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那一趟路不长,但是君侠还不熟悉环境,在大楼里拐了几个弯以后,已开始晕头转向,只知道下了楼,转入侧翼的走廊,沿路都是令人心旷神怡的金缕馨花香,走廊的地板擦洗得光滑晶亮,不停往廊底走去,一座黑压压的山崖逼近在眼前。

只是跟着走,方向是辛先生的事情,君侠倒像个游客,沿途注意只有旅人才会恋栈的小小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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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注意到,路边的树丛应该都是新栽不久,还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在这隆冬里,不少小树已经无法按捺,从稀疏的枝叶里冒出了花蕊,全都不是以姿色取胜的细碎骨朵,全都是芳香系列。

又注意到,每当遇见岔口的时候,辛先生就会将一只胳臂轻搭在他的背脊上,用一点力道示意他转弯,那触感不过度亲昵,也不算失礼,反而有股诱人的暗示,“我们”,“一起”,要去某个地方。

他也注意到,走廊的最末一间,根本是个小型诊所。

外观很一般,只在门前悬挂了一小块医疗十字招牌,推门进去,里面是个正常的候诊室,几个人坐在那儿,全都睁大了眼睛望着辛先生。护士正好出现,只看了辛先生一眼,就返身离去,一路尖着嗓子叫唤医生。随后走出来一个体积惊人的胖子,那胖子与辛先生交头接耳一番,还不时偏过头来打量君侠,君侠也忙着目测他的体重。

君侠后来才知道胖子名叫三百磅医生——绰号与实情之间,至少打了八折。

辛先生招手要君侠上前,在医生的带领下,三个人穿越过几重房门,君侠再度迷失了方向感,来到一扇很普通的门前,三百磅医生撩起白袍,在内层口袋中掏摸,扯出一串钥匙,开启了门锁后,他朝辛先生颔个首,自己让开在一旁。

辛先生在君侠的脊梁上轻轻一按,两人进入那黑暗的房间。

君侠无法不注意到匙孔声作响,门,从背后又被反锁上了。

“……”暗不见光,君侠不由得探出双手。

手触到了一堵软墙,是辛先生的胸膛。

“辛先生这是哪里?我们要做什么?辛先生?”

“请不用紧张,我先开个灯。”

灯亮了。大约二十烛光的暗淡小灯泡,映照出来这儿是一间小仓库,堆储物品四处叠得满满,全都掩上了白布,布面全是厚厚的积尘,散发出不轻的霉味,整个仓库只剩下中间一条窄窄走道,从进门处通向对墙,墙面上又是一道门,非常结实的铁门。

“就快到了,不要着急,从现在开始也请不要发问,可以吗?”辛先生的语气忧悒,不容反对。

辛先生按了铁门旁一具对讲机,朝对讲机咕哝了句什么,然后他就取出钥匙开门,灯光涌现,里面是向下的阶梯。

拾阶往下两三个楼层,恢复水平前进,现在君侠与辛先生走在甬道中,整个甬道全是水泥构造,干干净净打理得一尘不染,每隔几步就是一盏惨白灯光,有凉飕飕的空气不断迎面扑来,是很不自然的人工通风。从方位上估计,君侠猜测,他们已经穿越了山壁,又钻进了地底,也就是说,整个山崖已在压镇他们的上方。

光线陡然转亮,甬道的尽头是一道铁栏,辛先生再度取钥匙开启铁栏,他们来到一个宽敞的地下室,以家具区隔成数个空间,有桌有椅有家电,甚至还有床,俨然是个秘密基地。

“请不妨四处看看吧,我希望你熟悉这个地方。”辛先生说。

没有答复,君侠呆站着,忘了反应。

还能更熟悉吗?这氛围、这格局、这气味,还有全面性的封闭,这儿简直就是牢房。

连狱卒也出现了,一个穿着奇怪制服、浑身守卫模样的男人,迎向他们走来,然后君侠亲眼看见这守卫两腿并拢,举起右手,朝辛先生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辛先生对守卫使个眼色,交代道:“去准备吧。”守卫转身便离开,马上消失在眼前。

原来地下室的另一边,还有秘密的阴暗通道,通往君侠不敢想象的地方。

这地方非常不对劲!一定要冷静!君侠强自镇定,一边准备随时拔腿就逃跑,他正游目四顾,旁边的辛先生忽然身子一歪,溜斜下去,眼见着就像要昏倒,辛先生撑住手边的桌子,又站稳了。

