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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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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发挥作用的是那些黑色的豆形软糖。
雅列在凤凰空间站军用超市的糖果摊前逐一看过去,见到了它们。他对巧克力更感兴趣,便忽略了它们。但他的眼睛不断地看回去,那个小罐子被单独摆了出来,而其他豆形软糖都混杂在一起。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当雅列的双眼第五次落回黑色豆形软糖上时,他问售货员说,“黑色豆形软糖有什么特别的?”
“人们要么很喜欢它们,要么就很讨厌它们。”售货员说,“讨厌它们的人——那是大多数——不愿意将它们从别的豆形软糖中挑出来,而喜欢它们的人又希望小袋子里只有它们。所以我也卖它们,但都分装开。”
“你是哪种人?”雅列问。
“我受不了它们。”售货员说,“但我丈夫怎么也吃不腻。而且他在吃的时候还往我脸上呼气来惹我。有一次就因为这个,我一脚把他踢下了床。你从来没尝过黑色豆形软糖吗?”
“没有。”雅列说,他有点流口水了,“但我想试试看。”
“勇敢的人。”售货员说着,用一只透明小塑料袋盛满软糖,递给了雅列。雅列接过来,掏出两粒豆形软糖,而售货员则将售货记录登记下来。作为殖民防卫军的成员,雅列不需要为此付钱(跟别的一切一样,这些东西都是免费的;殖民防卫军士兵们亲切地称之为他们的全免费地狱之旅),但售货员需要记下他们卖给士兵们的东西,再相应地给殖民防卫军开账单。资本主义渗入了太空,而且干得很不错。
雅列拿起那两粒豆形软糖扔进嘴里,用磨牙咬碎,然后止住不动,让唾液将甘草的味道带到舌头上;香气冲透他的上颗,在口腔和鼻腔中弥漫。他闭上双眼,发现软糖还跟他记忆中的味道一样。他抓起一满把塞进嘴里。
“味道怎么样?”售货员看着他兴奋地吃着,问道。
“很不错。”雅列嚼着豆形软糖说,“真的很好吃。”
“我会告诉我丈夫,又有一个人加入了他的行列。”售货员说。
雅列点了点头。“两个人。”他说,“我的小女儿也很喜欢它们。”
“那就更棒了。”售货员说。但此时,雅列已沉思着走开,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回去了。雅列走了十步,将嘴里的一大堆豆形软糖完全咽了下去。他正要伸手去拿,却又住了手。
我的小女儿,他想;一阵强烈的哀痛和回忆侵袭而来,他抽搐着干呕两下,将豆形软糖吐在了走廊上。当他将最后一块软糖渣从喉咙里咳出来时,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名字——佐伊,雅列心想,我的女儿。我死去的女儿。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雅列挣扎着后退了几步,差点滑倒在自己吐出来的东西上。豆形软糖的袋子从他手中飞了出去。他看着刚才拍他肩膀的女人,她是殖民防卫军某个兵种的士兵。她用奇怪的目光望着他,接着他脑海里划过短促而尖厉的“嗡”的一声,就像人的音速加快了十倍那样。这声音又响了一次,然后又再响了一次,像两记耳光扇在他的脑海里。
“干吗?”雅列朝那个女人吼道。
“迪拉克,”她说,“冷静点。告诉我有什么不对劲。”
雅列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他飞快地从这名士兵身边躲开,在人群中东倒西歪地喘息着走远了。
简·萨根看着迪拉克跌跌撞撞地走开,然后低头盯着那一摊黑色的呕吐物和散落一地的豆形软糖。她回头看了看糖果摊,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你,”她指着售货员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走过来买了些黑色豆形软糖,”售货员说,“他说他很喜欢吃,还塞了一大把在嘴里。然后他走了几步,就吐了。”
“就这样?”萨根说。
“就这样。”售货员说,“我跟他随便闲聊了几句,说我的丈夫也很喜欢吃黑色豆形软糖;他说他的孩子也很喜欢吃,然后就拿着豆形软糖走了。”
“他提到了自己的孩子?”萨根问。
“是的。”售货员说,“他说他有一个小女儿。”
萨根朝走廊望过去。没有迪拉克的影子。她朝最后一眼见到他的方向跑去,边跑边试图同斯齐拉德将军打开一条链接通道。
