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就这样?”纪兰问。

君侠点点头,将东西放入纪兰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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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纪兰送给赫奕的手机。这已经说明了一切,赫奕不希望与纪兰会面。

“他什么话都没说?”

“有。”君侠考虑了一瞬,说:“他说,请您放心他。”

纪兰不再开口,只是低头不停地看手机,好像对于电信产品突然产生了高度兴趣一样。

这是一只便宜的机子,银灰色,朴素的长方造型,多色阶液晶荧幕,隐藏式天线,按键稍大,适合厚实又男性化的手掌,翻过背面,贴有一张镭射小标签,显示货号与维修专线电话;再翻回来,开启电源,整只手机是死的,不知道已经多久未曾充过电。

君侠启齿再想说些什么,但只牵扯出了一个疼痛的表情,他的嘴角上的整片淤血,才半天的工夫,已经演变成了深乌青色。他望了一眼纪兰额上的肿块。

“谢谢你。”纪兰心不在焉地说。她将手机搁在工作台上,拨理了一下发丝,开始修剪台上一盆烛芯葵。

剪完盆栽后,她打点好一篮园艺工具,和一桶浸水的苔毡草,提到花房中央的全日照区,那边是几排长长的土畦,种满了荒漠蔷薇。

纪兰在工具篮中慢吞吞挑拣,取出一把雪亮的刀具。君侠见了一懔,周身汗毛都竖立起来。那是一把手术刀。

她仔细观察锋刃,徐呼一口气以后弯下身,朝花茎狠狠割下去,一刀成伤,斜转刀尖,指甲压覆其上,挑撕下茎表一环韧皮,蛋白状的汁液流出,弃刀,在割裂处敷上一层苔毡,喷生长剂,再裹以一圈粗瑟纸,绑上软铁丝,喷水。纪兰挪动位置,刺向另一株蔷薇。

君侠跟在她背后,不确定他能说什么,这时已经接近深夜,就他的知识所及,好像不适宜进行空中压条。更不适宜的是纪兰的模样。君侠是习惯操刀的人,但他使不出眼前这股杀气,这样切割毫不迟疑,精准、凌厉。

“辛小姐,辛小姐……”

纪兰听而不闻,她开始为第三株蔷薇剥皮,君侠于是轻触她的肩膀。

动作停缓,刀锋垂落了,纪兰缓缓转过头,满脸尽是温柔的神情。

“真的太晚了,你请回去休息吧,嗯?”她说。

“为什么您——”

“——你请走吧。”

“……”

因为你们全不了解赫奕。望着君侠离去的背影,她想。

赫奕是纪兰见过最单纯的男人,他只是单纯地想要生存,他需要单纯的生态环境。

所以她需要栽培他。

没有人预料到花房的产量变得如此惊人,分株繁殖的花苗源源不绝地送出,妆点了全城,直到设定的植栽定点都已接近饱和,辛先生临时组织了特别人力,针对城中一些闲置的荒地,开始进行土壤整治与排水规划;至于景观设计,则由辛先生亲自执行,一个缤纷灿烂的蓝图隐隐成型。

冬天也就要来临。

纪兰认真工作,花房中的细活,始终有君侠帮得上忙,帽人每天帮忙送来午餐,纪兰忙得抽不开身,她的手指布满伤痕之后的硬痂,脸颊上晒出了大量的雀斑,她的食欲良好,灵感不断,她在纸头上涂满手记,怎么为玫瑰嫁接出更繁复的花色,又如何试验海棠的单性分殖云云。偶尔得了空闲,她在花房的电脑前专心敲打,撰写分外的工作建议书,关于城里的路树管理,哪些矮树丛不再修剪,将不利明年的开花,哪些树木应该及早疏枝,哪些区域最好在冬季里养土,纪兰全用上了标准公文格式。

但她夜里再也不加班,满身泥污离开花房后,纪兰直接去职员餐厅,排第一轮用饭,再匆匆回宿舍冲洗,裹着浴巾,旋风似的转往寝室梳妆镜前,仔细描画,上好透明粉嫩的底妆,不够;添上清爽眼彩以及卷翘睫毛膏,不够;又刷上淡淡的眉色和唇蜜,试穿各种凸显她的纤美的衣裳、低腰裤款或是紧身小洋装,搭配一些精致小饰件;直到她时髦得无懈可击,又辣得自然,纪兰就奔上中央大道,赶搭夜里离城的公务车。

丘陵地上的公路保养得再好,还是一路起伏颠簸,就这么摇摇晃晃进入辐射城,她在第二站下车,转驳地铁,轰隆隆直赴城中心;出月台,在热闹的地下街道走上一小段,什么也不买,直到人潮最汹涌的出口;钻上去,她来到了星辰大楼广场。

在这儿不论怎么步行都必须挨着别人的肩膀,她左右躲闪越位,随便找到一道最短的人列,排队买一杯浓缩咖啡,不,谢谢,她拒绝柜台小弟建议的糕点,端着咖啡餐盘,单手排开阻挡的人体,身手矫健地抢下一张露天咖啡座椅,入位。

终于安顿了下来,纪兰坐得优雅,擎起细细的胳臂,郁闷地抽烟。

在她的斜对面不远,另一架阳伞座椅中,一个中年西装男也在抽烟。

他看着纪兰,她始终没动咖啡杯,就和昨天一样,如果没记错的话,上星期也一样。

男人将自己的柚茶一饮而尽,然后专心看纪兰。她和都市中惯见的苍白美人很不同,全身都散发出健康、惹火又纯真的风味,真是百里挑一的高档援交女。他举杯再一次啜饮,发现茶已经喝光。

这个女人今天似乎特别恍神,男人想,早就该答复他的视线了。唉,真不太敬业。男人勉为其难地站起来,一把抄起他的座椅,移到纪兰身旁。

不需要太多迂回,男人极擅长这类对谈,他已经逗引得对方微微发笑,尽管她害羞似的低着头,他熟练地继续说:“……七十七楼跳舞也不错,七十八楼的钢琴吧你去过没?先喝一杯你说怎样?或者,我们就直接去……”

去美妙的十六楼,那充满异国情调的旅馆,舒适隐秘,严格防范针孔偷拍,不管你喜欢日本风宫廷风、阿拉伯风或是那布置了精巧躺椅的——

“地下楼。”女人忽然抬起头来,清脆地说。

“啊?”

“这边地下楼有超市吗?”

“我想有吧?”

“我真的……”

女人的脸蛋温柔,她怔了一会儿,再度启齿,说出了他在丰富的街头猎艳史中所遭遇过的,最难以接腔的一句台词。

她说:“……我真的好想买点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