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不管经过了多少年,只要闻到金缕馨的气味,君侠一定马上回想起进城的那一天,他是怎么搭了长长一趟车,怎么担惊受怕地与辛先生会面,这些片段变得无关紧要,倒是辛先生办公室里的那盆金缕馨,移植进了脑海似的,开放得越来越新鲜,香得越来越强烈,将整幅回忆熏成甜蜜蜜的暖色系。尽管那其实是冻死人的一天。

第一印象就是这么顽强,它就像上古时代的信仰,注定要渐渐被怀疑、被拆穿,却总还潜存下谜样的图腾,尤其是诅咒,永远被乐意地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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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仁慈的人,这是辛先生给君侠的第一印象。

河城的大门是歪的,这是君侠第一次到处闲逛时的感想。

确实是歪了一点,管理出入的大门,早年时原本端正地衔接城中大道,后来为了迎合新建的跨河大桥,拆掉了旧门廓,将座向斜推出去一些角度,这么一来,整个大门与城中大道不再一气直贯,就在最雄伟的末端,拐了一个突兀的弯,怎么看都像个不幸被敲折的螺丝钉。

第一次站在这大门口的君侠,心情非常澎湃,因为有件事情不太寻常,君侠花了一些时间徘徊,渐渐确定,他已经来到出口边缘,竟然没人理睬,仿佛大家只当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过路人。

这境遇让君侠感到特别渺茫,风很冷,阳光很亮,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勤快,除了一个人,警卫室旁那小凳上的老头——太老,应该不是警卫,但他始终坐镇在那儿,既像在执勤中又像全心全意在晒太阳,他的脸垂得很低——或许在打盹,也可能是某种盯梢中的伪装,若有意似巧合,这人低垂的头颅总朝着君侠的方向。

自从坐牢以来,这还是君侠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自由活动,而四周没有重重栅栏,没有通电的铁丝网,没有荷械暸望中的看守人员,君侠壮起胆,轻咳一声,以最自然的步伐朝城外而去,还是不见阻拦,满怀着惊奇,君侠就在城门口,跑马灯一样走回来,跨出去。

“哗!”

一个穿制服的警卫神奇现身,满脸不耐烦吹哨又大幅挥手,原来君侠阻碍了车辆通行,他被撵到门外一旁。

第一个矛盾的问题于是迷惑着君侠:难道他真自由了?

不尽然,据说他现在的身份是刑期中暂时外役。君侠再三思量“外役”这名词,想从其中发觉出一点亲切的生活情调,一点趣味。他急需传神的文字描写目前的状况,因为他很想发出几通简讯。

那该是几则情意写得很轻淡的短文,发给亲爱的朋友们,内容简洁,不期待太多回复,只希望送出一些消息。最近的变化总让他感到十分不踏实,好像只有报讯出去,让别人获悉,他的处境才算有点确立。他于是不时在心中拟稿,该怎么写才好?只要一想到当年在校园里惹起的大风波,君侠的思路就低调了许多,特别想将简讯写成轻轻松松的闲话家常。

“我搬到一个叫河城的地方,这里看起来还好,和别的地方没什么两样,主要是给信用破产人工作的园区,生活还算自由,这边的待遇不错哩,住单人宿舍,也发放不少衣服用具,风景普通,到处都看到有人在种树,说不定在将来,这边会变成一个森林公园那类的,不错吧?如果活得不耐烦,请狂刷信用卡,早日来这边和我做伴吧,呵。”

想想又作罢,太俏皮,也有触霉头的嫌疑,再说,没有解释他为何被移送来这里。若要说明外役这事,就势必让人想起他还在服刑期中,一念及此,君侠难堪了,虽然朋友们尽皆明白他的情况,监狱毕竟是他极力避免提起的字眼。

“我被调派到河城工作,不知道要待多久,职务也还不清楚,只知道我的主管姓辛,应该是个蛮好相处的人。”

不妥,谁会在乎这样一个边远小城的一个小小官员?一连串废话,尤其显出他的彷徨,他的蛮头雾水中的窘状,像是乞求同情似的。

“我暂时搬到了河城,一切都好,勿念。”

就这句吧。勿念,是同学间流行的简讯结语,有点尽在不言中的味道,也有些强作潇洒,潇洒得铿锵有力,夹带袅袅余音:“我其实需要你的想念。”这么沉吟着,一阵苦涩来袭,因为实情非常可疑,君侠想,在这个世界里,还有谁真的挂念他?

