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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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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的,将军。简·萨根心想着,一路穿过风筝号,朝着停泊舱控制室走去。别躲着我,你这个专横的讨厌鬼。她留意没将这想法通过特种部队的对话模式发送出去。由于特种部队成员的思考和交流方式很接近,几乎每个人都遇到过怀疑自己“有没有大声说出来”的时候。但萨根这个想法如果大声说出来了,惹来麻烦就不太值了。
自从萨根接到命令,去将擅离职守到凤凰星冒险的迪拉克找回来时,她就开始寻找斯齐拉德将军了。与这个命令同时下达的还有一份通知和一批来自罗宾斯上校的保密备忘录。通知说迪拉克又回到了她手下,备忘录则具体说明了最近在迪拉克生活中发生的一些事件:他曾前往克维尔旅行,他突然恢复了记忆;还有,他现在的意识模型显然已经跟查尔斯·鲍汀一样了。除了这份材料外,还有罗宾斯转发过来的一份正式文件,是马特森将军发给斯齐拉德将军的。在这份文件中,马特森强烈要求斯齐拉德不要让迪拉克返回现役,还建议无论如何,至少在即将到来的这轮与欧彬人的对抗结束之前,都将他扣留。
萨根觉得马特森将军是个混蛋,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话一针见血。有迪拉克在手下,萨根从来就没觉得舒服过。他是一名合格的好士兵,但知道他头脑中还有第二种意识等着泄露出来污染第一种意识,这就让萨根很谨慎。她也意识到他有可能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崩溃,杀掉身边的人。那天,当雅列在凤凰空间站崩溃时,他还在过上岸假;萨根认为这相当走运。直到马特森突然来解除了她接下来对迪拉克的责任,她才允许自己对他产生同情,并认识到迪拉克从未像她疑心的那样危险。
但那是当时,萨根心想。现在迪拉克回来了,而且被证实精神出了问题。刚才他在凤凰星上不服从命令的时候,萨根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好好教训他一顿的冲动。他当初崩溃时,萨根用模拟枪击中了他;要是此刻她手里还有一把模拟枪,一定会第二次打中他的头,好让他知道他那移植的态度根本不招她喜欢。事实上,她在返程途中几乎无法保持对他的友善。这次他们坐快速穿梭机回去,直接飞回了风筝号的停泊舱。斯齐拉德在船上,正同风筝号指挥官克里克少校讨论问题。当萨根在风筝号上、而将军在凤凰空间站时,将军忽略了萨根传去的信号;但现在他俩在同一艘飞船上,她准备去拦截他,直到她说完要说的话。她大步走进楼梯井,三步并作两步,打开了控制室的大门。
我知道你要来。当她走进房间时,斯齐拉德对她说。他正坐在操作舱的控制面板前。真正在操作舱工作的军官几乎能通过脑伴完成所有任务,当然,通常他也是这么干的,控制面板的存在只是作为一种后备。其实说到底,所有的飞船控制设备在本质上都是脑伴的后备。
您当然知道我要来啊。萨根说,您是特种部队的司令,能通过我们的脑伴信号查找任何人所处的位置。
不是因为这个。斯齐拉德说,我只是了解你的为人罢了。一旦我将迪拉克重归到你手下,就根本没妄想过你有可能不会来找我。斯齐拉德微微挪了挪椅子,把腿伸直,我肯定你会来,所以甚至将旁人都赶走了,好跟你私下聊聊。可以开始了。
能允许我随意说吗?萨根问。
那当然。斯齐拉德说。
您那该死的脑筋可真是糊涂了,长官。萨根说。
斯齐拉德放声大笑。我没想到你会说得这么随意,中尉。他说。
我看过的那些报告您也都看过了。萨根说,我知道您很清楚现在迪拉克跟鲍汀有多相像,就连他的大脑运作也是。但您却想安排他去执行寻找鲍汀的任务。
是的。斯齐拉德说。
“老天爷!”萨根大叫道。特种部队说话的方式快捷有效,但不太适合发表感叹。尽管如此,萨根还是向斯齐拉德将军发送了一阵失望和愤怒之情,以示强调。斯齐拉德无言地接受了。
我记得我从没问过你是否想要承担这个责任。斯齐拉德说。
他会给我排里别的士兵带来危险。萨根说,也会给这次任务带来危险的。您知道要是我们不成功,那意味着什么。我们不需要额外的风险。
我不这么认为。斯齐拉德说。
看在上帝分上。萨根说,为什么?
