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省

有人在敲打着车窗,把我吓了一跳。黑夜之中,我看见一张老人的脸正对着我微笑,他的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袱。我打开了驾驶座的车窗,这位老人双手合十于面颊之前,似乎想要我让他坐进车里。外面天气寒冷,这位行人正浑身发抖,我想起了那位曾经收留过我的埃塞俄比亚人,于是打开后车门,把后座上的行李堆到了地上。老人表示感谢,随即坐上了车。他打开包袱,拿出几块饼干想与我分享,这应该就是他的晚餐了。我拿了一块,因为这么做似乎能让他感到高兴。我们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却通过眼神完成了交流。他示意我多拿一块饼干留给凯拉,她正睡得香呢,我把饼干放在了前面的仪表盘上。老人看起来很开心。分享了这顿微薄的晚餐之后,他躺了下来,闭上了双眼。然后,我也躺下睡觉了。

天刚蒙蒙亮,我先醒了过来。在凯拉伸懒腰的时候,我示意她不要出声,在我们的车后座上还有另一位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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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谁?”她低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个乞丐吧,他一个人在路上走,外面天寒地冻的。”

“你做得很对,把我们的‘客房’留给了他。我们现在在哪儿?”

“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离西安还有150公里。”

“我肚子饿了。”凯拉说道。

我指了指放在仪表盘上的饼干。她拿起来闻了一下,随即一口吞下了肚。

“我还是很饿。”她说,“我想吃一顿真正的早餐,还想顺便洗个澡。”

“现在还太早,不过我们会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的。”

老人也醒了过来。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双手合十,向凯拉问好。凯拉也以同样的手势回礼。

“你这个笨蛋,这是位佛教僧人。”她对我说,“他可能是去朝圣的。”

凯拉努力想跟这位老人进行交流,两人不停地比画着各种手势。然后,凯拉转向了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神情如此得意。

“开车吧,我们捎他一程。”

“该不会是他告诉了你要去的地址,而且你还听懂了吧?”

“顺着这条路往上开,你就相信我吧。”

越野车轰轰作响,我们沿着山坡往山顶开去。沿路的乡村景色优美,凯拉似乎在窥视某个东西。到了山顶,道路向下一转,进入了一片松树林。从松树林出来之后,车子似乎开到了尽头。坐在车后的男子示意我停车熄火。从这里开始,我们要步行了。穿过了一段羊肠小道,我们发现了一条小溪。老人示意我们沿着小溪涉水而过。大概走了100米之后,我们爬上了另一个山坡的侧面。就在这时,一座寺庙的屋檐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迎面朝我们走来了六名僧人。他们在老人面前鞠了一躬,随后恳请我们跟着他们一同前往。

我们被带到了一个大厅里,除了四周的白色围墙和地上的几块地毯之外,大厅之内没有任何的家具。有人给我们端来了茶水、米和馒头——某种小麦粉做成的小面包。

在放下所有饭菜之后,僧人们退出了大厅,只留下凯拉和我。

“你能说说我们来这里干吗吗?”

“我们不是想吃顿早餐吗?”

“我以为是去餐厅吃,没想到会来一座寺院。”我小声说道。

带我们来到这里的那位老人走进大厅。换下了褴褛的衣衫,他身穿红色长袍,腰间系着一条精致的刺绣丝带。之前迎接我们的那六名僧人紧随其后,并在他的身后盘腿坐了下来。

“多谢你们送我回来。”他鞠躬道。

“您没告诉过我们,原来您的法语讲得这么流利。”凯拉吃了一惊。

“我不记得昨晚说过些什么,也不记得今早曾开口。我周游世界,学过您的母语。”他对凯拉说道,“你们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老人问。

“我们是游客,想参观一下这个地区。”我回答道。

“真的吗?我必须说,在陕西省确实有很多美景值得游览。这里有上千座庙宇,而现在正是游览的好季节。这里的冬天非常寒冷,茫茫的白雪看起来虽然很美,却让一切都变得困难。非常欢迎你们前来此地。这里有间水房可供你们使用,你们可以随意梳洗。我的弟子们已在隔壁房间为你们铺好了草席,你们一会儿可以休息一下,中午会有人为你们准备好午餐,愿你们好好享受这一天。至于我,我会稍晚一些再来找你们。好了,我现在得先行一步了,我还要整理一下我这次的旅程所得,并且完成打坐。”

老人离开房间,六名僧人也站起身来,陪着他一同退了出去。

“你觉得这位老人是他们的领导吗?”我问凯拉。

“我认为你的用词不太恰当,对佛教徒来说,他们更注重精神层面而不是形式上的等级划分。”

“他之前看起来完全就像是沿街行乞的乞丐。”

“苦行正是这些僧人修行的本意,也就是说,除了思想,他们不带任何身外之物。”

经过一番梳洗,我们走到附近的田间散步,在一棵柳树下坐了下来,默默享受着远离城市喧嚣、世外桃源般的宁静。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夜幕即将降临,我指着天空中的星星给凯拉看。那位老僧人向我们走来,并在我们的旁边坐了下来。

“看起来,您对天文学研究颇深吧?”他对我说。

“您怎么知道?”

“通过观察便可得知。在黄昏的时候,人们通常看的是太阳从地平线上慢慢消失,您却抬头仰望天空。我对天文同样也有浓厚的兴趣。要想在修行中追寻智慧,就必须思考关于宇宙大小以及无限空间的问题。”

“我不知道怎样才算真正的智者,不过我从童年时代起就常常问自己这些问题。”

“在孩童时代,您就曾拥有真正的智慧。”僧人说,“而在年长之后,童年的声音也一直在引导您。我很高兴,您仍然在听从这个声音。”

“我们现在在哪里?”凯拉问道。

“在一座隐修寺院里,这里是私人禁地,你们在此会受到保护。”

“我们没有遭遇什么危险。”凯拉表示。

“我并没有这么说。”僧人回应道,“恰恰相反,只有遵守我们的清规戒律,你们在这里才会真正安全。”

“有哪些规矩需要遵从?”

“我向你们保证,也就只有以下几条:在日出前起身;在田间劳作、自给自足;不伤害任何生命,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我敢肯定,关于这一点,你们一定有不同的想法。我还忘了一条,那就是不能撒谎。”

僧人转头望向凯拉。

“您的同伴是一位天文学家,那您呢?您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考古学家。”

“考古学家和天文学家,绝妙的组合。”

我看了看凯拉,她似乎被老和尚的话完全吸引住了。

“在这次旅途之中,你们将会有什么新发现吗?”

