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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这次的空难,是许多人毕生中最大的事件。
每个人都很喘。至少半个城的人都徒步跑进丘陵地,想要目击灾难现场,剩下的人也在城里奔来奔去,原因不明,总之发生了大事,非得有点紧张的情境。入夜以后,开始有许多陌生车辆来访,因为河城是距离坠机处最近的地点,数不清的救难单位与媒体前来借用资源,辛先生下令,开放一切办公环境,全力协助救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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帽人很喘,城前城后跑了一回,他看见越来越多的卫星直播车辆驶来,有人在中央大道附近勘察地形,听说将要立刻搭建简式帐篷,提供成千上百个空难者家属进驻,也可能要停尸。常年的垃圾清运工作,培养出了他过人的前瞻性,因此眼前这波救灾要务对他来说,是突然暴增的人口,是活生生的饮食生活,简而言之,是——
“我的妈啊,这么多垃圾,叫我要扫到什么时候?”
三百磅医生也很喘,他朝一杯可乐里扔下几粒药片,可乐马上泛滥大量泡沫冲出杯缘,他赶紧灌下几口,再倒另一杯可乐递给君侠。君侠坐在他面前,始终合不拢嘴。
“对不起,害到你,”他气喘吁吁说:“脚,注意看我的脚!”
君侠很不情愿地往下看,那是一双胖得不见踝骨的巨脚,看起来很像某种面包。
“看见我的脚了没?”三百磅医生问道,君侠开始怀疑他在可乐里掺了迷幻药物,不然他的情绪为何越来越高亢,连语气也像醉了酒一般,三百磅医生激动地说:“他们!再也!绝对!不肯踏进那间密室!免谈!杀了我算了!”
这样说完,三百磅医生以手抚心令自己平静,他从桌面上抓过来一副电子血压器,开始给自己量血压。
量出的数值将他和君侠都吓了一跳,三百磅医生悲怆地将血压计推过一旁,低头默默看自己的手掌,然后他绝望地宣布:“我完了,我气喘快犯了。”
“要不我代替您去好了?”君侠提议:“虽然我没有验尸的经验。”
“谁验过尸啊?天啊这是什么状况!飞机怎么会掉得这么准?我是搞皮肤的我怎么会看尸体?我告诉你皮肤科以后你一定要选皮肤科,还有你一定要选对医院,你懂不懂,啊?”
基于对一切医生与学长惯有的恭敬,君侠点头表示同意。
“选对医院,很重要,”三百磅医生闷闷不乐地说,君侠见他脸上的肌肤,果然保养得极白嫩,有点缺乏雄性荷尔蒙的嫌疑,他继续说:“信不信由你,我有过好几个同事,就是选错医院,整个人都给毁了,毁了,就这么准,我为什么选河城?我真是后悔死了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你别见怪,刚才我就坐在这边一直想,飞机为什么不直接摔进河城?咦?谈这些干吗?刚才我说到哪了?”
“说您对不起,害到我。”
“对,没错,说到这件事——”三百磅医生从座椅上奋力挪高身体,神秘兮兮四下张望,四下并没有旁人,只有君侠与他坐在诊疗室里,房门早就被他上了锁。
“——这件事情真的很变态,”三百磅医生压低嗓门,情绪却又恢复激昂:“请问现在是中古世纪吗?我们这里是铁幕国家吗?还搞这种苦刑室?真疯狂,把人打得半死不活,现在还好,以前天天打,你想都没想过那些折磨人的法子全用上了,我的血压就是这样给飙高的,叫我再踏进那边,对不起我拒绝,整件事就是这样!”
说到这儿,他的胖脸已经几乎要贴上君侠。君侠现在确定了,这位三百磅医生没有直线叙事的能力,他略作思考,选择重点问道:“请您告诉我,辛先生他,为什么要把那个访客关在密室里?”
三百磅医生吃了一惊:“原来你完全没搞懂啊,我的老天。”
“人不是辛先生关的。”三百磅医生说。
他推开座椅在桌前走来走去,喘息不已,灌下半杯可乐润喉,他说:“老天,这样我该从哪讲起?我告诉你,这整件事最衰的就是辛先生。不对,我更衰!”
