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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點多,小翔終於睡著了。花惠悄悄下了床,為兒子重新蓋好毯子。小翔舉起雙手,好像在高呼「萬歲」。看著兒子的臉龐,花惠覺得他果然像那個男人。雙眼皮、鼻子高挺,而且頭髮有點自然捲,完全沒有任何地方像花惠或史也。
如果像我就好了。花惠心想。如果像母親的話,即使完全不像父親,別人也不至於太在意,但因為完全不像母親,別人才會覺得奇怪。
她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發現燈光從客廳的門縫透了出來。打開一看,發現史也坐在桌前。他手拿鋼筆,面前放著信紙。
「你在寫信嗎?」
「對,」他放下了筆,「我想寫信給濱岡女士的父母。」
花惠倒吸了一口氣。她完全沒想到這件事。
「……要寫甚麼?」
「當然是道歉啊。雖然對方收到這種信,也會覺得心裏很不舒服,但我們不能甚麼都不做。」史也把信紙撕了下來,遞到花惠面前,「妳要不要看一下?」
「我可以看嗎?」
「當然啊,是以我們兩個人的名字寫的。」
花惠在籐椅上坐了下來,接過信紙。信紙上用藍色墨水寫了以下的內容。
我們深知你們收到這封信會很困擾,但還是有一些事,無論如何都想要告訴你們,所以提起了筆。即使你們立刻撕了這封信,我們也沒有任何話可說,但還是祈求你們能夠看一下。
濱岡先生、濱岡太太,發生這樣的事,真的很抱歉。我相信你們做夢都沒有想到,悉心呵護長大的女兒,竟然會以這種方式被人奪走性命。我們也有兒子,可以輕易想像你們內心的不甘,根本不是用「心痛」兩個字能夠形容的。
我的岳父所做的事,是人類最可恥的行為,絕對不可原諒。雖然不知道法院會做出怎樣的判決,但即使法官認為必須一命抵一命,我們也無話可說。
雖然我們目前還不瞭解有關案情的詳細情況,但根據律師轉述的內容,岳父似乎是為了錢財才會犯下這起案子。我們深深地歎息,他做了如此愚蠢的行為。
然而,如果是因為這樣的動機犯案,我們也必須承擔一部份責任。我們隱約知道,高齡又沒有工作的他最近手頭拮据,聽內人說,案發幾天前,曾經接到岳父的電話,岳父在電話中要錢,但內人和岳父的關係向來不好,再加上她不想增加我的困擾,所以拒絕給他錢,而且還在電話中對他說,以後不再提供金錢的援助。
雖然不知道岳父的生活到底有多窮困,但如果因為內人拒絕援助,導致他一時鬼迷心竅,犯下這起案子,有一部份原因也在於我們。當我發現這一點時,渾身顫抖不已。我的岳父當然必須受到法律的制裁,我們也必須向你們家屬表達誠摯的歉意。
濱岡先生、濱岡太太,可不可以讓我有機會當面向兩位道歉?即使把我當成是正在牢裏的岳父,要打要踢都沒有關係。雖然深知這樣也無法消除你們的憤怒和憎恨,但我希望可以讓你們瞭解我的誠意,希望能夠給我這個機會。
當你們深陷悲傷時,看到這篇拙文,或許會更加心煩,再次感到抱歉。
最後,衷心祈願令千金安息。
正如史也所說,最後寫了他和花惠兩個人的名字。
花惠抬起頭,和史也視線交會。
「怎麼樣?」
「嗯,很好啊。」她把信紙交還給史也。自己才疏學淺,當然不可能對史也寫的文章有甚麼意見,「你要去和家屬見面嗎?」
「如果他們願意見我的話,但恐怕不太可能吧。」史也把信紙整齊地折好,裝進放在一旁的信封內,信封上寫著『遺族敬啟』。「我打算明天交給小田律師。」
小田是作造的律師。
「不知道妳爸爸會不會寫道歉信,之前小田律師說,打算叫他寫。」
花惠偏著頭說:「他很懶散……」
「表達道歉的意思很重要,和審判有密切的關係。如何減輕量刑,是我們目前最需要考慮的事。所以,我明天會向律師確認一下。」史也打開放在一旁的皮包,把那封信放了進去。「對了,幼稚園的事怎麼樣了?」
「喔,」花惠垂下眼睛,「還是堅持最好可以轉學……」
「幼稚園方面這麼說嗎?」
「對,今天園長對我這麼說。」
史也皺起眉頭,抓了抓眉毛。
「即使轉學也一樣啊,如果那裏也有閒言閒語怎麼辦?又要轉學嗎?」
「轉去遠一點的幼稚園應該就沒問題了,我猜想這次是藤井太太說出去的。」
史也歎了一口氣,巡視著室內,「所以最好搬離這裏嗎?」
「如果……可以的話。」
「那就必須先賣掉這裏。因為左鄰右舍都已經知道這件事了,所以恐怕也不好賣。」
「對不起……」花惠鞠了一躬。
「妳沒有做錯任何事。」史也不悅地說完,站了起來,「我去洗澡。」
