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赫奕在黑暗中苏醒,他看了看窗外的天光,已经入夜了,每天的这时候他总感觉特别困顿,他翻个身,不打算理会床前的人影。

“你自己去吧,我不吃晚饭了。”他模糊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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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人影并不是他的室友,“起床,快点。”她说。

那是纪兰的声音。赫奕转身利落地跳下床,伸臂入黑暗中,一探便中,与她十指相扣。

他们匆匆离开寝室,一路躲闪旁人,直到出了宿舍钻入车内,赫奕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启动引擎,回转,车子很快来到了城门口,就要越过警卫室,纪兰握紧方向盘,油门和刹车齐踩,这是辛先生私人拥有的顶级休旅车,四轮传动加宽胎幅加高底盘,可以跨越这地球上的任何路况,必要时,应该也经得起冲撞。

但是没有任何阻拦,懒洋洋的警卫从座位上瞧见了车辆,赶紧搁下手中的杯面,起身挥手致意,目送车子离去。

纪兰开上了大桥,冲向另一端,接下来就是不停地往前疾驶,大风在车窗外呼号,初冬的满月忽而在前方,又左右移向,不知道高速奔驰了多久,直到进入了最荒凉的陌生地带,没有路灯,没有旁车,只剩下起伏的丘陵地和遍地月光。

到这儿纪兰降缓了车速,心里某个念头渐渐浮现,终于大吃一惊,为什么城门口那样顺利放行?哥哥该不会真的断了气?

“好锋利的剪刀,划一下,不用太使劲,就像给蔷薇做高接一样,”停了车,纪兰开始没头没脑地胡乱叙述,“没有给植物接嫁过的人,都不知道哦,第一刀最难,你要瞄得很准,割得很稳,血流出来你也不能害怕,你要继续割下去,另一只手要按紧,习惯了就好哦,我刚才是不是说了血?不好意思说错了,我重新说第一刀最难,你要瞄得很准割得很稳,就是那么简单啊,但是我……”

但是她办不到,不可能刺得下去。她被辛先生压制得紧实,刀尖抵触到了他的颈部血管,晃了几次,纪兰一咬牙,抛开剪刀,腾出手在办公桌面上狂乱摸索,这次够着了一块水晶文镇,她举起文镇,毫不犹豫地朝辛先生的头顶敲击下去,辛先生仰天摔倒,后脑着地,他挣了一下,几乎半坐起来,又颓然倒回地板。

饱受惊吓,纪兰只想要马上溜走,门才开启一缝,就看见外面围满了人,那个矮胖的秘书挤在最前线,一只脚叉进来抵住门扇,她好不容易硬推回房门,听见秘书哀叫一声,上锁,来到辛先生身旁察看,辛先生双眼紧闭,她推了推他,毫无反应。

纪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每来回一圈就看哥哥一眼,最后她蹲下来,伸手扳动辛先生头部,让他脸别向另一边。她来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拼命掏寻。

“你说是不是生病的关系啊?”她问赫奕,“我哥怎么会变得那么虚弱?”

没有回答,赫奕在听,但他始终张望着车窗外的风景。

纪兰明白了让她吃惊的真正原因,为什么赫奕这样安静?

状况的确难以一下子说明。纪兰曾经设想过各种离城的方式,同时努力攒钱,每天运算着数字入眠,偿还债务多少,储备生活费若干,才可以供应她与赫奕快乐地旅行去远方;而现在计划全打乱了,这一切来得太仓促、太轻易、太美,车窗外的景色也美,满地月光像白霜似的,山丘的棱线在深蓝夜幕中微微发亮,但是赫奕为什么这样安静?一股凉意爬上了她的全身。

发抖,这是纪兰从小的习惯,遇上太好的运道时,她就会这样哆嗦起来。当她还是一个少女时,最爱乘车出游,每一次启程前总要发抖,高兴得无法承受,只怕眼前这美好不够真实,万一按捺不住,发出一个动弹或一个声响,幸福就要像个脆弱的谎一样,被戳穿。

“现在要往哪里去?”

她小声地问,赫奕还是没有声音。

她忽然手脚并用,很活跃地钻爬到后车座,扯开座椅上的一只大提袋。

“你看,我们有好多钱。”她从袋中掏出一叠又一叠的大钞,“都是现金哦,来,让你开车,我来解释给你听。”

她鼓励他移到了驾驶座。

“今天下午我真是快忙死了哟。”她说。

快忙死了,战战兢兢离开辛先生办公室,下了楼以后开始奔跑,没命地跑,直到撑着车门喘气,那是辛先生的顶级休旅车,正好车钥匙就握在她的手心里。

上车,不知道该驶往何方,总之离开得越远越好,不意进入了辐射城交流道,那么恰好就停车在一间银行前,走向柜台,行员看了一眼她的提款申请表,说:“不是您本人,那要账户存折和亲笔委托书噢,印鉴也行。”

凑巧哥哥的图章证件全都在她的衣袋里,行员全接过手,仔细核对。

银行的玻璃门无声滑开的那一秒好像无比长久,步出银行,外面是晴天艳阳,就是从那时候纪兰开始发抖,好心的行员送了她一只银行提袋,原来钱真有重量,提着太沉她将袋子斜背上身,不停地想,怎么从不知道哥哥竟然这么富有?

回到车上,这次确定了方向,先加满油,购买饮水食物,她返头驶回河城。

在城外的丘陵地上绕来绕去,只因为停着车显得太可疑,她等候天黑,一边押注似的盘算,开车进城?还是徒步进去,再带着赫奕溜出来?

