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当他们挖出那具瓮装的干尸时,记者们全员到齐了。

让考古学家扼腕的是,两个挖掘者自行揭开了瓮封,几乎将古代遗骸破坏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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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所未见——最美的史前埋葬方式!”这是媒体刊登的报导标题。

只能从残存的遗屑,和两个挖掘者的现场目击拼凑线索,这是个史前的女性,呈屈身抱膝的坐姿藏在瓮里,年代估计约六千到八千年,按照不成文的惯例,学者们为她取了个小名,珍。“珍”的体长约五尺三寸,年龄不超过二十,可能未曾生育,深褐色头发,骨架纤细,死因不详,未佩戴任何宝石饰物。

瓮里曾经灌满不明油脂,但已经全干化成粉末状,根据两个挖掘者的说辞,初出土时,珍的衣物已经无存,躯体四肢栩栩如生,肌肤面容宛若透明,及腰长发结成单辫,辫梢在风中轻轻飘晃,“是个美人。”两个挖掘者坚称。但是阳光照射过来了,阳光来了,珍,她一见光就慢慢坍碎崩散,化作棉絮一样片片飞扬。

等到真正的专家赶赴现场时,珍已经大致瓦解,横陈委婉在泥土上,筋肉成灰,骨骼俱裂,唯一具体的竟是内脏,依稀从珍低垂的头部,高高绕过颈项,顺着背脊的曲线滑下,在腰部几乎中断,再往下又成团,整副脏器石化不腐,形成一个坚硬的问号。

经过精密的研究化验,那不是内脏,组织切片在显微镜中现形,百折千回,全是纠缠的植物纤维。

那是花。从食道到肠腔,塞满了千百朵含蕊的花蕾。

奇异的古代花葬让坠机坑洞再一次声名大噪,官方将现场列为重要史迹研究地点,人们蜂拥而来,新兴的旅游业者在丘陵地上纵横奔车,连河城也沾了光——常有迷途的旅客误闯,人们不介意河城与古迹地的差别,一落了车,见到什么都激赏,对脚下的赭红色泥尘多了几分想象。

重见天日的古迹坑洞,好像寂寞太久,开始倾诉不绝。考古学者在花葬处扩大开挖,同时期的人文遗址陆续出土,继续往下探索,更深的地层里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狩猎用具,几把销蚀不成形的手工斧刃,嵌在一片沉积岩表面。在同一片岩块里,又采得白垩纪的爬虫化石。

紧接着化石,学者们寻获更上古的生物遗迹,但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正当“珍”震惊考古界的那阵子,河城的密室里还有另一段历史,永远遭到埋藏。

这段遗失的历史,结局到底如何,众说纷纭,因为连当事人也说不清,幸而开头很明确,始于一把手术刀。

不锈钢刀片,旋接上三号刀柄,刃锋是食指的延伸,合体完毕。君侠挥动手术刀,一剖到底,切面没有多余的肉屑。

再一横刀,肉分为四块,接着依次纵横下刀,肉排化为方方正正的骰子大小,君侠用左手的止血钳夹紧肉粒,继续切割下去。

站在活动隔帘后的医疗专区,藏在山崖底的地下基地,君侠以手术台作为桌面,以一个不锈钢盘充当砧板,他正在努力切菜。几片菜叶肉块已经分解成细渣,他还是不停手。

他在思考:“我在做什么?”

