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揩完了汗,秃鹰顺手搔搔头,他知道自己说话常出错,有时用词不妥,要不就是发音失败,但辛小姐的反应未免也过火了些。

先是霍然色变,她愣了几秒,好像完全断了电一样,然后辛小姐拔腿就要跑,才一返身,她与君侠撞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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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得差不多可以交换全身脏器的撞击,辛小姐双手掩额,疼弯了腰;君侠紧捂下巴,整个人直接跪倒落地。

看得秃鹰也痛苦了起来,他不由得也抱住头颅,倒抽了几口气,忽然发现,他是真的头疼,确切地说,全身没一个地方不疼,好像被棍子打过了一顿,他唇干舌燥,大汗如雨。

“呜。”耳边传来君侠模糊的低吼。

辛小姐不停地快速说话,有点怅恨的声气:“他回来了我怎么都不晓得?你们怎么都不告诉我?他怎么都没来找我?”

秃鹰偏过弯折的脖颈,斜望出去,看见辛小姐捂着前额正要走开,又被一把拉了回头。

“辛小姐,”君侠扯住她的衣袖,“您这样不太好。”

“您直接去找他,只会给他带来新麻烦,”君侠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的嘴角到下颌一带已经快速泛出血淤,他说:“让我来,好吗?您约个地方,我一定帮您带他过去。”

秃鹰带着叹息离开,推着空车。

不须过问,秃鹰知道他们口中的“他”是谁,那个很英俊的小伙子,叫——叫什么来着?实在想不起来,根本没机会认识他,只听说是个脑袋有点异常的年轻人,才来河城没多久,就被派去古迹地服劳役,好不容易回了城,又给调去清理河漂,天天像垃圾一样泡在河里,再好的体魄也送去了半条命。

没有人不知道,辛先生故意整他。

可见传闻不假,错不了,必定是个秀逗,只有脑筋短路的人,才会笨得至于不懂城里的规矩,人可以偷懒,可以犯贱,可以惹是生非,但是万万不可沾惹辛小姐——除非这人老得像秃鹰,或是丑得像帽人。

这么一想,秃鹰不禁感到有些超然,从超然的地位看过去,这一次他破例支持辛先生,虽说阴险了一些,但他认为情有可原,换作他是辛先生,有这样一个老是倒贴混账男人的傻妹妹,秃鹰相信自己也会用上小人路数。

唯一的问题出在,那个英俊的小伙子看起来不怎么坏。秃鹰摇摇低垂的头颅,他老了,但是他的灵魂始终停留在青春的浪漫时代,始终相信美,相信真正的罗曼史就应该掺些曲折,多点痛苦。辛小姐的爱情看来是泡汤了,那个小伙子说不准会被辛先生整死,那又如何?这世上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刹那间的拥有好过于长相左右,一颗受伤的心能将情人保存得最长久。

这不是残忍,这是美,这种美他亲自尝了太多,谁人没有年轻过?若不是因为咽下过那么多苦头,人生何来滋味可言?

就像是他的诗,始终不是写来让人懂的,他只想让人痛,败笔连篇又何妨?缺乏知音何足畏?只要其中出现一段、一句,哪怕是一瞬间的痛快淋漓,那就够了,就是美的极致,诗的完成。秃鹰点点头,觉得今天的感想特别好,应该写进日记里,务必记得要收录这一句:他一向喜欢人们只传诵他诗作的片段。

如果还有任何人记得他的任何一首诗的话。

越走越慢,宿舍已经在眼前不远,但这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完,秃鹰决定放弃推车,空手而行,连那篮鸡蛋他也不顾了。

全身浸在冷汗里,进宿舍大门时,仿佛擦撞了几个人,仿佛有些人在叫唤他的名字。

不,他不叫做秃鹰,他好讨厌这个绰号。阶梯变得很高,膝盖变得很软弱,每一个迈步都发抖,手也发抖,掏不出钥匙,掏出以后试了千百次也插不进匙孔,他胡乱地咒骂几句,用力顶门——或是失去平衡跌撞在门扇上,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门原来没上锁,他以滑垒的姿势栽进寝室。

是怎么趴倒在床脚前,秃鹰没有印象,世界变得好安详,时间不再流动,肉体感官迟钝了,只觉得懒洋洋、暖融融,好像漂浮在热带的洋流上,似乎有海妖在很遥远的地方吟唱,多么空灵的歌声……

在昏倒前的最后一秒,秃鹰只是费解地想,这是哪里?他看见四周陌生的室内陈设,全错了,地点不对、时代不对,他的鼻端前正好是一只脸盆,脸盆中正好倚立着一面小圆镜,连镜子里的自己也不太对,那么老、那么痛苦、那么吓人,秃鹰大口喘气,忽然觉得这一切很可憎,很脱离现实,就好像……就好像是他年轻时写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