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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火车轰隆隆飞驰,大男孩头倚着车窗睡着了。他穿着整洁的休闲服,膝上搁着轻便的行囊,看起来就像要赶上一段悠闲的旅程,或是刚刚与心爱的女孩儿出游一番。他睡得真香,走道上来去的旅客看到宁静沉眠的大男孩,都打从心里生出了一点慈祥,大男孩那净朗的脸庞,好像有点什么特质,让人一望见,就不禁要怔怔猜想着他的梦境。一个找不到座位的妇人,干脆就在大男孩旁边站定了。从他衣着上的一切细节,她看出来这必定是个好人家子弟,再看那双匀称修长的手掌,她想象着大男孩弹钢琴的模样。火车疾驶过几个不停靠的荒凉小站,她的联想已经从那双手远涉到了与钢琴无关的秘密地方。
她并没有看出来,那双手压覆着的深深衣袋里,有个特制的皮鞘,特制的皮鞘里,藏着一把锐利的手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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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男孩已经变嗓完毕,进入了医学院,成为全系最年轻的男孩,获得许多师长的宠爱。他是个彬彬有礼的学生,功课好、人缘好,许多学姐们私底下偷偷打听着他的个人资料。
他的个人资料经得起各种查探,简而言之,他是个出色的男孩。在出色的学业成绩以外,就像一切的大男孩一样,他也经历过许多成长期的辛酸,抵达了一个特别的阶段,在这阶段中,他正无时无刻不遭受着情欲的折磨。
大男孩是个懂得自制的人,性激动来袭时,就以意志力转移充血的方向,很快就红透脸蛋。他常常满腮飞红。
因为别的男孩们也时常红着脸,所以这大男孩看起来一切正常。他的上课出席率尤其正常,大男孩几乎不缺课,甚至他还额外旁听一些高年级学分,夜里回了男生宿舍,他依照一张自订的计划表勤读原文书,大男孩做起学问非常自律而且轻松愉快,没课的日子里,别的学生忙着找情人约会,他搭上火车四处游荡。
铁道沿线的安静住宅区,渐渐传出了零星的闯空门事件。事情是这样开始的:有人下班后回了家,扭握门把正要开锁,整个人却莫名其妙跌进玄关,原来门锁已经被撬开了,这家主人大惊之余,马上满屋清点财物,接着意外地发现,家里没有任何失窃的迹象。
这样的事件不知道发生了多少起,既然找不出财物损失,只有很少数的人家报了案。
承办案件的每个警察都感到非常厌烦,最恼人的莫过于这类芝麻小案,天底下什么怪胎都有,现在又添了一桩:神出鬼没的闯空门者,不滋扰人,不偷东西,仿佛进出本身就是满足,简直是百分百的找麻烦。大多数的警察虚应一番后,就将笔录堆积在一旁。
闯空门事件持续发生中,神出鬼没的闯入者悄悄进化中,从暴力地破坏门限,到经验丰富,开锁技巧高超,还聪明地学会了避开所有监视器,不留下丁点指纹遗迹。
各地接获报案的警察持续烦闷中,案情太轻微,犯例无法归类——闯空门却不偷窃,教人从何办起?因为没有警察上呈通报,所以也就没有人进行横向追踪。在后来的专题研究中,专家们一再以此案作为最佳教材。
“只要有一个!”警侦资源整合专家说:“只要有一个同仁!在吃甜甜圈和猛喝咖啡的空当,拨个电话或是上个网,取得跨辖区的相关资料,拿支笔在地图上标一些记号,就能发现这些闯空门案件都是沿着铁路线发展,把全部的路线画出来,就可以看见它们交叉成一个辐射中心点——那个大学所在地的火车站。”
“也许就能阻止后来的一连串悲剧。”犯罪心理学家补充说。
辐射中心点的大学所在地,大男孩勤奋上课,起居正常,没有人看出来他迷航了。
从来也不想伤害别人,大男孩闯空门是为了生理上的必须,就像一张肺叶需要氧气一样,他必须开启一切密闭的空间,必须释放出被拘禁的东西。