自从妈妈宣布与他断绝关系以后,他那人丁单薄的家族里,该也是努力涂销关于他的一切记忆吧?幸而还有亲爱的朋友,一些大学哥们儿,曾经那么温暖地约定好轮班来探监,准时为他送来营养品。说是营养品,限于财力,也限于男孩们的体贴能力,多半是类似郊游远足的小点心。朋友们来了,隔着玻璃幕与他对谈,说的尽是些充满祝福意味的好话,临走留下一包包零嘴干粮,每次都让君侠有个错觉,好像玻璃幕的这边就是月台,而火车轰轰然正要启动,大伙儿是来送他步上一程又一程的旅行。

然而这列特快车带走的人却不是他。朋友探访的次数逐渐稀落了,补充物资不再准时送达,有时干脆以包裹邮件寄来,附带一两张真挚动人的小卡片,到末了,一整群哥们儿终于全失去了音讯。

在狱中推算起时间,这些同窗好友应该都已经陆续进入医院实习,前程万里,谁也没多余的闲工夫,君侠无法苛求别人。让他打从心里发疼的是食物问题。断了援粮以后,他竟又长高了一些,却清瘦了许多,出脱成一种彬彬纤美的风格,这种风格非常不适宜在监狱中求生,所以又构成了他极易于紧张的个性,一紧张起来,便失去正常的思考水平,常常丢三落四,就像这次被移送来河城,事出突然,他紧张得连外衣也没带妥,正确地说,完全没有行李,他是光着两手走进河城。到这儿君侠忽然想起一个关键,那本抄写了朋友们联络方式的小笔记簿,根本不曾带在身边。

没将小笔记簿带来河城,是遗忘,或者也是蓄意,总之,这世上应该不再有人挂念着他,一个人也没有。

没有人可以报讯,自由的滋味竟变得有些多余。

站在河城大门外,君侠就这么满怀心绪,感慨万千,没有注意到警卫室旁那打盹老头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一个干干净净的好孩子,这是秃鹰第一次观察君侠时的评语。

君侠与秃鹰的第一次遭遇,沟通不良的程度,就像是搭错线的国际电话。

别人只见到他俩仿佛在聊天,但君侠这边完全听不懂对方的语言,幸好他擅长忍耐,也擅长以想象力转移痛苦,他从秃鹰的怪腔调中发觉了特殊的北国风情,顺着北方想下去,聊天转移成了观赏浪漫画片、针叶林、红酒炖鹌鹑、镶金边的细白瓷盘、小提琴艺人、烟草、热咖啡、雪、大风雪,这其中以炖鹌鹑最是怡人。

秃鹰则是聊得颇为尽兴,他早已习惯让双方的话题各自发展。评论完了时事,他暗自决定,今天的日记里要载下这一笔:他喜欢这个新来的大男孩,尤其是男孩子乖乖立正的礼貌模样,多么讨人喜欢。为了肯定这想法,秃鹰点了个头。

秃鹰一点头,君侠忽然感到极度技痒,心里产生了复杂的构想,该怎么用外科手术改善他的颈椎前倾问题。

“是的,您说得对。”君侠以温顺的附和,应付天知道发展到何方的对白。

“可不是嘛。”秃鹰将脖颈抬高了一些,观赏君侠的英俊面容。

他也看见了君侠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幅摆动着。

他所没能看见的是,在那两只手掌里,各自握着虚拟的外科刀具,正朝向他的颈部肌肉骨骼,很起劲地切割、削锯,层层解剖。

永远没有人知道,那是一次失败而且致命的手术。君侠已经荒废学业太久,这事实让他懊丧极了。与秃鹰道别以后,君侠沿着城中大道走回宿舍,满脑子都是检讨报告,与神秘的第三颈骨神经丛,他差点撞上一辆车。