“其实,我们并不是游客。”凯拉承认道。

我朝她看了一眼,试图用眼神阻止她。

“刚刚都说了,这里不允许撒谎!”她对我说,随后继续道出真相,“我们其实是……”

“探险家?”僧人问道。

“也可以这么说吧。”

“你们想找些什么?”

“‘白色金字塔’。”

僧人突然笑出声来。

“有什么可笑的吗?”凯拉问道。

“你们找到了你们想找的‘白色金字塔’了吗?”僧人兴致勃勃地询问,两眼发光。

“还没呢,我们必须到西安去找一找。我们认为它就在我们前方的路上。”

僧人笑得更大声了。

“我到底说了些什么,让您觉得这么可笑?”

“我很怀疑你们能在西安找到这座金字塔。不过你们说的没错,它其实就在路上,就在你们的前方。”僧人继续说着,神情越发愉悦。

“我觉得他是在嘲笑我们。”凯拉对我说道,她对于自己的坦白开始感到有些懊恼。

“绝对没有一点嘲笑你们的意思,我向你们保证。”僧人对她说。

“那么,您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一开口您就大笑吗?”

“首先,我请求你们千万别告诉我的弟子,我在你们面前是如此轻佻风趣。至于其他的,我向你们保证明天一定会对你们解释所有的一切。我现在必须先行离开去打坐了。明日拂晓时分,我会再来找你们。请不要迟到。”

僧人站起身,与我们告别后转身离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们能猜到,在回寺庙的路上,他一定还会不停地发笑。

这一晚我们睡得很沉。正在睡梦中的我被凯拉叫醒。

“起来吧。”她对我说,“到时间了,我听到院子里有僧人们的脚步声,应该马上就要天亮了。”

为我们准备好的早餐被放置在我们卧室的入口处。一名弟子把我们带到了水房,打着手势告诉我们,在用餐之前要洗净双手和脸。等我们洗漱完毕,他建议我们盘腿坐下,在静默中慢慢享用早餐。

我们离开寺庙往田间走去,一直到了昨晚与老僧人约好见面的那棵柳树下。老僧人已经在树下等候我们了。

“我希望你们昨晚睡得还好。”

“我睡得很香,就像个婴儿一样。”凯拉回答道。

“也就是说,你们在寻找一座‘白色金字塔’?你们对它的了解有多少呢?”

“根据我所知道的信息,”凯拉说,“它有300多米高,如果真是这样,那它就是世界上最高的金字塔。”

“它其实远不止这么高。”僧人说道。

“也就是说,它真的存在啦?”凯拉问他。

老僧人微笑着回答:“是的,也可以这么说吧,它确实存在。”

“那它在哪里?”

“正如昨晚你们自己所说的,它就在你们前方。”

“请您原谅,我并不是很擅长玩猜谜游戏。如果您能多给一点点线索,我们一定会感激不尽。”

“你们看看地平线上有什么?”老僧人问道。

“群山。”

“这是秦岭。你们知道其中最高的一座山叫什么名字吗?往前看,它就在我们的对面。”

“我不知道。”凯拉回答道。

“这就是华山。它非常迷人,不是吗?它是我们的五大神山之一,它的历史充满了道教色彩。在2000多年前,在华山的西侧建起了一座道观。这座道观迎来了很多道教专家,他们认为隐世天神就住在这山巅之上。五世纪的时候,有位叫作寇谦之的道长宣称在这里有重大的发现。他就是北天师道的创始人。华山一共有五座峰,东峰、西峰、北峰、南峰和中峰。你们看看这些山峰组成的整体外形是什么样的?”

“尖尖的。”凯拉回答道。

“请你们睁大双眼仔细看清楚华山,再多想想。”

“它是三角形的。”我对僧人说。

“说对了。在12月初的时候,最高的那座山峰会被一层厚厚的白雪覆盖,景色相当迷人。以前,峰顶的冰雪从不会融化。然而现在一到春末,它们就会慢慢融化消失,直到下一个冬天才会重新出现。很遗憾,你们不能待得更久一些,要不然就能欣赏到华山的冬景了。那个时候的华山简直美得无与伦比。现在,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雪是什么颜色的呢?”

“白色……”凯拉念叨着,渐渐明白了僧人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一番话。

“你们要找的‘白色金字塔’就在你们的面前。你们现在该明白我昨晚为什么会大笑了吧。”

“我们必须去一趟华山!”

“上华山可是相当危险。”僧人继续说道,“沿着每一侧的山腰都有一条在岩壁中凿出的小路,我们把它称为天路。顺着它能爬到最高峰,这不只是华山的最高峰,也是中国五大神山的最高峰,被称为云台峰。”

“云台峰?”凯拉追问道。

“是的,自古以来,人们都这么称呼它。你们真的确定想上去吗?攀爬天路可是相当有风险的。”

我只需要看上凯拉一眼就能明白,无论要冒多大的风险,这一趟华山之行都势在必行。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定。老僧人详尽地描述了我们可能会遇到的无数细节。通往第一道山脊的石梯大约有15公里长。从第一道山脊开始,需要通过钉在峭壁上的栈道,我们才能绕过悬崖。只有那些最无畏、最坚决、有着最坚定不移的信念的人才能通过天路到达华山北峰的顶点,直抵那座位于2600米高处的神殿。

“走错或踏空一小步都会带来致命的危险。在这个季节,最高处的石阶上还会结冰,你们一定要小心,避免脚底打滑,而且周围也没什么可以让你们抓住的地方。如果你们其中一人掉了下去,另外一个就别冒险去救人了,要不然,你们俩都会坠入深渊的。”

老僧人告诉了我们所有可能遇到的危险,但看上去并不想说服我们放弃。他建议我们换一身合适的衣服,把其余的行装都留在寺庙里。而我们租的车子也可以一直停在树林边,不会有任何风险。上午晚些时候,我们坐上了一辆驴拉的小车。老僧人的一名弟子赶着驴车把我们一直送到了大路旁。他拦下了途经的一辆小卡车,跟司机攀谈了一会儿,然后让我们爬上了后车厢。一个小时后,卡车司机在半山腰的地方放下我们,并给我们指出了隐藏在松树林中的一条小路。

于是,我们踏上了在丛林之中的探险之路。凯拉远远地望见了老僧人之前提到过的台阶。接下来的三个小时过得惊心动魄,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们越往上爬,石阶就显得越高,这绝对不是错觉,而是因为山坡越来越陡峭了。

我们所攀爬的不再是普通的台阶,而更像是一条几乎垂直的梯子。往下望只会把自己吓疯,要想继续向前,只能向上盯着前方的峰顶。

结束了第一段攀爬,我们终于来到了“天堂之梯”面前。沿着山脊,眼前的天梯以几乎水平的角度往前延伸。我终于明白了人们为何把它称为“天堂之梯”:无论谁走在上面,只要一打滑,就会直接去天堂。

走过栈道之后,又是一段向上的攀爬。

“我本不该……”凯拉一边说一边抓紧身旁的岩壁。

“不该什么?”