“永远都要亲近你的朋友,但更要亲近你的敌人。”斯齐拉德说。
什么?萨根问。这突然让她想起了几个月前同凯南的对话,他当时也说了这么一句话。
斯齐拉德重复了这句俗语,然后说:我们与敌人保持了尽可能密切的关系。他在我们的军队里,却不知道自己是敌人。迪拉克认为自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因为据他所知,的确如此。但现在他的思想和行为都跟我们的敌人一样,而我们将知道他所知道的一切。那就特别有用,而且也值得冒险。
除非他叛变。萨根说。
如果那样,你会知道的。斯齐拉德说,他跟你的整个排都链接在一起,一旦有违背你们利益的行动,你就会知道,执行这次任务的每一个人也都会知道。
链接不是读心术。萨根说,我们要在他开始行动后才能知道。这就意味着他可以杀害我的一名士兵、暴露我们的位置什么的。就算有链接,他仍然是实实在在的危险。
你说对了一件事,中尉。斯齐拉德说,链接不是读心术。除非你有合适的固件。
萨根感到自己的交流链中传来一个信号:这是对脑伴的一次升级。她还没来得及同意接受,信号就展开了。在升级过程中,萨根感到一阵难受的晃动,在她大脑的电模式中引起了短暂的波动。
这见鬼的东西是什么?萨根问。
是读心术升级。斯齐拉德说,通常只有将军和某些特殊军事调查专员才能配备,不过,在你目前的情况下,我认为有理由配备。但只是为了执行这次任务。你一返回,我们就会将它拔除;而如果你向任何人提起它,我们就只得将你流放到偏远的小地方去。
我不明白读心术怎么可能存在。萨根说。
斯齐拉德做了个鬼脸。想想看,中尉,他说,想想我们是如何交流的。我们在思考,而脑伴则将我们选择对别人说的话翻译出来。除了意向以外,对于脑伴来说,我们公开的想法和私下的想法没什么重大区别。要是我们不能读心,那才是怪事。脑伴要做的就是读心。
但你们却不告诉大家。萨根说。
斯齐拉德耸了耸肩,没人愿意知道自己没有隐私,哪怕只是在头脑里没有。
那你也能知道我私下里的想法喽?萨根说。
你是说,就比如你说我是个专横的讨厌鬼?斯齐拉德问。
我说这话是有原因的。萨根说。
一般都有。斯齐拉德说,别紧张,中尉。是的,我可以读取你们的想法,可以读取在我指挥体系中的任何人的想法。但我一般不会这样做。一来没必要,二来大部分时候也都几乎完全没用。
但你能读取人们的想法。萨根说。
是的,可是大多数人都很无聊。斯齐拉德说,我被升为特种部队司令官后第一次接受了升级,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来听别人的想法。你知道绝大多数人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想些什么吗?他们在想,我饿了。或者,我需要去上厕所。或者,我想跟那家伙上床。然后又回到我饿了。他们就这么循环往复地想,直到死亡。相信我,中尉,拥有读心术一天,你所认为的人类大脑的复杂性和奇妙性将不可改变地大打折扣。
萨根微微笑了。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她说。
我是这么认为的。斯齐拉德说,但是,以你的情况,这种能力会发挥实际作用,因为你将能听见迪拉克的想法,感受到他的个人情感,而他对此却浑然不觉。如果他想叛变,差不多在他意识到之前,你就已经知道了。你可以在迪拉克杀死你手下的士兵或危及你的任务之前采取行动。我想,这就足够抵消带他一同前往的风险了。
如果他确实叛变了,那我应该怎么做?萨根问,如果他变成叛徒的话——
那你就杀了他,这是理所当然的。斯齐拉德说,别犹豫。但你要确定,中尉。现在你知道我能进入你的大脑了,所以我相信你会克制住自己,不会因为自己痉挛就崩掉他的脑袋。
不会的,将军。萨根说。
很好。斯齐拉德说,迪拉克现在在哪里?
