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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纪兰小姐很累。昨夜真不该笑得那么多,以至于无法拒绝递上来的各式鸡尾酒,伴着酒精吞下那些药丸,以至于感觉太渴,别人做了什么她全跟着做了,而且她还拼命找东西润喉,灌进去了许多杯液体,全都是提神饮料,以至于人家用凉水泼洒她的面颊时,她找不到平衡感站起身,她明白自己大约是躺着,筋疲力尽,同时心神飞扬。
“我在哪里?”纪兰问,每分钟一百八十个鼓点的轰趴音乐擂动得她指尖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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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厕所,地板上,”欧玛将一大把湿淋淋的纸巾拧干,就着镜子修饰她自己的眼线,她说:“超解的。”
现在纪兰感觉更累,精神更躁乱。而她却在今天得到工作。
花了一番工夫,才扳开堆肥小间的门把,浓烈的臭气迎面扑来,将纪兰推撞了出去。
纪兰旋身回花房戴上口罩、橡胶手套、塑面连身围裙,蓬发绾好覆上浴帽,满吸一口气,强行再一次进入堆肥间。
酸腐味熏得她连眼睛都睁不开,纪兰快速将一边的铁卷门推上通风,取过铲子开始挖掘,铲得非常有劲。
好像全城一起串通好了,要将她像一袋垃圾远远扔出去似的,方才去了庶务科报到,更加强了这感觉。
我来报到上班,对不起迟了两个钟头。——没关系没关系,您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请问我的主管是哪一位?——唉唉谈什么主管,已经特别给您开了一个单位,路树美化小组,今天起您就是组长。
那我是不是应该先打个卡?——不用不用,您的花房比较远,怎么好叫您过来打卡您说是吧?
那……下班时……——也不必特地再过来,不如这样,每星期的周会您过来指导一下,另外有需要请款采购什么的再来填个单就好。
望着那有如惊弓之鸟的庶务科长,纪兰知道她再多待一秒钟都嫌久。
纪兰使力下铲搅拌堆肥。风季刚刚过去,气温还是没有下滑的意思,今年是个暖秋,肥料发酵的速度超过了预期,其中的鸡粪最易黏结成硬块,纪兰用铲尖一一挑出,再翻转铲背敲松拌和回去。
结果还是一样,她借居在哥哥任职的河城,落脚在最边陲的花房,孤单地培育种苗,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在乎这份施舍来的工作?哥哥恩赐的聘书还在衣袋中,提醒她,从今天开始她是个正式职员,对了,所以她将会获得一点点薪水,那么她过去十五个月的白工又算是什么?
搁下铁铲,纪兰回花房脱下口罩手套洗了手,从胸前解下手机点阅来讯,整个人站着发怔,直到毕剥的沸腾声在耳畔响起。花房的一角有座砖灶,上面架着两手要伸展到尽头才捉得到边的大锅,锅内的水终于煮滚了,纪兰合上高凸的圆盖,隔水蒸几筛泥土。培苗的土壤得要经过几道除虫手续,这口灶锅有时也负责蒸氲花房的水汽。她再次开启手机看了看,怅然收起,来到花房一侧的工作台。
满架的金缕馨都养得够壮了,她挑出几棵花苞已落尽的苗株,拿起小锤,开始破盆修根,阳光穿透花房顶上的玻璃罩,洒落身上燥得她满脸通红,雾,不知何时全散光了。
有一小截像蜘蛛丝的东西盈盈飞来,又一丝,再一丝,纪兰看见阳光中许多细物闪闪生辉,沾上她的衣襟,立刻留下一小撮黄色痕迹,是花粉还是小虫?她出手扑打,轻飘飘总够不着,只好傻盯着它们,心里有个想法随之飞舞,那念头越盘旋就越清楚。