是一辆手推车,盛满了垃圾,忽然就横向阻挡在眼前,一个看似清洁工模样的人正向他打招呼。

“都忙完了,老弟?”清洁工热络地问,他的帽檐压得太低,君侠看不见他的神情。

这次是清楚的发音,但语意还是不明,真奇怪的问候方式,谁都看得出来君侠一点也不忙。

“忙完了。”君侠回答。清洁工带来了全新的课题,尽管整形科不是君侠十分热衷的领域,但是这人掩护在帽檐下的半截脸孔让人着迷,他的皮肤布满暗红色瘢疤,鼻翼和嘴唇也出现了碍眼的结痂性萎缩,那是久年的烧伤遗迹。

君侠衷心希望查看他的眼睑,清洁工发觉了他的企图,他缩起下颌将颜面藏得更深,并且没来由地这样宣布:“福利社!”

“呃?”

“福利社就在餐厅的隔壁呐,”清洁工说:“或者你去看一看也不错啊。”

“不好意思,您是说……”

“东西是很少,价钱也贵得没道理,说真的,我跟你保证,你想买什么就缺什么,可是去看一看也不费事啊,”清洁工将脸抬高了一些,透露出了一部分的眉目:“你要什么,买不到你就告诉我,包在我身上,你可以叫我帽人,帽子的帽、人类的人,我仓库里什么都有,拿信封包饼干也不是办法你说是吧?”

在那深阔的帽檐底下,有什么精明的锐光乍现,教人不寒而栗,君侠利用信封,偷偷将餐堂里的饼干携回宿舍当作备粮,这帽人,怎么全看穿似的?

“有道理,我这就过去看一看。”君侠说着就要移步。

“我说,”帽人灵巧地将推车横拖几寸,正好又挡住了君侠的去路,“大家都在打赌,你顶多只有二十岁呐。”

“我快二十三岁了。”

“不太像,真是不太像。”帽人一个劲摇头,一边认真打量君侠。

大家越想刺探他,就越证明了一件事,辛先生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底细。

辛先生赐给他的是全新的人生。现在的君侠穿着合身衣物,连鞋子也合脚,不再挨饿,在干净的宿舍里,可以每天尽情洗澡,甚至在行政大楼里,还有一套专属于他的办公桌椅,他的体面的新身份,越来越像确有其事,每个人都认定他是辛先生的私人助理,这不容怀疑,因为他的胸口别了一张崭新的职员证,其上的照片是人事科的女职员帮他拍摄的。

全新的人生。只要辛先生不说出他的来历,人们便将他当成是个正常人。

“只要辛先生不说出来。”这句话像耳鸣似的,在君侠的脑海里嗡嗡作响,秘而不宣,绝对不让旁人察觉。

“千万别说!”直到睡梦时他才呼喊出来,惊醒以后又是一惊,连忙开了灯,确认这儿不是囚房,是河城,君侠瞧了眼时钟,十二点零六分,他开始感到疲劳。来到河城这几天,一直无法睡好,总是在午夜前后就苏醒,然后辗转反侧,无奈望着窗外到天明。

窗外,恒久是模糊的树梢摇晃,阵阵花香味入侵。

隔着树影,另一栋宿舍里,有人也正苦恼难眠。

不太美丽的人事科内勤小姐,裸足走到窗前。她是河城中第一个为了君侠坐立难安的人。

她没有穿睡衣的习惯,只在上身罩了件运动式胸衣,下身是可爱的小熊花样内裤。她的体态轻盈,削薄的长发也很轻盈,衬托得整个背影楚楚动人,但是正面就不太美妙了,她有点暴牙,虽不至于暴得张扬,上排齿列的占幅却也不轻,总在她开怀时全体曝光,所以她说话很小声,吃饭很慢,笑起来特别含蓄,尽量避免多余的表情,连带得个性也很暧昧不明,别人想到她时,总是要多花上一秒,才记得起她的姓名。

