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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花房里的那一幕困扰着纪兰。长久以来,她一直拒绝听信那些谣传,但现在似乎非信不可了。人们在笑谈中,总爱影射辛先生与君侠之间的关系暧昧,有些说法绘声绘影,内容直逼情色网站里的三级文章。
噢,不行,纪兰用力拉扯卷发,禁止自己朝那画面再联想下去,但为时已晚,她索性将整个头脸钻进毛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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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侠极净朗的容颜却追击进入她的脑海。
其实全城每张男性的脸孔她都偷偷记在心中,扣除掉太老与太丑的,大部分的面容她都喜欢,喜欢得真可以列出一张帅哥排行榜。
偏偏她不爱想起君侠,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他可怕。
因为他怪。虽然是哥哥的私人助理,但只有很少数的时间才见他进办公室,更多时候不知去向,城里几乎没人能了解他,只知道他为人很客气,客气得几近低微。
他矛盾,明明是一身英气的大男孩,见到谁都立正,对谁都用尊称,一双长手长腿似乎怎么搁都不妥当,就像是接演了一个和他很不相衬的剧本,还没揣摩好表现技巧。
他不协调,大材小用得令人傻眼,像个秀气的女生一样,专爱静静待在角落做针线活,爱修理小器具,他曾经以椰壳帮纪兰雕了一只花盆,盆底开了圈圈水孔,利用双层壳身套叠密合,边缘裹缝软皮边,绣上纪兰的姓名缩写,手工细腻得让人不想再看盆里的栽花。
真难怪人们总说他娘娘腔。
欧玛倒是对他一见倾心。“天啊,真是超像的。”
欧玛指的是某个电视明星,前阵子红极一时的影集主角。
“怎么可能连名字也没有?”欧玛掀开毛毯,缠着纪兰打探君侠的本名。“你说说嘛,那姓嘞?怎么可能不知道?有了,进电脑去你们职员表看看。”
“以为我没试过吗?职员表中没有他。”
“我就不信,这个小君侠不可能没有个人资料。”欧玛左思右想,结论道:“不管了,先把再说。”
“真是够了,人家才二十出头哩。”纪兰笑答。
“姊弟恋挺好的啊。”欧玛讪讪然皱起鼻梁:“阿兰,你闻起来好像胃酸。”
“肥料味。”
坐在经济舱靠窗座位,纪兰慵懒地裹在毛毯中,断续与欧玛聊天,心里悄悄想念起赫奕。她贴向窗幕,刚刚从辐射城起飞时,可看得见古迹地?真糟,竟忘了张望,窗外云雾稀薄,她们已经高升进入航道,即将前往远方的城市,拜访昔日的农务学教授。
这天下午她们就降落在那远方的城市,又经过数度转车劳顿,黄昏时才抵达了位于郊区的大学城,直奔教授的研究室却扑了空,费了一些周折,才在一旁的实验园林里找到教授。
也许是早过了下课时分,园林里阒无别人,教授正一脸怒容无处发泄的模样,这是纪兰最害怕的状况,她又成了落单的学生。欧玛见到苗头不对,当机立断溜往一旁赏花去。
教授戴着一顶宽边草帽,脸上覆以阔框太阳眼镜,领前结着一把时髦的艳色丝巾,她看起来老了许多,皱了不少,却比印象中更加硬朗。教授年轻时该是个极健壮的女人,现在尤其显得筋粗骨硕,小老太婆这称呼将万万不至于降临到她头上。虽然多年未曾谋面,教授望见纪兰时却毫不生分,就像前一个钟头刚刚上过课一样,她顺手就将一盆秀蓉草递过去,让纪兰接手她的工作——在一大桶黑色稀释溶液里浸盆栽。
