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辛先生禁止君侠进入密室,他有很好的理由相信,君侠正在扯他的后腿。

这个外役大男孩越来越不听话了,他这么愀然不乐地想。越来越不老实,三番四次偷偷关掉密室里的音响,不让访客聆听他精心安排的跳针版优美情歌;最得寸进尺的是,越来越弄不清自己的身份,居然还想干涉他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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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那个讨厌的闷热下午,君侠质问他的时候,在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算是什么表情?困惑?害怕?或者是不屑?君侠那么吞吞吐吐地开口说:“辛先生,能不能请您再考虑一次,给他准个假吧,大家会很感谢您的。”

“什么意思?给谁准假?”经这么一问,辛先生不得不停止愉快的下棋,他将捻在指尖的othello白色棋子收进掌心里。

“那个叫黑霸的人。”

“谁是黑霸?”

“辛先生您……”君侠从客座沙发前走来,直立在辛先生办公桌前:“刚刚跟您谈过话那个人,才离开没几分钟,您不会忘得这么快吧?”

“唔,原来他叫做黑霸,大家都乱取绰号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就不能正正式式用自己的本名?”

“辛先生,黑霸的情况比较特殊一点,看得出来他真的很着急,请您体谅他,给他准个假回家一趟吧,有那么多后事需要他办哪。”

“那么我请问你,他家失火是河城的错吗?烧死了他的家人,这点我个人深表遗憾,我已经请他节哀了,世间无常,莫此为甚,如果真的珍惜自己与家人,首先就不应该让自己破产,被遣送来河城你说对吗?越过管理层级强行找我面谈,这种粗鲁的行为我可以忍受,但是最近工厂线吃紧你也清楚,真抱歉我不能放任多余的请假行为。”

“至少您可以拨给他一点急用金,好让他渡过难关吧?我代替他请求您好吗?”

“什么急用金?哪来的这一项名词?”

“好吧,随便怎么称呼它,我知道您以前会拨出特别款项,借给一些有特别急需的居民。”

“有这回事?你确定?”

“有,我亲眼看过,就在您这间办公室里。”

“我可以很肯定地答复你,河城没有‘特别’拨给居民的任何‘急用金’,若是你真的感兴趣,可以借你一本详细的河城管理条例,请你务必从头到尾读完它,读完就能了解什么叫做依法行事,关于这位黑霸先生的事,我想就到此为止,我们不必再谈了。”

辛先生以中指叠食指的指法衔住棋子,悬空运算半晌,他又烦闷地放下棋子,君侠始终立正在他桌前,辛先生气息恹恹地道:“请问还有什么事?”

“密室,您必须让我进去,访客已经第三天没吃没喝了。”

“这么说夸张了些,君侠啊,论事请严谨一点,提醒你,我们是不是留了一桶水给他?”

“他喝不到水的,辛先生,我也提醒您,您用铁链把他拴在墙上了。”

“只拴了左手不是吗?他要有本事,就会自己爬到水桶边去。”

“他爬不到的,您量得很精准,他再怎么想办法接近,最近还是离水桶两寸。”

“是吗?那没得商量了,事态很明显,一定是他太惹人生气了。”

“……辛先生,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困扰您,让您这么不愉快,我知道这不是您的个性,可不可以请您不要闹了?”

“闹?谁闹?真太有趣的说法,好像我在表演什么给谁看一样,如果你有时间乱臆测,为什么不去找些更正经的事做做?比方说——”辛先生挥在半空中的双手停顿了,他暂时打不出比方,于是他将满盘棋子搅乱兜拢,收进抽屉里,边咳嗽边用面纸揩拭桌面,“话说回来,你怎么整天在这里?啊,是了,这应该算我的过失,一向让你太悠闲的主管就是敝人我,不是么?”

君侠就这么尴尬地被撵出了办公室。

到行政大楼中自己的隔屏座位待了一会,君侠回到地下基地,在手术台前坐下来,万分郁卒。辛先生没收了他的密室钥匙,这并非什么难题,君侠正巧是个不需要钥匙开锁的人,辛先生正巧也深明这道理,所以他在密室的门扉贴满了数十张封条,封条上是辛先生的亲笔墨宝,抄了一些隽永的诗词,符咒似的,成功地驱退了君侠。现在君侠最多只能隔着门扇,看着缝隙里射出的丝丝强光,听着超重低音喇叭不断轰声擂动:千——千——千——

