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大男孩始终爱坐火车,喜欢在陌生的小站转驳方向,而方向始终不是重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无法诉说的缘由,他已经迷航了。

也许人都飞驰在秘密的旅程上。也许旅程本身就是个诱惑,既然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就不介意再往下走一程。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会这样想,是因为辛先生的兴趣推陈出新,进入另一个里程碑。他执意要与访客取得沟通。

经过长久的仔细观察,辛先生得到一个结论:访客在装傻,白关着他无异浪费资源,不应该放任他舒适度日,应该谆谆诱其供出自白。

问题是到底该谈些什么,显然辛先生毫无头绪,密室里那些徒劳无功的交涉,对君侠而言总带着点喜感。

辛先生从座椅上倾身向前:“我们来谈谈,请开尊口吧,说什么都好。”

访客:“……”

“这边没有外人,谈话只限于你跟我之间,请不用顾虑。”

“……”

辛先生不太舒服地频换坐姿。腾喉咙,以手帕按拭嘴角,动手整理衣袖领口,一秒也不得歇,他看看手表道:“我的耐心有限,真的非常抱歉,只能再给你一分钟。”

访客始终沉默回望着辛先生,那面容有几分痴呆,看在辛先生眼里,是十分揶揄。

不得不插嘴了,君侠犹豫地开口说:“辛先生,我看他恐怕连您说什么都听不懂,您请别忙了吧,不是连军方都不过问了吗?”

“那是他们不得要领。”

“军方的那件案子,我们又不清楚,”君侠斗胆说出重点,“连要问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浪费时间不是很没意义吗?”

仿佛得到了极好的提醒,辛先生肯定地说:“那我们就从头问起。”

剑及履及,辛先生问访客:“请说名字。”

访客:“……”

“名。字。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

辛先生从座椅上霍然站起,“那好吧,请等我一下。”

他便匆匆离开密室,外头旋即传来一些开柜拉屉的声响,片刻后辛先生带着满脸光彩归来,直接到达访客身边:“再问一次,你叫什么名字?请说吧。”

没有答复,辛先生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副亮晃晃的手铐,递交给君侠,以手势示意将其施用在访客身上。

然后他沿着墙壁踱步,算好时机回头一看,手铐还捧在君侠手里。

“怎么你?”满脸都是责备。

“辛先生,这东西我不会用。”

“唉,我来。”辛先生一个箭步上前,抢过手铐,来到床垫旁蹲下擒拿访客双手。

因为长久卧床的关系,访客的四肢关节已经明显挛缩,且又坚决抵抗,两人搏斗一番后辛先生才逮得访客的左臂,努力将它拗折往背后,以自己的膝盖用力抵住,再对付访客另一只手;可惜那右肘萎缩严重,像鸡爪一样紧紧蜷收在胸前,怎么也强扯不开,辛先生又大费周章把访客的左臂硬扳回胸前,终于扣上手铐时,两个人都狼狈极了,一起气喘如牛。

辛先生向后跳开,浑身上下拍脏。始终呆立在一旁的君侠忧愁地问道:“可是……这样不好吧辛先生?”

“他自寻的。”

辛先生离开时并没有留下钥匙,君侠是靠着几根铁丝和一些医疗器材,才解开了访客双肘上的手铐。这点小手艺难不倒君侠,难的是辛先生很可能回头查探,所以接下来的几天君侠过得相当紧张,随时提防着辛先生来临。

所幸辛先生只打来了电话,只问一句:“他说话了没?”

访客当然没说话,辛先生在电话里沉吟片刻,怂恿道:“你来,你叫他开口。”

这也非属易事,原本访客还会以模糊的单音,或是借着眉目神态,与君侠建立起一点沟通的意思,但这几天以来,访客连君侠也不理会了,只是终日忿忿然面墙而卧。君侠婉拒道:“对不起辛先生,这件事我可能无能为力。”

“又不是什么大差事,你这人怎么就是畏畏缩缩的?”辛先生才一发怒,又节制了,电话中剩下一片安静,再次响起时是开朗的音调:“还是我来吧,请稍等我一下。”

君侠马上前去给访客戴回手铐,却迟迟未见辛先生现身,直到夜里,辛先生才抵达密室,连拖带曳运来一个沉重的大纸箱。

辛先生亲自为访客解开手铐,之后拆了纸箱,其中是一套音响设备,辛先生以自备的工具动手组装音响,这事他不让君侠帮忙,只指使君侠将一旁的收音机关掉移开。

辛先生趴地精细衡量方位,摆设环场音箱,君侠插不上手,见到纸箱旁搁了一片音碟,他拾起来观看。

“听过她的专辑吗?”辛先生来到身旁,他正以手帕拂拭手掌。

君侠点头。辛先生取过音碟,注视封面影像,美貌得惊人的女歌手在画面中偏着头,以手支颐,目光迷蒙地望向远方,所以辛先生也偏过头,以相同的角度恋恋不舍地看着伊人,“什么叫千金难求你想过吗?这真是个稀奇的女人,美成了这样,真亲切啊,她不会让你销魂摄魄,你只会想要时常看着她,想进入她的世界,想跟她一起过日常生活,她的……该怎么说?那嗓子啊,有种魔力,教人就是没办法忘记她。”