他跟排里的队员们在一起,在发射舱做准备。我向他下达了即将上路的命令。萨根说。
你为什么不查查他?斯齐拉德问。
用升级的技术?萨根问。
是啊。斯齐拉德说,在执行任务前先学着用用。稍后你可就没时间摆弄它了。
萨根访问了自己的新功能,找到迪拉克,开始监听。
这可真够疯狂的。雅列心想。
你说得没错。史蒂夫·西博格说。他在雅列离开的日子里已经加入了第二排。
我说出来了吗?雅列问。
没有,我会读心术,你这个怪物。西博格说着,朝雅列发过来一阵愉悦的情绪。雅列和西博格之间的嫌隙在莎拉·鲍林死后就消失了;西博格对雅列的嫉妒也好,什么也好,都比不过他俩共有的失去莎拉的感觉。如果称他为朋友,雅列会有些犹豫,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很友善,现在又被附加的链接增强了。
雅列环顾发射舱,望着发射舱里的二十四架跃迁驱动器雪橇——这是目前为止生产出来的整个跃迁雪橇舰队。西博格爬进一架雪橇仔细观看。
这就是我们用来袭击整颗星球的东西。西博格说,几十名特种部队士兵,各自坐在自己的太空旅行沙鼠笼里。
你见过沙鼠笼吗?雅列问。
当然没见过了。西博格说,我连沙鼠都没见过。但我见过照片,我觉得看起来就跟这差不多。什么样的白痴会搭乘这样的东西啊?
我就搭过。雅列说。
这就是问题的答案喽。西博格说,感觉如何?
我当时觉得自己快爆炸了。雅列说。
棒极了。西博格说着,转了转眼珠子。
雅列明白他的感受,但也看出了这场袭击背后的逻辑。几乎所有进行星际旅行的生物在实空间中都会搭乘飞船从一个地方前往另一个地方;因此出于必要,星际探测和防御网络都具有探测疑似飞船的大型物体的功能。亚里斯特星附近的欧彬人防御网络也没什么不同。在那里,特种部队的飞船一出现立刻就会被敌人发现,并遭到攻击;而比人大不了多少的线框物体差不多就躲得过。
特种部队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它已在六次不同的情况下派出过雪橇,偷偷溜过防御网络去侦察亚里斯特星上发送出的通信信息。正是在最后一次执行任务时,他们在一条通信电波中听到了鲍汀的声音;电波是从野外发向欧彬努星,询问一艘补给船的到达时间的。捕捉到这条电波的特种部队士兵追踪到了其来源,那是一座小型科学基地,位于亚里斯特星最大的岛屿海岸上。那名士兵停留在原地,一直等到鲍汀第二次发出电波,确认了他的位置,这才返航。
听到这个消息,雅列立即访问了录音文件,来听这个他原本应该成为的人的声音。他以前曾在威尔逊和凯南为他播放的录音中听过鲍汀的声音,这次的声音跟那些录音中的一样,只是稍显苍老些、尖厉些、紧张些;但音质和抑扬顿挫的方式都错不了。雅列知道鲍汀的声音跟自己有多么接近;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也让人非常恐慌。
我的生活很奇怪。雅列心想,然后抬头看了看,确认这个想法没有泄露出去。西博格还在查看雪橇,看样子应该没听见这话。
雅列穿过这一大堆雪橇,走向房间里的另一件物体,一个比雪橇稍大的球状物体。这是特种部队使用的一种有趣的小玩意儿,叫做“俘虏壳”,用来运送特种部队无法疏散的物体或人。球体里面是一个空洞,用来装载大多数中等体型的单个智慧物种。特种部队的士兵将个体推进去,关上壳退开,然后壳的发射杆就会将壳发射到空中。此时,壳里强大的反重力场就会挺身而出,否则坐在里面的人会被压扁的。接下来,壳会被空中的特种部队飞船收回去。
俘虏壳是为鲍汀准备的。计划很简单:袭击他们已确认的鲍汀所在的科学基地,切断其通信系统。抓住鲍汀,将他塞入俘虏壳,发射到空中——风筝号会跃迁到能抓住俘虏壳的地方,在欧彬人追过来之前离开。捕获鲍汀后,科学基地会被一种古老而最受钟爱的方式摧毁:一颗刚好够大的流星将把基地从这颗星球上抹去;它将击中基地附近,其距离正好不会招致怀疑。这样一来,它将击打在离海岸几英里的洋面上,让科学基地被接踵而来的海啸淹没。特种部队已经用降落的石块工作了几十年,他们知道如何使之看似一场意外。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欧彬人甚至不会知道自己遭受了袭击。