有人从空间站电梯中走出来,雅列走了进去,按下了自己实验室所在楼层的按钮,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胳膊是绿色的。他猛地缩回了手,重重地打在电梯墙上,这才突然痛苦地记起这实际上就是他的胳膊,他是不可能摆脱的。电梯里的人奇怪地看着他,其中一人还很不友好;他在缩回胳膊时差点撞到这名妇女。
“对不起。”他说。那名妇女哼了一声,像大多数人乘电梯那样,目光直视前方。雅列也平视前方,在电梯那擦拭过的金属墙面上看见了自己绿色的模糊身影。至此,雅列迷惑不解的焦虑已经上升到了恐慌的程度,但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他不想在满是陌生人的电梯里发作。此刻,社会环境的制约压制住了由模糊身份带来的恐慌。
如果沉默地站在电梯里等待到达自己的楼层时,雅列能有机会花一点时间来分析一下自己是谁,他可能已经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问题没有确切答案了。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平日里人们是不会质疑自己的身份的。雅列知道绿色皮肤不对劲,而他的实验室就在三层楼之下,他女儿佐伊已经死了。
电梯到达了雅列的楼层,他走进了宽阔的走廊。凤凰空间站的这一层没有糖果摊和军用超市,这是空间站主要用做军事研究的两层楼之一,每隔一百英尺左右就站了一名殖民防卫军士兵,监视着通往楼层深处的走廊。每一条走廊前都装有生物测定和脑伴/人造大脑扫描仪,扫描每一个走上前来的人。如果那人无法获准通过走廊,殖民防卫军警卫就会及时将他拦截。
雅列知道自己应该能通过大多数走廊,但却怀疑这个奇怪的躯体是否会被允许进入。雅列走过大厅,似乎抱有目的地朝某一条走廊走去,他知道自己的实验室和办公室就在那里。也许等他走到那儿就能想出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了。差不多快走到时,他发现自己面前走廊里的每一名殖民防卫军警卫都转过头来看着他。
该死,雅列心想。他要去的走廊离他还不到五十英尺远。他本能地冲了过去,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冲向目标时竟如此迅猛。守卫着走廊的士兵也同样迅猛地抬起了自己的MP;但还没来得及把枪端平,雅列就已扑上前来。雅列重重地撞向士兵,士兵弹到走廊墙上摔倒了。雅列从他身边冲过去,前进的脚步丝毫未受影响。他自己实验室的大门就在走廊前方两百英尺远的地方,他冲了过去。就在雅列跑动的过程中,警笛齐鸣,应急大门纷纷关闭。实验室门外的应急大门从走廊里弹了出来,在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内封锁了这片区域;雅列冲了过去,险些被阻隔在自己的目标之外。
雅列伸出手,猛地推开了自己的实验室大门。里面有一名殖民防卫军军事研究技术员和一名瑞伊人。雅列意外地发现有一名瑞伊人在自己的实验室里,他一下子惊呆了;伴随迷惑而来的是恐惧造成的一阵剧烈颤抖。他怕的不是瑞伊人,而是怕被人逮住自己做了这么一件危险、可怕而该受惩罚的事。雅列的脑海里一阵波涛翻涌,寻求着与这种恐惧相关的记忆和解释,但却一无所获。
瑞伊人摇头晃脑地绕过桌子,朝雅列走过来。“你就是那个人,对吧?”瑞伊人用发音很奇怪、但仍听得懂的英语说。
“谁?”雅列问。
“他们为抓住一名叛徒而制造的士兵。”瑞伊人说,“但他们没能达到目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雅列说,“这是我的实验室,你是谁?”
瑞伊人又开始摇头晃脑。“或许他们最终达到目的了吧。”瑞伊人说。他指着自己,“我是凯南,科学家兼囚犯。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雅列正要开口回答,却突然意识到他的确不知道自己是谁。他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直到几秒钟后应急大门刷地打开。刚才跟他说过话的女兵走进门来,举起手枪击中了他的头部。
第一个问题,斯齐拉德将军说,你是谁?雅列躺在凤凰空间站的医务室里,还没完全从模拟枪的那一击中缓过劲来;两名殖民防卫军警卫驻守在他床尾,简·萨根站在墙边。
我是雅列·迪拉克二等兵。雅列说。他没有问斯齐拉德是谁,脑伴在斯齐拉德走进房间时就已将斯齐拉德的身份告诉了他。斯齐拉德自己的脑伴应该也已经轻而易举地提取了雅列的身份资料,因此这个问题并不单纯是为了辨识身份。我驻扎在风筝号上,我的指挥官就是站在那边的萨根中尉。
第二个问题,斯齐拉德说,你知道谁是查尔斯·鲍汀吗?
