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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河城迁移过方位的大门,据说是朝向着正西方,黄昏晚霞时,从城中大道望门而出,将可以见到最灿烂的夕阳。
事实不然,因为太阳并不是永远落在正西方,只有在每年的冬季,最寒冷的那几个星期,像是有什么巨大的轮盘与城门对准了卡榫,夕阳西下,一整束灿然金光直直射入,命中城心,火一样的日轮燃红了远方丘陵地,细小的人影在融融炽焰中穿梭而行,冬风卷起大量的枯叶,每片落叶都像火堆中带着霓光的余烬。此情此景,人们说,“美得教人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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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侠站在行政大楼最顶层天台上,迎向这落日辉煌,差一点就掉了泪,他打从内心深处爆发出呐喊:“我怎么——这么——倒——霉——?”
直视太阳害他两眼发酸,君侠靠着边栏坐下,呆望渐呈灰青色的天空。
无云的天空,空虚的灰青色,让他想起地下室里那个人的光头。
辛先生说,不须多问,从今而后,照顾和看守那个人就是你的工作。
辛先生又说,那个人的事情属于极机密,对任何人都不许提起。
“对了,”辛先生补充说,那个人没有名字,只有代号,“如果你喜欢的话,请不妨叫他访客。”
“全都听懂了吧?”辛先生最后这样郑重地结束谈话,如果君侠的工作稍有差池,或是让事迹泄露,那么,“只有将你直接移送回去监狱。”
我怎么这么倒霉?君侠衰弱地颓坐在天台上,为什么?为什么要闯入别人的秘密?地下的密室里为什么囚禁一个访客?整件事情为什么看起来这样恶心?最离谱的是,为什么他没办法拒绝参与?
连地上的影子都知道该怎么回答:谁叫你自己的秘密也握在别人手里。
垂头丧气,从小就熟悉的那感觉全回来了,非常讨厌的感觉,当别的少年那样叫他的时候,只要那最讨厌的两个字在耳畔响起,他没别的法子,只有偏移自己的感官,假装“衰神”听起来很吉祥。
别的少年们乐此不疲,揶揄他的方式严重缺乏创意,不过是一桩小事件,现在回想起来,连事件的苦主是谁也已不复记忆,只确定是个同学,在某次假日旅游后,带了一只雪人玻璃球来学校。非常无趣的玻璃球,摇一摇它,便激起保丽龙颗粒在球中仿造雪花纷飞,同学们将它传来传去,传了没多久,就听见几个人群聚哗然,玻璃球不知怎么裂了一缝,流淌出透明的油滴,大伙儿从传球的过程中,推定君侠是损毁嫌犯,“我连碰也没碰到它,”君侠说,确确实实,只是看了它一眼。
“只是看了它一眼”,便成了罪证确凿,大家竟获得决议,君侠霉星高照,他光用眼睛就能召唤灾难,他是个噩运磁场。
这类小冤情大约是每个人的共通经验,对于君侠并没有衍生不良影响,因为他是个早熟的男孩,自小就非常乖,一点也不变态,认真读书,进退有礼,小心翼翼,懂得适时让别人考试也能拿第一,他不骄傲,也不特别孤僻,他深明事理,知道别人只是艳羡他的好成绩。
胡乱想了些少年往事,君侠的郁闷转移了几分,尤其是当他望见天际那一线飞行白烟时,就更加忘忧。只要看着喷射机慢慢划过苍穹,总是能让人的眉头渐渐舒展。
这边的天域也有航线?君侠紧盯着空中那架飞机,心里发出永恒相同的问题,飞机里坐的都是些什么人?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快乐吗?忧愁吗?他们想要去哪里?
且慢,看得越来越清楚这是架客机,为什么它的烟迹,是从一边机翼拖曳出来?
就当君侠感到不对劲时,飞机忽然大幅度降低,向侧边歪斜了一下,然后全面翻滚,机鼻垂直朝地面,急堕而去。
“哇——!”君侠失声喊叫出来。
接着是寂静,几秒钟的完全静谧,仿佛所见不真,仿佛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至少十几里远,从飞机最后消失的那个方位,冲向黄昏的瑰丽霞光,无声地释放出千倍于机体的黑烟。
黑烟一去无数里,无数里外,一只鹰高空滑翔半圈以后,飞升到云层之上。
从非常远的草原一路飞来,空气温暖了一些,但地貌更加枯旱,寒冬正追赶着它,这只鹰转动眼珠,利用夕阳与自己的落影估算方向。它是一只迁鸟,从破壳之后第一个秋天就加入了南北巡回的旅程。
它也是一只迷鸟,因为无法诉说的缘由,它迷航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往南,不往北,它游走在非常奇怪的路线上。一只鹰无法了解什么叫做迷航,它的知觉里也没有寂寞的概念,只知道体内清清楚楚交响着不安、紧迫,必须找到什么,必须与什么相会……它找到了一股浓烟。
俯冲过去,避开腾挪的黑雾,它见到了熊熊火焰,一只鹰不明白什么叫做火焰,但它不喜欢这高温,远红外线干扰了它的视力,滑翔到最低点时,它见到丘陵地面上横陈着一具具残缺的肉体,最常见的地面动物,不可食,它调整翼尖的十四根指羽,满满抓住来自风的讯息,风中有飘浮物,一片羽毛也似的东西擦过它的脖颈,它紧急转向往上飞,太陌生的空域,必须再升高一点,从更稀薄的空气望下去,也许就能找回一些熟悉的视野。
“噫——!”这只鹰发出了清亮的唳音。
它已经连续好几个季节没有遇见过一只同类了。
那片羽毛也似的东西,擦过鹰颈之后,伴随无数粉屑,驾御着热辐射气流飞行,直到失去浮升力,开始随风四向飘荡,荡得够了,终于呈螺旋状缓降,轻轻跌落在一个天台上。
君侠拾起了羽毛也似的东西,是一张被燎烧到剩下半截的名片,只见损毁不全的行号与头衔,姓名不详。
君侠看看名片,又看看远方坠机处的尘烟,从喊叫过以后,他的嘴始终还没有合拢上。
那是君侠来到城里的第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