在雅列眼中,这个计划有两个相互关联的主要缺陷。首先,跃迁驱动器雪橇无法降落。它们同亚里斯特星的大气层一接触就会被损毁,而就算能幸免于难,在大气层中也难以操控。执行此次任务的第二排队员们将在亚里斯特星大气层边缘跃入实空间,然后来一个近太空跳伞,冲向地面。第二排的队员们以前也曾这么干过——萨根在珊瑚星之战中就这么干过,她并未因此而受伤——但这让雅列觉得是在自找麻烦。
他们抵达目的地的方法导致计划出现第二个主要缺陷:任务完成后,第二排的人撤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旦鲍汀被虏获,接下来面临的情况就不太妙了:队员们要尽可能远离科学基地,以免死在预定的海啸中(任务计划周到地提供了附近高地的地图,他们认为那里应该——应该——不会被洪水淹没),然后徒步前往岛内无人居住的地方躲藏几天,直到特种部队发送一批俘虏壳来把他们带回去。撤走第二排执行任务的二十四名士兵需要不止一轮俘虏壳撤离行动,而萨根已经通知了雅列,他俩将是最后离开这颗行星的人。
雅列一想到萨根的声明就皱起了眉头。萨根从来都不太喜欢他,这一点他知道;他也知道这是因为她一开始就明白他是由一名叛徒的细胞繁育出来的。她对他的了解要比他自己还多。当他被调到马特森手下时,她的告别显得很真诚,但自从在公墓再见到她、并调回她手下起,她看样子就像是真对他生气了,好像他真的就是鲍汀一样。在某种程度上,雅列能理解她——说到底,就像凯南注意到的那样,他现在更像鲍汀,而不那么像旧时的自己了——但从中立的角度来看,雅列讨厌被人当做敌人来对待。雅列悲观地猜想着,萨根安排他跟她最后撤离的原因是,这样她才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干掉他。
接着,他又摇摇头,摆脱了这个念头。他相信萨根有本事干掉他,但除非他给她一个理由,否则她不会这么做。最好不要给她理由,雅列心想。
话说回来,他所担心的不是萨根,而是鲍汀本人。这次任务预见到驻扎在科学基地的小批欧彬人军队会有所反抗,但却没将科学家们或鲍汀的反抗考虑在内。这让雅列觉得不太对头。雅列的脑子里很清楚鲍汀的愤怒,也了解这个人的智慧,即使其工作细节对他而言并不明朗。雅列怀疑鲍汀不会不战而逃。这并不是说鲍汀会举起武器反抗——他当然不是一名战士——鲍汀的武器是他自己的头脑。起初正是鲍汀的大脑策划了背叛殖民联盟的行为,才让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们以为能轻易抓住鲍汀,将他塞进俘虏壳,这个想法很糟糕。他几乎敢肯定有出乎意料的事在等待着他们。
但这件出乎意料的事是什么,雅列就不知道了。
你饿了吗?西博格问雅列,一想到这次的任务有多么疯狂,我就想吃东西。
雅列咧开嘴笑了:那你一定很饿。这就是在特种部队服役的好处之一。西博格说,跳过尴尬的十几岁也是……
你在研究十几岁的青年?雅列问。
当然。西博格说,因为要是我走运,将来就能活到那把年纪。
你刚说过,我们能跳过尴尬的十几岁。雅列说。
嗯,等我到了那年纪,就不尴尬了。西博格说,好了,走吧。今晚吃烤宽面条。
他们吃东西去了。
萨根睁开了双眼。
怎么样?斯齐拉德问,他一直在盯着她监听雅列。
迪拉克担心我们低估了鲍汀。萨根说,他担心鲍汀已经通过某种方式做好了遭受袭击的准备,而我们忽略了这一点。
很好。斯齐拉德说,因为我也这么觉得。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迪拉克参加此次行动。
