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天色才刚刚明亮,长长的走廊里,还点着几盏黯淡的夜灯。

远远走来了两个人,安静的长廊于是灌满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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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走在前面的那人,鞋底显然加钉了铁皮,他的每个落步,都震出尖锐的音波,在瓷砖壁面上清脆反弹。

白色的瓷砖墙壁,让人有进入了公共厕所的错觉,这儿看起来的确像个大型公厕,闻起来也像,只是两边的墙上少了成排的小便斗,多了一扇扇紧掩的门,每扇门都由钢铁打造,从外面加闩。这儿是监狱中专门囚禁重刑犯的楼层。

锵。锵。落在后头的另一个人,伸长手中的戒护短棍,一路有力地刮过墙壁,棍端每碰到门框,就擦撞出一次刺耳的金属共鸣。

两个人先后来到一扇门前,停足,取出对讲机,简单通话,电子门锁砰然弹启,两人手动解开外闩,进门。

阴暗的长方室内,挤了六个狭窄的床位。来人没有开灯,只是打亮了一只手电筒,光束在上下铺间游移,六个躺卧在床铺上的人都醒了,都随着光束转动头颅。

光圈锁定在下铺一张很年轻的脸孔上。

“还不起床?”

年轻人立刻滚下床,快速穿衣,随来人走出房间。

被带出门的这个年轻人,暂时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的视野被手电筒灼出了一块黑洞,只能凭着听觉前进,尽管如此,他的双眼看起来还是很清亮,他的面容则是净朗稍带稚气,简直是个大男孩模样。

大男孩的个儿很高,因为消瘦的关系,显得更高,他穿着不太合身的制服,裤管下露出了一小截胫骨,他的头发和衣服看起来虽然不肮脏,却有一种长期缺乏打理的灰败,所以他身上的某个东西就更加惹眼了,那是一只钢碗,洗刷得无比雪亮,用塑胶绳绑垂在他的腰侧,随着步伐,钢碗有节奏地撞击他的胯下。大男孩紧紧跟着鞋音而行,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他都很乐意离开那间酸臭的囚房。

大男孩单独被送进了一间小密室,面对着地板中央一张孤零零的椅子,不确定该坐还是该站,密室里别无他物。这张椅子让他产生了死刑的联想,他决定站着。

不知藏在哪儿的麦克风,放送出来一个声音,要他面向墙壁的镜子。

于是他朝墙上的大镜子立正,又随着指示,转两次侧面,回到正面,音箱传来命令说:“OK,你可以回去了。”

没有反应,大男孩还是笔直面对着镜子,傻了,镜中的自己竟变得那么瘦长,好像是陌生人一般。他知道在镜面玻璃的另一边,还有别人正在注视着他,大男孩往前迈了几步,想贴近看个清楚,有人推开房门,将他带回了拥挤的牢笼。

是谁?为了什么事情这样观看他?大男孩始终没有得到答案。几天以后,他又在清晨被吵醒,仍旧是一盏手电筒照盲了他的视野,有人要他起床穿鞋。

“你走运了,小子,有人选中了你。”

选中他,这是什么意思?

“外役,你要出去逍遥喽。”

虽然是调侃的语气,听起来勉强像个祝福。大男孩被送入那辆小巴士密封的后车厢时,心里隐约知道,他的命运就要永远改变,但他目前只关心服装的问题。出发得太匆促,他穿戴得很单薄,冻得直发抖,大男孩两手抱着胸口保暖,四处寻觅覆盖物,可惜车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趁着戒护员忙着交接事宜,他迅速剥下一副椅枕套布,掀开上衣,悄悄用布料裹住肌肤。车子一震,开始前行,无风景。

终于抵达目的地时,大男孩已经蜷缩在座椅上睡着了,来不及弄清楚他的处境,好像还在梦中似的,大男孩随着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穿过寒风中许多建筑,来到一间办公室。

矮胖的男人端来了一杯热茶,嘱咐他坐着静候。这个秘书模样的人一离开,大男孩马上咕嘟将热茶喝光,也不顾嘴烫得发麻,他感到体温回复了一些。

然后他开始观察四周,刚才那人并没有禁止他张望。大男孩发现这是一个很舒适的地方,比他住的六人房宽敞多了,布置得很典雅,几排通天落地的大书柜让他回想起学校的图书馆,眼前的气派办公桌又提醒他,这儿是私人的殿堂。大男孩见到不远的墙上,贴了张与其他陈设不太协调的海报,那是一幅加了框的星舰飞航想象图,图样正好来自他最喜欢的科幻系列电影,逗得他差点就要离座,正好又瞥见另一个摆饰,身边不远的矮几上,养着一盆不知名的草科植物,几撮他从没见过的黄色小花从纤长的叶片中探头放香,难怪一直飘来奇特的芬芳,像是掺了点肉桂的甜甜玫瑰味。

一注意到盆栽,香气似乎浓得更夸张了,大男孩放松紧抱在胸前的双手,深深吸上几口,他已经太久没有闻过真正的鲜花。

听见开门声,大男孩赶紧起立垂首,他见到走近的是一双非常亮的崭新皮鞋。他不禁想着,在那双鞋里面,应该是一对痛苦的脚。

“请坐下罢。”

好和煦的声音,其中有股安抚的力量。大男孩坐回沙发上,不敢抬头,他知道自己正被仔细端详,忍耐了许久,等不到任何动静,他于是昂起脸,与对方照了个正面。

有点吃惊,拥有这间办公室的人,完全出乎他的猜想,既不老,也不丑,甚至还算悦目,从那双舒朗的眉眼间看进去,没有严厉,只有好奇。这个男人背着手,悠闲地站在窗前,正兴味盎然瞧着他,白色窗纱在男人背后轻轻飘拂,早晨的阳光丝丝射入,将男人镶了一圈辉煌。是这个男人拣选了他。

大男孩低下头,心里已经永远记住刚才那一眼。这个男人从此将是他的光源。

男人总算又出声,问了一个大男孩意料之外的问题:“你的钢碗呢?”

“他们不给带来,长官。”

大男孩准备着,若是对方问他为什么随身绑着一个碗,他就要答道:因为我这个人有点洁癖,不太敢用公共的碗或是杯子,长官。

但是男人没再过问,沉默了片刻,他改变话题:“吃过早饭了没?”

“吃过了,长官。”

“还饿吗?”

“……”

“请大声一点。”

“还饿,长官。”

“那正好,陪我去吃点东西吧。还有,不要再叫我长官了,这儿又不是什么军营。”

“好。”大男孩连忙起身立正,朗声说。

“知道你在哪里吗?”

“不知道,还没有人告诉我。”

“这里是河城。”男人走向办公桌,随意翻了翻桌面上一些文件,“你长得很面善,好像最近电视上一个明星,叫做……”

“叫君侠。”

“很好的名字,以后就叫你君侠好吗?”

“好的,长官。”

男人放下文件回身,见到君侠飞快移开偷瞧着他的视线,低眼肃立。这幅模样触动了男人的内心深处,人应该紧张,但是人不应该紧张得这样凄凉。他带头走出办公室,顺手从衣帽架上抄起一件厚绒外套,递给君侠。

“请叫我辛先生吧。”男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