“我想了好久哦,后来还是硬着头皮把车开进去,你猜怎样?一个人也没拦我耶,你说幸不幸运?我觉得好神哦,怎么了?为什么你……你干吗那样看我?”

赫奕从驾驶座上转回头,很慎重地瞧着后座的她。

“你偷了你哥的钱?”他终于开了口。

“他欠我的,不算偷,呵。”纪兰将钞票凌乱地塞回袋中,“我哥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不要担心好吗?有这么多钱,还有我陪在身边,你根本不用担心身份的问题了哦,我全都盘想好了哟,现在我们先离河城远一点你说好不好?快开车吧,还不走吗?”

“要走。”

赫奕握紧方向盘,扭启电门,引擎轻声低吼,他又熄了火。

“快走呀,我们现在就出发,去找你说的那个山谷,找到它以前,我们哪儿都不停。”

“不容易找。”

纪兰仔细端详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个地方对吗?呵,早就知道你是逗我的哦,不要紧,我说真的哟,去哪里都好。”

“有那个地方,我得找到它。”

“好,我们得找到它。”

“不知道要找多久。”

“找一辈子也没关系,我们一起流浪,不管是——”

“——纪兰……”

纪兰一矮身,消失在后照镜中,“——糟糕一捆钱掉到椅子下面了,真的不要紧你不用担心,我可以解决的哦。”

“纪兰——”

“——真顽皮的钞票,你不要压椅背,我的手在椅子下面。”纪兰整个人滑到座椅下方,触摸地毯。

赫奕从前座返身攀过椅背,凌空攫小鸡一样,拎起她的臂膀,拉出来的是一张很甜蜜的笑脸,纪兰灿烂地说:“好嘛我不捡了,我听话哟从现在开始——”

“——纪兰,静一会听我说,这条路很长,我没资格让你跟着走——听我说,这跟我想的不太一样,我需要一点时间慢慢适应,我比较习惯自己一个人,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听得懂,不懂的是他的说话方式,赫奕的表达一向简洁,真难为他说了这样长一串话。

纪兰认真观察他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认真得出了神,这就是让她着迷的那个清新单纯的男人?怎么一瞬间看起来这样普通?五官普通、言语普通、气质普通,现在他启齿,正要说出普通得教人难堪的借口,他说:“——所以我想,我觉得不如让我先——”

“停。”

两个人都一愣,冰凉的月光穿透玻璃车窗,窗内的一切都定格了,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有赫奕额角的一颗汗珠,正沿着他的脸庞慢慢滑落。他的满不在乎已经消失无踪,现在的赫奕看起来是那么紧张,默默承受着天人交战,他瞥了一眼装满现金的提袋,清澈纯真的眼神中,诚实得遮掩不住那个正在成形的自私念头。

一朵花儿盛放到了极点,就要开始凋谢时,总是让纪兰感到心慌。

她不禁缩向椅背,一手扯紧提袋,望着赫奕目瞪口呆。

“我——”赫奕尝试继续发言。

“不要讲了,换你听我说,”这样说完,纪兰却紧咬下唇想了许久,再开口,又失神,悬了半晌才说:“河城,你知道吗?城里的苗圃花了我好多心血,最近又新发现了航手兰,航手兰你听过吗?那是很有趣的植物,它真的就像是一艘船一样哦,专门载别人的种子,谁上船都欢迎,它都顺着河水送上一程,它是很好心的花,有人说航手兰不好,在我的心里面没有不好的花哟,不管样子好不好看,味道香不香,你知道吗?所有的花朵都是母亲,你说我怎么能不照顾它们?还有一棵树,有一丛灌木叫长夜暗菲我很喜欢,你一定没看过那么特别的树哦。”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纪兰傻了几秒,柔声说:“我好像不太舍得离开。”

“纪兰……”

“不然你先去吧,去找到你说的那个地方,一定要找到哟,然后过得很快乐。”

“那么……”

“钱你先带走吧,你的身份不方便,比我更需要钱,我等你安顿下来,再通知我。”

“我会通知你的。”立刻答复。

“好。”

“你要等我。”

“好。”

“你在哭了?”

“没,我在笑。”

“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城?”

“不用,我想散个步,天气真好。”

站在公路上,纪兰才发现夜里这么冷,看着赫奕降下车窗,朝她挥了挥手。那是再见的意思。她完全无法思考,只觉得好吵,原来旁边不远,正是大河与支流交汇的隘口,轰隆隆的浪音充盈天地,一条河正在召唤另一条河,加速共赴海洋。

她送给他一个飞吻。

誓约很美,一开始就注定不能兑现的诺言,更带有某种邪恶的美。这她很早就懂得了。看着休旅车在月光下绝尘而去,那景象也美,美得足够让她梦见一千次。

她环顾周围,想揣摩出自己所在的方位,月明星稀,遍地荒凉,纪兰终于望见了她认识的地标,一道淡蓝色光束,从地平线直穿上天幕,射向不可诉说的远方。那是星辰大楼在放光,据说光线分四季永远朝着大熊、仙后、天鹅和猎户星座。

其实纪兰从不真心希望去什么梦幻山谷,她要的只是一个正常的人生,比方说,辐射城就好。

她再张望一次公路,这次连车尾灯也看不见了,整片丘陵地上空无人迹,纪兰靠着星辰大楼判断去路,开始徒步走回河城,一路上还是无法思考,连方才的一番对白也无法回顾,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只剩下她独自一个人?怎么满脑子变成跳了针的唱片一样,不停重复一个句子?她想打断脑海中的声音,可恨那句子跟她作对似的,反复循回,越放送音量越大。

到底是谁告诉过她这样一句话?“人,就是注定了要花上一辈子学习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