“不该把你拖到这里来。我应该多想一想老和尚的那番话,他其实早已告诉过我们,这里很危险。”

“跟你一样,我也没多想。在我看来,现在可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好时机。你还记得他对我们说的吗?稍有一丁点不注意就会引来致命的危险,所以你还是赶紧集中精神吧。”

我们终于来到了苍龙岭。在这里,连绵不绝的伞松布满了整个山脉。在我们穿过金锁关之后,这些伞松又都消失了。

“我们到底要找些什么,你心中有概念吗?”我问凯拉。

“毫无概念,不过时候到了我就会知道的。”

我们感到浑身肌肉酸痛,我的双腿几乎失去了知觉。有三次,我们差点失足摔下悬崖,还好最后都勉强保持住了平衡。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高处。在金锁关的尽头有两条路摆在我们面前,一条通往西峰,另一条则去往北峰。走在钉在峭壁上的木板之上,我们继续开始新一轮的攀爬。正如老僧人之前所说的那样,四周没有任何可抓的东西。

“这里的风景太壮观了,不过别往下看。”凯拉对我说。

“我可没有这样的打算。”

在这一段云梯之上,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风险。突然狂风大作,我们不得不蜷成一团以免被吹下山崖。我也不记得我们在这样的状态下待了多久,只记得天气越来越差,一旦天黑,我们就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现在想原路返回吗?”凯拉问我。

“不,目前不想。而且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明天一定还会再来的。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重温一遍今天经历过的这一切。”

“那好,我们暂且等一等吧,等风停了再说。”

于是凯拉和我抱成一团,躲在岩壁的某个凹处等待。大风依旧呼呼地吹着,只见远处山峰上的松树也被这阵阵狂风吹得弯下了腰,左摇右摆。

“我敢肯定这该死的大风迟早会停下来的。”凯拉对我说。

我无法想象我们会在这里结束此生,无法想象在伦敦或巴黎的某张报纸上将刊登出关于两个粗心游客死在华山上的新闻。我仿佛又听到了沃尔特的声音,他在对我说我有多么笨拙。在目前这个时刻,我尤其不想听到这样的指责。凯拉突然双腿抽筋,疼得她难以忍受。

“我坚持不下去了,必须站起来。”她说道。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的脚就已经滑了一下。她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失足跌落空中。我立即跳了起来,直到今天我也没搞明白当时怎么就能奇迹般地保持了平衡。我一下子抓住她的衣领,勉强拉住了她的胳膊。她在半空中摇晃着,这时,大风来得更加猛烈了,疯狂地拍打着我们。我听到凯拉在大叫:

“阿德里安,别松开我!”

我试图用尽全身力气把她提起来,却是徒劳,狂风死死扯住了她。凯拉试图紧紧抓住岩壁,而我趴在峭壁边缘,紧紧揪住她的衣服。

“你必须帮帮我。”我对她大叫,“你的脚用一下力,该死的!”

凯拉需要完成的动作相当危险。要想摆脱当前的困境,她必须把一只手从岩壁上松开,然后抓住我。

如果隐世天神真的存在,他应该听到了凯拉的祈祷。大风终于停了下来。

凯拉松开了右手的五指,在空中摆动了一下,然后成功地抓紧了我。终于,我把她带到了木板栈道之上。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平静,但心中的恐惧感并没有消失。现在,无论是往前继续攀爬,还是原路返回,我们觉得都同样可怕。凯拉慢慢地站起来,也帮着我站起身来。望着眼前的峭壁,又一股更强烈的恐惧感朝我们袭来。我当时怎么会这么蠢,在凯拉建议我们原路返回的时候居然表示拒绝。我这是有多么无知才会轻率地同意踏上这一趟疯狂的旅程?此刻,凯拉应该跟我想的一样。她抬头看我们距离峰顶还有多远。看起来,我们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到达顶峰。接下来,我们要爬上另一段几乎垂直的铁链悬梯,虽然它只有500级,要爬上去却没有这么简单。每一根下脚的铁棍都相当湿滑,而且别忘了,在我们脚下的可是2000多米高的空旷山谷。然而只要再往上爬150米我们就能解脱了,关键是一定要保持镇定。就在这个时候,凯拉问我能不能现在就列举出我到底爱她哪些方面。

“现在真的是时候了。”她对我说,“我一点也不介意转移一下注意力。”

我也很希望自己能够做到。我想列举的内容会很长,应该能让她一直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直到爬上那座该死的神殿。然而,我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只是紧盯着我的双手思考该往哪里放。于是在一片寂静中,我们继续向上爬着。

我们的苦难还远远没有结束,接下来又是一段长长的栈道,而且看起来只有一步之宽。

快到下午6点了,夜晚即将降临。我向凯拉指出,那座神殿看起来在半个小时之内是不可能赶到的,我们必须考虑找个藏身之处待上一晚了。我的这番话听起来有些荒谬,因为在我们攀爬的峭壁沿途并没有任何适合歇脚的地方,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

凯拉逐渐适应了当前的状况,不再头晕了。她的行动也变得越来越轻便和灵活。她可能比我更快找到了面对恐惧的方法。

最终,在我们攀爬的山坡背后,出现了那一段径直通向最顶峰的长长山脊。在悬垂于空中的平台之上,就像做梦一般,我们看见了那座有着红色屋顶的圣殿。

筋疲力尽的凯拉跪倒在一排松树树荫笼罩着的小斜坡上。这里的空气如此纯净,以至于我们感到喉咙一阵灼痛。

这座建于峭壁之上的庙宇实在是令人大为赞叹。它有两层楼高,共有六扇大窗。我们顺着一段台阶来到了入口处。踏入窄小的院中,迎面而来的是一座宝塔,宝塔顶部突出的屋檐在地上留下了一点阴影。回想起我们一路走来的种种艰险,我不禁暗想,当时的人们到底施展了什么样的魔力才能在这里搭建起如此一座建筑?这里的门窗所用的木板是在现场完成雕刻之后才组装上去的吗?