这脏地方,她一天也待不下了,她要用最快的速度离开河城。
虽然上一个面试还是失败了。虽然那是她上百次求职经历中,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寄去的履历,竟没遭到退件,参加了初试,竟然合格,只不过是展览场的售货小姐工作,人家竟然要她直接跟副总经理面谈。
搭了那么多层电梯,直达那间气派不输哥哥办公室的厅房,见到了那位气色保养得很滋润的副总经理,他长得唇厚眼凸,很难不教人联想到金鱼。他们不着边际地聊了那么久,副总经理竟然结束以这一句:“我真的很想帮你,只是决定权不在我这边。”
那就是否决她的意思了。纪兰碰过太多软钉子,听过各种婉转的回拒,所以当下就会意。不能怪别人,只怪自己前科不良。但是副总经理说那句话时,他的粗手指轻轻碰触她的手腕又是什么意思?纪兰只考虑了一瞬就作出抉择,办不到,因为这男人长得实在太像金鱼。
并不是没有因为谋职而出卖过原则,陪吃饭,赔笑,赔自己,什么都赔上了,结果还是一样,始终找不到工作,纪兰早已记不清吃过多少闷亏,寄出去多少求职函,那些履历书分量之丰,耗神之巨,应付一个硕士学位也足足有余,有时她真觉得自己就像在念一间隐形学院,永远都在绞尽脑汁写自传,只是从没有一篇及格。
所以人家给了她那么多意见,三百磅医生这样说:“或者你考虑看看,完全不提从前,我们可以这么想,只是略而不谈,不算骗人嘛。”
每个意见她都觉得有道理,唯独这一则例外。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就算略而不谈,别人只消按几个键,就可以呼叫出一连串档案,从公开的电脑资料看起来,纪兰必须承认,连她也不想雇用自己。三百磅医生于是附和说:“也对,这年头真没什么隐私权可言啊。”
三百磅医生就是这么一个不太坚持己见的人。三百磅当然是绰号,医生这头衔倒是不假。他初来掌管河城的诊所时,首先轰动全城的是,人竟可以肥胖到这规模,大家都乐意知道他的体重,可惜答案不详,就像所有吨位庞大的人一样,三百磅医生已经逃避测量体重许多年,若是遇到必须申报个人资料的场合,逼不得已,他便含糊地填上三百磅——一般体重计的上限。穿着白袍的三百磅医生为人很沉静,不太喜欢到处走动,但他是个通勤员工,每天早晚总免不了进出一次城门,为大家提供了很多视觉上的奇想:一颗移动的气球,一只两足而行的河马,一朵白云落了地;只有纪兰的所见不同,她眼中的三百磅医生其实非常细腻,也许胖到某种程度的男人总会显出一些阴柔、母性,纪兰发觉他是一个很善良的谈心对象。事实上,三百磅医生几乎是她唯一的朋友,又或者可以这么说,人一旦肥得离了谱,具有层层脂肪保护,绯闻就近不了身,所以三百磅医生完全不畏流言,他承担起了一个忠实朋友的任务,听纪兰说话,帮纪兰跑腿,甚至多次开车载纪兰出城应征。
应征了许多次,直到三百磅医生都辞职离了城,纪兰还是待业中。她曾经是那么伤心,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找到另一个知心朋友,然后欧玛翩然来临。
感觉翩然,因为欧玛是那种一起床就精妆雕琢,连排队搭地铁也要娉婷玉立得像个明星的小姐,偏偏她的姿色属于一般,需要更大的毅力让自己保持上相——她非常热衷于手机自拍,无时无刻,不计较取景不讲究灯光,只求留下各式各样的大头贴玉照。
欧玛是如此自恋,所以除了她自己的倩影以外,她的眼睛只对两种物体敏感:一切的男人;比她更风骚的女人。因此欧玛注意到了纪兰。她们连续几次在应征工作的场合巧遇,迹象显示,两个人都一再遭到滑铁卢,命运使然,她们终于攀谈了起来。