雾蒙蒙的绿色亚里斯特星占据了雅列的视野,它的庞大让雅列感到很惊讶。周身只包着碳化纤维跃入行星大气层的边缘地带让人很是烦恼。雅列觉得自己就要往下掉了。当然,事实也正是如此。
真受够了。他心想,然后开始将自己从雪橇中解脱出来。在朝着亚里斯特星的方向上,雅列辨别出了班里其他五名成员的位置,他们都在他之前跃迁了过来:萨根、西博格、丹尼尔·哈维、安妮塔·曼利和弗农·魏格纳。他还发现了俘虏壳,于是松了口气。俘虏壳的重量正好在五吨线下;人们曾实实在在地担心过那么一下子,怕迷你跃迁驱动器无法在自己身上使用。雅列班上的队员们全都从雪橇上脱开身,正自由飘浮着,慢慢飘离将他们带到这里来的蛛网状交通工具。
他们六人是先头部队,任务是将俘虏壳带下去,并为第二排其余的队员找到一个安全的降落地点。他们很快就要跟上来了。鲍汀所在的小岛上覆盖着一片茂盛的热带雨林,这让任何形式的着陆都变得很困难;萨根选择了距离科学基地约十五克里克的一小片草地来降落。
继续保持分散状态。萨根对自己的队员们说,等咱们穿过大气层最糟糕的那段以后再重新集合。在听到我说话之前不要发送无线电波。
雅列眺望着亚里斯特星调节自己的方位,然后扎了进去。脑伴感觉到第一丝大气层的影响,立即用一层保护性的纳米机器人球面将他包起来。这些来自他背包里的纳米机器人将他安全地置于中央,以免他跟球面接触、烤脆自己。球体不允许光线透进来。雅列被悬在了一个黑暗的私人小宇宙中。
被隔离起来独自思考的雅列将注意力转回了欧彬人身上,鲍汀正是跟这个残忍而神奇的种族站在同一战线上的。殖民联盟对欧彬人的记录可一路追溯到联盟刚成立时。那时候有一颗被人类居住者命名为卡萨布兰卡的行星,人类和欧彬人就谁是这颗行星的主人展开了一场大战,最后定居在那里的人类被全部清除,其手段残忍、效率惊人;而担负起收复这颗星球使命的殖民军队也同样遭受了彻底的溃败。欧彬人不会投降,也不收容战俘。他们一旦下定决心想要什么,就会不断地去争取,直到得手为止。
挡他们的道到了一定程度,他们就会认为将你永久地除掉是对他们有益的事。为凤凰空间站的将军餐厅制造了钻石穹顶的埃拉人不是第一个被欧彬人有组织地铲除的种族,也不是最后一个。
欧彬人仅有的长处就是他们不像一般星际种族那般贪婪。殖民联盟开拓十块殖民地的时间只够欧彬人开拓一块。虽然在某一颗其他种族的行星适合他们的情况下,欧彬人不会不好意思强占这颗行星,但适合他们的行星并不那么常见。在强占卡萨布兰卡星之后,奥玛星是欧彬人从人类手中夺取的第一颗星球,而即便是这样,也好像更多的是机会主义在起作用(他们是从瑞伊人手中夺得该星球的,而瑞伊人则是靠战争从人类手中赢来的),算不上真正的扩张。欧彬人不愿意在不必要的情况下扩展本种族的资源财产,而殖民防卫军怀疑挑起战争的另有其人,主要原因之一正在于此。
欧彬人另一个有趣的地方就是,通常情况下,除非你碍事或是想跟他们发生正面冲突,他们是不会对另一个智慧物种产生兴趣的——但他们却同瑞伊人和艾尼闪人结成了联盟,这让雅列很是困惑。欧彬人没有在任何星球设立大使馆,同别的种族也没有官方交流。据殖民联盟所知,欧彬人从未正式宣战过,也从未同任何种族签署过条约。如果你同欧彬人开始交战,那也只能是因为他们在朝你开枪,你才知道这一点。如果你没同他们打仗,那他们就跟你毫无往来。欧彬人不是仇外者,他们并不仇恨别的种族,他们只是对旁人漠不关心而已。而在所有种族中,最孤僻的欧彬人居然会同不止一个种族、而是两个种族联合,这可是件奇事;而他们结盟对抗殖民联盟则不是件好事。
所有关于欧彬人与其他智能物种关系的数据中——其实这样的数据很匮乏——还隐藏着一个谣言。殖民防卫军对此不太相信,但却因谣言在其他种族间得到了广泛信任而有所留意:欧彬人并没有进化出智慧,他们的智慧是别的种族赋予的。殖民防卫军不相信这个谣言,因为在银河系中,种族间竞争激烈,不太可能会有人花时间去提升某些原始人,这几乎有些荒谬。殖民防卫军知道,有些种族在自己想得到的土地上发现了近似智慧生物的物种,并将其铲除,因为铲除竞争者永远都不嫌早。但殖民防卫军从未听说过反其道而行之的种族。