“总算是到了。”凯拉泪流满面地说。

“是的,我们终于到了。”

“瞧瞧你身后。”她对我说。

我转过身,看见了一座石雕,它看起来像一条有些古怪的龙,背上还带着一层厚厚的鬃毛。

“这是狮子。”凯拉说,“一头孤独的狮子,然后在它的脚下……一个圆球!”

凯拉放声大哭,我马上把她揽入怀中。

“你在说什么呢?”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打开后在我面前念道:“狮子在知识之石上沉睡。”

我们朝着石狮子靠近。凯拉弯下身仔细研究这一座石像。她查看着狮子脚下的那个圆球,它看起来就好像是被这头骄傲的狮子守护着。

“你看见什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这个圆球的表面有一些很细小的沟槽,不过这应该不是关键,这块石头经过岁月的打磨,已经被侵蚀风化了。”

我看见太阳在地平线上逐渐落下,现在再想下山已经太迟了。我们必须在这里留宿一晚了。也许能在庙里取取暖?不过它的四周通透漏风,我怀疑夜里我们会被冻僵的。在凯拉弯下腰专心致志研究圆球的时候,我决定去山脊边的松树林里看一看。我把松树脚下的枯枝全部拾了起来,还捡了几个散发着松香的松球。回到院子后,我开始想办法生火。

“我真是累坏了。”凯拉一边说一边朝我走来,“而且我快冷死了。”她来到火堆前,搓着双手继续说,“如果你现在告诉我有东西吃,我一定会嫁给你!”

我的口袋里还珍藏着那位老僧人在我们出发前偷偷塞给我的几块饼干。我迟疑了一会儿,然后递了一块给凯拉。

我们总算找到了能避风的藏身之所。由于已经被这趟行程折磨得筋疲力尽,我们没过多久就陷入了沉睡。

清晨,当我们被一只鹰的鸣叫声吵醒时,全身都已经被冻得僵硬了。我们的胃里空荡荡的,就好像我的口袋一样。现在的我们饥渴难耐。即使由于重力的作用下山时可能会轻松一些,但对我们来说,回程的路还是跟来时一样危险。凯拉恨不得抬起石狮子的脚,把这颗圆球取出来仔细查看。可是这头猛兽一动不动,似乎在坚定地捍卫着它的宝藏。

头一天晚上生起的火堆消失殆尽,还需要更多的木头才能让火苗保持不灭。然而周围的环境是那么美丽,我实在不愿意为了生火而去折断哪怕一根树枝。凯拉盯着灰烬看了半天,突然蹲了下来,迅速地把依旧炽热的木炭挪到了一旁。

“快来帮帮我,把这些还没烧尽的木炭捡出来。我可能需要两三根。”

她自己拿起了一根长长的木炭,转身跑向了石狮子。凯拉用手中的木炭把石狮子脚下紧紧踩住的圆球慢慢抹黑。我看着她的这一举动,迷惑不解。凯拉可不是随意破坏文物的人,恰恰相反,她对古物一向珍爱有加。她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居然要弄脏这一块年代相当久远的石头?

“你读书的时候从来就没作过弊吗?”她看着我问。

我并不打算承认这一点。想到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的情景,我可不能忍受再一次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么说,你是终于要招供了?”我摆出一副学监的样子问她。

“绝不可能,而且我问的是你啊。”

“我不记得我干过弄虚作假的事,应该没有。而且就算我干过,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想得美!”

“好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招认的,要不你就得告诉我你都喜欢我些什么。不过现在你还是拿一根木炭过来,先帮我把这块石头涂黑吧。”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当凯拉小心翼翼地将黑炭涂抹在圆球上时,我突然发现石块的表面浮现出一系列字符。这原本是我们在读书时经常玩的把戏:先用圆规的尖头在纸上刻出一些文字,然后再用粗铅笔在上面一画就能让纸上隐藏的内容显现出来。

“你瞧。”凯拉无比兴奋地对我说。

在炭黑的表面,只见圆球上出现了一系列数字,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点和线。这块被石狮子精心守护着的石头居然是一个浑天仪,它显现出发明者令人惊异的天文知识,而且这一切完成于好几千年前。

“这到底是什么?”凯拉问我。

“它类似于地球仪,不过呈现的不是地球而是天体球面。也就是说,它展示的是我们头顶上的两部分天空,一块是北半球上方的天空,另一块是南半球上方的天空。”

凯拉的这一发现实在是太了不起了,我必须跟她详细解释清楚此物的妙用。

“你看到正中间这条轴线了吗?天体与赤道的交点组成了这个大圆环,被称为天体赤道圈。它把整个天体一分为二,也就是北天极和南天极。地球上的任何一个点都能在天体中找到它的对应点。而在球面上刻着所有的星宿和恒星,其中还包括太阳。”

我向凯拉指出,这里还有两大极圈,也就是回归线和黄道。黄道即是太阳经过黄道十二宫星座的移动路线,根据这个,人们可以标记出春分、秋分以及夏至、冬至。

“当太阳与赤道圈相交时,也就是说在春分和秋分的时候,一天中白昼与黑夜的持续时间是相等的。你看,那还有一圈圆环,它代表的是太阳移动路径在天体上投射出的路线。接着看这里,这是小熊座,包括小熊座α星,也就是大家熟知的北极星。它距离北极点最近,看起来似乎永远都在那个位置上一动不动。这个大圆环被称为子午圈。”

我对凯拉坦承,这个圆球所展示的内容如此错综复杂,有生以来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最早的浑天仪被认为是希腊人在公元前三世纪时发明创造的,然而这颗石球上雕刻出的这些纹路,看起来年代久远得多。

凯拉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将信纸翻转,想将圆球上的内容临摹下来。她有着相当了不起的绘画天分。

“你在干吗?”她停下笔,抬头问我。

此时,我掏出了一部小相机。自从我们来到中国,我的口袋里就一直藏着照相机。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敢对凯拉坦白,其实我还蛮想用相机来记录这次旅途中的某些瞬间的。

“这是什么?”她明知故问。

“我老妈的主意啦……这是一次性相机。”

“关你妈妈什么事啊?你带着它很长时间了吧?”