两个人都极不习惯给陌生女人手机号码,却也从此通上了话。
另一个巧合是,欧玛也是常年为体重所苦,与三百磅医生那种病态性的肥胖不同,欧玛只是丰满了一些,她所谓的过重是相对于模特儿的完美体态而言,所以她非常吃味纪兰的纤长骨架,而且完全不遮掩她的嫉妒。纪兰发觉她的直爽很值得欣赏,相处不久,就证实两人具有不少共通处,都是长期失业,双方的性情相容,年纪一样都是尴尬的三十上下,对于吃喝玩乐一样精通,最重要的一点是,欧玛就住在辐射城。
沿着河城前的大河,顺着丘陵地一路漂流下去,第一个人海茫茫处就是辐射城。
辐射这名字与污染无关,而是枢纽的意思,说明它在地理上的重要性,它聚集人口上百万,它的人文和商业一样发达,它是地图上的一排加粗字体。
纪兰谋职的目标就在那边,因为辐射城有可爱的都会情调,有通宵热闹的玩乐街区,在最热闹的都心里,还有美极了的星辰大楼,楼高八十层,白天从河城看不见,但到了夜里,就可以远眺楼顶发出的淡蓝色镭射光,光束整夜缓缓旋动,据说分四季永远朝向大熊、仙后、天鹅和猎户星座。河城里不少通勤的职员就住在辐射城。那边有美丽的人生。
认识了欧玛,纪兰原先以为她在辐射城终于有了落脚处,结果正好相反,欧玛喜欢来河城消磨时光,她把纪兰这边当成了度假胜地。
欧玛的意见总是最特别。她最爱对纪兰说的一句话是:“如果我像你这么惨。”其实她自己的光景也不遑多让,大学念了七年,研究所隆重进入第五年,念到最后,校方常以为她是教职员工,同学也将她误认成师长。身为一个万年学生,欧玛颇能乐在其中,不停地求职,只是为了持续保有失业救济金,所以找到工作从来就不是她的真正目标。欧玛擅长利用各种社会福利资源,擅长嘲弄她赖以寄生的法规,也擅长帮纪兰出主意。
“如果我像你这么惨,”欧玛说,“那我就写一份负面的自我介绍,了吗?把自己亏个够,这叫负负得正,人家就会很想找你来谈一谈,就酱。”
尽管不太喜欢这个提议,纪兰还是哀愁地回顾了自己。不看从头,不睬最后,纪兰追忆的是她的中学年代,谁的青春时光不是甜蜜中带着点负面凄惨?
甜蜜的十六岁,她是一个丝毫不杰出的少女,读次级的学校,喜欢次级的言情小说,戴B罩杯,念B段班,费尽全力成绩也只是勉强过关,才艺方面尤其乏善可陈,又专爱幻想。她总注意到没人关心的细节,例如黎明前天地间会有一种低频率的嗡嗡声,例如下了几场大雨后偶然出现拖着翅膀的白蚁挣扎在泥泞里,这对于她来说不只凄美,还常常带有征兆的意味,她非常认真地怀疑自己拥有一些超能力,要不然,为什么她总感觉自己听得懂花语?
她可以与植物对谈,絮絮轻语,久久聆赏,花儿感应了她的多情,绽放得灿烂,因此她决心研究园艺。跟着哥哥上了几次课程之后,很快又意兴阑珊。首先,那么多拉丁文植物学名让人疲劳,再说,她预期的局面是花团锦簇,而不是满身肥料泥污,最重大的打击是,一个非常害怕任何虫类的女孩,该如何栽花?哥哥于是笑她缺乏长性,纪兰赌了气,搁下园艺,转攻其他专长,每一种尝试恰巧都证明了她的资质平庸,纪兰渐渐掂量清楚了自己,若是她想要在心智上胜出,恐怕是绝望的,她和普通人并没什么不同,或许还更傻一些。
但她长得特别。十六岁的女孩子们,多半生得纤巧可爱,纪兰看来却更秀气几分;学校的每个年级里,总有一两个非常美的女孩,让人在走廊上不禁要痴痴伫望,让人印记在心里像一块带着轻痒的伤,纪兰并没有那种丰艳,她的长相是倾向于细致脱俗,对男孩来说不算惹眼,只有少女们才懂得欣赏。
当她走在校园里时,连最美的那几个女孩儿,也会忍不住回眸盯着她凝视,那目光里意味深长。
不知道有多少同侪的女生,在往后的一辈子里,永远遗忘纪兰这个人,不记得她的班次年级,想不出她的任何一桩琐事,却独独记住了她的容颜,像朵白色淡味的小花,很柔嫩、很清洁,无声地开放在前尘深处,那混乱的青春风暴中。