大男孩行事谨慎,闯空门时必定携带手术刀护身,人刀合体,他就所向无敌。大男孩从不在同一地区犯案,绝不染指他所在大学附近的住宅,只有一次例外。
那是一扇小小的门,位于大学旁边面包店的二楼。
小小的素净的木门,手漆成了深深的海蓝色,门楣上悬吊着一串古朴的铁铸牛铃。
有些事情让人说不出缘由。大男孩惯常在面包店买一块天使蛋糕佐餐,来去时,总要多看那扇海蓝色的门一眼,原因无法诉说,也许它总是掩得那样紧——然而哪扇门掩起来时不够紧?或者是因为它显得那样幽静,太幽静了,大男孩夜里绕着街道观察,在那扇海蓝色的门扉里面,从没有亮起灯的时候。
他必须打开那扇门。
特地选了一个假日的夜晚,大男孩怀携简便工具,来到面包店旁盯梢,幽静的小木门里仍旧一片漆黑,他爬上二楼,以胶带固定好牛铃,只花了十几秒就解开门锁。
扭启门把,迎面炸开一片炫亮,可恶,房里面竟然打上了舞台一般的灯光,他瞬间紧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瞳孔缩小,耳膜震伤。
房里只有一个非常清秀的短发女郎,女郎用睫影深邃的美眸瞥了他一眼,只是一眼,开始尖叫,才叫了半拍,大男孩已经利落地一脚飞踢阖上房门,并且在同一瞬间扑上前来,以手掌紧掩住她的可爱的双唇和下巴。
这是个学摄影的女郎,她方才在屋里设好景,要拍摄一幅奥妙的蔬菜特写,现在萝蔓和番茄彩椒滚了满地,她的手动单眼相机连着镜头也重重摔落,而她整个人被大男孩由背后狠力擒抱住,口鼻遭覆,呼吸困难。
大男孩迅速环视一圈,明白了窗户全贴上黑幕,是因为女郎将这小小室内布置成了暗房。
“嘘。”大男孩轻声安抚女郎,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女郎不挣扎了,抖得很猛烈,美眸泛出泪光。
“你别叫,请你别叫,我就放开手,可以吗?”大男孩哀求她。
女郎想点头,但她被掐制得紧实,只能用一个很可怜的闷哼表示同意。
大男孩真的松开压迫她颜面的手掌,女郎大口喘息,哭了出来,又赶紧噤声。大男孩依然从背后狠狠环抱着她,还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况且他自己也很喘,所以他紧贴着女郎一起深呼吸。两个人的气息渐渐缓顺了,女郎呜咽了,大男孩脸红了,两个人都无法装作没发现大男孩身上的变化,那结结实实的生?理?反?应。
“别伤害我。”女郎颤抖着说。
“好,请你也答应我,你会试着了解。”
“我答应。”马上回答,虽然女郎完全不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谢谢你,真的谢谢。”
大男孩束缚她的力道放松了一些,一只手开始在她柔软的腰腹游移,女郎轻咬住嘴唇,她从来就不太抗拒男性的手,尤其是当那只手里,还握着一把亮晃晃手术刀的时候。
大男孩不只进出了她的房门,也进出了她,就在布置得奇诡灿烂的灯光下。因为过程很温柔,结束时她甚至得到了史无前例的欢悦,从形而下到形而上都远离了强暴这两个字义,女郎怔了两天才报案。
承案的警察为自己倒了特大杯的咖啡,这是个让人精神一振的大案,典型的强闯民宅性侵害,虽然延误了报案与验伤,但是女郎完整保留了现场,叙述分明,警察手记下详细的笔录,直到描绘歹徒相貌时,才出了点麻烦。
“他长得……”女郎的反应,和后来的受害者一样令警方头痛万分,她怎么也说不出心中真正的评语,那歹徒,面貌非常明朗匀称,长得真讨人喜欢。
当歹徒的图像渐渐勾勒出来时,女郎也渐渐恍神了,她无法停止回想,“请你也答应我,你会试着了解。”她已经想了两天,还是不明白到底要了解什么?最费解的是大男孩的最后一句话,那时候,在满地压得糜烂的蔬菜渣中,在投射精准的金黄光线下,大男孩那么温柔地拥着她,两人光滑的裸体贴合得那样紧密,紧密得阻绝了汗水奔流,汗水在两人的一切密合处汇集,像河一样湍急淌落,串串淌落的节奏就如同她剧烈性高潮的体内收缩,为什么那时候他要问她:“释放了没有?”