“出发前我在伦敦买的。这也算是某种伪装吧。你见过有哪个游客不带相机的?”

“那你用它拍过照吗?”

鉴于我一贯蹩脚的撒谎技巧,我还是立即招供了。

“我拍过你两三次吧,在你睡觉的时候,还有那次你在高速公路上闹肚子的时候。而且没有一次被你发现。别这样啦,我只是想把一些美好的回忆带回去。”

“你这个相机还可以拍多少张照片?”

“实际上,这是第二个相机了。我已经用完一个了,这个新的还没开始用呢。”

“你到底买了多少个一次性相机啊?”

“四……五个吧,应该。”

我感到十分难为情,恨不得立即结束这段对话。我向石狮子靠近,开始围着圆球拍起照来。我拍了很多张,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我们收集到了足够多的素材,这样稍后就能重组出圆球上的所有内容了。我还从腰间解下皮带,对圆球进行了一番测量,希望回去以后能测算出相关的比例。有了我手中的照片和凯拉笔下的图画,即使无法拥有原件,我们也能准确无误地复制出所有的一切。是时候离开这座神山了。看着太阳的位置,我估计现在大约是上午10点。如果下山的途中畅通无阻,我们在天黑之前就能赶回寺庙。

疲惫不堪的我们终于回到了寺庙。寺中的弟子为我们准备好了需要的一切:用于梳洗的热水、一碗补充水分的热汤,以及大量的米饭,好让我们尽快恢复体力。这个晚上,老僧人并没有出现。他的弟子告诉我们,他正在打坐,不便打扰。

第二天早晨,我们见到了他。除了皮肤上的几处擦伤以及手脚上的一些水疱,我们表面上还算看得过去。

“对于这次寻找‘白色金字塔’之旅,你们还满意吗?”老僧人靠近我们问,“你们找到想找的东西了吗?”

凯拉用眼神询问我:这位老人是否值得信赖?既然在出发前的那个晚上,我已经知道他对天文学感兴趣,我们又怎么能向他隐瞒如此震撼的重大发现呢?说不定,他还能给我们进一步的启示呢!于是我告诉他找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东西,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的话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不过要解释清楚这是什么东西,我还不如先把照片洗出来再说,毕竟眼见为实远胜于口说无凭。

“你们让我很是诧异。”他对我们说,“不过我会耐心等待,等你们把照片取出来之后再展示给我看吧。我的弟子会送你们回到你们停车的地方。从那里往西边再开大概70公里,你们就能到达灵宝市。和其他一些现代城市一样,它近几年来就像疯长的野草一样迅速发展。你们在那里能找到所需要的一切。”

寺中弟子用小推车把我们送到了越野车旁边。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就来到了灵宝市中心。在商业街的两边布满了各种电子产品商店,它们既对本地人开放,也为外地游客服务。我们随意挑选了一家,走了进去。我把一次性相机交给柜台前的一位店员。15分钟后,这位店员收了我们100元,然后递给我一套24张在华山拍的照片,还有一张电子卡,上面储存着所有照片的电子版。

“你可以趁机把你之前拍的那些我在睡觉或是在路边呕吐的照片都冲洗出来啊,收藏到你的个人相册里去吧。”

“多亏你的提醒,我还真没想到这个呢。”我以同样嘲弄的口吻回应了凯拉。

商店里有一部很古怪的机器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它由一台显示器和一个键盘组成,键盘上配有不同大小的插口。之前店员给我们的那张电子卡也能插进去。投入几枚硬币之后,我们就能通过这部机器连上网,并将卡中的照片发给任何人了。看起来,亚洲在科技创新方面还真是遥遥领先啊。

我和凯拉一起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发了邮件给我的两位朋友——身在阿塔卡马的埃尔文和身在英国的马汀。我请求他们俩以最认真的态度仔细研究我发出的照片,并请他们看完之后告诉我他们想到了什么以及由此得出了什么结论。凯拉并没有把照片发给让娜,她只是写了一封简短的电邮,假装她在奥莫山谷一切都好,并告诉让娜很想她。

既然来到了市中心,我们打算采购一些必需品。凯拉表示一定要买洗发水,于是我们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寻找适合她的品牌产品。我向她抗议,用一个小时去找一瓶洗发水,这是不是有点太长了?她则反驳我,要不是之前她拉着我走,我们可能现在还在电子产品商店里面呢!

来到中国吃了很多顿米饭、稀粥和大饼之后,凯拉和我再也无法抵挡街边快餐店里汉堡、薯条和奶酪的诱惑。她对我说,每吃进500卡路里热量的食物,我们享受到的快乐也就随之增加了500卡路里。

午餐之后,我们径直赶回了寺庙。这一次,老僧人并没有打坐,他似乎正热切期盼着我们的到来。

“那些照片呢?”他问我们。

我一边向他展示所有的照片,一边解释我们是如何把石块上雕刻的天体景象“复制”出来的。

“你们的发现确实令人叹为观止。对了,你们想到要把这块石头恢复原状了吧?”

“当然。”凯拉说,“我们用晨露浸湿纸巾,然后把石头彻底擦干净了。”“很明智的决定。你们是怎么找到这个石狮子的?”僧人问道。

“说来话长,过程就如同这趟旅途一样漫长。”

“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去寻找跟它极为相似的东西。”凯拉指着自己的吊坠对老僧人说,“而且我们认为,在华山上发现的这个天体仪能帮助我们找到这个东西的位置。至于怎么去找,我们暂时还不知道。不过,只要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最终会搞明白的。”

“这块漂亮的吊坠究竟有什么用途呢?”僧人一边询问凯拉一边靠近查看她的吊坠。

“在这里面藏有某个星空图的一小部分,而这张星空图比那个刻有天体景象的石头更古老。”

老僧人直视着我们的双眼,盯着我们看了好一阵子。

“你们跟我来。”他对我们说着,将我们带出了寺庙。

我们跟着他一直走到了之前曾经一起谈过话的那棵柳树底下,并按照他的要求坐了下来。既然他如此热情款待,我们就该告诉他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吧?他对此显然很感兴趣,于是我们欣然答应了他的请求,对他讲述了整个故事。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他总结道,“您脖子上戴着的这个东西是一张星空图,它有着四亿年的历史。在你们看来,这似乎不太可能。你们还说有不止一块这样的东西,它们合在一起才能组成完整的星空图。而且如果能把它们都聚齐,你们就能辨认出这张星空图的真伪?”