不知道,长官。雅列说,我应该知道吗?
也许应该吧。斯齐拉德说,我们发现你站在他的实验室门口。那是他的实验室,但你却告诉那个瑞伊人说,那是你的。这也就暗示着至少有那么一刻,你认为自己就是查尔斯·鲍汀。还有,萨根中尉告诉我,她当时试着跟你说话,但你却对自己的名字没有反应。
我记得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雅列说,但我不记得误以为自己是别人了。
但你去了鲍汀的实验室,尽管你以前从来没去过。斯齐拉德说,而且我们知道你并没有通过脑伴访问空间站地图来找到它。
这我无法解释。雅列说,对实验室的记忆就在我脑海里。斯齐拉德听了这话,瞥了萨根一眼;雅列看见了。
门打开了,走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人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雅列面前,雅列没来得及用脑伴获悉他的身份。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问。
雅列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板上。警卫们举起了自己的MP;雅列已经从突然爆发的怒火和激动中缓了过来,他立刻举起了双手。
那人站起身来,雅列的脑伴终于识别出他是格里格·马特森将军,军事研究所所长。
“问题的答案就是这个。”马特森说着,用手指指右眼。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屋里的盥洗间,好检查一下伤得怎么样。
“别这么肯定。”斯齐拉德说。他转而问雅列:“二等兵,你认识刚才打的那个人吗?”
“我现在知道他是马特森将军了,”雅列说,“但我打他的时候并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打他?”斯齐拉德问。
“我不知道,长官。”雅列说,“只是……”他顿住了。
“回答我的问题,二等兵。”斯齐拉德说。
“只是当时似乎就应该那么做。”雅列说,“我不能解释这是为什么。”
“他肯定记起了什么,”斯齐拉德边说边转向马特森,“但没完全记起来。而且他也不记得自己是谁。”
“胡扯。”马特森在盥洗间里说,“他记起的东西都足够照面给我一拳了。那个狗娘养的多年来一直盼着这么做。”
“他可能已经记起了一切,但却试图骗你说没有,将军。”另一人对斯齐拉德说。雅列的脑伴识别出这是詹姆斯·罗宾斯上校。
“这也有可能。”斯齐拉德说,“但到目前为止,他的行为似乎并没有暗示出这一点。如果他真是鲍汀,让我们知道他记起了一切是不会对他有利的,打翻将军也就不太明智了。”
“的确不明智,”马特森从盥洗间里走出来,说,“只能泄愤罢了。”他转向雅列,指着自己的眼睛;血管爆裂的地方已经青了,形成了一块淤伤,“要是在地球上,这道黑眼圈会在我脸上挂好几周。按原则,我应该开枪把你打死。”
“将军。”斯齐拉德开口了。
“别担心,斯齐,”马特森说,“我接受你的理论。鲍汀不会蠢到打我一拳的地步,所以这不是鲍汀。但他的轮廓正一点点现形,我想知道咱们能让他显露出多少来。”
“鲍汀企图挑起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将军。”简·萨根说,“艾尼闪人将转而对付瑞伊人。”
“嗯,很好,中尉。”马特森说,“但这件事还有三分之二没有解决。欧彬人可能还会计划些什么,而既然看样子鲍汀跟他们在一起,也许我们目前还不应该宣布胜利、取消研究。我们还需要知道鲍汀知道些什么。既然这位二等兵脑子里有两个人在游荡,也许我们还能多做些什么来鼓励另一个人来个现形表演。”他转向雅列,“你怎么说,二等兵?我们把你们这些家伙叫做幽灵旅,但你是唯一一名脑子里有个真正的幽灵的人。想把这个幽灵弄出来吗?”