暴牙小姐整个晚上都在恍神中,感觉有点犯愁,前尘近事都上了心头,还包括许多烦人的公务。她不喜欢太多异常的状况,但是辛先生让她很为难,硬是要她个案处理那位资料一片空白的君侠,一片空白,连真名也没有,那么她应该在人事档案里填上什么?“你帮他编一个代号就好。”辛先生这样轻松地说。简直是胡闹。暴牙小姐直到这时还在皱眉,并且习惯性地紧抿上唇,她觉得好烦,心里好乱,无厘头地忆想起许多内容极为不伦的电影。

她脸红了但是自己没发觉,伫立在窗子前,看着隔栋宿舍。

他住在哪一间?

这念头让她吓了一跳,耳根霎时发烫起来,心一横,不再阻拦自己想着君侠的容颜。好俊俏的大男孩,那一脸明净无辜的模样,让人真想抱个满怀,啃上一口。暴牙小姐很少有激动的时候,就连现在她也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激动,她想了想,归纳出一个结论:这叫做母性。不知道为什么,绰号叫做君侠的大男孩,有点什么特质,让人见了,就生出想要保护他的温柔,那是一种很清爽的感情,丁点也不想占有,只愿见着他幸福。

对,就是这样。暴牙小姐的心情终于豁然开朗了,她朝着窗外的夜色温柔地祝福,大男孩,晚安,甜甜安睡了否?

君侠仰躺在床上,完全睡不着,精神非常困顿。失眠的人特别善听,现在各种细微的声响全凑来刺激他的神经,有人在户外欢声笑语,隔壁不远有人在看电视,连天花板上也时而传来错综复杂的脚步声,最恼人的,莫过于每隔一阵子就出现的奇特辘轳音。

先是咿呀一声,停顿,悬悠半晌,砰!门扇与框缘相撞。

再也受不了了,君侠很烦躁地抱住头脸。

门令他不安。

门总是让他非常敏感。监狱里的夜平静多了,因为在那边,每扇门都锁得严实,每个人都安全,但是这里不一样,尤其到了夜深人静,开门声更让他毛骨悚然,就在他身旁不远,充满了无数的门,不停启阖,自由开放进出,那么多的不可知大量吞吐,他够不着,也拦不了,一想到这些就要逼得他发狂。

一定得离开这个无助的房间,一定要找个妥当的角落。

这样下定了决心,君侠爬起床,摸黑换好衣服,轻手轻脚推开门缝,朝外偷偷张望。

绰号叫做队长的高壮职员,是第一个发现了君侠秘密去处的人。

队长的身材魁梧,相貌不凡,职位却很低。来到河城上班以前,队长曾经干过数十种工作,其中之一是保龄球馆的记分员,那一整年他都住在球道下一层的低矮机房里,出入时经常撞红了额头,夜夜听着轰隆隆的球声入眠,从此对于任何吵闹都无动于衷。他精力无穷,无法适应河城的刻板生活,最喜欢呼朋引伴去辐射城消遣。

这个夜里,队长又玩乐得过了头,直到清晨时,喝得醉醺醺的他才一路酒驾回到河城。

停好车后,队长哼着自创的歌曲进入职员宿舍,连续几次按错了电梯楼层,一怒之下,他转而爬楼梯,结果完全迷失了方向,找不到自己的房间,在走廊里绕来绕去,尿意越来越急,他停止瞎掰歌词,开始蛇行奔跑。

才跑了几步,差点被绊了一大跤,队长勉强扶住墙壁,仔细一瞧,很意外地发现他正站在辛先生的寝室门口,而门前躺卧着一具人体。

“不会吧……”队长的酒意当场吓退了一半。

倒在踏脚垫上的大男孩,自备了枕头,裹着毯子,背抵着门扇,为辛先生守夜似的,睡得很香甜。

那是君侠来到河城以后的第一场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