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倒地银雪不开则已,细长的藤枝上像是排排鞭炮连锁引爆,彻头彻尾迸出了上万朵纯白色花蕊,美得让人见了想要许愿。但是没有一丝气味。

长发既然惨遭截断,纪兰索性烫了个超Q的爆炸头,染成深浅渐层的咖啡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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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象越来越不稳定,人们总说气候反常,上游不停地下着雨,大河跟着不再依时节泛汛,在远方的闷雷和闪烁电光中,纪兰与赫奕开始交往。

没办法将赫奕带进宿舍,她的邻居们个个好比针孔摄影机,幸好她有偏僻的花房,第一次进来时,赫奕偏头很认真地呼吸了一会,直接走近满架金缕馨的角落,“这儿我真喜欢。”他说。

那儿便成了他们的天堂——苹果树还没栽培成功时的天堂。

难道是暗示不够?纪兰经历过猴急的浪漫的严肃的男人甚至是处男,没有一个读不懂她的肢体语言,现在她才知道什么叫做文盲,赫奕配合地揽起她激动的腰身,在她以吻覆唇前的一瞬,别过脸,若无其事地走开。

或者气氛不对?花房里有玻璃天幕为他们罗列星光,况且,还有取之不尽的花瓣撒地为床,赫奕全看见了,他也看得见纪兰忽然换上的撩人薄衫,由衷地赞美:“很好看。”接着再没下文。

几次清淡的约会之后,纪兰渐渐归纳出答案,不是害羞,非关君子礼仪,赫奕只是不太热衷肉体关系。

因为这一点,赫奕与她认识的所有男人都不同。以前的每个男人,纪兰确定他们在她身上得到的感官欢愉,唯一无法了解的是他们的真心;偏偏这一次,说不出道理,纪兰打从心里明白,赫奕喜欢她。

这是纪兰从没碰触过的品种,赫奕像是随身拖曳着一片清澈天空,清澈的天空底下,永远播放普及的电影,在这儿她重修十六岁时的爱情。这种爱情让人加倍激动。

那么就聊天吧。花房的砖灶上,微火加温的花茶四溢芳香,蔷薇油烛灯火轻晃,她倚在赫奕的肩头,聊多久都不厌倦,他的每一句回答她都喜欢。问赫奕,他的本名叫做什么?他答道:“很久没用了,让我想想。”

多么另类。纪兰开始喜欢上网,见不到赫奕的时候,她就开启电脑检索,输入他的本名,就算看着电子字体,也亲切,也芳心荡漾,两秒钟后,全世界的资讯库以光速送来回报,这个男人的一切说明是几百栏交通罚单,看得她眼花缭乱,只好询问赫奕,债务总数为何?他随口道:“呃,我也没算过。”

多么独特。有个问题非究竟不可,纪兰问:“有没有想过,出城以后,要往哪里去?”

这次他认真寻思了良久,数度要启齿又重新思索,最后说出了某个好去处:“有一个很安静的山谷,在那边,每扇窗景都美得像幅画。”

“听起来好棒,什么山谷?在哪里?国内还是国外?”

“总会找得到的。”

“至少要知道地名吧?不然怎么找?”

“开始找就知道了。”

“……”纪兰也郑重其事陷入考虑,然后她舒展笑颜:“好,我们就一起去那里。”

爱是氮肥,爱是磷肥,一年来栽种的植物全在这个春天丰收,草更翠绿,花更浓艳。

爱上一个太特别的人,就像培育一株最珍稀的植物,纪兰懂得慢慢守候,直到它开花。

凭着天生的直觉,纪兰追寻奇花异卉,除了她负责的花房,纪兰在城里发现了两棵罕见的植株,一棵就是娇柔的倒地银雪,另一棵,连名字也不知道。

那是一丛不起眼的灌木,生长在河堤背阳的草坡上,来历不详,也许是原生品种,纪兰在散步时途经过它无数回,一直当它是普通杜鹃。

直到它不安分地从叶腋里抽长出小肉穗,纪兰才第一次弯下身,仔细端详这棵小树,估计是一株丹南英,它却又不按常规,直待到夜里才开花吐蕊。

纪兰于是生出了好奇,开始查书、上网,搜寻它的身世,细细核对花序、习性、形态,每当似乎找到了答案,偏又总有某些特征差之毫厘,远涉往别的科属而去,怎么也推敲不出它的名目。纪兰试着与小树对谈,它默不答应,坚不吐实,专程为它施了肥,过一阵子再前往查探,肥料都被推拒到外层土表,风化成了白色粉末,它决绝不肯吸收。