如果这个谣传是真的,那就显然说明了欧彬人的智慧设计师是康苏人。附近地区只有这一个种族拥有高端技术,能尝试提升一整个种族的智慧;而他们也有这样的哲学动机:康苏人的种族使命就是要让该地区的其他所有智慧生物都达到完美的境界(也就是说,变得像康苏人那样)。这一理论的问题在于,康苏人将其他种族带向康苏式完美的方法通常是要迫使那个倒霉的可怜种族同他们作战,或者让两个弱小种族相互竞争,就像它当初在珊瑚星之战中让人类与瑞伊人对阵那样。就算是最有可能创造出另一个智慧物种的康苏种族也更有可能直接或间接地毁掉一个种族,使之成为未达到其高深莫测的完美标准的牺牲品。
康苏人高深莫测的标准是其不可能提升欧彬人的主要原因,因为在所有智慧生物中,独树一帜的欧彬人几乎没有文化可言。人类或其他种族对欧彬人所做的那一丁点异域物种研究发现,除了一种实用型的贫乏语言和一种实用技术工具以外,欧彬人几乎没制造出任何具有创造性的事物。在异域物种研究人员眼里,他们没多少感官艺术、文学、宗教和哲学。他们甚至几乎没有政治,这简直前所未闻。欧彬人的社会没有文化,以至于一位为殖民防卫军撰写欧彬人档案的研究人员严肃地提出,欧彬人是否彼此闲聊,抑或甚至是否具备闲聊的能力,都仍是个问题。雅列不是康苏人研究专家,但在他看来,一个对神学和末世学如此关注的民族似乎不可能创造出一个对两者皆一窍不通的种族。如果欧彬人真是智慧设计的产物,那他们就是支持进化论的强有力证据。
纳米机器人组成的球体刚才还包裹着雅列,此刻已被他甩到了身后。他在光线中疯狂地眨巴着眼睛,直到双眼适应过来,然后开始四下找寻队友们。冷激光光束照在他身上,也照亮了其他人。由于紧身衣对光线吸收十分敏感,因此他们几乎是隐形的,就连俘虏壳也进行了伪装。雅列飘到俘虏壳边想检查其状况,但被萨根喝退了;她亲自完成了检查。雅列和班里的其他队员紧挨在一起,但又不至于阻碍彼此打开降落伞。
全班人在最低点打开了降落伞。尽管进行了伪装,但对于有的放矢的眼睛而言,还是可见的。俘虏壳的降落伞很庞大,是用来进行空中缓冲的;纳米机器人组成的伞罩被空气撑满后猛地撕裂开,一秒钟后又重组起来,其间发出了巨大的噼啪声。最后,俘虏壳的速度减慢,降落伞能支持住了。
雅列扭头望向南方几克里克外的科学基地,然后提升了头罩的放大率,察看那附近是否有动静显示他们已经被人发现了。他什么都没看见,魏格纳和哈维也证实了这一点。过了一会儿,他们全都降落到了地面上,嘟哝着将俘虏壳推过草地边缘,放到树林中,然后迅速用树叶将其伪装起来。
大家都记住我们放俘虏壳的地方。西博格说。
安静。萨根说着,看样子是在专注于脑子里的什么东西。是伦琴。她说,其他人正准备打开降落伞。她举起自己的MP,走,咱们确认一下周围不会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
雅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的脑子被凿了一下。
哦,该死。雅列说。
萨根转过头看着他。什么?她问。
我们遇上麻烦了。雅列说。刚说到一半,他感觉到自己同排里的链接被猛地切断了。他喘息着抱紧头,自己的主要感官之一被扯出头颅的感觉向他席卷而来。他听见身边的队友们在痛苦和眩晕的作用下崩溃、喊叫和呕吐。他跪倒在地,试着呼吸,然后一阵干呕。
雅列挣扎着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到萨根身边;她正跪在地上,擦去嘴边呕吐的痕迹。他拽起她的手臂,想将她拉起来。“快,”雅列说,“咱们得站起来,得躲起来。”