辛先生不再说下去,真情流露让他害羞了,他别转过身将音碟送入音响,在面板上操作一番,吉他琴音破空而出,是柔和的尼龙弦独奏,只是音量太大,弦一拨,整间密室都随着绷紧一下,余音袅袅,教人打从腹腔里要震出内脏,几个音符后,君侠就认出是那首风靡一时的情歌,歌手那甘甜中带着独特韧性的嗓音随即传来,有如一股体温的洪水淹人没顶。

一些话想寄给你\但是你在哪里?\错将你藏在心底\却放了手让你远去\千言万语哪无处可寄\能不能在天空上留语?\我的千——千——千——

没办法了,一再跳针,歌声再也跨不过去,永远停在这个字上。

千——千——千——

百声、千声,重复不停,床垫上的访客苦恼了,抱住头颅,整个人缩进床单中;君侠掩着耳朵越退越远,终于逃向走道;只剩下辛先生心平气和,他沉醉聆赏,仿佛那循环单调的音爆非常悦人。他真的非常喜欢这歌手,喜欢她歌声中那有如金箔般无限延展的绵劲,喜欢词曲透过歌手演绎后,达到那言语和音律之外的意境。他始终不是个喜欢血腥的人。

所以折磨人就需要更大的创意。食物和睡眠都属多余干扰,辛先生忙着构想对付访客的新念头,每天都朝气勃勃,连气质也跟着奔放多了。

辛先生越神采奕奕,旁人所不知情的是,他的健康就越向下沉沦,外强中干。每隔一阵子,君侠在途经诊所前往密室时,就要顺道为辛先生取药。

好几次都巧遇辛小姐,显然三百磅医生与她颇为交好。辛小姐常来候诊室中串门,听听人们谈天,等到无人求诊,三百磅医生得闲时,她便登堂入室,陪三百磅医生在诊疗桌前一起喝下午茶。可能是为了配合她的艳丽风格,三百磅医生特地购来了一套漂亮茶具,两人端着骨瓷杯对坐的模样,就好比一个保养滋润的胖贵妇和一个阔千金。

见到君侠,三百磅医生搁下茶杯,从抽屉中取出为辛先生备妥的药盒。

“哪,给你。”药物都已经细心填装在分格小盒中,附带誊打清楚的说明,三百磅医生说:“你点一下,他还是都不吃吗?”

“几乎不吃,请您多劝劝他。”

“那么大个人了我怎么劝。”

两人一起望向辛小姐,她已经离了座,背对着他们观赏墙上的挂画。

“多少说几句吧,辛先生最近常发烧,”君侠说,“坐骨神经又发炎,另外也咳得太久了,请他照X光他不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依我看说不定是肺结核,我说真的,最应该小心的人是你喔呵呵。”三百磅医生乐到一半忽然住口,满脸都是说溜嘴的尴尬,他又瞥了一眼辛小姐。

辛小姐没理会他的弦外之音,她只是随意把玩着墙边的几个小摆饰,静静旁听两人继续讨论辛先生的病情,他俩结束谈话时辛小姐才转过身来,向三百磅医生告别。

捧着满盒药物,君侠沿着长廊步行一段后,忽然转向踏泥路急行而去。天空飘起了小雨,雨势很细,还不到需要撑伞的程度,只是满天的晚霞迅速暗沉了下来,点点细雨轻舐君侠火烫的脸颊,感觉格外冰凉。他抄近路,在一片白梨树群间追上辛小姐的背影。

远远隔着一程跟踪,君侠知道她喜欢走河边的散步道,喜欢沿路驻足赏花看草,但这雨打消了她的兴致,辛小姐将小巧的名牌提包护在怀里,低头疾行直到花房,咿呀一声掩上门。

花房的玻璃墙幕随即洒出温暖的黄光,辛小姐在灯光下来回走,以手撩拨起长发,露出极白的脖颈,她轻轻捧甩满头发丝,晶莹的小雨珠于是在光圈下四射迸飞。

“谁,外面是谁?”辛小姐的动作停顿了,她警觉地高声问道。

君侠紧贴住一棵树干藏身,辛小姐来到玻璃幕前,睁大眼眸朝外张望,又倾耳聆听,那模样实在有些傻气,花房里亮了灯,望向外头只有黑暗,反而是她的倩影一览无遗,辛小姐屏息看了夜色半晌,安心了,她返身离开玻璃墙,一边解下耳环。

君侠往玻璃幕靠近了一些,辛小姐在花畦间闲逛查看,每回到工作台前一趟,就解下身上一个配件,她将项链、戒指整整齐齐排列在台上,君侠不由自主更靠上前。辛小姐拾起地上一撮枯藤,偏头想了想,猛回身朝工作台走去,她的影子与他撞个满怀,君侠反射性地屈臂往怀里一掏。

好空虚,竟没随身带着手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