那位焦急请假的黑霸却消失了。“他被辛先生逼的。”人们这么一致认为,逼得他违规擅离河城,“这么一来,以后他就很难再回城喽。”大家这样说。但其实他哪儿也没去,黑霸只是跳进了河里,三天之后,才在非常远的下游浮出水面,离他的家园还是远达百余里。

不管人们怎么微词非议,辛先生始终一派优雅,在公务的处理上精明仔细,对于各项管理环节驾轻就熟,可以这么说,他已经度过了某种青涩期,从一个低调羞怯的主管,出脱得威风凛凛,当辛先生发起威,那一横眉,那锐利的注视,足以让嚣张的人静下去,让胆小的人哭出来。

至于城里的几个幼童,见着辛先生时——不论他的脸色是阴是晴——尽情地哭闹一番总是难免的,这也许是那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辛先生在小公园里站了那么久的原因。

仿佛是正巧路过,辛先生偶然驻足,考察新一季的植栽造景,他在几棵浓密树影的掩护下,始终没有现身,以免打搅了一个小幼儿的玩耍时光。

看不出性别的小幼儿,正在柔嫩的草地上高举起双手,摇摇摆摆学步,最后一步总是紧急扑倒,正好倒进他母亲候着的怀抱,然后母子俩一起发出阵阵脆得像铃铛一样的笑声。

微风暖阳下,这幅画面辛先生看了非常久,每当小幼儿猛然扑向前,他的双手就不由自主往空中一扶,就好像充分参与了那嬉戏,连他那紧绷的眉梢也温柔了几分。

这天的例行干部会议里,辛先生简短地打发了各项讨论,遣走开会的同事后,他将几个人事单位的员工召进了办公室。

几个员工齐望着他,辛先生摘下眼镜擦干净,又低头仔细掸去袖口的灰尘,他才开口说:“城里有几个小孩?”

员工们面面相觑,人事主管谨慎地问:“请问您的小孩定义是?”

“儿童,也就是所谓的小朋友,还没有自主能力,整日需要大人照顾的那种孩子。”

“就我所知,常驻的大约七八个,另外还有短期居住的,您也知道,有些居民安置自己的小孩实在有困难,会带来河城也都是不得已的状况。”

“我明白了,请问城里是依什么规定收留这些小孩?”

员工们再度面面相觑,人事主管答道:“说实在的没有相关规定,辛先生,小孩子基本上不太耗伙食,甚至也不占床,只要是跟着家长来这边,城里一向都收留。”

“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呐。”有点暴牙的人事科女职员不禁插嘴道。

“谢谢,现在我清楚了。”辛先生思考片刻,朝向人事主管说:“我想请你立刻拟一个方案,将非法居留的儿童全部送到城外适合的收留单位去。”

“可是辛先生,”人事主管惊呼道:“把小孩子弄走,没有这样的规定啊!”

“没有这样的规定,那我们就拟一条。”辛先生畅然指示:“该移送去哪个对口单位,请你们现在就去协调,我想就以一个月为限吧,一个月以后,我不希望再见到城里有十二岁以下的小孩。”

一个月后,河城在某种层面上永远不同了,从孩童的脆嫩笑声中彻底净空。辛先生所始料未及的是,却多出了另一种形式的喧哗。

一小群失去孩子的家长们,在许多同情者的伴随下,展开了颇有组织的抗议行为,一时之间各种陈情海报、布条满天飞,中央大道上出现了小小的游行示威,罢工的消息悄悄酝酿中,辛先生的办公室也迅速给予了回应,类似某种戒严的新管理条例颁布出来,附带罚则——罚则让人充分明了,辛先生不喜欢以任何形式惩戒居民,但若是希望早日取回公民身份,最好别挑战辛先生的耐性。这份公文有效地解除了城里的脱序情形。

示威的人们恢复成为良民,除了一个年轻的母亲。这个母亲始终没办法相信,别人竟有权力从她的怀里,将她涕泪纵横的小儿子强行扯走,带去远方的寄养单位。她想不出什么太具体的方法讨回孩子,但她确实知道自己满腹委屈,既然委屈到了这地步,按照她的惯例,加害者就必须遭受到双倍的苦恼。

所以她天天如常到工厂上班,等到了休息时间,即使只有十分钟,她也要飞奔赶往辛先生的办公室——当然不得其门而入,她并不在乎,这个年轻的母亲就在会客室中坐定了,面色阴沉,扯开嗓子便高声痛哭,泪水供应不及也无所谓,因为她很擅长干号。

