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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辛先生真的不太一样了。
刚才所见的那张脸孔简直可怖。君侠将访客扶回床垫,帮他换下了衣服,拿着前去医疗专区,打开玻璃柜,从金属小箱中取出手术刀具,将刀片旋入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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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闷闷不乐。访客衣袖上斑斑点点全是墨迹,他将衣服摊平在手术台上,刀锋凌空朝着衣袖比试。
辛先生那苦恼的模样让君侠不快乐,这种不快乐难以言喻,就好像是犯错之后的亏心自责,自责得真想记自己一次小过。总而言之,他失职了。
超级失职。早在君侠进城的第一天,与辛先生相遇的第一面,那个充满阳光的早晨,他就已经暗自许诺,要全心全意保护这位新主人,赐给他身份的辛先生。
君侠下刀将衣服齐袖割去,刀锋在手术台上留下了一道微细的痕迹,几乎是尺画的一般笔直。能够的话,真想切除辛先生那副阴森的表情,剁碎他的困扰。君侠在空气中咻咻横劈直斩了几刀,一时感到豪气干云,只觉得他什么都不怕,他很有力量。
什么是力量?少年时的君侠就懂了一些,虽然始终瘦苗了点,换季时会犯上一阵异位性皮肤炎,还对二十几种食物过敏,但他的记性特强,适宜一切智育性的科目,再难的书只要随手翻一翻,其余的孩子们只得俯首称臣。
十四岁时就更加开窍了。那一年他与别的少年玩野地足球,大秀高速铲球绝技时,不幸撞进乱石堆里,命中其中一只空酒瓶,他的右小腿扎进了玻璃碎片无数,别的孩子以人力抬轿的方式,将他匆匆运往医院,他高高踞坐在几个男孩身上,君临天下,回头一看,他正沿路洒血成花。
急诊室里,少年君侠整个人上了诊疗台,非常窘地被摆成了美人鱼的斜坐媚态。
两个实习医生再加一个粗暴的护士,手忙脚乱清理伤口,嘴上还不停地交相指责,只因为君侠的撕裂伤势复杂,大家对于处理方式各执己见,许多手指在他的小腿上比画计较,是否这边切开一点,那边也下两刀,好像那鲜血直冒的腿是一道菜。
缝合的过程漫长而且失误连连,造成少年君侠许多额外的痛苦,终于情况单纯了些,一个实习医生勇夺主刀权,另一个医生腾了闲,他决定花些时间安抚受伤男孩。
不只因为君侠非常耐疼,是个勇敢的少年,主要是这男孩过分热心地凑上脸来,全程随着刀起针落参观手术进展,那情景教他不忍心。这位斯文的医生扶了扶他的细框眼镜,注意到男孩专心瞧着眼前的方形不锈钢盘,看得出神,盘里是一排亮晃晃的手术刀具。
“好东西,对吧?”医生和蔼地问道。
“嗯!”男孩正在变嗓,造起句来以简洁与酷为主。
“知道它多厉害吗?”
“哼?”
“美工刀够不够利?”
“够。”
医生捻起一把手术刀,左右转动它的刃锋迎向灯光,连自己也瞧得入迷,他不胜激赏地说:“你们用的美工刀,那个刀口的平均厚度是零点零二厘米,硬度大约六到七,这种刀比它薄三倍,硬度接近九,够厉害、够刁钻,用超硬碳钢做成的刀面,几乎没有它切不开的东西,你看看这弧度多简洁、多漂亮?”
男孩望着手术刀尖的双眼成了斗鸡状,忘了回答。
“借你摸一下,给我小心点,别拿它碰到东西。”
“好。”
少年君侠郑重地接过手术刀,只上了浅浅麻醉的小腿任人宰割,他在衣袋拼命摸索,掏出一张电话卡,挥刀裁下,刷刷刷,电话卡成了一把细丝,大喜之余,他翻出衣袋里所有的东西,继续裁切。
根本不需要医生多余的介绍,手术刀本身的寒芒就已经说明一切,那样小巧,小得那样险恶,锐利的程度所向无敌,刃锋到处,就是开启,就是释放。
这是真正的力量。
包着绷带被送回家的那个夜晚是空虚的,他的右手失恋了,君侠念念不忘使刀切割时的手感,况且他很喜欢那位戴眼镜的医生,只要是遇上仪态不俗,且又待他不薄的长辈,他就禁不住想要模仿,所以他郑重宣布,未来要读医学系。
“你读得上,要什么我都买给你。”妈妈说。
他于是仔细端详妈妈,确定那是她高兴的模样。
后来君侠得到医学院入学资格时,比同龄的学生还早了两年。
因为稍嫌稚气的外表实在瞒不了人,君侠每回冒充高年级生旁听解剖或外科实习课,总被逮个正着,逗乐了许多学长。君侠迫不及待他主刀的那一天。
迫不及待,任何事物都能诱他跌入狂想,二十六盏强力灯光就提供了极好的灵感,那光度,那投射角度,让人恍如置身开刀房,病人已经麻醉在台上,他已经刷手消毒戴好口罩手套,万事皆备,众所瞩目,就等着他划下第一刀,墙上的“手术中”红灯永远打亮,焦急的病患家属在不远处来回踱步。
一眨眼就回到现实。到底是怎么走岔到了这一段?他早已经不再是个少年,不是学生,远离了医学院,变成一个服外役的小厮,寄身在地下秘密的囚房,而不远处,来回踱步的人是辛先生。
现在的辛先生只要一失眠,便来密室度夜,由君侠作陪——他那么巧合地正开始挑战大版幅的刺绣作品。宁静的深夜里——没有不宁静的道理,因为辛先生刚刚颁布了宵禁令,午夜过后城内不许外出走动——密室中是另一番风景,辛先生在灯光下时坐时徘徊,精力旺盛,一旁的君侠哈欠连连,而访客静静躺在床上,好梦正酣。
好梦正酣,访客不太介意外部干扰,半梦半醒间的君侠反而敏锐起来,总是听见一种细小的噪音,投射灯也会鸣叫吗?嗡嗡作响有如电视杂讯,刺耳的音波高低不定,渐渐听起来纯净和谐了,淅沥沥,越来越清楚,那分明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