这正好又是纪兰最害怕的差事。桶中的黑水,是教授以硝毒和多种植物精油调和的独门杀虫剂,同学们为它取过一个别名,叫巫婆汤。
现在纪兰盆栽在手,势在必行。她只好拿起小剪,先修除秀蓉草蚀洞斑斑的患虫处,将它的茎叶倒浸入水桶中,默数到六十,离桶,快速以清水冲洗干净,再换治另一盆。桶里的黑水渐渐浮现出各色虫体,纪兰根本不打算细看。
教授腾出了手,于是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抽烟,似乎打定主意不开口,也不允许搭讪,她远望林梢的夕阳,只等纪兰的处理稍有闪失,或是手劲角度出了点差错,教授脸上的深深法令纹才偶然活跃,露出一丝得意,万分严厉。
教授终于踩熄烟蒂,示意收工。“没半点长进。”教授开金口下了评语。
进到室内,教授就摘下帽子眼镜,又解下丝巾,露出肩颈处一片凹凸不平的深红色旧伤。她径自坐下开启电脑。“种出什么名堂没有?”她问纪兰。
“上次跟您说过的那棵怪树,”纪兰忙掏出准备好的封袋:“采样我都带来了,想请老师帮忙看看。”
“嗯哼。”不置可否,也不看样品,教授只是自顾自点阅电脑荧幕。“传来的图档我看过了,没什么特别的。”
“今天还补拍了几个镜头。”纪兰说,她解下手机,与教授传输档案。
欧玛在一旁也没闲着,她四处浏览满室的标本图表。身为一个资深研究生,再大牌的学者她也见识过了,这教授并不特别引她注目,倒是墙上的各种贴饰让她感兴趣,层层叠叠的圣诞卡、谢函热闹地互相挨挤,翻开来,有些年代竟然远达二三十年前,还有不少快乐洋溢的合照,照片中几乎清一色是女生。这整面墙壁是个误导,让人以为教授喜欢与学生欢聚,实则相反,教授极力避免学生打搅她的生活,而且非女弟子不收,只有极少数天赋异禀的男生才得以踏入她的研究室。
现在教授换上了一副阅读专用的扁框眼镜,将她修饰得更像一只雌恐龙,肉食类,尖腮长爪又嗜血的那一类,她向纪兰摊开手掌:“我们的笨小姐,样本拿来吧。”
笨小姐倒不是专门调侃纪兰,大部分的学生她都这么叫,因为懒得记名字,万一碰到极为不笨的同学,她就名之以“我们的骄傲小姐”,偶尔又改口,一律将大家称为孩子们,表示她的心情良好。纪兰将封袋中的枝叶全倾倒出来,让教授细细检查。
然后是一连串欧玛听不明了的讨论,教授动用显微镜观察组织切片,又操作滑鼠频频对照图片,不时抬起眼,很带着怀疑地瞧着纪兰,“……该不是一株变种杜鹃?”她问。
“不是,老师您请看它的花。”
教授轻哼了一声:“你以为你真懂得杜鹃?”
“但是它……”纪兰想说但是它的花好香,却不敢再辩解。
教授关了荧幕摘下眼镜,“可能是棵突变种,我有空再查查,样本你就留下来吧,种子也留下,放碟子上——唉真是笨哟你。”
桌上只见一碟综合坚果,也不知道是研究样本或是食用的点心。纪兰踌躇了一会,斗胆开了口:“老师……”
“唉,出去时把门带上。”
“老师,不知道您这边缺不缺助理,我——”
“不缺。”
“——我真的什么都能做,帮您看管园林,薪水再少都——”
教授戴回眼镜正眼瞧了她:“怎么跟你说的?做什么就得有什么资格,等你有资格再说吧。”
欧玛于是走了过来,帮纪兰将种子扔进碟子里。
“你哪边找来这么机车的老师啊?”在回程的飞机上,欧玛问她。
“不是我的,她是我哥的老师。”纪兰答:“我没上过大学你忘了?”
