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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越是猜不透,越是让人朝思暮想。这一天纪兰在怪树旁,忙着以手机拍摄全株景观,又剪下局部枝叶样品,她约好了一位专家帮忙鉴定。
回到花房时,就发现气氛大不寻常。门口外边站了一些人,或是三三两两低声交谈,或是默然抽烟,也有人郁闷地眺望着上游那方向。天色阴沉,这些人全是辛先生的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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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倒是很客气地打了招呼:“辛小姐您好啊。”
“怎么全站在这里?”纪兰问。
“没事……没什么。”每张脸孔互相抛递视线,篮球场上传球那种阵仗。
有人开口了:“或者请辛小姐说说吧。”
另一人马上表白:“是这样的,辛先生人在花房里。”
“啊,那大家请进去呀。”纪兰说。
“不用,已经有人在里面了。”
然后是一片沉默尴尬,总算有人解释,这几天又开动了沙洲上的桥基填补工程,因为进度一再落后,辛先生发了阵雷霆之火,下令工人们留在沙洲,完工之前不许接驳上岸。
“共有多少人在沙洲上?”
“二十几个。”
“里头有些人好几天没离过河了哪。”
“上游那边好大的雨,也不知道还要下多久。”
“停不了,我看停不了。”
“沙洲淹得只剩一半大了哩,还是不给上岸。辛小姐您说怎么办?”
“或许请辛小姐帮个忙,辛先生会听您的话也说不定。”
“进一个轰出来一个,辛先生今天情绪很差啊。”
一时之间全都开口了,已经许久不曾有这么多人理会纪兰,她正拿不定主意,一个人推开花房纱门步出,纪兰认出来那是个高阶主管,算是很受辛先生器重的副手,那人脸色不豫,一出来开口便说:“真是一个——”见到纪兰在场,他住了嘴。
住嘴之后,那人与大家交头接耳,低声讨论些什么,只听见他说:“没办法了,去找他来吧。”
两个人于是快步离开。
纪兰决定置身事外,反正她与哥哥早已经说不上话。以最轻的方式拉开纱门,她抱着刚剪来的怪树样本悄悄移向工作台。但是辛先生喊住了她。
“小兰,是否请过来一下?”
辛先生背着手,一派悠闲地站在几盆烛芯葵前。
纪兰搁下手中枝叶走上前,辛先生又招手,待得她再靠近一些,他翻过一片葵叶。
“呀。”纪兰向后弹跳开,习惯性地抱头蹲下找掩护。
辛先生耐心等候着,直到纪兰满脸通红地站起身来,才说:“夜盗蛾的幼虫,至少两周大了,应该还有第二轮的附卵,建议你最好全面消毒。”
叶片的背面,是几只寸许长米黄色蠕虫。哥哥知道她最怕虫。
纪兰坐在工作台前,盼望哥哥早点离开,但辛先生存心考察她的上班绩效似的,在盆花间东赏西嗅,就是没有要走的迹象,最后他拾起地上的橡皮水管,开始沿着成排的盆栽洒花。
辛先生的干部们围聚在花房外,台前的纪兰无心工作,辛先生气定怡然,来回仔细浇灌,他往回一趟,纪兰便俯首用小剪儿修裁手中枝叶,听着淅沥沥的洒水声,辛先生迤逦而去,她就偷偷瞥望他的背影。
这个人,可是她从前认识的哥哥?花房外的人们焦急等待,为什么这个人能显得这样轻松、冷漠?
淅沥沥的洒水声。
河城改变了他,哥哥从一个明朗的男人,变得阴沉孤单,而且极度不健康,总是生着病,越来越符合人们给他取的各式诨名:病态、恶魔——这类绰号他应该有所耳闻,仿佛闹着意气似的,越病他就越要显出可怕的惬意,现在他似乎很满意于莳花的乐趣,开始吹起了口哨,很轻快的曲调。
洒水声停了。哨声悬空剩下半个气音。
纪兰抬起头,见到花房里多了一个人,那人正踩在橡皮水管的中段。
辛先生的干部们现在全靠拢在纱门外,全屏息看着那人。
那人低头察觉自己踏着了水管,怯生生向一旁让开。
那人纪兰是认识的,他是哥哥的小助理,名叫君侠。
君侠的个儿很高,不管怎么站都有点节外生枝的模样,他有些多此一举地朝辛先生行个礼,然后挺直脊梁,思考措辞,片刻后才开口:
“辛先生,请您别闹了。”
音量很轻,只有纱门这边的辛先生与纪兰听得见,语气很重,辛先生手中的水柱颓垂了下去,全洒在脚边。
现在君侠的脸颊微红,他显得手足无措,所以又再次行了礼,顺便也朝纪兰颔个首致意,转身推纱门离去。
人全走光了。辛先生刚才收回了成命,沙洲上那批人得以离河休息。
花房里变得好静,只剩盆栽上的水珠淌落滴答。纪兰将怪树样本衬上绵纸,全装进封袋里,她起身也准备离开,忽然感觉胸口像火烧着一样,她翻寻上衣口袋,掏出了一颗细物。
是那株怪树的种子,边生着一对透明天使翅膀,停驻在她的掌心,隐约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