亚历克斯·伦琴说,你这是在自寻烦恼。

 

我想知道这些该死的是如何到达这些地方的。哈维说,殖民联盟又不会带他们来,但如果没有殖民联盟发话,任何人都去不了任何地方。

 

当然能去。伦琴说,殖民联盟不会控制所有的星际旅行,它只控制人类的星际旅行。

 

这些殖民者的确是人类,爱因斯坦。哈维说。

 

嗨,茱丽·爱因斯坦说,别把我拉进去。

 

我只是在嘲笑伦琴罢了,茱丽。哈维说。

 

那些殖民者的确是人类,但运送他们的人并不是,你这个白痴。伦琴说,非法殖民者们付钱给那些同殖民联盟有生意往来的外星人,外星人就会带他们前往想去的地方。

 

真够蠢的。哈维说着,四下看了看排里的人,看有没有人附和。排里大多数人要么在闭着眼睛休息,要么正刻意回避他们的讨论;哈维是个爱跟人抬杠的牛皮大王,这可是出了名的。殖民联盟如果愿意,是可以阻止这种行为的。只需要告诉外星人,别再搭载非法殖民者就行了。这样,咱们就不必冒屁股被人打飞的危险了。

 

坐在前排的萨根回头望着哈维,殖民联盟不想阻止非法殖民者。她不耐烦地说。

 

这他妈的是为什么?哈维问。

 

他们是惹麻烦的人。萨根说,如果这些不服从殖民联盟管辖、非法建立殖民地的人走不了,就会在家里作乱。殖民联盟认为这么找麻烦不值得,于是就放他们走,寻求别的出路。这样,他们就独立了。

 

直到他们遇上麻烦为止。哈维冷笑道。

 

通常情况下,就算到了那时候,萨根说,非法殖民者们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那我们在这儿干吗?伦琴问,我并不是要站在哈维那一边,但这些人是非法殖民者。

 

这是命令。萨根说完,闭上双眼,结束了这次讨论。哈维哼了一声,正要回答,气流突然变得很强烈。

 

看样子,地面上的瑞伊人已经知道我们在这儿了。坐在飞行员座位上的查德·阿西西说,还有三颗导弹正朝我们冲过来。坚持住,我试试看能不能在它们靠近之前把它们燃尽。几秒钟后,传来一阵低沉的嗡嗡声,运兵船的防御型微波激射器开始开火对付导弹。

 

咱们为什么不在轨道上重创这些家伙?哈维说,以前也这么干过。

 

下面不是还有人吗?雅列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我想咱们得避免采用会伤害或是杀死他们的战略。

 

哈维飞快地瞥了雅列一眼,转换了话题。

 

雅列瞥了莎拉·鲍林一眼,她朝他耸了耸肩。这一周他们都跟第二排在一起,形容他俩同其他队员之间关系的最恰当的词就是“冷若冰霜”。排里的其他队员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会对他们客气得过头,否则就尽可能无视他俩的存在。排长简·萨根简短地告诉他们,在他们第一次执行作战任务之前,这是新兵必经的标准过程。用平常心对待就行了。她说完,转身忙自己的工作去了。

 

这让雅列和鲍林感到很不安。被人随意无视是一回事,但排里的队员们还拒绝同他俩完全链接。他们得到了些许链接,共享了普通波段来参与讨论、分享即将执行的任务信息,但他们却不再拥有在训练班里那种亲密的共享。雅列又转过头望着哈维,再一次猜想链接是否只是一种训练手段。如果是,那么把它提供给大家、又再夺走,似乎残忍了一点。但他曾见过排里队员间的链接,这是有迹可循的:那些细微的动作和反应都暗示着他们在进行无声的正常对话,相互之间能传递感官意识,而这些都是常人所无法感知的。雅列和鲍林很想得到链接,但也明白这是在考验他们对此的反应。

 

为弥补同排里队友们的链接缺失,雅列和鲍林的链接就亲密得像是在自我保护;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存留在彼此的脑海里,以至于一周快要结束时,除了友爱之外,他们都快要烦死对方了。他们发现,过度链接这回事是存在的。于是,他俩邀请了史蒂夫·西博格非正式地同他们链接,以适当冲淡这种共享关系。西博格也在第一排的队员那里受到了同样的冷遇,但他的排里没有训练队友同他作伴,因此他对这次邀请几乎有些感激涕零了。

 