“受不了,你们兄妹俩真是夹缠不清。”欧玛说:“我跟你打赌,你们那个机车老师,现在已经把种子吃下去了。”
纪兰啜饮热咖啡,又将额头贴紧机舱小窗张望,这时已是深夜,下方的地表只是一片暗沉,混沌的黑中渐渐现出一撮灯海,珍珠似的荧荧闪亮,其中一道淡蓝色光束穿破云雾,带着极冷调的辉芒,遥探向天幕无法诉说的远方。
“看见星辰大楼了……”纪兰轻声自语。
“行了,这么晚还有什么搞头,我送你回河城吧。”
听见河城二字,纪兰忽然感觉整杯咖啡腻味得吓人,像掺了消毒水。
这一夜睡得非常不踏实,黑暗中惊醒无数次,又一再滑入异常逼真清楚的梦中。
“你真的很吵,”欧玛的脸颊泛着蓝光,卸了妆的她面容憔悴,她啐说:“翻来翻去,像跳蚤一样。”
吵的其实是欧玛,她在电脑荧幕前不停滴答敲键盘,这是纪兰无法睡安稳的原因。窗外鸟语啁啾,纪兰看天色透着一抹靛青,那表示欧玛又上了整夜的网。
房间太狭小,欧玛局促地席地而坐,笔记型电脑就搁在床尾一角,纪兰推被而起,欧玛赶紧护住荧幕不让她看。不消看纪兰也猜得到,欧玛拜访的是十八禁的网站。
再也睡不着,纪兰将整个床铺让给了欧玛,照例欧玛将要在她的房内睡上整个白天。
披上外套,纪兰出门闲逛。天还未亮,到处都不见人迹,纪兰随意漫行,感到举步沉重,她好像感冒了,不知不觉中,纪兰走来了她的花房。
幽明交际,薄雾缭绕中,有一个身影垂首抱膝倚坐在花房门口,一动也不动,似乎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见他的衣摆发梢都有些露水微微发亮。
但那人完全警醒着,纪兰一趋近他便霍然站起。花了两秒钟,纪兰才确定他是赫奕。赫奕无语只是笑着。那是一个全心全意的笑。
不待她开口,赫奕就自动回答了:“没什么,夜里散步,就走回了河城。”
那是需要走上半个夜晚的距离。
“是想来看我吗?”
赫奕于是偏头思量,纪兰等着,她知道在他那曾经受伤又奇迹愈合的头脑里正在追索最诚实的答案。
“是。不知道你的宿舍是哪一间。”
“可以打电话给我呀。”
这次没有回答。赫奕将纪兰抱个满怀,纪兰以更多的力气搂紧了他,感觉他瘦了许多的结实身躯,感觉他胡茬微现的厮磨。赫奕又扳过纪兰的脸颊,仔细将她看个餍足。
看个餍足,他就要走了,徒步回去古迹地。
“早上还要点名,怕来不及了。”他说。
“等等,”纪兰紧紧牵住他,“我朋友有车在这儿,我载你回去。”
“不需要。”他放了她的手,转身就要走。
“要不我们一起走。”这一喊,用上了她全部的力气。
“什么?”赫奕回身,大惑不解地望着她。
“一起走,我们现在就离开河城。”
“什么意思?离开河城,去哪里?”
“……我是在想,如果能找到你说的那个地方,每扇窗景都美得像幅画的那个山谷,找到它,在那边住下来,你说好不好?”
赫奕又陷入认真思索,纪兰却开始发抖,这是她非常快乐时的反应,从小就是这样,只要别人浇灌给她一点点浪漫,她就不禁要托付出全部的自己。纪兰找不出比现在更适合托付的时候,只要一句话、一个字都好,一点支持她的力量,帮助她孤注一掷,不顾一切离开这里,落魄天涯也愿意。
“很好啊。”赫奕终于说。
三个字,不是允诺,像个评语。她将永远推敲这句话。若是再多一点虚假她也不可能如此喜欢他,如果不是这样满不在乎的语气呢?前途茫茫,连她自己也有许多难关,凭什么期望他承担?纪兰的热情迅速冷却了,刚才的满怀激动全凝结成了一连串的现实问题,像冰雹一样纷纷砸落。离开河城并不困难,困难的是生活,必须找个地方落脚,不用太豪华,只要很小的坪数,至少有个沾得到阳光的角落,让她养上一盆玫瑰,在夕阳将没时,可以坐在玫瑰旁喝一杯自己煮的红茶,钱呢?来自一个稳定的工作,很心甘情愿地工作,好省出小钱偶尔大大奢侈一番,忽然又失业了也不害怕,因为买了小小的保险,每种担忧都买一个踏实的保险,为了理财,很认真地读了许多工具书,又开着中低价位的小房车,去大商场买许多普通得可笑的小饰品,带回家将它们摆设得很不平凡,那个家因此是一个不平凡的归宿,其中有爱情。她要的不过就是这么简单,大量的努力堆砌起来的一丁点幸福,这个乞求真的没人能解读?
“纪兰,纪兰,”赫奕连声喊她,他看见纪兰整个失了神,双眼空洞,进入澎湃的想象中,“你怎么了纪兰?”
