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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辛小姐今天很不同,君侠想。因为她整个下午都在做菜。
花房里的砖灶,原来还能提供烹调功能,君侠拨空前来帮忙时,整栋花房都洋溢着暖暖的烘焙饼干香,灶上另有一锅看起来很浓厚的洋葱汤头,微微沸腾冒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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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兰正在工作台上搅拌一盆芊萝沙拉,她将园艺的工作全拜托给了君侠。
辛小姐今天不急着下班。
但她在傍晚时溜班离开,回来时,已经梳洗打扮过,穿戴得很俏丽,她又洗一次手,来到砖灶前,“哐当”搬动一些炉具,炉面灶底齐用,同时料理橄榄香料焖烤鸡与奶焗碎米。
当君侠前去职员餐厅晚饭时,用餐的内容很模糊,仿佛每盘食物都带着点烤鸡的滋味,他决定回花房看看。
一条水泥小路蜿蜒穿越过黄媵树群,树影中隐约透露出明亮处就是花房,花房向西与朝南的两面全是玻璃打造,流泻出晕黄色灯光,在夜里看来特别奇幻,像个独立的童话世界;穿着绛红色衣裳的纪兰是个花精灵,她在盆花间穿梭游走,有时驻足,朝玻璃幕外凝望,两手交握在胸前,祈祷似的,秀气的脸庞现出了点甜蜜的模样。
她发现纱门外的君侠,迷惑了好一会儿,纪兰见外地问:“你回来做什么?”
“百日香,还有十几盆百日香要分株,想趁今晚赶完。”
“噢,那麻烦你了。”
君侠埋首工作,纪兰只是默默坐在灶旁,把玩她烘焙的饼干,有时她又长时间仰望玻璃天幕外的夜空,今晚没有月光,漫天只见阴沉沉的云层。
就在满室的烤鸡香味全冷淡了的时候,纪兰瞥望她没戴手表的右腕,君侠适时提醒:“快十点了。”
纪兰吓了一跳,仿佛忘了君侠的存在,她点点头,从灶里拉出烤盘,移开早已凉却的汤锅,将满盘的手工饼干全胡乱拢成一堆,她取来垃圾桶,端起烤鸡,斜过盘面正要倾倒,动作却停了,她转过来,端详着君侠。
两人无声互望,也许只有几秒钟,在两个人后来的回忆里,这一刻好似无限长久。
“你还有食欲吗?”她问。
“有。”他说。
“可以让我请你吃饭吗?”
“那太谢谢您了。”
君侠走过来,从垃圾桶上方接收烤鸡,取起砖灶上的一把利刃,就要豪爽地大快朵颐。
“不不,等一等。”
纪兰将所有食物送到玻璃墙边的小咖啡圆桌,摆设整齐,布置好餐具,两人入座,纪兰再次喊停,她匆匆跑开,在置物柜中翻寻,捧着一些东西回来。
是一钵精油蜡烛,和两块细麻布餐巾。纪兰点亮了烛火。
冷汤,坍塌的奶焗碎米,出了水的沙拉,烤鸡外皮处处是霜白的凝脂,一壶冰汗冒尽的甜调酒,纪兰说,开动吧。
君侠畅快进食,称赞道:“没喝过这么甜的蔬菜汤,您的手艺真好。”
“哪里,我很少做菜的,可是我会把食谱背下来,真的背哟,汤你喜欢的话可以搭点饼干吃,哪,试试看,菱形的这盘是咸饼干。”
“好,谢谢,这餐巾很漂亮,我舍不得弄脏它。”
“我不觉得多漂亮,只是差不多而已。”纪兰漫不经心地用叉子拨弄她盘中的沙拉,一口也没吃。
她又拿起餐巾翻面随意看了看,那是一张深紫色无收边的布巾,并不是单纯的紫,其中还糅合了不规则的瓷青与深灰色线条,形成一种冷调的混乱,像是从浓雾的深夜里看出去的风景。她将餐巾放回膝上,“以前看过一块真的好漂亮的布料,我好喜欢哦,后来再也没找到那种印花了,这块餐巾只是勉强有点像而已,我真是没办法,找不到我想要的那块布料呀。”
“什么样的印花,您能说得再清楚一点吗?”君侠对这话题显得感兴趣,他已经喝完汤也吃完沙拉,纪兰递给他切鸡肉的餐刀。
“那是一种很好看很复杂的花样,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讲,也不能说是图案,就是颜色,那种颜色本身会让你觉得很丰富。”
“您是指渐层色?”
“不是喔,我太不会形容,很不均匀,好像是把很多种颜料全泼上去一样,可是你又会觉得很和谐。”
“很深邃的颜色,是这个意思吗?”
“对对,很深邃,说不出来的紫,好像里面还有一丝丝亮亮的黑色,看久了,你会好像掉进一个旋涡那种感觉。”
“我懂了,您形容得真好。”君侠将前倾的身躯坐正,开始切鸡肉。
纪兰掏出一盒细长的薄荷烟,朝君侠探询,他摇摇头表示不介意,纪兰点了烟。
真不愧是年轻的大男孩,她想,拥有深不可测的食量。纪兰仰望着天幕上的夜空,静静抽了半根烟,让君侠顺利肢解了整只烤鸡。
“我们好像没有真正聊过天。”她说。
“没有,您太忙了。”
“也不知道聊什么好呀,你们办公室的事情我又不懂。”纪兰摇手拒绝了烤鸡,只给自己添了杯甜酒。“古迹地你去过没?我知道你们办过参观团哟,去古迹地那边野餐不是吗?一次还是两次?你觉得那边好不好玩?”
