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谁都注意到了辛小姐的新恋情。

平心而论,真是一对绝配,人们暗地里这么想。辛小姐大量生产花苗,君侠帮忙之余,还随手制作一些精巧的花器,两个人合作无间,一起为植栽付出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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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也偶尔见到辛小姐和君侠并肩散步,在河畔俪影成双,但到了夜里,辛小姐总是匆忙出城,只剩下君侠留在花房,工作台上灯火通明,有人趋近玻璃幕一看,君侠伏案正在奋斗,盆栽都摆在一旁,他的手中针线穿梭,似乎忙着精密的刺绣。

花房中的工作始终沉重,但气氛已经不若以往,只要君侠一现身,辛小姐便活泼了起来,她打开室内音响,在热闹的广播音乐中,与君侠谈笑自然。

这天帽人没送来午餐。

纪兰于是与君侠一起去职员餐厅用饭,回程时,两人取了铲子和桶具,前往河滩上,挖取一些湿壤,好培养一批新到货的苔藓类植栽。

掘土的粗活由君侠忙,帮不上手的纪兰只在一旁晒太阳,这河滩上没有遮蔽物,她看着君侠落铲劲猛,取泥轻松,念头一动说道:“我打赌哟,你一定挖过那种埋尸体的坑。”

“哪来的尸体?”

“谁知道呀?说不定是你杀的。”

“呵,也许吧。”

只是玩笑话,纪兰只是千方百计想套问出答案,她太好奇君侠到底犯了什么法,所以提出各式各样的猜想,君侠永远不答复,守口如瓶,偶尔还显露出被她逗乐了的笑容。

于是她换个问法,“觉得后悔吗?”

“不太后悔。”

索性再旁敲侧击,“你想你还会再犯吗?”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整桶土壤已经装满,君侠将铲子递给纪兰,他双手执桶敲地,用力将土块震平扎实,咚。咚。纪兰看着他使劲时,脸上那一瞬间的暴烈刚强。

“……这样子,我把这支铲子送给你,要记得哟,再有坏念头的时候,你就挖土,挖到把精力全部用光光,你说这个主意好不好?”纪兰见他不语,自己低头用铲尖戳划地面:“你也知道,除了河边的软地,河城这一带的土质很不好,降雨少,盐分又高,还被踩得硬硬的,你看,这样把表面挖开了,花才好长出来。”

君侠接过铲子,他的神情已经恢复温和,甚至像个孩子一样,有点感动羞怯的模样。

“不问你的事了,”纪兰柔声说:“想知道我为什么坐牢吗?”

不待君侠回答,她快速说出来:“过失杀人,你相信吗?我害死了别人。”

君侠的反应平淡,好像什么也不能让他吃惊一样,他想了想,说道:“辛小姐,不管怎样,我相信一定不是您的错。”

“什么叫做错?”纪兰叹了口气。

君侠不再回答,只是轻搂住她的肩膀,那是一个节制的拥抱,但是纪兰的感触自动延伸,只觉得轻微冒汗的他闻起来真奇异,像花一样精彩,不禁双手揽上他的腰,她听见铲子落地的声音,她感觉君侠青春结实的胴体,她看见前方闪烁的河水。

烈日之下,大地赤裸出最逼真的色彩,河流是一条解松的银腰带,为什么从没发现君侠脸红的模样这么可爱?她的芳心于是荡漾,引颈向前,差点吻了下去。

君侠却礼貌地撤了手,他提起水桶铲子,迈步爬上河堤斜坡,纪兰默默跟在后头,尴尬不已,幸好到了堤上就碰见一小群人,他们热心地报上了新闻:“城里死了人喽,秃鹰昨天挂点了。”

虽然是意料中事,纪兰永远也不习惯听见死讯,她让君侠独自回花房。说不上来为什么,纪兰忽然想要前去探望帽人。

这个念头挽救了帽人的工作小棚。来到垃圾场时,纪兰正好见到一架小型怪力车轰然运作,它在破坏垃圾山旁的一座木板棚子,那是帽人栖风避雨的小窝。

纪兰连声喊停,朝怪力车大幅度挥手,但钢铁车爪没有停止摧枯拉朽,整个棚子已经倾颓了一半,从中滚出各种家居物品。

“停——我说停。”纪兰阻挡在车前,迫使引擎停止运转,她问:“你们在做什么?”

车上与车旁各有一人,那两人面面相觑,驾驶座上的人回答:“拆违建。”

“等等,先别拆。”

“没办法啊,这是上头的命令,辛小姐您让开点。”

“我说不许拆,这间小棚子我要了,”纪兰流利地使起官腔,“庶务科路树美化小组,我们要这间棚子。”

“但是……”

“我说别拆,我现在就去弄公文,你们先停工,对了,帽人他人呢?”

那两人再一次面面相觑,然后一起指向河岸。

纪兰越过河堤,在堤下找到了孤单的帽人,他蹲在向河的缓坡前,面朝着河滩,身上背着一小壶水,旁边停放着手推车,车斗中只有一堆凌乱的簿本,他似乎没有抢救出其余家当。

纪兰来到他身旁,帽人并未理会她,蹲着的姿势像是凝固了一样。纪兰随手翻了翻推车上的东西,她认出那是秃鹰的日记。

“他们拆不了你的小棚,不要担心,我要正式雇用你,”纪兰俯身对着帽人说:“对,雇用你做肥料专员,还要他们给你薪水,我这就去申请公文,你听见吗?嗯?”

帽人恍若不闻,没有任何反应,纪兰绕到他面前,怀着同情端详他。

帽檐底下只见半截脸孔,帽人半张着嘴,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他愣了许久后忽然开口:“纪兰小姐,您有没有注意到一件怪事?”

他以下颔指示前方,前方是整片斜坡接连到河床,斜坡上东一簇、西一簇,开满了茂盛的紫色花丛。

堤下新长了这么多野花,纪兰竟然从没察觉。

“都是今年冒出来的,”帽人看着花丛说:“像怪物一样,长得好快,以前的野草都给弄死光了,我刚刚才想通,怎么以前都没想到啊?城里那些黄黄的怪东西,是这些花在吐粉呐,您注意看,蹲下来看,有没有看到?一团一团黄粉在飘,看到没?”

矮身望过去,果然可以看见花丛正在迎风扬丝,吐出来的花粉在空中聚散如烟,纪兰想到近来城里的飘浮污染物,竟是来自河滩上这些野花。

帽人终于正面转向纪兰,他的手中紧握着一根从野花丛中摘来的枝梗,“纪兰小姐您学问好,您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纪兰接过枝梗,细瞧其上的紫色苞蕾。

“航手兰。”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