“什——”萨根咳嗽着吐了口唾沫,抬头望着雅列,“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的链接被切断了。”雅列说,“我以前也遇见过这种事,那是在克维尔的时候。欧彬人在阻止我们使用脑伴。”
“怎么阻止啊?”萨根喊叫着问道,声音大得有些过分了。
“我不知道。”雅列说。萨根站了起来。“是鲍汀,”她东倒西歪地说,“是他告诉他们该怎么做的。一定是他泄漏出去的。”
“也许吧。”雅列说。萨根轻轻晃了晃;雅列扶住她,站到她面前。“咱们得行动起来,中尉。”他说,“如果是欧彬人切断了我们的链接,那就是说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正朝我们扑过来。得让咱们的人站起来赶紧走。”
“我们还有人要来,”萨根说,“一定要……”她打住了,直起身,仿佛有什么冰凉可怕的东西浇透了她的全身。“哦,我的老天爷!”她说,“哦,我的老天爷。”她抬头望向天空。
“怎么了?”雅列问道,抬起头寻找伪装起来的降落伞那微微波动的痕迹。过了一秒钟,他才意识到自己一个降落伞都没看见。又过了一秒钟,他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哦,我的老天爷。”雅列说。
亚历克斯·伦琴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跟排里的队员们失去了冷激光信号联系。
哦,该死。他心想,然后他调整了自己的方位,像老鹰一样舒展开双臂,又转了几圈,好让冷激光接收器找到其他队员,并确定他们的位置;同时让脑伴根据队友们上次发送信息的方位来推断他们的位置。他不需要找到所有人,只需要找到一个就够了,这样他就能重新和大家链接起来。
他什么都没收到。
伦琴将忧虑置诸脑后。他以前也曾失去冷激光信号——就只一次,但一次就足够让人知道可能发生这种事了。那次他在着陆时恢复了链接,这次也会一样。再说,他也没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了,因为他即将到达打开降落伞的高度。为隐藏行踪,他们打开降落伞的高度被尽可能压低了,因此打开降落伞的时候要注意掌握精确度。伦琴同脑伴核实确定自己的高度,而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在过去一分钟内,他都跟自己的脑伴完全没有接触。
伦琴花了十秒钟来消化这个想法,但这个想法拒绝被消化。接着,他又试了一次,这次他的大脑不仅拒绝受理这个想法,还粗暴地将其推开;它知道接受这一想法的后果。伦琴再度尝试访问脑伴,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不得不抵抗住成倍增长的恐慌感。他在自己的脑子里大喊。无人应答。没人听见他的呼喊。他孤立无援。
此时,亚历克斯·伦琴已丧失了大部分理智。在其后的降落过程中,他扭动身子,踢打和撕扯着,用自己很少使用的声音厉声尖叫,以至于大脑里的一些零部件对他头颅里回响的声音惊诧不已。他的降落伞没有打开;因为,跟伦琴的几乎所有意识以及他的几乎所有物品一样,降落伞也受脑伴控制和启动。脑伴这一设备长期以来都十分可靠,以至于殖民防卫军没再将它当做设备,而是当做了与生俱来的东西,就跟大脑的其余部分以及士兵们的身体一样。
伦琴一头穿过打开降落伞的高度线,不知道、不在乎、也没有感觉到越过这条最后防线意味着什么。
让伦琴疯狂的不是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而是在过去生活的六年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失去链接,孤零零一个人被阻隔开。过去,他能感觉排里队友们生活的一点一滴,感觉到他们如何作战,感觉他们生活的分分秒秒,感觉他们死亡的那一刻。知道自己存在于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让他觉得很欣慰,同样,别人也会存在于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但现在不会是这样了。在朋友们跟自己一起冲向死亡时,无法安慰朋友的惭愧掺进了隔离产生的恐惧中。