雅列瞥了简·萨根一眼,猜测着排长是否能忍受他和莎拉在执行任务期间没有链接;这样似乎很危险,至少对于他和鲍林而言如此。

 

就跟回应他的想法似的,萨根抬头瞥了他一眼,开始说话了:任务来了。她说着,将一张小小的盖特斯堡殖民地地图连同排里队员们的任务覆盖在上面,发送给了大家:记住,这次的任务要执行得干净彻底。我们没有发现跃迁遥控飞机的行动,所以他们要么都死光了,要么都躲到了无法发送信息的地方。关键就是要在对殖民地造成最小伤害的前提下清除掉瑞伊人。最小伤害,哈维。她直勾勾地瞪着哈维,哈维不自在地动了动,我不介意你们在必要时炸毁一些东西,但我们毁掉了什么,殖民者们就会损失什么。

 

什么?伦琴说,你是说真的吗?我们还要让这些人留下来,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他们是非法殖民者。萨根说,我们无法逼迫他们理智地做事。

 

嗯,其实我们可以逼迫他们。哈维说。

 

我们不会逼迫他们。萨根说,我们还要保护别的人。伦琴,你负责鲍林。我负责迪拉克。其余的人,两人一组执行任务。我们在这儿着陆。一小块着陆地点被照亮了,我会让你们发挥创造力,随意前往你们需要去的地方。记住,要记下敌人和你们周围的情形。你们是在为大家搜查。

 

或者至少是在为我们当中的某些人。鲍林私下对雅列说。接着,他俩都感觉到了链接所带来的感官冲击和众多观点一下子压下来的强烈意识。雅列挣扎着控制住喘息。

 

别伤到你自己。哈维说着,排里有几个人乐了。雅列没理他,将排里队员们传来的情感和信息吸收了进去。这其中包括他们对抗瑞伊人的自信心,为前往执行任务的目的地所做的早期路线计划,以及一种似乎同即将到来的战争无甚关系的紧张、些许期待和兴奋感。还有,大家都认为没必要小心保护那些建筑,因为殖民者们肯定差不多死光了。

 

 

 

在你们背后。雅列听见莎拉·鲍林说。鲍林正处于稍远处的视角位置,三名瑞伊士兵正悄然前往伏击雅列和萨根,但一座小小的综合大楼将瑞伊士兵挡住了。在接收到鲍林传来的图形和数据的同时,雅列和简·萨根转身开了火。那三人走出来,踏进了雅列和萨根发射的一阵子弹中;一人倒下死了,另外两人则分散向不同的方向逃去。

 

雅列和萨根飞快地查询了排里其他队员的视角,看谁有可能射中这两名逃散的士兵,或者其中之一也行。所有人都参与了进来,除了鲍林:她又转回自己原先的任务,消灭了盖特斯堡殖民地边缘的一名瑞伊狙击兵。萨根大声叹了口气。

 

你追那个。她对雅列说,瞬时追了过去,小心别被他杀了。

 

雅列追向那名瑞伊士兵,后者正用自己那强壮有力、类似飞鸟的腿来同雅列拉开一大段距离。雅列追上前去,士兵突然转身单手持枪,疯狂地朝他开枪;后坐力将枪从他手中震飞出去。雅列在对方武器落地时转身寻找掩护,子弹直接将他面前的尘土激了起来。瑞伊人顾不上拾回武器便跑开了,消失在殖民地的调配停车场里。

 

我需要帮助。雅列站在停车口说。

 

别人也一样。哈维在某个地方说,这些该死的至少比我们多出一倍。

 

雅列从停车场入口走了进去。他扫了一眼,发现仅有的出口在入口同一侧,按照设计,停车场入口和其中一扇窗户是用来为停车场通风的。窗户全都又高又小,看样子瑞伊人不可能从窗户里逃出去。他还躲在停车场里。雅列走到一侧,开始按顺序地搜查停车场。

 

从低处货架的一块防水油布下飞出一把刀,砍中了雅列的小腿。雅列军用紧身衣里的纳米机器人在刀片接触到的地方绷紧了,雅列毫发未伤,但他受惊摔倒在地,四脚朝天躺在地板上,脚踝扭伤了,MP哗啦啦地飞了出去。没等雅列拾起MP,瑞伊人从自己的藏身地爬了出来,压到雅列身上,用握着刀的拳头将MP推开。MP飞出了雅列伸手可及的范围。瑞伊人刺伤了雅列的脸,野蛮地划着他的脸颊,智能血流了出来。雅列放声尖叫;瑞伊人从他身上爬下来,冲向了MP。