“正是如此。”

“你们确定寻找这些东西就只是为了让你们能识别真伪?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这一发现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世上存在的所有真相有可能因此被彻底颠覆?”

我承认我们此前并没有用太多的时间去深思熟虑,然而聚齐这些碎块有可能让我们进一步了解人类的起源,甚至还有可能让我们深入探究宇宙诞生的奥秘,谁知道呢。总之,进行这一探索的潜在价值无法估量。

“你们真的确定吗?”老僧人继续发问,“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大自然选择将所有最初的儿时回忆从我们的脑海中抹去?为什么我们完全记不起我们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情形?”

凯拉和我完全无法回答老僧人提出的这个问题。

“你们有没有想过,灵魂需要冒多大的风险才能与身体合二为一,从而形成我们所谓的生命?您是天文学家,我可以想象您对于宇宙诞生的奥秘该有多么着迷,您一定也熟知著名的‘大爆炸’理论——惊人的能量爆炸是物质产生的起源。您认为当生命诞生的时候,情形会有什么不同吗?这难道不就是规模大小的问题吗?宇宙无穷大,我们却无穷小。有没有可能,宇宙的诞生和生命的诞生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呢?我们要寻找的明明近在眼前,可为何目光所及总是远在天边?”

“大自然选择将最初的记忆从我们的脑海中抹去,这也许是为了保护我们,以免我们回想起拥有生命时所承受的磨难;也许是为了让我们永远无法揭示生命诞生的奥秘,谁知道呢?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们真正了解生命产生的整个过程,那人性会发生怎样的改变?人类是否会因此把自己当作无所不能的神?如果人们能随心所欲地创造生命,那还有什么能阻止他们随意地摧毁一切?如果我们知道了生命诞生的奥秘,还会对生命产生敬畏吗?”

“我并没有权利要求你们终止这一趟探索之旅,也没有资格评判你们的行为。我们的相遇也许并非偶然。这个让你们深受启迪的宇宙拥有毋庸置疑的宝贵品质,我们完全无法理解何为真正的偶然性。我只是希望你们在探索的途中仔细想清楚真正要做的事情。如果说这趟旅程让你们聚到了一起,这也许就是它最初的意图。而还要去追求其他的东西,或许并不是明智的举动。”

老僧人把照片还给了我们,然后站起身向我们告别,转身往寺庙走去。

第二天,我们再次回到了灵宝市。我们走进了一家网吧,各自查看收到的邮件。凯拉收到了她姐姐的回信,而我的那两位天体物理学家朋友也回复了我,让我尽快给他们打电话。

我先拨通了埃尔文的电话。

“我不知道你这次又在搞什么鬼。”他对我说,“不过,你真的让我开始感到迷惑不解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你什么也没对我说,我还是为你耗费了这么多时间。我想是因为我把你当朋友吧。所以说,我在这儿坚定不移地等着你的解释,而且你必须犒劳我一顿大餐。为了帮你这个忙,我已经连续熬了两个晚上。”

“你发现什么了吗,埃尔文?”

“你发给我的天体球面是绕着一根精确的轴线转动的。我用三角测量法将浑天仪的赤道坐标、赤道圈和子午圈相交,以便确定出赤经和赤纬。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想要搞明白这个浑天仪到底是要指向哪一颗星,可是我什么都没发现,我的老伙计。我看到你也向你的朋友马汀提出了同样的要求,且看看他是否有什么发现吧。至于我这边,我实在答不出你的问题了。”

挂掉埃尔文的电话之后,我立即给马汀打了电话。他还没有起床,我表示很抱歉打扰了他,把他从美梦中惊醒。

“我的老兄,你发给我的就是一个超级难解的谜题嘛!不过,别以为这样就能考倒我,我已经识破了你的陷阱。”

我让他继续往下说,并感到我的心跳在逐步加快。

“当然,你没给我时间上的数据,我没办法测算出角度。我在想,你到底跟我玩什么把戏?这是一个超级完美的浑天仪模型,也是我曾经见过的最复杂的浑天仪,而且它还相当精确。好吧,让我们跳到重点吧。我一直在想,它到底瞄准的是哪一颗星?后来,我总算弄明白了它的真正意图。它向我们指出的并不是天体中的某一点,与之相反,它是从天空中指向地球上的某一点。唯一的问题是,我按照现在的时间输入了相关数据,经过一系列运算之后,我所得到的这个点的位置并不明确,大概是在缅甸南部的安达曼海上。”

“如果按照3500年前的时间重新调整数据,你能想办法重新算一次吗?”

“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特定的时间?”马汀问道。

“因为刻着这个天体景象的石头的年代就是这么长。”

“需要重新计算的参数有很多,我尽量想办法找到一台空闲的计算机。不过我可不敢做出任何保证,明天再打电话给我看看结果如何吧。”

我表示非常感谢我的英国朋友为我如此煞费周章,然后立即给埃尔文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马汀那边的消息,并请他也按照同样的时间数据进行新的运算。埃尔文有些抱怨,不过他天性如此,总是喜欢发发牢骚。他向我保证第二天会给我消息。

我告诉凯拉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展。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我们当时有多么开心和兴奋,我们俩都无比热切地盼望在第二天取得新的进展,而完全没有听取老僧人那番苦口婆心的劝告。科学胜于一切,进行探索的渴望和期待超过了一切。

“我不太想回到那座寺庙里去了。”凯拉对我说,“倒不是因为那里的主人令人讨厌,其实恰恰相反。我只是觉得,他对我们的思想教育听起来让人有些难受。既然还要多等一天,我们不如当一回真正的游客吧?黄河就在这附近了,我们去看看吧。你可以多拍一些相片,不用再偷偷瞒着我啦。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如果可以下河游泳,那就更随你照啦。”

这个下午,我们在黄河里裸泳了。凯拉无比开心,我也是如此。我忘掉了阿塔卡马高原,忘掉了伦敦和樱草丘那些被细雨浸润着的屋顶;我忘掉了伊兹拉岛,忘掉了我的母亲、伊莲娜婶婶、老卡里巴诺斯以及他的小毛驴;我甚至忘掉了我可能会失去新一学年的授课机会,所有这一切,我都无所谓了。此刻,凯拉正在我的怀中,我们在纯净的黄河水里做爱,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我们没有回寺庙,而是决定在灵宝市找一家酒店住上一晚。凯拉想舒舒服服地洗个澡,我则想好好地享用一顿美味的晚餐。