“没事,”纪兰轻声回答,怔了一会儿又忽然说:“你快回古迹地去吧。”
“那你为什么哭了?”
“没,我在笑。”她真的现出一个很甜的笑靥,送给赫奕一个飞吻:“回去时给我个电话。”
赫奕就离开了。从小路穿出花房前的小片空地,没有朝向城中大道,却取道河边的散步小径。赫奕的步履不疾不徐,是那种走长路的走法。他一次也没回头。
纪兰呆呆站着许久,忽然感到迟来的委屈,擦干泪水,她也步上小径,跟着赫奕消失的方向而去。花房在城的最北隅,而进城口的大桥正在南端,整个河城的腹地像一片莲花瓣南圆北尖,东面靠山西岸临河呈狭长状,沿着河岸是非常幽静的路段,天已经大亮了,开始有早起的人迹活动。
途经过垃圾场时是更幽静的一段,刚绕过垃圾场入口不远,就听见有人在高声吵嚷,音调火爆,在河边不远的荒地上,两个人正拉扯一辆手推车对峙中。
纪兰下了石板小径,踩泥路过去。
姿态凶狠的是个老人,他的脖颈曲折朝向地面,双眼往上瞪似铜铃。推车的另一人帽檐压得极低,只看得见他抿嘴紧握车把,无法分清他的表情。
老人不让推车前进,嘴里兀自骂着什么,但他的语音太奇特,纪兰只听懂了最后半句:“……你——你这只寄生虫。”
借宿在河城一年多,纪兰最听不得的就是寄生虫三字,幸好这一次有人比她更加荣膺这头衔。推车的那个人,并不是河城的正式居民,他只是个城外邻居,不知从多久前,偷偷搬进了河城,悄悄在垃圾场里搭设了栖风避雨的小棚,历任城主拆了几次他的违建,也驱他不离。
推车的人不现神情喜怒,只回嘴道:“你这死老头。”看见纪兰又连忙说:“纪兰小姐您来评评理,秃鹰不叫我收垃圾。”
纪兰叹口气说:“你们二位,一天不吵架行吗?只要一天,我给大奖。”
推车的人答:“嗐,纪兰小姐别拿我们消遣了。”
秃鹰答:“什么奖?”
这两人已经将纪兰的心情逗得好转。他们是她在城里少数可以聊天的对象,两个人都不顾忌她的声名狼藉,因为一个没身份,另一个又太老。
纪兰瞧了瞧推车中的物事,问:“真是罚不怕哦帽人,你们又跑出去偷采芊萝了?”
帽人马上俯首认罪,秃鹰的头颅原本就是永远呈垂落状,所以他低下眼眉。
芊萝又称断舌果,是丘陵地上唯一养得活的经济作物。这一带的土质含盐分,很难想象这么咸的大地却生得出这样甜的果实。它的外壳坚硬带棘刺,剖开后是淡白多汁的果肉,因为汁液中含有某种怪酵素,倘若生吃,会落得满嘴痛蚀感,但如果削薄片杀菁腌存,是极美的零嘴,也有人喜欢拿它酿酒,或入菜烹煮。
见到整车都是排球大小的芊萝外壳,纪兰问:“采了这么多,也不送我几粒吃呀?”
两人一起回答:“腌了。”
“那还有什么好吵的?”
“纪兰小姐您评评理,”帽人说,“这些壳秃鹰不叫我收,他都堆在河边发臭。”
秃鹰连声解释,帽人不停插嘴,纪兰聚精会神,勉强听懂了:秃鹰大约是准备晒干外壳,刨下内层作饲料喂鸡。秃鹰在垃圾场边空地私自养了一大群鸡。
这样的争吵是他们两人的日常嗜好,谁也管不着,所以纪兰向他们道了早安离开,秃鹰依依不舍跟随着她,一边语意不明地支吾其辞,纪兰知道他要什么。她取出一盒薄荷凉烟,从中抽起两根收回衣袋中,然后整盒给了秃鹰。
“纪兰小姐,停车场那边出了车祸,就是刚刚,您最好过去看看呐。”帽人在背后朗声说。
快步来到停车场,只望一眼,纪兰松了口气,只是一辆清晨发班的交通车倒车失败,撞垮了一些杂物,连带得路旁一堵花篱也遭到压碎。
几个早起的人正帮忙善后,纪兰来到花篱前蹲下检查,篱下的十几株豆苑花看来已经回天乏术,她心疼的却是支离破碎的篱笆,那是她亲手一道道细桩绑缚牢靠,又漆上珍珠白色的可爱装置,现在她感觉委屈到了极点,才站起身,眼前一片漆黑。
欧玛是在傍晚时分才转醒,发现纪兰并躺在她身旁。“耶?你怎么还在睡?”