 

当雅列转过身来时,瑞伊人已经用MP瞄准了他,长长的手指笨拙而有力地扣住枪托和扳机。雅列一动不动。瑞伊人嚷嚷了几句,扣动了扳机。

 

什么都没发生。雅列想起MP是受自己脑伴控制的,非人类的生物无法射击,他松了口气,咧嘴笑了。瑞伊人又叫了一声,狠狠地将MP杵到雅列脸上,戳进了雅列那原本已被他划伤的脸颊。雅列尖叫着痛苦地往后爬。瑞伊人将MP扔到高处的货架上,让两人都够不着。接着,他伸手从柜台上抓起一根轮胎上的连杆,凶恶地挥舞着朝雅列走过来。

 

雅列用手臂挡住连杆,他的紧身衣又收缩了一下,但那一击还是打痛了他的手臂。接下来一击,他伸手去抓连杆,但由于对打击的速度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连杆狠狠地打在他手指上,打断了他的右手无名指和中指,他立刻垂下了手臂。瑞伊人从侧面挥舞着铁连杆,又击中了雅列的头;雅列头昏眼花地跪倒在地,再度扭伤了先前倒下时弄伤的脚踝。雅列东倒西歪地伸出左手去拿格斗刀,瑞伊人狠狠地踢向他的手,刀从他手中旋转着飞了出去。瑞伊人又迅速一脚踢中了雅列的下巴,让他咬中了自己的舌头。智能血涌进他嘴里,淹没了牙齿。瑞伊人将他推倒,拔出自己的刀,跪下来想割断他的喉咙。雅列的意识突然跳回到同莎拉·鲍林格斗的那堂课,当时她骑在他身上,用刀指着他的咽喉,责骂他不集中精神。

 

此刻,他将全部精力集中了起来。他猛然吮了一口,将一大团智能血吐在瑞伊人的脸上和眼睛上。那家伙抽搐着往后退,让雅列有时间指导脑伴处理瑞伊人脸上的智能血,让它像在凤凰星上被那只吸血的虫子咽进去时一样:燃烧。

 

智能血开始在瑞伊人的脸上和眼睛上燃烧,他尖叫着扔下刀,抓向自己的脸。雅列抓起那把刀,从侧面砍中了瑞伊人的头。瑞伊人突然惊讶地咯咯叫了一声,瘫倒在地。雅列也静静地躺在了地上,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渐渐嗅到了瑞伊人燃烧时所产生的强烈的酸味。

 

起来。过了一会儿,有人对他说道,并用靴子尖踢了踢他。雅列躲了躲,抬眼看去,是萨根。走吧,迪拉克。我们把他们都杀光了。你现在可以出来了。

 

我受伤了。雅列说。

 

该死,迪拉克。萨根说,我光看着你就够受的了。她指着那名瑞伊人,下次开枪杀死这该死的东西就行了。

 

我会记住的。雅列说。

 

说到开枪。萨根说,你的MP呢?

 

雅列抬头望向高处的货架,瑞伊人将它扔到那上面去了。我想我需要一架梯子。雅列说。

 

你需要缝几针。萨根说,你的下巴就快掉下来了。

 

中尉,茱丽·爱因斯坦说,你愿不愿意过来一趟?我们找到本地居民了。

 

还有人活着吗?萨根问。

 

天啊,没有。爱因斯坦说。萨根和雅列都通过链接感受到了她的战栗。

 

你在哪儿?萨根问。

 

嗯,爱因斯坦说,也许你应该过来看看。

 

一分钟后,萨根和雅列来到了殖民地的屠宰场。

 

该死的瑞伊人。他们走上前时,萨根说。她转向在外面等她的爱因斯坦,他们在里面?