“虽然我对您很尊敬,长官,但我压根儿不知道您在说什么。”雅列说。
“你当然不知道了,”马特森说,“很显然,你除了知道查尔斯·鲍汀的实验室在哪儿以外,对这个人真他妈的一无所知。”
“我还知道另外一件事,”雅列说,“我知道他曾有个女儿。”
马特森将军小心翼翼地用手碰了碰自己的黑眼圈。“的确如此,二等兵。”马特森垂下手,转向斯齐拉德,“我想让你把他还给我,斯齐。”他说道,接着注意到萨根中尉瞥了斯齐拉德一眼;毫无疑问,她正给他发送一条意识信息,特种部队用这种方法来替代说话。“这只是暂时的,中尉。”他说,“等我们做完事就还给你。而且我保证不会伤到他。要是他在执行任务时被射死了,我们就不能从他身上得到任何有用信息了。”
“您以前可没担心过他会在执行任务时被射死,”萨根说,“长官。”
“啊,瞧你这副特种部队自负傲慢的态度。”马特森说,“我刚才还在想,什么时候你会明显地露出六岁孩童的模样。”
“我九岁了。”萨根说。
“我一百三十岁了,听听你曾曾祖父的话吧。”马特森说,“之前我并不关心他的死活,是因为我没想到他会有用。现在看来他可能会有用,所以我希望他不要死。要是最后发现他没什么用,那就可以还给你,而他可以重新死一遍;这与我无关。无论如何,你都没有表决权。现在给我闭嘴,中尉,让大人们说话。”萨根胸中愤懑,但还是闭上了嘴。
“你会拿他怎么办?”斯齐拉德问。
“我当然会把他放到显微镜下去观察,”马特森说,“看看他现在为什么会恢复部分记忆,再看看什么才能让他的记忆再恢复一部分。”他大拇指往后一扬,指了指罗宾斯,“他将被正式指派为罗宾斯的助手,而事实上,我希望他花大量的时间在实验室里。我们从你们手上接过来的那名瑞伊科学家在这方面一直发挥着作用。我们看看他能做些什么。”
“你认为能信任一名瑞伊人吗?”斯齐拉德问。
“废话,斯齐。”马特森说,“我们成天都让镜头跟着他屁股后面转,而且他一天没注射针剂就会死。他是我手下唯一能绝对信任的科学家。”
“好吧。”斯齐拉德说,“既然上次我问你要他的时候你很爽快,那现在你也可以得到他。但你要记住,他是我们的人,将军。你知道我对手下怎么样。”
“这样很公平。”马特森说。
“调令正待批呢,”斯齐拉德说,“你一批准就生效了。”斯齐拉德对罗宾斯和萨根点点头,瞥了雅列一眼,离开了。
马特森转向萨根说:“如果你们要告别,现在就是时候。”
“谢谢您,将军。”萨根说。真是个混蛋。她对雅列说。
我还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查尔斯·鲍汀是谁。雅列说,我试过打开他的相关信息,但都是绝密的。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萨根说,无论你将知道些什么,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你最终还是雅列·迪拉克,不是别的任何人,无论你是如何造出来的、为了什么或者发生了什么事。我有时会忘记这一点,对不起。但我希望你能记住。
我会记住的。雅列说。
很好,萨根说,你将见到他们所说的那名瑞伊人,他的名字叫凯南。告诉他,萨根中尉要他照顾你。告诉他我会把这当作一个人情的。
我已经见过他了。雅列说,我会跟他说的。
我很抱歉,用模拟枪打了你的头。萨根说,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雅列说,谢谢你。再见,中尉。
萨根离开了。
马特森指着警卫说:“你们俩可以解散了。”警卫们离开了。“好了,”马特森转而对雅列说,“我会假设你刚才小小的发作不是常事,二等兵。还有,从现在起,你的脑伴将被记录和定位,这样我们就不会受你的惊吓,也能随时知道如何找到你了。你一旦改动设置,凤凰空间站的每一位殖民防卫军士兵都将收到信号,开枪把你打死。在我们知道你脑子里究竟有谁、有什么之前,你都不再拥有任何隐私。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雅列说。
“很好。”马特森说,“那么,欢迎来到军事研究所,孩子。”
“谢谢您,长官。”雅列说,“好了,现在能不能拜托哪位告诉我,这究竟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马特森微笑着转向罗宾斯,“你来告诉他。”马特森说完就走了。
雅列将目光转到罗宾斯身上。
“嗯,”罗宾斯说,“你好。”
“你的伤很有意思。”凯南指着雅列的头部一侧说。凯南讲的是他自己的语言,雅列的脑伴为他提供了翻译。
“谢谢。”雅列说,“我被人打了一枪。”雅列也用自己的语言说。过了这么几个月,凯南的英语水平已经很不错了。
“我记得,”凯南说,“我当时在场。实际上我也曾被你的萨根中尉打过一枪。我们应该组成一个俱乐部,你和我。”凯南扭头对站在旁边的哈里·威尔逊说,“你也可以加入,威尔逊。”