“今天请病假,”纪兰虚弱地说,“我发烧了。”
“哇,真的耶,”欧玛试过她的额温后,很果决地跳下床,“那你继续睡,我先去洗脸,等下弄点东西回来,我们房里吃。”
“不不,我要起床了。”
纪兰惦记着那株倒地银雪。
花期已经结束,倒地银雪其实不需要特别照料,欧玛提着空桶子,看纪兰动手揭去枝头的残蕊烂叶。雪白的花瓣全已老了,黄了,只剩最后几个嫩苞,吐露在藤鞭末梢。
纪兰正要歇手,准备带欧玛去餐厅用饭,她瞥见旁边不远的停车场,整个人发了怔。
早晨才被撞毁的花篱,神奇地恢复了原状。
不,比原状恢复得更理想。天色已经暗了,趋前细细一看,所有木桩崩坏的地方,都已片片归位,鬃黏以透明漆,撒上一层薄薄银粉;过于碎裂的部分,则用软木填补,在接缝处还有精巧刮雕出的玫瑰图样。这工程似乎尚未完成,只见一些器械还搁在地上,但施工的人已经离去。
十几株压损的豆苑花,纪兰原本想要连根扯除的,现在都得到了抢救,毁烂处已经修剪清楚,一排排暂时躺在一层报纸上防止泥伤,裸露的根须重新覆了土,颜色深黑,必定是从河滩上新掘来的肥壤。
晚风习习,看着这花篱,纪兰的芳心微乱,全河城里,只有君侠才有这种手艺。
欧玛也在身边迷惘。“阿兰,”她左右绕了一小圈,“阿兰,是什么那么香?”
“金缕馨。”
“不是喔,”欧玛四下张望,“好软的香味,跟金缕馨不一样。”
纪兰想了想,拉着欧玛朝一边走去,“你真识货,我带你去看看。”
这一去竟然走了百来步,又转弯,朝河而去,直到一处不起眼的小坡前,越靠近,空气就越像香水般层次嬗递,先是丝丝清芬,渐而熟美却又柔淡,最后两人都蹲下来时,周身全感到蜜也似的甜香。
在坡底瘠草乱石处,一簇枝叶缱绻的矮树,顶冠迸满五瓣的小花。
是那棵怪树。
“来近点看,晚上吐香的花通常是白色的对吗?”纪兰让欧玛靠上前,就着河堤上映来的微弱灯光细瞧,“但是你看,它的花色却是淡红,花心浅蓝,这两种颜色很不容易出现在同一朵花上哦,它都有了,越夜它越美。你别摸,摸了它,还没过夜就谢。”
“啊,超可爱,这花叫什么名字?”
“它的名字,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哩。”
这天整个下午,头痛晕眩躺在欧玛身边,等着赫奕捎来讯息,但纪兰接到的却是教授的来电。
一开始纪兰并没认出教授的嗓音,因为她正发着烧,因为教授是那样史无前例地激动多语,而且竟然呼唤她的小名——小兰啊,答应我好好照顾它,唉我是老师啦,还是笨得要命哪你这孩子真是的,听好,千万答应老师,照顾好那棵树,老师帮你找到资料了,我的老天,明明已经绝种,最近的文献至少也上百年,真想不到啊你这样好眼力,我的天哪,纬度不对、土壤不对、气候不对,太罕有了、太美、太可怕,怎么栽在你那种地方,噢,对了,还没告诉你它的名字叫做——
“嗯?它叫什么?”欧玛问。
“长夜暗菲。”
“长夜暗菲……”欧玛复诵了几次,“决定了,分一株给我,我也要种。”
“你养不来的,照顾这种花,需要爱,但又不能爱太多。”
两人一起默默看着长夜暗菲,说不上为什么。心思都飘到了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