「好。」花惠回答後,目送丈夫的背影離去。
花惠開始整理桌子,桌上有好幾張揉成一團的信紙。丈夫應該構思了很多次。
只要默默追隨史也,或許這次也能度過難關,所以,自己絕對不能懦弱。花惠心想。
上個星期,小翔對她說,幼稚園的小朋友都不和他玩。花惠一開始沒有聽懂他的意思,但在多次對話後,終於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小翔,你的外公是壞蛋,所以,我不能跟你玩──幼稚園的小朋友這麼對他說。小翔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問花惠:「外公是壞蛋嗎?」
花惠去幼稚園確認,個子矮小的園長先生用謹慎的語氣說:「我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然後又告訴花惠,仁科翔的外公殺了人的傳聞很快就傳開了,有家長打電話到幼稚園問這件事,要求園方處理,園方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顯然是住在附近的藤井太太四處散播這件事。藤井家的孩子和小翔讀同一所幼稚園,作造遭到逮捕後,有好幾名偵查員在附近打聽,應該也去了藤井家。
雖然得知作造犯下這起案子時,花惠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世人對殺人凶手家屬的態度很冷漠。花惠能夠理解,只要想到和手段凶殘的凶手有血緣關係,就會感到厭惡。如果換一個立場,自己也會有同樣的想法。而且恐怕也會追究家屬的責任,覺得家裏有這樣危險的人物,竟然沒有好好看管他。
只要默默忍受就好。花惠心想。既然父親犯了罪,自己只能接受這個事實。正如史也所說,目前的首要問題是如何減輕量刑,也就是淡化犯罪行為的殘虐性。也許到時候別人看自己的眼神也會有所改變。
內人和岳父的關係向來不好──她突然想到信上的這句話。
這是事實。
花惠的母親克枝獨自經營一家規模不大的居酒屋。她的父母早逝,她很希望自己可以開一家店,所以就去酒店上班,拚命存錢。三十歲時,她終於開了那家居酒屋。
町村作造是經常去居酒屋的客人之一。當時,他是一家經營皮包和首飾公司的業務員。他對克枝說,總公司在東京,但工廠在富山,所以每週都會來富山幾次。
兩個人很快就密切來往,進而有了男女關係。作造經常在克枝租的房子留宿,又自然而然地結了婚。他們沒有辦婚禮,也沒有宴客,甚至沒有搬家,只是作造搬進來和克枝同住而已。克枝經常歎息,「我看男人太沒眼光了,只是因為憧憬結了婚,沒想到一步錯,步步錯。」
結婚半年後,作造的公司被人檢舉違反高標法。富山的工廠生產的都是國外知名品牌的仿冒品,在東京和大阪的飯店以特賣會的方式銷售。
公司當然倒閉了,但作造向克枝隱瞞了好幾個月,遲遲沒有告訴她這件事。對於不再去東京這件事,他解釋說,因為目前調到負責工廠生產的職務。當克枝得知事實,肚子裏的孩子已經七個月了。
克枝在居酒屋一直工作到分娩,當生下孩子,可以下床活動後,又立刻揹著女兒開店做生意。
花惠曾經問她,為甚麼不叫作造帶孩子?母親皺著眉頭回答:
「一旦這麼做,他就有理由不出去工作了。」
克枝說,作造這個人只想偷懶。
雖然他曾經外出工作,只是並沒有持續太久。在花惠的記憶中,從來不記得父親曾經認真工作,甚至完全無法把他和工作聯想在一起。他不是躺著看電視,就是去打小鋼珠,或是在喝酒。花惠放學後去克枝的店時,有時候會在還沒有開始營業的店內,看到作造坐在吧檯前一邊喝啤酒,一邊看職棒比賽。光是這樣也就罷了,只要克枝稍不留神,他就會溜進吧檯,從手提式小金庫裏偷一萬圓紙鈔。當花惠用力瞪他時,他總是露出無聊的笑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花惠不要說。
他不去工作賺錢,還整天玩女人。不知道他去哪裏認識了那些女人,整天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偷腥。克枝之所以沒有提出離婚,是為了女兒著想。因為擔心別人會戴著有色眼鏡看待在單親家庭長大的女兒。
花惠高中二年級的冬天,克枝病倒了。她得了肺癌,醫生說,很難以手術治療。
花惠每天都去醫院探視,母親一天比一天瘦弱。有一天,克枝確認四下無人,叫花惠回家後去冰箱找醃醬菜的容器。
「裏面有存摺和印章,那是我為妳存的錢。一定要藏好,絕對不能被妳爸爸發現。」
