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如果说,辛先生后来的性情剧变,这一天是个关键性的转折点,君侠是反对的。学医的素养,让君侠学会从深处看症象,一个病来得又猛又急,背后通常是源远流长的潜伏期,当深深隐藏的病灶慢慢成熟,浮现出来一阵晕眩、一道紫斑时,医生们都知道,转折点早已经弥漫在无法捉摸的地方。

他始终情愿相信辛先生是个仁慈的人,至于辛先生为什么变得越来越教人心寒,君侠总感到另有原因,也许辛先生的心里还有其他压力来源?又或者,君侠猜想,是基于好奇?对于答案与真相的好奇,驱使他将访客当成了假想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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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有个俗称叫做“杠上了”,跟理性无关,是情绪面的问题。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曾发生在君侠的大学寝室里。某个好同学,某一天,趴在被窝里做功课,他遇上了一道微积分习题,据说算是非常经典的一题,这同学拆解了半天,解不开来,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明明是个素来不太热衷数学的人,明明解题答案就在后几页的课本里,但是同学不肯接受失败,他熬夜奋力作答,直到累瘫睡着前也没答出来,接下来,同学连续三天两夜足不出户,整日坐在书桌前涂写运算程式。

“他跟那道题杠上了。”大家这么不失佩服地说。

“解开了没?”开始有人来敲寝室门,这样嬉笑问道。同学在寝室门口挂了一张手绘纸卡,上面写着“凸?勿扰”。

同学翘了几堂很重要的实习课,放弃吃饭,连室友邀他打牌也拒绝,他还在电话里跟女友大吵了一场。寝室里的气氛变得很低迷,因为在这三天里,君侠与其余两位室友都偷偷做了同一道微积分,大家都顺利解了题,只剩这位同学,坐困愁城,还瘦了两磅,长出胡茬,看起来似乎很痛苦,又仿佛很痛快,他精神奕奕,在地板上做柔软操,活动完毕又跳回桌前,不解开题目誓不罢休,他执笔运算的那副模样,痛快得咬牙切齿。

当然,这天与辛先生同站在二十六盏强光照射下时,君侠无暇回想这位同学,他心里想的是另一个问题:“刚才我为什么要撒谎?”

为什么骗辛先生说,访客不会说话?

访客就像个典型的失智病人,平日发出的多半是毫无意义的咕噜音,但也有例外的时候,好几回在君侠帮他擦洗或是喂食的半途,访客突然清醒过来似的,很艰难地探出手扯住他的衣袖,发音含糊但明显地向君侠道声谢,每次都吓了君侠好大一跳。现在面对辛先生的询问,君侠却不由自主说了谎,因为无法解释的预感,他觉得隐瞒这事比较妥当。

打开了所有的探照灯后,辛先生的心情舒缓一些,他满意地欣赏满排灯光,之后一低头,赫然发现访客就躺在他脚边不远,辛先生当下显得着实尴尬,想退开,又禁不住好奇,犹豫了片刻,他站定仔细观察访客。

他的神色让君侠相信,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访客。辛先生眉头深锁,万分疑惑,他紧绷的姿势显然极为警戒。

“他的脸为什么……”辛先生寻找精确的措辞,“不太对称?好像坍了一边?”

“因为他左边的牙齿全被打脱落了。”

“是吗?请让我看看。”

为了预防访客跌落床,君侠只在地上摆了床垫,现在君侠蹲下来,扶正访客的脸颊,扳开口腔,左边的上下齿槽果然空空如也,其实如果仔细按捏,也可以摸出左颧骨还有骨折过的痕迹。访客在君侠的扰动之下,懵懵然苏醒。

辛先生弯下身,迅速看了一眼,双眉拧得更紧了,复杂的表情浮现满脸,那是吃惊、疼痛,与一些同情。

“那个……床单,麻烦掀开来一下。”辛先生继而这样要求君侠。

“呃,可是才刚换下尿片。”

“所以说?”

“辛先生,他下面没穿裤子。”

“我明白了,请把被单打开吧。”辛先生说,他又转向三百磅医生,作态轻松地说:“这边又没有女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您说是吗?”

三百磅医生于是附和地笑了笑。

君侠掀开整片床单,辛先生俯身而视。

访客的双膝自觉地往上一屈,赤裸的下身传来一阵凉意与空虚,他茫然转过头颅,目光渐渐聚焦,直接对准辛先生。

辛先生马上往后退开,回头四处寻找君侠,君侠就站在他的身边。

“君侠啊,以后这边就靠你了,请务必答应我,好好照顾访客,若是需要什么帮助,请尽量向我提,不用犹豫好吗?”

辛先生离开了。三百磅医生望着他的背影,舒一口气,开始移步到处察看,又向君侠讨垃圾袋。

三百磅医生将守卫留下的私人物品全扫进袋里,很快就装满了几大袋,君侠陪着他来到医疗专区前,三百磅医生从柜里掏出几叠文件,全是他亲笔写下的访客病历。

“不好意思啊君侠这是上头命令,跟军方有关的东西我通通都要带走。”三百磅医生边说边撕病历,再胡乱地塞进垃圾袋里。

“到底出了什么事?”君侠问,“那些守卫都不回来了吗?”

“不会回来了,以后这边都是河城的事情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来密室。”说到这儿,三百磅医生停手,迷茫地游目四顾,“老天,我真讨厌来这边,我告诉你这间密室很邪门,真的邪门,每来这边一次就短命一天。”

“三百大哥别吓我。”

“我干吗吓你?”三百磅医生正色说:“真的很邪门,弄出这样一个地方,没有法律可以管,不会留下记录,你再怎么胡搞也没有人制裁,就毁了,就全走样了,你都不知道在这种地方,人可以做出多么奇怪的事情……算了你小孩子听不懂,反正我亲眼看过,好好的人进来这边,没多久全成了怪物。”

君侠听得懂。

“我说真的不骗你,这里还会害死更多人。”

三百磅医生太感伤了,君侠想,况且他非常不喜欢听见这个死字,所以转换话题说:“军方不管了,辛先生现在一定很烦恼。”

“是我就不会这样说。”三百磅医生搔了搔头,“就我所知,是辛先生自己要求他们撤离的,军方当然乐得答应,原因你就不用问了,因为我也想不通。”

“……”

“别想太多了,”三百磅医生一改刚才的悲观,反过来安慰君侠似的,“你就当作是个工作,对吧?以前的事情你就当作不知道,我们讲单纯一点,从现在开始,天不管、地不管,访客归你和辛先生两个管,你看多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