“我就免了吧,”威尔逊说,“这话提醒了我,有一位明智的人曾经说过,他绝不愿意加入任何俱乐部,免得成为他们的会员①(注①此句出自美国著名喜剧明星格劳乔·马克斯之口,当时他受邀加入某高级俱乐部,但他用这样的话拒绝了。)。而且我可不愿意被枪打中。”
“懦夫。”凯南说。
威尔逊鞠了一躬,“荣幸之至。”
“好了,”凯南说着,将注意力转回雅列身上,“我相信你已经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了。”
雅列想起了前一天同罗宾斯上校那尴尬而间接的交谈,“罗宾斯上校告诉我,我被制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将这个查尔斯·鲍汀的意识传送到我的大脑里,但他的意识并没能成功地显现出来。他告诉我说,鲍汀曾是这儿的一名科学家,但他叛变了。他还告诉我,我感觉到的这些新回忆实际上是鲍汀以前的回忆。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什么现在才显现出来,而早先却毫无迹象。”
“他在鲍汀的生活和研究方面给你讲得有多详细?”威尔逊问。
“实际上什么都没讲。”雅列说,“他说,如果我从他那儿或是他们的文件里知道得太多,可能会干扰我的回忆自然恢复。是吗?”
威尔逊耸了耸肩。凯南说:“由于你是第一个遭遇这种事的人,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是没有历史先例可参照的。与你目前情况最接近的就是某几种健忘症。昨天你能找到这间实验室、想起鲍汀女儿的名字,但不知道是如何想起的,这就跟源健忘症②(注②源健忘症:健忘症的一种,患者症状表现为无法记起以前发生的事。)很相似。而你的情况与之完全不同的就是,那不是你自己的记忆,而是别人的。”
“那么,你也不知道该如何从我身上引出更多的回忆来喽?”雅列说。
“我们有理论。”威尔逊说。
“理论?”雅列说。
“更准确地说,是假设推论。”凯南说,“我记得很多个月前曾对萨根中尉说过,我认为鲍汀的意识没能在你身上完全体现是因为他的意识是成熟的,在被植入不成熟、经验不够丰富的大脑后,就无法找到落脚点了。但现在你已经有了些经验,对吧?七个月的战场生活,什么样的大脑都催得熟。而也许你所经历的一些事也成为了通往鲍汀记忆的桥梁。”
雅列回想了一下。“在执行上一次任务时,”他说,“有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死了。而鲍汀的女儿也死了。”雅列没向凯南提及谋杀维娅特·瑟尔的事,也没提自己拿着刀要杀她时所遭遇的精神崩溃,但这些都在他意识里盘旋。
凯南点了点头,说明他对人类语言的理解还包括了肢体语言,“真可能就是那个时刻起了作用。”
“那为什么记忆没当场回来呢?”雅列问,“我想起那些事的时候已经返回凤凰空间站了,当时我正在吃黑色豆形软糖。”
“《忆往昔岁月》。”威尔逊说。
雅列看着威尔逊,“什么?”
“实际上,《追忆似水流年》是原著标题更恰当的翻译。”威尔逊说,“这是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一部小说。这本书的主角将蛋糕泡进茶水里吃掉,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童年的回忆,构成了小说的开端。记忆和感觉在人类身上是紧密相连的。吃那些豆形软糖可以轻易激发起这些回忆,尤其是如果豆形软糖在某方面很特别的话。”
“我记得自己说过,它们是佐伊最喜欢吃的东西。”雅列说,“她是鲍汀的女儿,名字叫佐伊。”
“这也许就足够了。”凯南赞同道。
“也许你应该再吃些豆形软糖。”威尔逊打趣地说。
“我试过了。”雅列严肃地说。他曾让罗宾斯将军给他拿过一袋新的来,早先的那场呕吐让他不好意思自己去拿。他坐在自己的新住处里,手里拿着一口袋他慢慢嚼了一个小时的黑色豆形软糖。
“后来呢?”威尔逊问。雅列只是摇了摇头。
“我来给你看点东西,二等兵。”凯南说着,按下了键盘上的一个
按钮。他桌上的显示区域里出现了三个小小的灯光演示。凯南指着其中一个说:“这代表查尔斯·鲍汀的意识,由于他在技术方面的辛勤研究,我们存有他的一份意识复制品。接下来这个是你自己的意识,采自你的训练期。”雅列看样子很惊讶。“是的,二等兵,他们一直在监视你,你从出生以来就一直是他们的科学实验品。但这只代表你的意识,他们并没有将你的意识存档,这跟鲍汀的意识不一样。”
“第三个是你现在的意识。”凯南说,“你没有接受过读取这些图形的训练,但就算是未经训练的眼睛也能看出这幅图跟其他两幅明显不同。这——我们认为——是你的大脑第一次试图将接收到的鲍汀意识同你自己的意识相融合。昨天的突发事件改变了你,这个变化也许是永久的。你能感觉到吗?”