炭笔完成的是一幅非常无辜的脸孔,那张容颜看起来很纯净,纯净到好像还需要再加上一双天使翅膀才算完工。女郎凝视着画像,只感到全错了,这个大男孩不可能伤害人,更可疑的实情也许是这个世界先损伤了他。连警察也不太满意这幅人像画,他频频问女郎:“你真的很确定他长成这样吗?”女郎呆默没有回答。
她仿佛了解了一些只有她的相机镜头才可能诉说的东西。
此后,同类事件源源不绝地发生,各地获报的案件终于取得横向整合,警方才发现,这个专闯空门的小败类已经成了气候,专案成立的追缉小组特别公布了他的犯罪侧写:
歹徒年约二十岁,身高约六尺,体重约一百五十磅,相貌端正,风度翩翩。作案的模式是独来独往,很少遮掩面目,歹徒擅开各种门锁,闯空门后并不偷窃,也不移动屋内物品,离开时独留下一扇虚掩的门;如果遭遇落单的屋主,就进行性侵害,侵害对象不拘年龄,甚至不拘性别,“胃口好得吓人”,犯案特征之一是携带手术刀,恫吓是其主要作用,截至目前尚未传出杀伤人的纪录。
侧写能描述的就这么多,总之大男孩本人也没有置喙的余地,侧写中无法传神的部分是:大男孩尽其可能地不伤害对方,对方只要一哭他便马上停止。但他很少弄哭对方。
根据这些事实,媒体很明快地颁给歹徒一个头衔:“手术刀之狼”。
前后大约一年,手术刀之狼每隔不久就又创出一则头条新闻。
那是让许多居家妇女风声鹤唳的一年,也是各种家用防盗锁大为畅销的一年,但再多的锁似乎也不够,手术刀之狼创下了在两次监视器侧拍之间——亦即三十秒钟内——破坏四重门锁的辉煌纪录,在警卫严实的住宅大楼来去自如。
手术刀之狼落网的消息是在冬末最后一道寒流时传来的,让警方泄气的是,逮获手术刀之狼的功臣竟是一个还在读中学的小男生。
各家媒体报导的内容大同小异,将过程叙述得巨细靡遗,许多阅报人在多年之后还能大致回忆这则新闻:“英勇的中学小男生,以一根铝制空心球棒制服了手术刀之狼。”
那是一个非常冰凉的夜晚,手术刀之狼在犯下又一桩性侵害案后,匆匆离开一栋公寓。
因为不曾捆绑或拘禁受害者,手术刀之狼总是迅速逃离现场,唯独这一次出了点意外,蹿出公寓大门转个弯,才疾行几步,他忽然不想走了。
不想走了,手术刀之狼迷惘地抬头四望,那是什么味道?他沿着整排公寓寻找,仰着头倒退而行,在二楼一排不起眼的小栏杆间,他找到了一串不知名的钟形花穗,从瓷盆中垂吊下来,正在微风中朝他轻轻招着手,沁人的芬芳中含带着一点点春天来了的讯息。手术刀之狼在盆花下驻足的模样看起来很平静,他其实非常激动,这是他打开千百道门从没找到过的东西,仿佛是欠缺了二十年的滋润,香得渗进了灵魂,为什么从来没发现,花香是一种拥抱,是新生婴儿得到的第一个亲吻?