邻近的所有办事员工都很苦恼,此情此景对于一些外地来宾更具有惊吓效果,这个年轻母亲的外貌,就算缺乏泪水点缀,也让人完全相信她打从少女时代就一路薄命歹运,吃苦成了这般,竟还有人忍心若斯,害她伤心成了这副模样。

辛先生的办公室里再度颁布了新规则,从今往后,居民欲进入行政大楼二楼以上的办公楼层,需要经过警卫室的盘查允可,新编列的警卫室就成立在楼梯口。

年轻的母亲不愧是个吃过苦的狠角色,虽然上不了楼,辛先生的办公室总还有窗口。她绕着行政大楼外围侦察,锁定最佳方位,她倚着一棵翠樽椰坐地号哭,哭了没几次,念及哭声缺乏远程威力,她改口付诸语言。基于她在市井中骂街的丰富经验,年轻的母亲放弃长篇诉冤,只以音节简短、内容不连贯的人身攻击作为重点,年轻的母亲还细心地避开了人名,反正她恨的是谁,人人心知肚明。

行政大楼的职员们更苦恼了,每隔不久,就要听见窗外不远处传来连珠炮火,粗野有劲地叫阵道:“大坏蛋,变态又没心肝,你可以再白目一点啊,恶魔,为什么还不下地狱?”

最恼人的是,大家的心里都不免想着,这串粗口好像还真有那么几分接近实情。

辛先生端坐在办公室里,气定神闲,照常批阅公文,不时找人进来协商事务,他喝大量的黑咖啡,因为久咳不止,还要常常含上一颗薄荷糖润喉。工作得倦乏时,他就以内线吩咐秘书,不再接见任何人,然后他摆好棋盘,自己跟自己凝神对弈,或是从柜里挑上一本书,展读得真心入情,对窗外的噪音充耳不闻,连书都看得腻了,他就披上薄外套,悄声离开办公室。

常常不自觉走上前往花房的路途,辛先生拐个弯转赴诊所,与三百磅医生社交数言,他便进入地下走道抵达密室。密室里,他不再需要君侠作陪。

君侠只能在事后收拾残局——如果辛先生宽宏大量地忘记贴上封条的话。君侠多半在密室的墙角找到访客,访客几乎总是鼻青脸肿,为了帮他清理外伤,有时君侠不得不动用手术刀。最严重的一次,一进密室,就见到整把砸烂的椅子散布在地板各处,访客呈现昏迷不醒的情状,君侠迅速解开他的衣裤,彻底摸索他的躯干四肢,没有骨折,淤痕也不多,将访客翻个身,鲜血却从他的嘴角大量淌流而出。

没有人知道辛先生的心里也有相当程度的委屈。他本是个那么不喜欢血腥的人。

唯有读书与下棋足以忘忧。书架上排满了编号相连的小说,辛先生在购入它们时连封面也不曾多看一眼,直到真要展卷阅读了,才认真挑选,他偏好时空背景设定在古代的题材,年代越久远的故事他越喜爱。偶尔他也奇怪着,为什么在禁忌越多的年代里,人快乐起来,越真实?

辛先生又发现他不是一个适合文学的人,再怎么入迷总也隔阂着一层抗拒,总希望佐证确凿,希望确知故事与这世界有所联系,所以他转而进入历史的领域,阅读一切他搜罗得到的人物传记。

就这么读得入神,忘记早已经过了下班时分,没发现窗外一片夜色,辛先生从办公座位上抬起头,吃了一惊。

“想吓死我是么?”辛先生啐道,君侠安静地立正在他面前,“跟个幽灵似的,来了怎么不出半点声音?”

君侠于是出声说:“辛先生,请让我进去密室。”

“昨天不是才让进去过一次喂他吃饭?”

“今天必须再进去,辛先生,想通知您一声,我得拆开您的封条。”君侠寒着脸说,他并不知道,刚才将辛先生吓了一跳的原因就是他这表情。

“说到了封条,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我这次在上头抄了些什么?”

“访客根本吃不下东西,我只能给他打点滴。”

“是一首回文诗,回文诗你听过么?那是一种结构特别巧妙的文字艺术品,你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欣赏它,正着读、倒着看,或是你喜欢从中间拆开来也很好,它总是能组合出不同的趣味。”

“但是他脱水得厉害,我几乎找不到血管,已经请三百磅医生帮忙了,我们都怀疑他有点内出血现象。”

“可它想呈现的却不是趣味,应该说是美才正确,经得起各种审视的美,君侠,你试着找找看,我已经将它们打乱了,你找得到从哪儿开始是第一句吗?提示你,第一句和最末一句可以完美衔接,咳,花了我一番周折才完成它哪,你去找出第一句,回来念给我听听。”

“血压和心跳也都非常不好,接近衰竭了,我想将访客移到诊所中让三百磅医生帮忙照顾,他那边的设备比较齐全一点。”

“……”

“我们都在担心如果真的是腹腔内出血,血压再往下降可能就需要考虑动手术了,访客又不会陈述病情,不能确定现在腹膜有没有发炎,我想——”

“坐吧。”

“我在说的是很严重的外科问题,辛先生您能了解严重性吗?”