雅列想了想。“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末了,他说,“我有一些新的回忆,但我觉得自己的行为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除了一拳打向将军。”威尔逊指出来。
“那是个意外。”雅列说。
“不,不是。”凯南突然激动地说,“这就是我要向你说明的重点,二等兵。你生来就是要成为某一个人的,但却成为了另一个人。而现在,你正变成第三个人——前两个人的结合体。如果我们继续,而且成功了的话,鲍汀的过去就会更多地显露出来。你会有所变化。你的性格将会改变,有可能还是剧变。你将成为一个跟现在不一样的人。我希望能确认你明白了这一点,因为我想让你做出选择,是否想让这一切发生。”
“选择?”雅列问。
“是的,二等兵,这是个选择。”凯南说,“你很少能做选择。”他指着威尔逊,“威尔逊中尉就选择了这样的生活:他自愿报名加入了殖民防卫军。你和你们所有的特种部队成员都没得到选择的权利。二等兵,你有没有意识到特种部队的士兵们都是奴隶?你们对于自己作战与否毫无发言权。你们无权拒绝,甚至无法知道拒绝是否可选择。”
雅列对这一连串说理感到很不舒服,“我们并不这样认为,我们为能服役而感到自豪。”
“那当然,”凯南说,“自打你们出生以来,大脑就已经清醒了,你们的脑伴替你们思考,在做决定时选择展开某一些特定的选项;他们就是那样限定你们的。等到你们的大脑能独立思考时,反对既有选择的通路已经关闭了。”
“我一直都在自己做选择。”雅列反对道。
“但都不是重大选择。”凯南说,“通过限定和军事生活,你短暂生命中的选择都已经定下来了,二等兵。别人选择要创造你——这点跟任何特种部队士兵一样。但接下来,他们选择将某一个人的意识印在你脑海里,选择使你成为一名战士,选择让你参加的战役,选择在对他们有利的时候将你交给我们。他们还将选择像敲开一枚鸡蛋那样打开你的大脑,让查尔斯·鲍汀的意识凌驾于你的意识之上,使你成为另外一个人。但我选择让你自己来做出选择。”
“为什么?”雅列问。
“因为我有这个能力,”凯南说,“因为你应该这样,还因为显然别人不会让你这样。这是你的人生,二等兵。如果你选择继续,我们将把我们认为能打开更多鲍汀记忆和性格的方法告诉你。”
“那如果我不这么选呢,”雅列问,“那又如何?”