 

在里面。爱因斯坦说,在后面那个冷藏室里。

 

所有人都在?萨根问。

 

我想应该是。很难讲……爱因斯坦说,他们差不多都被肢解了。

 

冷藏室里堆满了肉。特种部队的士兵们瞪着铁钩上剥了皮的残肢。铁钩下的桶里装满了下水,桌上则堆着加工到不同程度的肢体。另一张隔开的桌上摆着一堆头,头骨被锯开、脑髓被挖走了。桌边的另一只桶里堆着废弃的头骨。

 

一块防水油布下放着一小堆尚未加工的肢体。雅列走过去,揭开油布。下面躺着的全是孩子。

 

天啊!萨根说,她转向爱因斯坦,派人到殖民管理办公室走一趟,把所有能找到的医疗和基因记录还有殖民者们的照片全都拿过来。我们需要这些东西来辨别他们的身份。然后,找几个人去翻垃圾桶。

 

翻垃圾捅找什么?爱因斯坦问。

 

找寻残渣,萨根说,瑞伊人已经吃掉的人。

 

萨根的命令在雅列脑海里听起来就像一阵蜂鸣。他蹲在地上,呆滞地盯着那堆小小的尸体。最上面是个小女孩的尸身,小精灵般的脸安详、柔和而美丽。他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小姑娘的脸颊。冰凉冰凉的。

 

雅列感到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哀伤。他转头抽泣了一声,觉得有些恶心。

 

丹尼尔·哈维站在雅列身边,刚才是他和爱因斯坦一起找到冷藏室的。第一次吧?他说。

 

雅列抬起头,什么?他问。

 

哈维朝那堆尸体点了点头,这是你第一次见到小孩子,我猜对了吗?

 

对了。雅列说。

 

我们也一样。哈维说,我们第一次见到殖民者时,他们都死了。我们第一次见到孩子时,他们也死了。我们第一次见到其他智慧生物时,他要么死了,要么就想杀我们,于是我们只好把他杀了。这样,他也死了。我好几个月之后才看到一个活着的殖民者。我从没见过活着的小孩子。

 

雅列转回头对着那堆尸体,这孩子有多大了?他问。

 

该死,我不知道。哈维说,但还是看了看,我猜大概三四岁吧。最多五岁。知道吗,有趣的是她比我俩的年龄加起来都大。她比我俩的年龄加起来的两倍还大。这是个混乱的宇宙,我的朋友。

 

哈维走开了。雅列又看了那个小女孩一会儿,然后用油布将她和那堆尸体一起盖上。他跑去找萨根,在殖民地管理大楼外找到了她。

 

迪拉克,当他走近时,萨根说,你觉得自己的第一次任务怎么样?

 

我觉得很糟糕。他说。

 

的确如此。萨根说。

 

“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儿吗?为什么我们要到这个非法殖民地来?”她问道。

 

过了一秒钟,雅列才意识到她是在用嘴说话。“不知道。”他也用同样的方式回答道。“因为这个殖民地的领导人是殖民联盟国务卿的儿子。”萨根说,“那个愚蠢的杂种想向他母亲证明,殖民联盟反对非法殖民者定居的规则侵犯了人权。”

 

“这些规则真的侵犯人权了吗?”雅列问。

 

萨根望着雅列,“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只是好奇罢了。”雅列说。

 

“也许侵犯了,也许没有。”萨根说,“但无论如何,这颗行星是最不适合用来证明这个观点的,它已经被瑞伊人占领多年了,尽管他们并不在这儿定居。我猜那个蠢货一定以为既然殖民联盟在上次战争中打败了瑞伊人,那瑞伊人一定会因害怕人类报复而不敢采取行动。十天前,我们安置在这颗行星上空的侦察卫星被咱们刚才炸毁的那艘瑞伊巡航舰炸飞了,但卫星已抢先拍到了巡航舰的图片,所以咱们就来了。”

 

“这里乱成一片。”雅列说。

 

萨根忧郁地笑了,“好了,我得回那个冷藏室去检验尸体了,我必须找到国务卿的儿子。”她说,“然后我就可以享受一下快乐,告诉国务卿,瑞伊人把她儿子一家切碎当饭吃了。”

 

“她儿子一家?”雅列问。

 

“包括她儿子的妻子,”萨根说,“还有一个女儿。四岁。”

 

雅列猛地打了个冷战,想到了尸体堆顶上的小姑娘。萨根关切地注视着他,“你没事吧?”她问。

 

“我没事,”雅列说,“只是觉得很可惜。”

 

“他的妻儿的确可惜。”萨根说,“带她们来这儿的那个蠢杂种倒是罪有应得。”

 

雅列又打了个寒战。“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他说。

 

“我是这么认为的。”萨根说,“好了,走吧。该去辨认殖民者们的身份了,或者说是,辨认他们的残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