在灵宝市充满爱意的一晚——写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起来。在这座不可思议的城市里,我们在大街小巷中穿行。凯拉突然对拍照热衷起来,在黄河岸边,我们几乎拍完了一整卷胶卷。凯拉在市中心又买了一个新的相机继续拍下我们的各种合影。她并不想现在就把照片冲洗出来,而是宁愿等到我们回伦敦以后再一一回味这些美妙的瞬间。“这样会更有趣。”她对我说。

在一家餐厅的露天餐台旁,凯拉问我,是不是终于可以告诉她我到底爱她哪一点了。我则反问她,是否能告诉我,我们初次相遇时,在那间考试的教室里,她到底有没有作弊。凯拉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对她说,既然这样,关于我爱她哪一点的秘密也只能稍后再揭晓了。

比起寺庙中粗糙的草席,酒店房间里的大床可要舒服得多。不过,这个晚上我们并没有睡得多好。

现在是当地时间上午10点,这里与智利有12个小时的时差。也就是说在阿塔卡马,现在是晚上10点,于是我拨通了埃尔文的电话。

阿塔卡马的天文望远镜又出了问题。我给埃尔文打电话时,他好像正在进行抢修。不过他仍然接听了我的电话,并向我抱怨,当我在中国偷闲的时候,他正趴在梯子上跟一颗不听话的螺钉做着艰苦的斗争。我听到话筒中传来他的一声尖叫,接着是一连串的咒骂。他割破了自己的右手,暴跳如雷。

“我完成了你所要求的运算任务。”他对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干吗要掺和进来,我警告你,这可是最后一次了!你所寻找的定位还是在安达曼海上,不过按照重新输入的时间数据,最终得出的精确位置应该是在一片陆地之上。你现在能记下来吗?”

我拿起笔和纸,兴奋无比地检查着手中的笔是否写得出字来。

“北纬13°26′50″,东经94°15′52″。我帮你查过了,这是在纳尔贡达姆岛上,这个岛长约四公里,宽约三公里,岛上没有任何生物。至于这组坐标所指的精确位置,是岛上一座火山的底部。我把好消息留到最后告诉你:这是一座死火山!好吧,我还有工作要完成,先这样吧,好好去享受你的米饭和筷子吧。”

还没等我说谢谢,埃尔文就挂断了电话。我看看我手上的表,马汀通常会工作到很晚,再说我实在等不及了,就算吵醒他也在所不惜。

马汀也告诉了我一组相同的坐标数据。

凯拉在车里等着我。我把电话里谈到的情况都告诉了她。当她问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时,我开玩笑似的把埃尔文和马汀告诉我的那组坐标输入了导航系统:北纬13°26′50″,东经94°15′52″。然后我才告诉凯拉,我们的下一站将是缅甸南部一座被称为“地狱之井”的小岛。

从缅甸的最南端到纳尔贡达姆岛还需要10个小时的航程。我们拿出一张地图,仔细研究着能够到达此地的不同路线,不过,并不是所有去往缅甸的路线都会经过南部的仰光。我们走进一家旅行社,向其中一位英语讲得还算可以的雇员咨询意见。

我们可以开两个小时的车到西安,然后从西安搭乘飞机飞往河内。第二天会有从河内去仰光的飞机,这趟航班每周只飞两次。到了缅甸南部以后,我们还需要找到去那个小岛的船。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我们也需要三到四天才能抵达目的地。

“应该还有更简便更快捷的方式吧。比如说,我们要是从北京出发呢?”

旅行社的雇员一字不差地听懂了我们的谈话。他从柜台后面站起来向我们凑近,问我们身上是否带有外币。我一早就知道,出外旅行的时候美元总是随身必备的。在很多国家,印有富兰克林头像的绿色票子能够解决很多问题。这位雇员跟我们提到他有一位朋友以前驾驶过歼击机,后来自己购入了一架苏联里苏诺夫老式飞机。

这位飞行员愿意为喜欢寻求刺激的游客提供飞行服务。他这架俄式DC-3型飞机提供的服务被他称为“在天空中的洗礼”,而实际上,这架飞机真正的潜在任务是运送各种类型的货物。

在东南亚地区,很多非法的企业喜欢雇用从军队退役的飞行员为他们送货。这些老飞行员领着微薄的退休金,甘愿冒一切风险,把毒品、酒精、武器和外汇在海关的鼻子下偷偷运往泰国、马来西亚和缅甸等地。这些负责运送货物的飞机全都残旧不堪,不过又有谁会在乎呢?旅行社的雇员向我们保证能为我们安排好一切行程。我们如果从仰光去小岛,坐船一来一回至少要20个小时。而如果我们搭乘他朋友的飞机,就可以直接到达安达曼-尼科巴群岛的首府布莱尔港,从那里再到那个小岛就只有70海里的距离了。正在这个时候,一位客人前来咨询,我们正好有了几分钟的考虑时间。

“我们差点就死在了山上,你觉得我们还能上那架破飞机去碰运气吗?”我问凯拉。

“我们应该保持乐观,尽量看到事情好的一面。当我们像两个大蠢蛋悬在2500多米高空之上的时候,我们最后不是也没摔断脖子嘛。在一架飞机上还能遇到什么比它彻底散了架更大的危险呢?”

不得不说,凯拉的观点传递着某种乐观的态度,不过,这么说也实在太不靠谱了。这趟旅途的风险无处不在——我们完全不知道跟随我们一同上机的会是什么样的货物,也不清楚飞机在穿过印度边境时会遇到什么样的风险。不过,假设旅途中一切都很顺利,我们第二天晚上就能到达纳尔贡达姆岛。

咨询的客人离开了旅行社,我们重新坐到了那位雇员的面前。我塞了200美元给他,这是定金。他不停地看着我的手表,我估计他应该乐于接受这块表作为佣金。于是,我从手腕上摘下表递给他,他立即无比开心地戴在了自己的手上。我向他保证,只要他那位飞行员朋友把我们送到布莱尔港,我会把兜里所有的现金都给他。当然,其中的一半可以在去程时预付,另一半要等到回程的时候再支付。

事情就这么敲定下来了。他关上旅行社的大门,让我们跟着他走到后院,那里停着一辆摩托车。他骑上摩托,凯拉坐在了中间,留给我的只剩下一丁点位置,我只能将双手撑在行李架上。摩托车在院子里轰轰作响,载着我们离开了这座城市。15分钟之后,摩托车开上了乡间小路,全速前进。能让我们搭乘飞机的停机场上只有一条在田间划出的泥土跑道和一间破旧的仓库。仓库里锁着两架旧飞机,稍大的那一架正是我们即将乘坐的交通工具。