纪兰的回忆里,也始终残存着两张脸孔。她的审美观与别人不同,为了抵抗自己的普通,她追寻的是那种打从灵魂里绽出万丈光芒的人。少女时代就出现了这样两个优异的人让她崇拜,让纪兰衷心相信他们注定要名扬四海。
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哥哥的好友。两人都是大学年纪,都是那种天资聪颖得闪闪发亮,让别的孩子一辈子连名带姓记忆下来的人。他们两人在性格上南辕北辙,哥哥温和驯良得有些文弱,那男孩则是刚强坚决而且健康,两人友好的情况又像是酸碱中和,越是较劲不断,越是不生嫌隙。
那么纪兰就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结晶体,虽然与他们不同学校,她总能神出鬼没随时跟从在哥哥和那男孩身边,甚至常夜宿在他俩的寝室里,人们只好不时问清楚:“这女孩到底是哪一位的妹妹?”三个人的亲密关系,曾经引起了许多不怀好意的猜测。没有人真正猜中。
那一段日子太温馨和平,以至于纪兰回想不起任何太具体的事迹,实情却发展在她的理解范围之外。她并不知道,为了陪衬这两人的机智出色,她长得越来越清秀;为了适应那么多她根本听不明了的对谈,所以她变得更娇憨。而因为总有她陪在一旁,哥哥与那男孩也压制了雄性的粗鲁,出脱得文质彬彬。
青春期的孩子们是流质的,他们三个人,在知悉后果之前,就这样雕塑凝造着对方。
有件事倒是偶尔想念起,哥哥和那男孩在某个暑假里结伴打工,然后很开心地合资买下一部中古车,又张罗了一本地图集,圈选景点无数,从那一年秋天开始,只要是周末,他们便一起出游,哥哥和那男孩轮流开车,纪兰必定位居前座,她的任务是看地图。车窗外是阴晴或是细雨,途经了多少公路风光,纪兰全没留心注意,她太钟情于聆听,哥哥和那男孩一路拌嘴,每个字她都慢半拍才会意,晚两秒才莞尔,当幸福到无法负荷时,她就朗声宣布:“前面要转弯。左边。”
又记得某一次特别的出游,时间地点不太确定,仿佛是在寻找一个传说中的梦幻美景,却走岔了路,而且不是普通的迷失,只知道离海很近了,风很狂猛,夜很暗沉,不管怎么懊恼地左绕右弯,四周恒常只有稀疏的香槿木丛,他们闯入了一个迷宫也似的地方。负责看图指路的纪兰首担其罪,哥哥怪她糊涂,那男孩却发难说,这趟路线全是哥哥的蠢主意,三个人首度吵了架,接着全体噤声闹别扭,一闹别扭,车子竟然也跟着抛锚。大家于是做出一个更糟的决定,睡在车里,无奈空间太局促,移到车外露宿,蚊蚋又太多,匆忙找东西护体,撒了满地的衣装行李,折腾到了半夜才倦极睡去。
好像才刚阖眼,下一瞬间纪兰就惊醒,烈日灼目,蓝空无极,那男孩端端正正盘腿坐在她身边,正看着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她坐起揉眼张望,哥哥蜷睡在不远的车厢旁,身上凌乱地遮盖了五六件薄衫。男孩的双肩背包已负在背上,手边摆着收拾好的、纪兰的行囊。
他说要徒步离开这里。那么去哪里呢?随便吧,去一个全新的地方。
男孩突然紧搂住她,紧得像是某种擒拿格斗手法的拥抱。
“然后就我们两个,一辈子在一起,只要说你愿意,你愿意……”换句话说,就在这里抛下哥哥。
晨风里有海的咸味,这一刻太浪漫,眼前的大男孩美好得不可思议,那么英挺,那么聪颖,与海潮押韵,和星辰孪生,但时间不对,地点不对,她甚至还来不及漱洗,而哥哥就睡在一旁,再说,他拥抱的力道也不对。
“我不愿意。”