“坐下吧,安安静静陪我一会儿。”

君侠单手抄过来一把客用座椅,目光如炬坐在他面前。

辛先生着手欲拾起办公桌上的书本,一转念,掏出棋盘,快速布出半盘中局,黑子占一角位,得子二十六颗,白子输了五颗,但取得两个相对边线,辛先生以叉叠指法捻起白色棋子,游移着准备取下角旁一格棋位,这样一来,与对边一颗白子首尾结成链,将吃下一整排空间,黑白局势翻转。

白色棋子悬空,就要落子,辛先生一扬手,君侠的神色也颤了一瞬。

“怎么?这步不对吗?”他问君侠。

“我不知道,辛先生。”

“你懂得othello是吗?”

“不懂。”

连个外役的囚犯也不肯陪我下棋。辛先生心里想。他搁下棋子,和颜悦色说:“只是开个玩笑,回报你刚才吓了我,这个棋步的确是错的……othello真是很特殊的棋,表面上你越占优,失去得就越多,下久了啊你就渐渐懂得什么叫做放弃,弃子得先,总要等到终局才会知道什么是真的属于你。”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你听得懂,没有人比你更懂,让我来问你吧,我在你面前保留过什么吗?”

“不知道,我常常觉得越来越不认识您了。”

“怎么说不认识呢?为什么我一直让你跟在身边,你想过这问题没?”

“您需要有人差遣。”

“不只吧君侠,你应该更聪明一点才对哪,人都需要被发觉啊,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总存在着一个奇特的角落,该怎么说呢?渴望被目击、被了解,请告诉我你听得懂好吗?”

“您错了辛先生,我只知道,人或许都希望被了解,但是人更希望被误解。”

被误解成一个更好的人。

君侠分明不想聊天,辛先生一霎时感到了疲倦,连额角也涨疼起来,他按揉两边太阳穴,下达逐客令:“请出去吧。”

这头还真痛,辛先生喃喃自语,他徒劳无益地灌下整杯黑咖啡,慢慢地收拾棋具。

的确是一向被误解了。辛先生想着。大家全都猜错了,以为他在闹着什么意气,在跟谁进行精神对抗,甚而假设他的心情不良与妹妹纪兰必然大有关系,猜到哪儿去了?若是一个人有所转变,真归纳得出单一的影响因素么?

让你们猜到吐血而亡吧。辛先生在心里这样欣快地独白,我已经倦了、厌了,累得不想再应付,没力气再扮演一个好好先生。真遗憾,这算是诸位的严重损失。

辛先生在办公桌上找书。刚刚读的是哪一本?七八本传记横陈在他的案头,每本都读了一半,都是一些赫赫有名但声名狼藉的大人物,每本都深获辛先生的欢心,他觉得再也没有比人物传记更好看的书了,可以让人读得入戏同时又保持怀疑,怀疑当事人的坦白程度,也怀疑公评中的是非曲直。正因为对什么都存疑,他特别喜欢各种含冤莫雪的情节,又对一切的叛将、佞臣和暴君寄予极大的同情。

最后辛先生选了一本古代君王传记,翻开专心读下去,这位君王在那遥远的异国里,拥有一个响亮的绰号:“恐怖大帝”。

电梯门无声开启,君侠踱入夜色中时,辛先生的心情已经逆飞到了千古之前,但愿永远不用再回来这边。此时此地的这一切都让人感到沉闷,生活作息无趣、电视难看、报纸啰唆,河城里那些永不满足的居民令人嫌恶,细琐的公务尤其乏味得像自来水。

书里面描述的恐怖时期却多么有味,那么大量的爱恨情仇封锁在暗淡长夜里,太多冲突找不到出路,人也就活得万分悲喜。辛先生不禁感叹着,何其鲜艳的年代,那才是英雄的苗圃、传奇的暖房,连花儿都野蛮得加了倍,只有在那样的时空里啊,烈士更烈,美人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