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君侠后来得知,辛小姐只是暂时借居河城。

耳语情报迅速流通,听说辛小姐的素行不太优良,不只坐过牢,还欠下许多烂账,辛先生到处帮她摆平债务纠纷,又将她接来河城,在职员宿舍里给她安置一间房——辛先生自额支付了食宿费,这件事倒还算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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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为什么清廉到了大家的待遇上头?辛先生的管理作风修改了,再迟钝的人也不难发觉,城里的伙食寒酸了些,工作却加了倍,据说是因为成本删减的关系。切身的损失最是引人反感,风评中的辛先生悄悄变了样,变得……除了紧缩财务,修订一些繁复的管理条例,好像一时也找不出太多苛评处,幸好有辛小姐足供大家火上添油。

辛小姐刚来不久,就与城里的破产人传出风流韵事,她倒贴小白脸的各种壮举,被大家当作笑话一般,传得人尽皆知。

妹妹越外向放浪,就越显出哥哥的严肃。

本来就是不苟言笑的人,现在的辛先生看起更加不可捉摸,不通水火,不近人情,贴身的职员都知道,辛先生近来脾气不太稳定,前一刻还温文儒雅,后一瞬就毫无预警地火山爆发。

“这现象若是出现在女人身上还好理解。”人们私下这样语作消遣。

但辛先生又不是雌性,怎么会有经前症候群?

于是有人翻书找来了新奇的名词:“雄性前更年期荷尔蒙失调症”。

可他才三十出头,怎么说也离更年期太早了点。

反正无以名之,只知道最好离辛先生远一点,近距离接触时最好对他顺从一点,不必说的话能免则免——因为事例证明,对辛先生太谄媚更加不妥,动辄招来一顿严斥,辛先生训起人来连一点情面的余地也不留,职员里几乎人人都遭过殃,除了君侠。

贴得够近,再尖锐的东西也成了柔角,君侠眼中的辛先生,与其说焦躁,更像是处于困惑中,极可能是关在密室中的访客让他心情不安,或者正好相反,揭开了他的真实本性。

真实的本性里,他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妹妹?君侠自己是个独生子,从未经验过实际的手足之情,但他也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兄妹关系。

辛小姐被远远丢弃在花房里。丢弃并不是准确的说法,但大家找不出更贴切的形容。辛先生将栽培种苗的工作全让渡给了妹妹,却将原本配置的园丁辞退,又明令花房不再开放参观,很有尽量将辛小姐隔离起来的意思。

从此花房里,总是辛小姐孤零零一个身影,辛先生再也不进去莳花弄草。

但是辛小姐总会走出来。人们常见到她到处闲逛,满脸明媚彩妆,穿戴得曼妙撩人,走到哪,就聚集许多目光,因为辛小姐的倩影总显得“有点古怪”,怪在哪儿,又说不上来,只好演化成大量的新闻交换:

今天看到辛小姐了没?——时下最老少咸宜的开场白。

怎么没看见,呵。——重点在呵,其中展现一种含蓄的节制力。

不得了,今天还养眼吗?——问者其实没那么急切。

更猛,快去看吧,人就在河边散步哪。——答者不忘在胸前比了个伟大的手势。

辛小姐成了特殊风景,那是一种言辞意境之外的怪,或许只是她太野艳,像雪地上冒出的蔷薇,选差了地方,开错了时节,茁壮得让人傻眼。

舆论批评对辛小姐好像毫无杀伤力,她睁大水汪汪的眼睛,见人就含笑成弯,哪儿人多,就往哪儿凑上,一副很需要聊天的模样,她浑身洒了浓缩花露,在中央大道上来去,一路留香。

辛先生总是睡不好。君侠知道三百磅医生为他开了一些药物治疗失眠,但辛先生极度排斥吃药,他整箱整箱地买进新书,办公室因此又添置了不少书柜,辛先生下了班后,常逗留在办公室,什么也不做,就是静静看书到深夜。

他甚至夜守在密室里。这事是君侠在某个清晨意外撞见的。

只因为君侠刚刚迷上了刺绣,他在地下基地里给自己钉制一座绣架,到处找来古典图谱练习。不管学些什么,君侠是一上手便废寝忘食的人,所以这个清晨他特地起了大早,天还未亮就前往地下基地,一抵达便发觉不寻常,四下灯火辉煌,显然有人也在这儿,他立即前往密室察看。

二十六盏探照灯光下,是一幅很奇怪的景象。

密室的门扇洞开,辛先生颓垂在椅子上,背朝外面向着墙角而坐,而访客不知怎的离开了他的卧床,整个人就蜷缩在墙角。

访客显然疲倦至极,他以胳臂遮掩灯光,僵硬的卧姿渐渐瘫软,沉沉就要睡着;辛先生偏着头,非常专注地观察访客的入眠过程,就在访客失去神志的当头,辛先生举高手上一支钢笔,瞄准,朝访客的手臂就是用力一戳。

访客马上惊醒,慌乱地朝前方挪动身体,而面前就是墙角,访客很不明白地摸了摸墙壁,气力耗尽,他头一歪又要睡去,辛先生再度以笔尖将他触醒。

君侠朗声问:“辛先生,您在做什么?”

大吃一惊的辛先生面转过来,他的神态比访客还要加倍困乏,整张俊朗的容颜阴鸷得变了形,认出是君侠后,他的表情迅速柔和了,“是你啊君侠。”

“整夜,整夜……我怎么都睡不着啊。”辛先生说这话时,满脸都是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