不会吧?他的体能有这么差?君侠发现辛先生的脸色煞白,才走了一小段路,他已经冒出满额的汗水,现在辛先生正以手帕揩拭脸颊,顺便也摘下眼镜擦了擦,戴回眼镜时,辛先生恢复了一贯的容光焕发。

“对了,这边有些东西,你应该会很喜欢,请过来看看好吗?”辛先生又轻按君侠的背脊,押着他走向一块屏风。

刚进地下室时君侠就已经注意到屏风,因为那分明是医院使用的活动隔帘,他随着辛先生绕过屏风,果然,后面是一小块设备完整的医疗区域。

诊疗桌,布置成洗尸台一样的手术床,旁边陈列几个铁柜,玻璃柜门内满满是标示齐全的药剂,一排又一排华丽的医疗器械。

“你们用的器材我不懂,你请自己随意翻翻看吧,希望没有缺什么东西。”辛先生在君侠耳畔和蔼地说,激起了君侠满身疙瘩。

君侠没有动弹,辛先生便从他的背后轻推一把,“去吧,摸摸它们。”

君侠猛转过面来,他的眼眶瞬间全红了,他支吾着说:“谢谢您,辛先生。”

一个箭步,君侠蹿到铁柜前,拉开柜门胡乱翻寻,他扯出一只金属质材镶钢边的小箱,看一眼,弃在一边,再拖出另一个箱子,移到台上,拨启箱子上端的弹扣,但是他的双手发抖,连试了几次,差点把指甲都刮脱了,辛先生站在背后,安静地看着他。

“咔嗒”,两个弹扣双双竖立,金属小箱整个开启,里面是全套闪亮的外科手术刀具。

君侠端立凝神,他的两手微张开,十根手指头猛力屈伸,轮番朝虚空中扣击,像是在弹隐形的钢琴一样,手指已不再颤抖,他快速从箱中取出不锈钢刀片,另一只手在箱内整排金属刀柄中游移。

找到了,他最热爱的三号刀柄,他的右手天生是它的爱侣。君侠用指尖捻起刀柄,拇指按上柄面涡旋状的止滑刻纹,契合得浓情蜜意。

将刀片旋接上柄,刃锋是食指的延伸,刀随意行,合体完毕。

君侠挥动手术刀,凌空划几下,喜上眉梢。

“好了,”辛先生轻咳一声后说,“现在我想请你看一个人。”

辛先生当着他的面,轻巧地摘走他手上的刀,搁到一边,又将另一个东西塞到君侠手里,是一只出诊用的简式急救药箱。

这次不用押着背脊,君侠提着药箱与辛先生并肩而行,朝向刚刚那守卫消失的阴暗通道,通道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很明亮。

去程不长,迎面十几尺就是尽头,尽头处是一扇打开的门,从里面射出强光。

辛先生却在半途站住了,他以下颌指示君侠自己走上前。

哪来这么强烈的臭味?君侠曾经待过所有最难闻的地方,医院、厕所、男生宿舍、监狱,全加起来也抵不上现在这侵略性的气息,包含了腐烂、尿骚、血污各种丰富层次,最浓厚的一层是人味——许久未曾洗过澡的人体。臭得连眼睛也被冒犯了,君侠眯起双眼缓步向前。

面前是个光亮无比的空房间,君侠向前挪又向旁移,看见了,刚才那守卫就在墙角,正奋力扶起一个人。

剃着光头,可能是男性,那人好像没有力气抬起头,完全看不见他的脸,从肢体看来非常瘦削,守卫终于将他扶上肩膀,以手扳起他的脸部迎向君侠,是个男人,他被潦草地裹上衣服,他很明显地无法站立。

吃了一惊,君侠马上回头问辛先生:“这个人是谁?怎么回事?”

辛先生远远站在后面,正很忙碌地以手帕驱逐臭味,听见君侠的问题,他的喉结一动,答非所问:“别紧张,不会过来的,他已经残废了。”

“以后就偏劳你了,这个人的健康不太好,需要一些专业的照顾。”辛先生又说,他现在不挥舞手帕了,直接以帕轻掩口鼻。

满腹狐疑,君侠再度端详那人,发现他的卫生情况非常恶劣,裸露出来的头部和四肢也显示有不少旧伤痕,那人在守卫的撑扶下摇摇晃晃,似乎再也挺不住了,他一仰头,发出一连串模糊的哀号。

辛先生拧起双眉咬牙道:“药箱,麻烦快点。”

君侠拎着药箱匆匆跑向那人。

“请过来这边,”辛先生苦着脸说:“是我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