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为了这个小事件,君侠有一阵子被冠上诨名“踏脚垫小子”。

刚来到河城的君侠,曾经得到过许多昙花一现的绰号,“高个儿”、“脸红男孩”、“那只爱立正的菜鸟”,都以象形取胜,那是人们适应新成员的方式,其中不乏友善。但也有人背地里喊他“辛先生的小跟班”,或是更毒辣的“辛先生的小狼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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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被谑称是小狼犬,也不算十分无辜。

已经连续好几天了,君侠被唤进辛先生办公室,没有任何工作,只是坐在客座沙发上,那位置斜面向辛先生,双方隔着一盆金缕馨,君侠呆坐着,发愣,直到下班,心里不停假设,也许这位辛先生有点儿怪癖,办公时喜欢找个伴,陪坐在一旁。

渐渐坐出了些心得,君侠发现,就像一切的高级公务员一样,辛先生不算太忙,也不常有独歇的时候,老是有人求见谈事情,谈的是公务便罢,若是涉及隐私,来客总要介怀地瞥上君侠一眼,说明他有多么多余。这些人中,又以矮胖的秘书最夸张,他进出办公室的次数最多,最清楚君侠的处境——桌前茶水就是秘书奉上的,但他每次撞见君侠还在座,总要做出大吃一惊的模样,让君侠很心虚,虽然不清楚自己坐在这儿的功能,总感觉大有被裁员的危机。

“呃,对了,”埋首翻阅文件中的辛先生,像是猛然意识到他的存在,抬起头说:“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去个地方。”

“好的,辛先生。”整个下午没说话,君侠一开口,嗓子有点喑哑。

君侠知道“等一会儿”就是久等的意思,因为这句话他已经连听好几天了。辛先生每次这样吩咐完,总又临时被公事耽搁,辛先生会变得很忙,会拨内线找人进来商议,几番劳烦之后他会陷入沉思,为了帮助思考他会从抽屉里取出一套棋具,然后望着自己摆好的棋局进入冥想,最后完全忘记一旁的君侠。

君侠并不介意久等,枯坐中的等候越来越有味,只要想到辛先生用辞的方式:“我们”、“一起”。

现在辛先生收拾好桌面公文,打开抽屉,果然接着他就摸出一副棋盘,快速排列出半盘局势,开始思考,指尖搓弄着一颗纯白色的棋子。

盘枰上只见纯黑与纯白两种棋子,显然不是西洋棋,不是东方象棋,但也绝非是围棋,因为棋盘太小,纵横仅有八格,这是很少数人品玩的棋,名叫othello。

偏偏君侠懂得othello。这是太凑巧的事情,大学时,曾经有个室友,强迫君侠学会这棋,两人常常玩上通宵,连功课也顾不得,君侠的棋艺很快就凌驾在室友之上,因而生出了点悲凉,缺乏对手,高处不胜寒,他只好强迫另一个朋友学习othello。

在那栋男生宿舍里,othello渐渐形成了某种恶性压力,爱上一种只有很少数人才懂得的游戏,人就必须训练出伴侣。后来宿舍还举办过寝室联赛,君侠拿了冠军。

隔着金缕馨,君侠引颈偷偷眺望棋盘,瞧上一眼,低头默算一阵,心里灵光乍现,想到,或者辛先生苦无棋伴,所以才找了他来坐在这边?也许辛先生下一步就要邀他对弈?

“念到几年级了?”辛先生忽然开口说。

愣了片刻,君侠才明白辛先生是在朝他说话,问他坐牢以前念到了几年级。

“大五,”他起立回答,又补上一句:“快要当见习医生了。”

“这么快?”辛先生显得有些意外,“怎么可能?”

君侠很习惯这类反应,他简短解释道:“我入学早了一年,高中又跳级一次。”

“原来是跳级啊,这么说来,你是个优秀的学生哪。”

“谢谢您,读书不算太难。”

“真不好意思,你们医学系我一点也不懂,我的问题可能比较外行,请你包涵,我想知道有关药的事情,比方说……这样说好了,假若有人很不舒服,你有办法帮忙开药吗?”

“我还没有临床看诊的经验,但是一般药学的常识,应该还懂得一些,如果有书参考,那就更好。”

“普通的小手术呢?”

“没问题。”

辛先生点了个头,捻起一颗棋子轻轻敲桌面,喃喃道:“真不可思议啊,人可以自己开药,还可以医疗。”

君侠判断他这一句是自言自语,所以不再答腔。两人之间只剩下棋子叩击的声音,有节奏地响了一阵,停了半晌,辛先生突然问:“有没有想过专攻哪一科?”

“想过了,外科。”

“啊,外科,是的当然。”

听见辛先生这么一说,君侠马上就脸红了。

幸好这尴尬之色并没有被瞧见,辛先生将满盘的棋子兜入手掌里,一把扔进抽屉,非常响地推开座椅,站起身来。

“那么,我们走吧。”辛先生说。

“带你去个地方。”两人一起步出办公室时,辛先生柔声说。

“好的,辛先生。”君侠高兴地回答。

这时的君侠还无法预知,辛先生邀他入局的,是多么糟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