“那我们就告诉军事研究所,我们拒绝对你做任何事。”威尔逊说。
“他们可以找别人来做。”雅列说。
“他们肯定会那么做。”凯南说,“但那样你就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我们也一样。”
雅列意识到凯南的话有其道理:在他一生中,所有影响到他生活的重大决定都是别人做的。他的决定权要么被限制在了无关紧要的事上,要么就是身处战场,如果不那么选择就是一死。他没认为自己是奴隶,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未想过不待在特种部队里。加百列·布拉赫曾对他的训练班说,在他们十年服役期满后,他们可以殖民,但却从没有人质疑过为什么他们非得服役十年不可。特种部队所有的训练和发展将个人选择纳入了班或排里的需要;就算是链接——特种部队伟大的军事优势——也抹去了个体对自我的感觉,将其并入了集体感。
(一想到链接,雅列就感到一阵孤独的痛苦。当他接到新命令时,同第二排之间的链接就被切断了。排里队友们的思想和情绪所发出的持续低声哼鸣只留下一片空洞。雅列接下来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在极度压抑中度过的。这就像一次血腥而痛苦的截肢手术,只有不断提醒自己这可能只是暂时的,才让人觉得尚可忍受。)
雅列越来越不安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有多少被人操控、选择、命令和规定了。他意识到自己对凯南所提供给他的选择几乎毫无准备。他当时的反应是说行,他想继续,想进一步了解查尔斯·鲍汀,这个按道理他应该成为的人;他想在某方面成为这个人。但他不知道这是否真是自己想要的,抑或这只是别人对他的希望。雅列感到一阵怨恨,他不是怨恨殖民联盟或特种部队,而是怨恨凯南——恨凯南将他放在了这个位置上,来质疑自己和自己的选择,抑或质疑自己是否有选择权。
“你会怎么做?”雅列问凯南说。
“我不是你。”凯南说完,拒绝对此多做评论。威尔逊也不太帮得上忙。他们在实验室里继续工作,而雅列则一直盯着三幅意识图思考;它们在不同的方面代表了他。
“我选好了,”两个多小时后,雅列说,“我想继续。”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凯南问。“因为我想多了解一下它。”雅列说着,指向第三幅意识图,“你告诉我说,我在改变,在变成另一个人。我相信这一点。但我仍感觉像我自己。我想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仍然是我。我想知道是不是这样。”
雅列对凯南说:“你说我们特种部队的人都是奴隶,说得没错。对此我无法辩驳。但别人也告诉我们,我们是唯一生来就有目的的人,我们的目的就是保护其他人类的安全。以前我从没为这一目的做出过选择,但我现在要这么做了。我选择这条路。”
“你选择成为奴隶?”凯南说。
“不是。”雅列说,“当我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再是奴隶了。”
“但你所选择的这条路是那些将你变成奴隶的人想让你走的。”凯南说。
“这是我的选择。”雅列说,“假如鲍汀想伤害我们,我就想阻止他。”
“那就意味着你有可能变得跟他差不多。”威尔逊说。“我本来就应该成为他,”雅列说,“变得跟他差不多还留了余地,能让我做我自己。”
“那么说,这就是你的选择了。”凯南说。“是的。”雅列说。
“嗯,感谢老天爷。”威尔逊说着,显然松了口气。凯南看样子也变轻松了。
雅列奇怪地看着他俩,“这我就不明白了。”他对凯南说。
“我们接到命令,要从你身上尽可能地将查尔斯·鲍汀带出来。”凯南说,“如果你拒绝了,那我们就会拒绝执行命令,对我而言可能就意味着死刑。我是战俘,二等兵。我获准得到这一点点自由的唯一原因就是我允许自己发挥一点作用。我不再发挥作用的时候就是殖民防卫军收回维持我生命的药剂的时候。或者他们会决定用另一种方式来杀死我。威尔逊中尉虽然不太可能因为不服从命令而被处死,但据我所知,殖民防卫军的监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服从命令的人会被关进去,但从没有人出来过。”威尔逊说。
“之前你们为什么没告诉我?”雅列问。
“因为如果那样,这个选择对你而言就不公平了。”威尔逊说。
“我俩决定让你来选择,由我们来承担后果。”凯南说,“当我们做出决定后,就想确保你在做出自己的选择时也有同样的自由。”
“所以,谢谢你选择继续。”威尔逊说,“我一直在等你下定这个该死的决心,都等得差点自杀了。”
“对不起。”雅列说。
“别多想了,”威尔逊说,“因为你还得做一次选择。”
“我们想到了两种方案,认为它们能从你的鲍汀意识中激发出更多的回忆。”凯南说,“第一种方案是,首先采用另一种意识传送规则将鲍汀的意识放入你的大脑。我们将重新传送意识,使其再度植入。由于你的大脑更加成熟了,很有可能更多的意识会显现出来——实际上,它们也许会全部显现出来。但可能出现的某些后果也很严重。”
“比如说?”雅列问。
“比如,当新的意识进入时,你的意识可能被完全清除。”威尔逊说。
“啊。”雅列说。
“你看出问题有多严重了吧。”凯南说。
“我想我不愿意这么做。”雅列说。
“我们也这么认为。”凯南说,“这么一来,我们还有一个侵害性较小的选择。”
“那就是?”雅列说。“顺着记忆的思路走下去。”威尔逊说,“豆形软糖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