机师长着一副海盗的模样,我觉得他很适合出演《圣保罗号炮艇》里面的角色。他的面部轮廓分明,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疤,活脱儿是一个活动在南海地区的海盗。我们那位有些特别的旅行中介跟他攀谈了起来,机师一言不发地听完,然后走向我伸出手要求付款。在对我付出的金额表示满意之后,他指着仓库里摆放着的十几个箱子,示意我,如果想顺利起飞,就必须帮他一把。我一箱箱地把货物递给他,并眼看着所有的货物被藏在了机舱的最里头,我只能尽量不去想这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凯拉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我则在领航员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我们的“海盗飞行员”亲切地靠向凯拉,用最基础的英语告诉她这架飞机的历史可追溯到战后时期。可是,我和凯拉都没有勇气开口问他说的到底是哪一次战争。

他让我们系好安全带,我表示很遗憾无法遵守这项安全条例,因为我的座椅上本该配备的安全带不见了踪影。飞机上的仪表盘,或者应该说某几个刻度盘,亮了起来,而另外一些刻度盘上的指针丝毫未动。机师拉起了两个操纵杆,按下了一串按钮——他似乎很了解自己的机器,布莱特·惠特尼牌的两个发动机——舱口盖上写着制造商的名字——先是喷出一股浓烟,接着喷出了一束火光。螺旋桨开始转动,尾翼也跟着转了起来,飞机开始沿着跑道移动,就好像在冰面上滑行一样。驾驶舱发出震耳欲聋的噪声,整架飞机都在抖动。我透过舷窗看见我们的那位旅行社雇员挥舞着双手,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某个人。就像抖筛里的两颗豆子,我们被晃得七荤八素。飞机终于加速,以有些令人不安的方式冲到了跑道的尽头。我感觉飞机的尾翼瞬间升了起来,我们终于飞向了蓝天。我敢肯定,飞机从树丛上方掠过时一定压断了好几棵树顶的枝叶。渐渐地,飞机攀升到了一定的高度。

机师告诉我们不能飞得太高,因为要躲避高空中覆盖的雷达射线。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面带微笑,我估摸着对这一点应该不需要太担心吧。

我们首先飞过了一片平原。飞机又往上爬升了一点,从空中望去,地势有了轻微的起伏。两个小时之后,我们经过了云南的东北部,飞机由此转向,往更南边飞去。机师所选择的路线耗时更长,不过这是飞离中国的最佳路径:沿着老挝的边界飞行,基本上不会遇到任何航空管制。到目前为止,不得不说一路上还算得上舒适,因为后来当飞机飞过湄公河的上方时,强烈的气流让这一段旅程瞬间变得极其糟糕。在靠近湄公河时,飞机突然向下俯冲,紧贴着水面飞行,这让凯拉感觉很棒。此刻的风景也许令人心旷神怡,然而我什么也看不到,因为我的双眼正紧紧盯着仪表盘上的高度计。我心中暗自奇怪,为什么我们的机师每敲一下高度计,上面的指针总是先乱晃一阵然后就往下降。15分钟之后,我们从老挝边境进入缅甸的领空时,显示燃油状态的另外两个刻度盘吸引了我的注意。据我的观察,油箱里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燃料了。我问机师大概还有多久能到,他骄傲地竖起了三根手指,并把第三只弯下了一半。鉴于目前燃油的消耗情况,如果真的还有两个半小时的航程,按道理我们会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就不得不临时迫降了。我把我经过运算后的推断告诉了凯拉,而她只是耸了耸肩。我发现沿途全是高山,不可能找到地方停下来进行补给。然而我忘了我们那位旅行社雇员曾经说过,这个机师以前可是开过歼击机的。在两个山坳间穿过时,飞机突然翻转侧翼向下俯冲,我们顿时感到肠胃一阵翻腾。马达发出刺耳的轰鸣,机身乱颤。过了一会儿,飞机终于保持平稳,恢复了正常。只见在驾驶舱前面出现了一片稻田,沿着田边似乎有一条路。凯拉闭上了双眼,飞机像朵花一样轻盈地着陆,稳稳地停了下来。机师熄掉发动机,解开安全带,并让我跟着他走。他把我带到了机舱的尾部,用皮带固定在尾部的两个大行李筐里正是之前装上飞机的货物。他示意我,现在要帮他把这两筐东西推到飞机的机翼下方。无须再多说,我们这次享受到的飞行服务绝对充满了“创意”!我推着其中的一个大筐朝飞机的右翼走去,只见路的尽头扬起了一阵灰尘,两辆吉普车正朝我们开来。到我们面前后,四个男子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们跟机师一边聊着,一边递给他一捆纸币,我都没来得及看清楚这是哪一国的货币。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从飞机上搬下来的货箱被他们在几分钟内搬上了车。然后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既没有跟我们告别,也没有帮我们给飞机加上油。

机师拿出一个小型电子泵,花了半个多小时给飞机加满了油。趁这个机会,凯拉走下飞机活动了一下双脚,而我和机师则负责把清空的行李筐重新搬进飞机尾部,也许回程的时候还需要装货。接下来,大家各就各位,准备再次出发。马达再次喷出火焰和有些发黑的烟雾,螺旋桨再次转动起来,飞机刚好穿过之前那个山坳之间,重新升上了天空。

在缅甸上空的飞行还算顺畅,为了避免被发现,飞机飞得更低了。机师告诉我们,不久之后就会在海岸边降落,我们很快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安达曼海了。飞机紧贴着海浪,向着更南端飞行。印度海岸巡逻队的警觉性应该高于缅甸那边。凯拉向我指出地平线上出现的一个黑点。机师也看了看用皮带绑在仪表盘上的移动GPS,这个型号的GPS恐怕比车载的导航设备更牢固,定位也更精确吧。

“陆地。”机师在驾驶座上大喊。

飞机再次改变航向,绕过岛屿的东岸,经过一段超低空飞行之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田间。

从这里走到布莱尔港只需要十分钟。机师拿上行李,跟着我们一道下了飞机。他将在城中找一家熟悉的旅馆住下,我们则要利用剩下的时间赶往小岛。他与我们约好第二天上午启程返回,他必须赶在中午之前穿过中国边境,因为只有在中午吃饭的时间,雷达监测员们才不会老盯着监控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