这句子一脱口而出就成了永久的谜题,四个字,只有百分之五十符合她的心意,未竟的部分言语无法传递,若是再多几个字呢?或者转换一种娇柔的语气呢?她后来的路途是否会变得比较轻松?寥寥四字多年来让她长久回想,揣测各种组合方式,不,我愿意,我愿意不?意愿不我?怎么想怎么费解。而男孩的反应更加简短迷离。
“噢。”他说。
这事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一天他们在日光中神奇地发动了车子,顺利驶上归途。
因为绝口不谈,这事渐渐成了悬案,到底在那天的晨风中,男孩确实向她求过爱?或者全只是醒前一瞬的梦境?往事如烟,纪兰眼中那男孩倒是千真万确变了形,从此越看越启人疑窦,意志薄弱,模棱两可,甚至他还不太健康,冬天时咳嗽,总要在脖子上裹着条围巾。
到这儿绝对离了题,原本是为了写自传而回想,怎么牵扯到了这个青涩的小插曲?真应了欧玛的评语,欧玛说:“其实你啊,根本不想找工作,你只想找男人。”
为了抗辩,纪兰从那次旅行之后继续回溯,但往事平淡得乏味,重点是,自己根本是个无甚特色的人。如果她真有什么过人之处,大概就是爱笑吧。
从小就爱笑,即使是电视里那些让别的孩子无精打采的小把戏,也能将纪兰逗得大乐,万一别人都笑了时,她早已不支倒地,并且还笑得长久,又因为自己的笑获得了新的滑稽,总要等到清脆的笑声成了抽噎娇喘,脑子里禁不住再回触到笑点,重新捧腹飙泪,终于气若游丝,需要趴在桌面上歇息。
人们目瞪口呆看着她笑到了尽头,才叹口气说:“这美眉浑身都是笑的神经哪。”
那叹息里面总有点祝福的意思。
有谁料想得到,这么爱笑的孩子却长成了一个倒霉十足的女人。
自从高中毕业那年,闯下了那桩大祸,纪兰一度四海扬名,在监狱里服完刑后,她的脸容和性格改变了许多,她变得更美,更甜,换上C罩杯,化上辣妹妆,渐渐再也没有人端详着她,惊呼:“啊!你就是那个……”
但是前科记录如影随形,学历也矮人一截,纪兰求职到处碰壁,所以她很果断地将自己嫁了出去,那婚姻只维持了两个月,之后就是一连串历史重演:一再爱上天才洋溢但是不懂得爱的轻狂男人,他们全都懂得掏光她的积蓄;不停振作找工作,一再失业,直到哥哥收容她借居河城为止,这一路好似溜滑梯,负面得一气呵成。
入住河城以后,纪兰成为园丁,忠心耿耿地守护着花房,她培育出了那么多种苗,没有掌声,哥哥只是防着她,全河城都防着她,好像稍不留神她就会偷走什么似的。
不过是发生了一些罗曼史。河城里分成两种人,第一种是被遣送来的破产人。这到底应该怪谁?为什么越是理财不善、专能出纰漏的男人,看起来越是才貌双全,越是那么惹人爱怜?另一种人是哥哥麾下的职员工,多半极度俗庸,但怎么却又个个慷慨?春风一度之后,都能纷纷解囊,而纪兰真的经济窘迫。
这两种人,纪兰轮流交往,这边得到一点金钱,转手就供养了另一边,算不清睡过城里几张床,数不尽多少次道别离,一夜情的频率,大约等同于她更换抛弃式隐形眼镜。
在男人们之间漂过来挨过去,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更何况哥哥的性格越来越苛刻,行事作风越来越不合常理,最不合理的一桩是,辛先生在某月某日又颁布了一份公文,规定条例洋洋洒洒,其中夹带这么一条——“若非公务必要,禁止与辛小姐交谈”。
十号字体,黑白印刷,不仔细阅读还真不容易瞧见,但没有人错过它。
百分百的羞辱性质,更多倍的惩罚意味,兄妹关系僵成这样,逗乐了全城居民,倒不是刻意遵从,只是想知道这出家庭剧能闹到什么田地。从此以后,不管纪兰走到哪里,都有驱散人群的效果。
男人们自动保持在五尺以外,并且不论是帅哥或丑男,见到她时一律满脸正气凛然。女人们的神情则较难描述,因为她们通常只愿意出现在她的背面,噤声等待纪兰走远了,才全部活泼起来,大规模交换各种关于她的趣事轶闻。
爱怎么议论纷纷,那是他们的事。
