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十五
许多人没再忘记过河城的这个秋天。
风季的尘沙都已经偃息,长空渐渐干净晴朗,就像每一个色彩清爽的秋天一样,丘陵地枯荒成了一片单纯的浅褐,上方是蓝天艳阳,微风又将薄云纺成了丝丝白缕。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但是河水不对。水位不停暴涨,整条河翻腾黄浊泥浆,变得无比肥壮,连靠近城东一带也能整夜听见水声汹涌,那感觉有点不安,有点超现实,仿佛河已经具型成为一个巨人,心情非常不良,它正在咄咄拍击河城的大门。天天都有人群上堤观看,城里的居民来自各种地带,没人见过这样凶猛的河,站在堤防上议论纷纷,人们的心里却回想起各自的家乡。
另一桩怪事显然渺小多了,但来得贴身,空气中,出现了漂浮的细物,像一小段蛛丝,在风中轻扬,一沾上衣服就立刻化为粉尘,留下一圈鲜黄永不褪色。这东西是一阵一阵地来,御风而行,不幸让它扑上了身,马上从头至尾斑斑点点像发了霉。许多人因此开始犯了毛病,症状是鼻炎或咳嗽。
记忆也是一件怪事,纪兰这样想。
“阿钟,”这么脱口而出时,纪兰的感觉非常自然,她说:“可以休息了,阿钟。”
对方马上红了脸,很客气地回答道:“辛小姐,大家都叫我君侠。”
君侠和纪兰并肩坐在工作台前,花房里刚清出了全部的金缕馨,由负责养护路树的单位接手,将这批掺进了本地土壤、养驯的金缕馨定植在城里许多个遮荫处。
腾出的花房空间填进了更多的盆栽。充足的人力等候着,只待纪兰送出一株株花苗,就移植到城中大道两旁,朝南北向拓展,大道已一段段种满了观赏花卉,植栽又延伸向周边的裸土。城中大道像条血管,将一脉红艳输送向城里每一个角落。
扦插分植是需要耐心巧手的细活,多亏了君侠自动分劳,纪兰才应付得起大量的工作。
自从那道豆苑花篱修复完成之后,纪兰就怀着些猜想,如今证实,君侠果然懂得园艺,不论种植或是造景的观念,他都知悉,各种实务操作,他也帮得上忙。
但是为什么将他喊成了阿钟?阿钟又是谁?答案就在脑海深处,岔开成许多声音:“阿钟。”常记得有人这么呼唤,分明是哥哥的声音,阿钟偶尔应声道:“小辛。”那是他叫哥哥的方式,“祝阿钟和小辛白头偕老。”那是不知道什么人写在哥哥大学纪念册的戏谑留言,紫色的墨水笔迹,随着岁月渐渐晕开淡化,解离成了蓝色字体与粉红色水痕,想着那水痕,答案全具体了,阿钟是哥哥的少年好友,纪兰从没忘记过那张年轻的脸孔,始终怀念那许多次的共同出游,只是需要各种讯息拼凑,才能将名字与影像联想在一起。
怎么在记忆里,最遥远的路程却是直线距离?
君侠歇了手,却不急着离开,他在花房里四处游走,将早晨送来的新盆栽整齐地搬上架。
君侠走路的姿势像赫奕,赫奕的背影像阿钟,阿钟的正面有点像哥哥,当纪兰这样胡思乱想时,有人叩叩粗暴地敲门。
秃鹰将帽人的手推车停放在花房前,人坐在车把手上喘着气。
他为纪兰运来了几桶鸡粪。卸货的工作太粗重,君侠立刻上前帮忙,将车推到堆肥小间,君侠和纪兰合力,一铲铲将鸡粪送进肥料底层。
秃鹰于是坐在铁卷门边休息,一边把玩着纪兰的手机。这只涡旋虫造型的机子很得纪兰的珍爱,握在手里很圆润,喜感天成不需要任何吊饰,现在借给了秃鹰,她知道他没有拨号的对象,她也知道他一向对手机很好奇,她并不知道此刻秃鹰的心里勾引起了多少回忆。
毫无棱角的手机,外形真有趣,秃鹰不太明白地翻转它,观察它的每一个弧度。在他很年轻的时候,电话是稀奇的玩意儿,若是必须使用它,那么多半是遭逢了意外,是坏消息。
在那个年代里,许多心事只能深深埋藏,思念是一种猜想,现在的她在哪里?在想着什么?什么时候能再一次碰见她?相遇得那么巧时该说些什么话?人生就成了一种等待,充满独自的等待,不停假想着对话,推测着意外,有时也满怀冲突苦楚,她是否会失约?可曾变了心?那么多的疑猜无法对质,恨不得飞进她的心坎看个清楚,但与她连不上线,没有即时对答,没有真也没有假,只有不停地回想。在回想中,伊人的每个微蹙轻颦都让人震动,每句话都足以衍生出一百首诗,终于,盼到见了面,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胸膛里堵塞了千言万语,只好以一个拥抱表达。
他认为这叫做爱情。
现在秃鹰也无法说出这些念头,浓厚的乡音造成了语言隔阂,他注定做一个深思的人。
秃鹰将手机还给纪兰,他其实很想要拨给一个人,但是没有号码。
念念不忘的那个美人儿住在光阴的另一端,永远不可能开机。
处理好了堆肥,纪兰接过她的手机挂回颈上。“暂时不用再送肥料了,差不多要准备过冬了,嗯?”她说,不确定秃鹰是否听得懂。
“啊,好的,好的……”
天气不暖不凉,但是秃鹰冒着满头大汗,纪兰有点担心地看着他,觉得秃鹰今天的脸色特别灰败,他似乎很不舒服。
秃鹰吃力地拉起手推车,君侠上前帮忙扶了一把,纪兰将车侧吊着的小编篮移进推车内,编篮里是一些鸡蛋,浅褐色的蛋壳看起来新鲜可爱。
“秃鹰伯伯最近生意好呀?”纪兰说。秃鹰养了不少鸡,不是为了自己享用,他在城内私营肉蛋生意。
“好哇,人多……‘顾忌地’人啊都买了啊。”
纪兰请他再说一次,总算听清楚了,古迹地上的人们买了他不少鸡蛋。
“等等,是说古迹地上的人全回来了吗?”
“人多好几天回来了啊。”秃鹰边揩汗边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