亚历克斯·伦琴又扭曲了一下身子,面向即将夺去他性命的地面,发出了被抛弃者的嘶吼。
雅列惊恐地望着头顶旋转的灰色圆点,它似乎在最后几秒钟内加快了速度。那原来是个厉声尖叫着的人,他重重地砸在草地上,发出恶心的声音,还恐怖地弹了一下。这一下子吓得雅列一动不动。他推了推萨根,尖叫着让她快跑,然后跑向其他人,将他们拉起来朝树林里推去,试图让他们躲开从天而降的身体。
西博格和哈维已经回过神来,但仍眼巴巴地望着天空,看着自己的朋友们赴死。雅列推了推哈维,又给了西博格一耳光,吼叫着让他俩动起来。
魏格纳拒绝走开,他躺在地上,看样子十分紧张。雅列将他拽起来交给西博格,让西博格快走。他伸手去拉曼利,她将他推开,尖叫着朝草地爬去。接着,她又站起身跑起来,同伴们的身体在她周围砸落,撕裂开来。跑了六十米,她停下脚步,飞快地转过身大叫,丧失了残余的理智。雅列转过头,正好没看见砸在她身边的身体飞起一条腿,插进其脖子和肩膀,撕裂动脉和骨头,将碎裂的肋骨砸进肺部和心脏。曼利的尖叫随着一声轻哼戛然而止。
从第一具身体砸落地面起,只过了两分钟,第二排里其余的成员就全都落到了地面上。雅列和班上的其他队员站在树林里看着他们摔落。
等到一切结束后,雅列转向剩下的四名队员,清点了人数。他们看起来都很惊讶,只是程度有所区别。萨根的反应最为灵敏,而魏格纳则最迟钝,尽管他最终似乎明白了周遭发生的一切。雅列觉得很恶心,但仍很清醒;他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切断链接,因此能脱离它正常行动。至少目前是他在领头。
他转向萨根。“我们得动起来,”他说,“往树林深处去,离开这儿。”
“还得执行任务呢。”萨根开口说。
“没什么任务了,”雅列说,‘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留在这儿会死的。”
这些话似乎帮助萨根理清了头绪。“需要有人回去,”她说,“坐俘虏壳回去,好通知殖民防卫军。”她直勾勾地看着他,“你不行。”
“我不行。”雅列赞同道。他知道她这么说是因为怀疑他,但他没时间操这份心。他不能回去是因为他是唯一能完全正常行动的人。“你回去吧。”他对萨根建议道。
“不行。”萨根说。语气斩钉截铁,不容改变。
“那就西博格吧。”雅列说。除了萨根之外,西博格就是最正常的人了;他能告诉殖民防卫军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做好最坏的准备。
“西博格。”萨根同意了。
“好。”雅列说着,转向西博格,“来吧,史蒂夫,咱们把你弄进这玩意儿里去。”
西博格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动手将树枝从俘虏壳上拿开,露出门。他正要将门打开,却停下了。
“怎么了?”雅列问。
“我怎么打开这个?”西博格问,他因不习惯而拉细了嗓门。
“用你的……该死。”雅列说。俘虏壳也是经由脑伴打开的。
“好了,这可真他妈的完美啊。”西博格说着,生气地瘫坐在俘虏壳边。
远处,有东西正靠近过来。无论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它并不害怕接近他们。
“那是什么?”萨根问。
“有人来了。”雅列说,“不止一个人。欧彬人。他们发现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