新闻报导并没有捕捉到手术刀之狼激动的片刻,却偏重在这片刻里的另一个场景,在盆花的隔壁不远,一个少妇攀住洞开的门框,茫然望着楼梯间。她刚刚遭到了强暴,但是一点也没受伤,其实她浑身哪儿也不疼,只是心疼。就在几分钟前,她得到也失去了一些生平渴望的东西,现在她的体内还残留着一些温存,打从内心深处想要再看见那个歹徒一眼,她说不出是那歹徒忧伤做爱的容颜让她心疼,还是他的匆忙离去让她更心疼。少妇呆立在家门口,直到一声哐当巨响传来,她才猛然发现自己根本衣不蔽体。
还在读中学的小男生连跑带跳追了一个楼层,才捡起哐当落地的铝制空心球棒。狼狈的少妇将他吓了一跳,但他素来是个机灵的小男生,他马上知道事有蹊跷,马上联想到传说中的手术刀之狼,他英勇地高举球棒奔出公寓。
手术刀之狼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不只还粗心地握着手术刀,他竟然在赏花。
他与英勇的小男生缘悭一面,因为小男生是从背后挥下猛棒,命中他的脑门,他察觉到一阵呼啸劲风袭来时,已经是满眼金星,好比迎面冲进银河系,接下来他只记得三个画面。
布满飞掠光点的街道。
地面,地面向他快速撞击过来。
黑暗。
再醒来时他的世界充满镁光灯。因为他的黑纱面罩一再被愤怒的民众撕毁,警方为他换上了全罩式安全帽。
侦讯和受害者指认过程非常漫长,媒体千方百计想要取得他的访谈,遭到拒绝后,全部的记者都转赴手术刀之狼的学校采访,并且在他是个资优生这事上大做文章。
大男孩让整个校园蒙羞,让他的妈妈宣布断绝母子关系,让全校的女学生食欲不振且又惆怅,但不知道为什么,大部分的男同学都原谅了他。
大男孩从一开始就认了罪,所有的指控他照单全收绝不抵赖,他只是觉得非常累,只希望快速获得审判,早日被关进深深的牢房,他累得连判决书也匆匆一瞥而过,从没想过要答辩,只知道自己获判无期徒刑,只记得判决书上似乎洋洋洒洒陈述他的劣迹,整排又整排的文字显示他之必须与社会隔离的理由,细节他全都忘了,只对四个字印象深刻:该被告如何“恶性重大”云云。我恶性重大。大男孩有点意外。就像一个人忽然被告知“你鼻梁其实是歪的”,揽镜一照,发现确属实情一样,大男孩意外的程度,与其说自责,不如说是更倾向自怜自伤。原来我恶性重大。
媒体渐渐不再提及手术刀之狼,没有任何追踪报导指出,因为大男孩的犯行特殊,属于挑衅类型——连续强暴犯特别容易挑起囚犯们动用私刑的高度兴趣,大男孩在监狱里吃了许多苦头,他习惯默默忍受,在气质上变得越加卑微而且害羞。
几乎没有人亲口问过他的真正感想,大男孩的感想很简单,他愿意成囚,他赞成坐牢,也许只有这种地方,才能拘束他的坏毛病,封闭他的恶性。
所有的门全锁上了。大男孩的心情很平静,除了总是饿一点,他在内心深处得到很好的休养。唯一可惜的是学业,他曾经是那么渴望成为一个外科医生,幸好有许多小工作暂解了他那双手的巨大饥饿。
他在狱中的合作工厂里学会了缝纫,学会了修理钟表,也学会用细笔在花瓶上描绘漆彩,画得眼酸了,就抬头看看高窗外的云层。虽然全心同意,最不该被释放的就是他自己,但是为什么总又盼望着多见到一点阳光?
很多狱友都参加了读经班,大男孩却婉拒牧师的好意邀请,他不需要宗教的安慰,然而在公用的阅览书柜前,他还是多次拿起一部经典翻阅。这部经典读起来很类似《圣经》,它属于一个罕见的教派,宣称耶稣基督曾经光临过北美洲。大男孩喜欢翻到第三二九页,上头书写着:“……到你们的弟兄拉曼人中间去,证实我的话;然而你们在长期忍受和苦难中要有耐性,这样你们好因我而为他们做好榜样,我必使你们成为我手中的工具,来拯救许多的灵魂。”
不太通顺的文字,其中又有点无法名状的美感,好像最糟的状况也是某种好兑换,好在哪儿,就说不上来了。大男孩特别喜欢这一页的原因是,不知道多久以前的哪个受难狱友,以张扬的笔迹,在页眉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人们可以忘记苦难,但是不会忘记过去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