然后他再三要求君侠保证,绝不泄露机密,才终于说出原委,以凌乱的叙事风格。
“访客是军方的人,跟河城没有半点关系。”这位访客不知怎的闯下了大祸,遭到军方收押,那桩祸事查来查去,不知怎的竟然变得非常棘手。“没办法继续在军队里办这个案子了,”三百磅医生说。但是又无法将访客移交给别的司法单位,“因为牵连太大,大到吓死你”,只好想办法找个秘密的地方,继续拘留讯问访客,那地方最好与世隔绝,非常易于掌控,又和军方完全无关。
“你说这么巧,河城正好合适,军方和河城的上头单位谈一谈,就把访客送过来了。”
原本是单纯的一件事。“河城只管出地方,审问的事情由军方负责,整件事搞得很神秘,连河城里也没几个人知情,”三百磅医生说,“审问什么我不懂,只知道要问清楚一些事,访客只要招供就好,大家都交差,”但——
“但就是有这么倔强的人,怎么问他都不说。”一开始还客客气气地讯问,后来,无计可施,“就开始打了,”三百磅医生又把胖脸贴近君侠,阴郁地说:“你要知道,打人这种事,只要一开始,就没办法好好结束。”
出借场地变成刑房,当时的河城主管受到极大刺激,“太没种,竟然跳河自杀”,这下把上层全吓傻了,动用了不少关系把意外粉饰过去,又紧急派一个军方的官员来接管河城,“这边就像一艘沉船一样,很多单位手牵手,一起越陷越深,”新到任的主管亲自带来一批军方的手下,“包括我,大家都还以为只是短期的任务。”
“所以说您是军医?”君侠问。
“废话,不要打岔好吗?说到哪儿了我?对了新主管,那家伙是真正的变态,他才不关心什么案情,他只负责揍人,我负责医,没多久,那个主管忽然自己吐血暴毙,他死得真爽快,把我撇在这里。”
“然后辛先生就来了,高兴得很,不知道上了沉船。”三百磅医生坐回椅上,喘息,有混浊的呼噜声在他的胸口嘶鸣,那声音好像来自一只快乐的猫,但是三百磅医生的表情哀愁,他偏头思量,眼珠朝着天花板移来移去,喃喃说:“这种事学校不会教你,医院不会教你,你要亲眼看过才会知道,打人的,自己受伤更深,真正的无药可医。”
君侠呆坐着,仍旧合不拢嘴,也不再发问,太官方的事件,感觉上该是属于电视新闻的深度报导,或是某种大人物回忆录之类的东西,自己怎么可能倒霉到牵涉其中?
三百磅医生继续说:“大家都被访客害惨了,辛先生很快也会挂,你等着看吧,他撑不了多久的,我帮他开好多张病历证明了。”
“这件事跟辛先生有什么关系?”君侠不由得问。
“怎么会没关系?人就关在他这里。”
“那是军方的事啊。”
“军方已经不想管了。”
“啊?”
“你小孩子不懂事,要知道,上面改朝换代很快的。”
“可是我真的听不懂。”
三百磅医生瞪着君侠发愣,鸣喘一阵后说:“主要是真的问不出东西,那个访客,早就被关傻了,被整成了废物,跟个白痴没两样,军方想耍赖不管,但是你说怎么办?灭了他吗?谁来下命令?把他送走吗?身份早就涂销了,这种人还不是送来河城?”
“……好像还是不太对。”
“当然不对,从头开始就是大乌龙,很多大官为了这件事烦得要命,现在他们想把烂账推给河城,你说辛先生有多尴尬?一个学园艺的斯文人,他根本拿访客没办法。”
“他可以坚持不留访客啊,辛先生应该有这个权力。”
“他那点权力算个屁?连他的上头单位都认栽了,大家只能联手隐瞒下去,这件事情如果曝光,很多人都会遭殃,你说辛先生自己能脱身吗?他早也是共犯了,辛先生是进退两难,他没一天睡得了好觉啊。”
喝了口可乐,三百磅医生坚决地说,“现在只能把访客藏到底,未来要怎么解决,我们小人物管不着,自然会有人操心,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军方已经开始撤走人力,以后只会留几个人帮忙看守,我也不管了,我绝对不会再踏进那间密室,反正——”
这时有人敲门,护士小姐踮起脚尖,正透过门扇的小窗朝里张望,三百磅医生起身招呼,乘开门前的空隙他说:“反正我服了辛先生,没有人可以用了,他想到去监狱借人——不是在亏你啊你别介意——反正你多加油了,不难照顾,访客很安静,你把他当作植物人就好,比我以前轻松多了,辛先生又不会扁他你说对吧?”
愁眉苦脸的护士扛进来整箱杂物,肩上背着外出装备,她和医生都要前去空难地点支援。君侠连忙起立站在一旁,三百磅医生简单检查那箱杂物,边掏边抱怨:“带这么多药干吗?飞机摔成那样不可能有活口,连带个东西也要我操心,我简直快忙死了我,君侠我得走了,你那边的事,我什么都没说,我是在自言自语,你是在偷听,都懂了没?再见啊。”
“谢谢您的自言自语,三百磅医生。”
“客气什么,叫我三百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