“我没去过,请辛小姐说说看。”
“呼,古迹地呀,我只去过一次,我自己开车去的,运气不好,星期天挤死人了,他们说挖到好几千年前的干尸哟,结果你也看不到干尸,因为不展览,只给看他们挖的洞穴,很无趣的洞哩,一排一排,每个坑都四四方方的像游泳池,就是挖光的坑,你什么也看不到,新挖的坑在更深的地底下,要坐一种小小的铁轨车进去,但是我没进去,我去看了一些出土的小东西,有些是新挖出来的,都还有泥土呢,有人解说给我们听,越往下挖,就是越古老的东西,我就一直想,为什么大家都选在同一个地点埋东西呢?你在那边挖下去,听说是上个世纪有人埋了一个铁箱不是吗?就在箱子下面不远,又发现几千年前的尸体,你不停止挖下去,忽然挖到更久以前的家具,再往下呢?好奇怪,几万年前的人在那边吃饭跳舞呢,奇不奇怪?你真应该去那边玩一趟。”
君侠微眯着双眼,早已经忘记用餐,他说:“谢谢您辛小姐,您已经带我去了。”
纪兰盯着他瞧,叹了口气,她感到手指一阵灼热,香烟已烧到尽头,她赶紧捺熄烟,偏头思考了片刻。
“这不是重点,有一件事情真的很奇怪,难道没有人发现吗?”她宣布道:“你从来没出过城。”
“的确没有。”君侠承认。
“连假日也没看过你出去,一次也没有,为什么?”
“……”君侠俯首,只是看着膝上的餐巾。
“你知道吗?我也是坐过牢的人。”
等了那么久,就在纪兰打算放弃逼问的时候,君侠抬起了头,神色明朗,毫无闪避,他说:“您很聪明,辛小姐。”
“不对,大家都说我很笨,我只是注意到一点细节,而且我还拼命一直猜,你到底闯了什么祸?”
“您不会想知道的,辛小姐。”
“这么说你真的是受刑人哦?怎么会跑来河城呢?”
“辛先生把我从监狱里借调出来,到这边帮他一些忙。”君侠爽快回答:“我的活动范围也只限于河城,出城的话,算是违法。”
“调来帮忙,帮什么忙?”
“看守一个人。”君侠简短地说,他拿起餐叉继续用餐。
“我听不懂,看守谁?”
“这您也不会想知道的,抱歉我没办法说。”
“呣……真神秘,没办法说,”纪兰挲摩手中的玻璃杯,她又看着君侠,满脸天真问道:“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不跑走?要离开河城很容易的啊。”
“跑去哪里呢?我和这边的人一样没身份,出去以后只能躲躲藏藏,外面跟河城,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说到这儿,君侠忽然红了脸,犹豫了一会儿,他说道:“再说,留在这边,我觉得很满足。”
“为什么?”
君侠的脸更红了,却不再犹豫,字字说得清晰:“在这边,见得到自己喜欢的人。”
“别这样……”反而是纪兰不自在了,她柔声答道:“在我的心里面,只有一个人。”
“我知道。”
“他……不太懂得保护自己,我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我想带他离开这里,但是那需要很多钱,我真的好拼命存钱,可是我又常常觉得一天也等不下去了,就像今天,今天我真的好想去找他,我好想过去,又好希望他会来找我……”
纪兰的脸颊也泛了红,因为激动,她愤慨地说:“我真的好生气,气自己怎么这样沉不住气,有时候我又好气大家,住在这里根本没有隐私,每个人都等着看辛小姐的好戏,那好啊,谁不会演戏?如果大家都以为我跟赫奕没关系了,也许他的日子可以好过一点吧?”
“我懂了。辛小姐,”君侠平静地放下餐叉,“我来建议好吗?就让别人认为我和您交往吧,您说好吗?”
“噢……”
“您想想看,这一阵子我天天来花房帮忙,别人不这么以为也难。”
“你不怕我哥发脾气呀?”
“这您就放心吧,辛先生没什么好罚我的。”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就当作是个交换吧,”君侠非常当真,他这么说:“说不定在将来,我也想请您帮一个忙。”
纪兰转头默默望着花房外的夜色,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小雨,水珠飘落在玻璃墙上,拉划成一丝丝晶莹的细线,她再回首时,秀气的脸孔已经掩上了明媚的艳光。“能谈开来真好,以前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有点害怕你。”
“您真的很聪明。”
“还吃得下吗?”
“吃得下。”
纪兰屈身从咖啡桌下取出一只长形盒子,金色盒面孔雀绿大丝带,包装得很可爱,她说:“那我们来吃蛋糕吧。”
“好的。”
“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的生日。”
“生日快乐,您想许个愿吗?”
“呵……”
只有一点朦胧,没有丝毫声音的小雨,轻轻击打着花房,从外面看进去,蛋糕的烛影摇晃,满室的花影摇曳温馨,点点雨滴眷恋着这画面似的,攀爬在玻璃幕上久久,直到汇合成了泪珠大小,才加速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