纪兰不习惯让自己太过于感伤,她以植物式的麻木静静隐忍着,耐过凉薄以后,总会有春天,幸福总要来临,为了那一天,她只懂得不停地寻找臂膀依攀,只懂得展瓣输香,她梳理好发辫,化上青春无敌的娃娃妆,佩戴丁零热闹的手环,套进微露股沟的靓装,踩着细跟美鞋娉娉袅袅,在河城中央大道上走来走去,旖旎得让大家背脊发凉。
美丽的人像花,光是默默绽放着就能刺疼了别人。
他们全都笃定纪兰必然是个贱货。
到这儿又出现了问题,纪兰写不出贱这个字,知道发音,记得字形,但就是下不了笔。兴致索然,纪兰将才写了开头的自传抛在脑后。近来她总觉得很累,连吃饭都不是滋味,只好花更多的时间溜去辐射城,找欧玛四处游玩,到星辰大楼下露天广场喝咖啡,和陌生人聊天、派对,想办法让他们埋单,当别人知悉她来自河城时,瞬间都变得那么大方,不但愿意请咖啡、请酒,连大餐也可以付账,只要她多谈谈河城。
说穿了,一样是生活家常,比监狱好一些,因为河城的居民毕竟不是囚犯,只是破了产,公民身份暂时遭到冻结;比起外头的世界,又糟一些,缺乏了正式身份,活动空间局限得可怜,踏出城外寸步难行,到处是不被承认的难堪。河城里的建筑层层叠叠,居民形形色色,各种来历、各种籍贯、各种信仰,每天都有过节的名目,但真正的信仰是数字,每个人都有一笔大小不一的债务,那数目是神奇的符号,是跨向自由的阶梯,是广阔的明天,为了达到那数字,人人认真计较,都在心里建了一副算盘。
只有一个人不一样。
纪兰记得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早晨,城里来了一个不太一样的人。那必定是星期五,因为照惯例公务巴士只在星期五进城,送来新迁入的居民。
很平常的景象,一群新来客下了车,接着就是连串的呼呼嚷嚷,每个人忙着拖曳扛推他们的满箱家当,而那个人却双手插在裤袋里,散步一样进了河城。他没有任何行李。
很固定的程序,先分发宿舍,机灵点的人就抱紧行囊四处打探环境,攀交情,缠着办事员询问不断,只有那人落了单,他被别人推挤到了最外围之后,可能是感到乏味,顺势就越飘越远,最后局外人似的踱到行政大楼外,欣赏一棵翠樽椰抽花扬穗。
人们渐渐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他的年纪大约二十七八,却还带着点学生模样,短发修剪得很清爽,浑身干净没一个刺青,整个人看起来还是散发着某种野性。
他拒绝了别人惠赐的各种绰号,也不使用本名,自己取了别称,叫做赫奕。赫奕是什么意思?他不厌其烦亲身解释,先紧握拳头,再猛地矗张开五指,“懂了吗?就是这意思。”
其实一点也不懂。人们继而发现,赫奕连聊起天来也不轻易让人听懂,总有一些模糊、一些跳脱,听在耳里,成了几分离题,又好似有几分高超。
听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赫奕来自一个正常的家庭,大学时代曾经是个高材生,直到大三那年打工,他和朋友一起清洗某种化学物储存槽,一个踩步失了准头,赫奕从顶端摔落到几十尺深的槽底,而且还是头下脚上垂直而落的跌法,造成哐当巨响,共鸣久久,竟没人听见。头颅碎裂的他静静昏眠在充满毒物的空气里,没有人知道,当朋友终于发现他时,赫奕的心跳呼吸已经俱停,至于医院是怎么让他起死回生,那就不是河城的人们所能明白的了。总之赫奕活了下来,八卦到这边,人们指着脑壳,结论道:“就这样,他秀逗掉了。”
出院以后,书再也念不成了,赫奕开始到处打零工,当快递小弟,不知为何总是犯规,获得交通罚单无数,最后竟然因为积欠停车费而来到河城,也算是开了首例。