它只是孤单地生长在荒瘠的角落,耐阴又抵渴,丝毫不要求爱护。

无以名之,纪兰只好暂时叫它怪树。

把双倍的关心全留给了倒地银雪,就在倒地银雪的花期灿烂到最顶点时,赫奕却离开了河城。

下游的古迹地上,来了一封公文,向河城借调支援杂工,辛先生很爽快地拨派了壮男数十名。

一辆公务巴士,将这批人送出了城门,纪兰是在事后才得知消息,晚了两天才站在布告栏前,亲眼见到遣去古迹地工作的名单。

不用再看第二眼,赫奕在其中排名第一。

那个矮胖的、神经质的秘书必须用上双手拦住门框,才阻挡住了纪兰闯入辛先生的办公室。

“辛小姐,辛小姐您请听我说,”秘书这样安抚之后,自己也明白说不出什么名堂,他非常想擦拭满额的汗,又不敢腾开手,只好无奈地说:“不然这样,您请先坐一会,我再进去一次帮您说说看?”

“跟辛先生说,他不让进去,我就站在这边等到他下班。”

秘书敲了门,拉开门扇一缝疾闪而入,很久之后,他带着更多的汗珠鬼鬼祟祟蹿出来,手上多了一张纸条,脸上是加倍的无奈。

纪兰快速阅读,上面是辛先生的亲笔文件,匆促而就的手写字迹,一笔一画还是写得那么潇洒清楚,甚至用上了正式的公函格式,并且以一枚办公室徽印衬底。

“这什么意思?”纪兰失声喊了出来。

文件详列出纪兰借宿河城一年来的食宿费用,及限期清偿的条款,尚且言明附带公告:自即日起,如果纪兰擅入办公大楼,将直接驱离。

“我不是辛先生的属下,这种公文我不管。”纪兰沉声说,将纸条拦腰撕裂,起步直往办公室,“让我进去。”

但是秘书双手齐拒在面前,这次还加上了一条腿阻挡她的去路,他满脸都是讨饶的神情:“辛先生交代,如果有意见请循正式投诉管道来……拜托您请别为难我,不不我不是推您,辛小姐您冷静一点,拜托您别喊,别喊……”

秘书的厚片眼镜上冒出雾气,他看不清楚辛小姐了,几个更魁梧的员工上前解了围。辛小姐是怎么被架离开办公大楼的,秘书完全没看见,他忙着找胃乳,心里不停抱怨,辛先生兄妹这样把私事闹进办公室,真不像样,教人怎么好好工作?

纪兰纯纯的爱就这样一去不回。

偶尔有人从古迹地上轮换回城休息,提起那边的工作时,总是叫苦连天,说那是深陷在地底坑洞中,类似矿工的劳役。赫奕始终没能回来。

纪兰借了车,亲自前往古迹地为赫奕捎去一只手机。之后每回去电,赫奕的语气平常无奇:“我这儿还好啊。”总是这么说,很有点生活充实的模样。他不曾主动来电。纪兰日夜等候电话,不停转换各种来讯铃声,到后来,连听见鸟叫虫鸣也能让她惊跳起来。

手机是另一颗心,用链子悬吊在她的胸前。

如今赫奕还是滞留在古迹地,哥哥开恩,给了纪兰正式职衔,也许是某种和解的意思,但纪兰不领情,她只等着赫奕从古迹地上回来那天,一起想办法离开。

烫好的爆炸头已经失去弹性,重新染成了葡萄红色,那株倒地银雪,也像是一串响亮的笑到了尽头,花蕊朵朵软萎跌落尘泥,纪兰天天前往探望,这边修点老叶,那边添点支架,让它保持向光,临走前细语交代:“嘿,振作一点。”

每次这样说,都牵扯起了一些想哭的欲望,纪兰打起精神,散步前往河畔,拜访另一个朋友,那棵不知名的怪树。

为它洒些水,蹲下来轻轻抚摸,问它:“只有你了解我,对吗?对的话,请你的叶子摇三下。”怪树纹风不动,只从它的重锯齿边缘的卵形小叶上,默默垂落下水滴。

就在她变得有点爱掉泪的这个秋季,怪树终于悄悄结出细小蒴果悬在枝头,纪兰剥下了几粒。好奇怪的种子,是她从没听说过,也没从书上见过的模样。

坚硬黑亮呈尖锥状的种子,在上端奇异地边生出两片透明薄膜,像是一双可爱的天使翅膀,她将种子带回宿舍,无法停止看它,将它贴近脸颊,冰凉,纪兰就这样握着种子入睡,梦里满是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