母親顯然在安排身後事,花惠哭著求她,不要去想這些事,要趕快好起來。
「嗯,媽媽也會努力。」克枝無力地笑了笑說。
花惠回家之後,打開了冰箱,發現醬菜容器的底部藏了一個塑膠袋,裏面放了存摺和印章。存摺裏有一百多萬。
那時候,作造和別的女人住在一起,很少回家。花惠不知道是怎樣的女人,也不知道她的電話。
有一天,作造為無足輕重的事打電話回家。
花惠在電話中說:「媽媽得了肺癌,快死了。」
作造沉默片刻後問:「住在哪家醫院?」
「不告訴你。」
「妳說甚麼?」
「人渣。」說完,她掛了電話。
那天之後,不知道作造怎麼找到了醫院,他去醫院探視了克枝幾次。花惠從克枝口中得知了這件事,但並沒有多問,因為她根本不想知道。
克枝很快就離開了人世,當時還不到五十歲,但正因為年輕,所以癌症才會惡化得很快。
在左鄰右舍和居酒屋老主顧的協助下舉辦了葬禮,花惠再次瞭解到,克枝深受大家的喜愛。作造不知道從哪裏得知了消息,也在葬禮上現了身。看到他一副自以為是喪主的樣子,花惠難掩內心的憎惡,直到最後都沒有和他說一句話。
那天之後,作造每天晚上都回家,但三餐都在外面解決。花惠每天晚上做一些簡單的菜,獨自吃晚餐。
天一亮,作造就不見人影。每隔幾個星期,矮桌上就會有一個信封。打開一看,裏面裝了錢,似乎是給花惠的生活費。
花惠完全沒有任何感激,她知道那些錢是從哪裏來的。作造讓某個女人繼續經營克枝留下來的那家居酒屋,花惠也知道他和那個女人之間的關係。那是心愛的媽媽留下來的店──花惠無法原諒他。
高中畢業後,花惠就搬離了家裏。她去神奈川縣一家電器零件廠上班,雖然知道會在工廠的生產線工作,她對這份工作也沒有興趣,但關鍵是那家工廠提供女子宿舍,她一心想要離開父親。她沒有告訴作造自己工作的地點和宿舍的地點,在畢業典禮的兩天後,寄完行李,自己又帶了兩大袋行李走出了家門。作造那天也不在家。
她回頭看了一眼居住多年的房子。這棟不大的獨棟房子是克枝懇求房東用便宜的房租出租給他們的,到處都是不忍卒睹的破損。雖然發生了很多不愉快,但也有不少回憶,也似乎可以聽到克枝的聲音。
如果沒有那個男人,不知道有多好。她詛咒著作造。
花惠轉身走向車站。這輩子再也不要回到這裏,再也不想見到那個男人。她暗自發誓。
接下來的十幾年,她的確沒有和作造見面,她對史也說,父親可能還活著,但不知道他的下落。
誰知道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富山縣的町公所為町村作造的扶養問題打電話來家裏,剛好是史也接的電話。他得知作造是花惠的父親,甚至沒有和花惠商量,立刻答應要接來同住。花惠得知這件事後,難得責備了丈夫。
「不要理他就好了,他根本沒資格當父親。」
「這怎麼行呢?町公所也很為難。」史也堅持說要去和作造見一面。
於是,他們去富山縣的舊公寓見了父親。作造已經滿頭白髮,骨瘦如柴,看著花惠的眼中滿是卑微。
「對不起。」這是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然後又看了看史也說:「太好了,妳好像過得還不錯。」
花惠幾乎沒有開口。她有一種預感,覺得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憎恨將再度燃燒起熊熊大火。
回到東京後,史也提議要把作造接來同住,但花惠強烈反對。她說,寧死都不願意和他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他是妳唯一的父親,為甚麼說這種話?」
「你甚麼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因為他吃了多少苦。總之,我絕對不願意,如果你非要接他來同住,那我和小翔搬出去。」
經過一番爭執,史也終於讓了步。雖然不會住在一起,但會把他接來東京,提供經濟上的援助。
花惠很不甘願地同意了。他們決定了援助的金額,也對作造居住的地點有所限制。花惠絕對不願意讓他住在自己家附近,所以在北千住找到了一間公寓。雖然屋齡有四十年,已經很破舊了,但花惠仍然覺得讓作造住太浪費了。
如果當時不接受史也的意見,斷絕和作造之間的關係,不知道現在是怎樣的情形。
花惠搖了搖頭。想這些事也沒用,因為時間無法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