赫奕的性情乐天,人们问他一次往事,他便回答一次,不悲情,也不羞怯,招来了讪笑他也跟着笑得挺开心。若是说他笨,赫奕又常常显得聪明,被编列到工厂以后,再辛苦的差事他也做得很起劲,这时正值河城的全盛时期,居民和职员工数超过千人,刚转型成功的玩具加工业务兴茂,四大排厂房全力开动,生产线上常发生一些机械故障,因为赫奕的好点子,解决过不少难题;说他聪明,赫奕偶尔又笨得离谱,城里不定时发放奖励物资,凡是一切人们争先恐后的局面,赫奕一律落后在最外缘,他不争取,不计较,吃了亏也不关痛痒,有时连饭都忘了吃,还得靠别人提醒,这时人们就抬抬眉毛,互相无声地交换评语道:“秀逗。”
只有纪兰看出来了,赫奕,那是放光的意思,绽放出无法逼视的光芒。别的女人们只看赫奕的外貌,他的确是城里少见的好看男子,身形好,长相也俊,赫奕刚来到河城不久,就成了每个女人的好风景,他在哪边溜达,女人就拉开往哪边的窗帘,夜里偶然梦着他,那梦境绝对不可能向外人表达。
与赫奕的真正交会,是在某个无聊的午后。那天纪兰来到河堤,闲看人们修补桥基。
跨河大桥的中段基柱耸立在沙洲上,那块沙洲浮水而出,约有几个篮球场大小,平时只有飞鸟降临,水位适合时,城里常用小船送去一些人工,朝松蚀的基底填充网笼石块,有时也灌浆。
河岸边是另一群壮丁,忙着搬送工程物料,纪兰在河堤上,背倚着一个铁箱坐下来。
纪兰并不知道那具箱子是个临时的发电机,有人在这时启动了它,纪兰惊觉到背后轰隆运转起来时,却已无法离开,她的长发辫梢,被静电悄悄吸入了机器内部,幸好没绞上主要机芯,只是纠缠在外缘齿槽,来自发电机的劲道既沉又慢,一点一点将她牵扯得更紧,她就这么与马达粘结在一起。
在岸边忙活的人们开始觉得状况有异,辛小姐怎么会坐在那么震吵的马达旁,竟不想离开?但也没有人上前,辛先生禁止人们与她交谈不是么?只有赫奕放下他肩上的砂包,迈步爬上河堤,到达纪兰身旁蹲了下来。
纪兰先是万分感激,他胆敢接近,赫奕的身体散发着汗味,他趴地仔细搜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你最好别动。”他说。
接着吃惊,纪兰听见耳畔喀嚓一响,赫奕已经利落地站起,很快活地将一束物体交到她的手里。
“你剪了我的辫子。”纪兰惊得连嘴也无法合拢,她向来最赖以炫耀的及腰长发,绑成的拉拉队可爱松辫,其中一束现在短了半截,马达不再拉扯,她获得了自由。
“是啊,再绞下去,你连头都没了。”
赫奕含笑俯对着她,他的那双灿亮纯净的瞳孔里,有些什么无法形容的东西,看起来和她一样天真得离奇。大家这时已经凑近了过来,众目睽睽,赫奕又递出手掌,纪兰握住了。
他以摘朵花儿的力道,向上一引,她就忽然轻盈。
轻盈跃升。
就是在那一瞬间,纪兰确定她的漂流抵达了彼岸,她在同一秒钟作了一个贯彻永恒的决定,她要带着赫奕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那是今年的初春,空气中有野谷仙子葵的淡淡香气,握着赫奕温暖的大手,纪兰心里念头流转,很多的爱永远滋生,围观的人们怎么打量已经不在乎,所有的背景都撤退了、消失了,只剩赫奕俊爽的容颜,这一幕映满视觉有点天长地久的倾向。
还有沉重的喘气声。
是欧玛在呼吸,她方才一路奔跑上河堤,现在盯着赫奕,酥胸猛烈起伏。欧玛调顺了气息,一把解开纪兰与赫奕牵执的手掌,她拉着纪兰匆匆离开,说:“你一定要去看看,不得了,树,你的那棵鞭子树,唉唷我不会形容,它疯了——耶?你的头发好乱?”
来到城西停车场边的小公园时,两个女人一起心跳怦然,纪兰细心浇灌许久的、欧玛戏称是鞭子树的那株倒地银雪,终于全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