很显然,他在料理食物。所有的食材都必须切得极碎,君侠曾经见过守卫们利用果汁机搅拌,但是他偏爱动手切割,他认为这是艺术层次的问题。

切得够烂,访客才咽得入喉。

咽入喉,再来就产生排泄,一天要更换四次尿片,至少一周要浣一次肠,君侠像个保姆一样亲手打理,还兼清扫环境,一点也不嫌卑微,他认为这是医护层次的问题。

但眼前无解的大问题是,守卫们失踪了。

毫无征兆,原本日夜前来换班的守卫们,已经好几天不见人影。他们的私人物品还留在岗位上,君侠一度以为只是轮值脱了班。

第二天、第三天,还是不见守卫前来站岗。君侠通报这情况,辛先生听了,只是平静地答复:“我晓得。”

他晓得。他并且嘱咐君侠好好照顾访客。

“我在做什么?”到第四天时君侠开始自问自答,“我在做地下医院院长,兼护士,兼杂工,好了别闹,我在服外役,外役一天可以抵消两天刑期,辛先生保证过的。”

“一天外役抵消两天刑期,无期徒刑,抵消掉多少天又有什么差别?”

答不出来。换个问题。“他们到底想怎么处理访客?”这也不好回答,“辛先生一定在忙着跟军方交涉,现在一定是公文满天飞,对,他们一定会谈出解决方案。”

“但是人都到哪里去了?”

守卫们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全体撤离?虽然不常与他们打交道,但有人驻守在一旁,总是添了分生气。如今这儿特别显得阴森森、空荡荡,连打个喷嚏也回音半晌,无聊得让人自言自语。真希望有个伴,可惜三百磅医生拒绝前来;而辛先生,自从上次带领君侠进入密室之后,再也不曾来过这里。

君侠将切好的食料全移进碗中,掺入高蛋白奶水与麦糊,形成一碗黏稠的粥状物,他取出洗碗精,开始仔细地冲洗手术刀具。

忽然一阵蜂鸣器作响,显示有人来访,君侠接听墙上的对讲机,是辛先生。

片刻后辛先生大驾光临,面色凝重的三百磅医生也陪伴在一旁。

朝君侠颔个首,辛先生直接领着三百磅医生走向关访客的密室,君侠连忙跟上前。在走道上,距离密室十几尺,辛先生就停步了,他习惯性地掏出手帕捏在手里。

密室的门扇全开,可以看见访客正安静地卧睡在床垫上。

“为什么没锁上门?”辛先生问。

“正要喂他吃饭,”君侠回答,又补充道:“您也看得出来,他根本没力气起床。”

辛先生点了点头,擎起手帕掩鼻,但这儿早已被君侠打扫得干干净净,不再有一丝异味。辛先生注意到密室里改观不少,原本是个彻底的空房间,现在摆上了床垫,添了几个活动小柜,一叠尿片整整齐齐堆放在小柜旁,有轻轻的音乐声传来,君侠在墙角放了一台收音机。

没有赞许,没有反对,辛先生远远观望着密室,他在纳闷,有件事非常不对劲。

“说过话吗?”辛先生问,他指的是访客。

“没有,已经痴呆了,好像不会说话。”君侠回答。

“那也未必。”

这话让君侠一懔,好厉害的语气。

辛先生偏着头思考,三百磅医生趁机对君侠抬抬眉毛,算是个亲切的招呼,辛先生以掌拍额,恍然大悟,“灯呢?”他问君侠:“怎么把灯都关上了?”

“啊?”君侠困惑地答道:“灯已经开了啊,您看上面,大灯是亮的。”

“都还暗着,怎么说开了呢?”辛先生怏然不快,他迈步上前,君侠第一次见他踏入密室里,辛先生像股旋风在室内团团转,赌气似的一一指出天花板上的灯具。

“这边、这边,还有请看这边,整排都是看得见吗?”

天花板上,除了两盏普通的室内大灯,又添加了纵横条列的轻钢架,其上安置许多杯形小灯罩,那是只有展览场合或摄影棚才使用的,非常强力的投射灯光。

“这些灯,把它们打开吧。”辛先生说。

“可是太刺眼了。”君侠不禁抗议。

“请全打开。”

君侠照办。辛先生满意了,他眯起眼细数,“二十六盏,永远不准关上。”

“……好的。”

君侠回答。说不上为什么,也许是辛先生使用了严厉的口吻,听起来有点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