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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阳光真亮,睁睁直视着晴空,视觉变得很特别,每回眼帘一霎,就是一片深青,或是神秘的暗紫,帽人扶了扶他的帽檐,意外见到一个小黑点在天幕上画了半圈。
那是什么东西?仰躺在河滩上的帽人坐起身来,只觉得这一切非常不自然。刚刚看见的该不会是一只鹰?不可能吧,听说这地带的鹰类早就绝迹了。但如果不是鹰的话,为什么会飞成了那样优美的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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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拾起小石子抛向不远处的另一人,“唷,帮我看看,天上是不是有一只大鸟在飞?”
秃鹰躺在旁边不远,以一件卷起的外套充当枕头,他动也不动,懒洋洋地回答说:“怎么没有?”
帽人抬头在满天云块间搜寻,再也不见任何飞鸟迹象。懒洋洋的午后,河湾中凸出的沙滩上,他正与秃鹰一起享受阳光。这小滩本来布满了泥沙,通常人们再懒也不会就地躺下,但最近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了一整片鲜美芳草,似乎是河城从未见过的植物,阔底尖梢的叶片既柔且嫩,搓一搓还带着点清新的草香,很适合人躺卧在其上。
原本帽人是与秃鹰在这儿忙着捞河漂,秃鹰动口他动手,帽人横握着一根十几尺长的木料杆,长杆的最末两尺竖钉了几排短桩,就像把特长的梳子一样,秃鹰游目在河面上四顾,一见垃圾漂来,他以怪异的口音报讯说:“来了唉,你快点,这边儿,那边唉。”
帽人就将长杆的桩耙处迎向河漂,勾缠住一转、一兜,转个身,以纯熟的手势一甩,垃圾就在空中画出一个半圆的弧线,准确地在沙洲上摔落成堆。这是很耗手劲的工作,捞了半天河漂后帽人的两只胳臂累乏了,秃鹰则是永远都累着,两人就在草叶丛上歇息,都晒出了一身微汗,晒够了他们就开始上课,上每天的正音训练课程。
望着低空的云朵缓缓飘过,帽人发表他苦思后的结论:“我想通了!问题是调子。”
“不是发音嘛?”秃鹰认真盘腿坐起。
“别管发音了,你的发音已经没救,我想了很久,我一直在想为啥你一说话我就很想掐死你?发音是很烂没错,可是我怎么都没想到更烂的是音调啊?你那个调子,我跟你保证,烂到不行,完全走音了,就好像大音痴在唱歌,真是要命,我们得想办法矫正你的音调。”
“你教我。”秃鹰赞许道。
“受不了,把‘我’字念成了‘窝’,你说我听了想不想揍人?我们来救音调吧,听好我的示范,我说一个字,你说一个字。”
“你说,我说。”
帽人运气正要发声,又改变主意:“要不先说整句好了,然后我们再一字一字来。”
“你说。”
“秘诀是这样,我们把每个字吼得又响又长,这样结尾音调就会很正点,没问题吧?那就准备了,注意我字尾。”帽人倒灌满满一口气以后喊:“我——们——完——了,我们是废——物——”
“我们——完了——我……”
不再喊下去,秃鹰勾着头,默默抚摸地上的幼嫩草叶。他静了这么久,让帽人不禁感到有点歉意,也许这次玩笑开过火了。
秃鹰只是在沉思。他的发言不只常常断句错误,也常在对谈时任意中止,进入个人式的冥想,只是这次思考得特别久。他再度偏起曲折的脖颈,瞪睨向前时,帽人见到的是一双冒火的瞳孔。
熊熊烈火,就要炸出猛焰,眼前的秃鹰好似全换了个人,就连他说出的语言也特别不同,流畅的音节听起来典雅又悦耳,其中大量夹杂着他的母语和英文,怪的是帽人竟然全听懂了,字字剔透分明,从来没这么懂过。更奇怪的是,帽人还与他争执了一番,以自己不太熟悉的方式。
秃鹰大约是这么说的:在坚忍不拔的长年奋斗里,虽然早已经登上人类思想的巅峰,我选择了谦逊的沉默,而且决定一直沉默下去,最终还要将我的惊人大发现带进棺材里。
——那么惊人的大发现是指?
说不得,怕打搅了人们的平静美梦。
——真是够了,我坚持请你说。
好的,我必须先提及一个可敬又可悲的哲学家,性格很孤僻,发型很狂野的那一位,他的著名的理论是:“世界是我的表象”,以我的心灵为真,世界为幻,因为整个世界是透过我的感官呈现,唯以我心作为它的存在基础,如果抽离掉我的感官,整个世界的表象也就消失。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他的发型还不赖,跟你有点像。
现在我要修正他的错误,因为他的智慧只发挥到中途,必须再往前一步,“世界是我的表象”只说对了一半,遗缺的另一半正好完全相反:“我是世界的表象。”
“我是世界的表象”,他说世界是吾人思考的结果,我偏要说是世界在思考我;他说世界是以吾人的知觉作为呈现条件,我补充说,世界才是组合成吾人知觉的必要条件。
结合两个理论,我为幻,世界亦不真,两者同样虚假,又互相依存。其实没有我的存在,只有世界所产生的“某一个特定版本的幻觉”。
世界也不存在,你看见的世界,顶多只能说是“因为被幻觉而产生了你的存在”之后再“透过你所知觉的一切”。至于这两者的因果关系孰先孰后?那就不用问了,因为真相是超越因果关系的。懂了这些,你就不再会接受生命的欺瞒。最后附赠你一首既苍凉又押韵的短诗:
我抵达了,却又在绝望中跪地匍匐;
所谓巅峰,也就是再也没有遮荫之处。
“……”帽人呆了半晌,问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在说,我其实不是我?”
对的,应该说你差不多是一条河,你是无数小水滴的组合,但是没有一滴水是你。这个世界和所有的别人都在不停地变换微妙组合,那总和构成了一个流动的你,你的每一个片刻,也都与以前的你不再相同。所以说并没有一个实际的你,但是可以看得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你淌流过的痕迹。
“骗我没读过哲学,你这是这是……嗳,反正很普通的理论嘛。”
秃鹰摇头道:“不是哲学,你不懂的,我在说时间和空间。”
“哇嘞,我投降,怎么会扯到时间和空间啊?”
“刚才,我说的唉,就是去掉空间和时间,你才懂。”
“骗我没读过物理,时间和空间是分不开去不掉的,也不可能独立存在。”
秃鹰不理会帽人的抗议,接着问:“有你,没有时间和空间,结果是什么?”
“那就是一个死人嘛。”帽人衰弱地回答。
“错的,是没有彼此。”秃鹰说:“你是我,我也是他,每一个人,是另一个别人。有时间,有地点,大家就分开了,都不一样了。”
“等等,你是说,我们大家本来全都一样,都是来自最开始的同一个?”
“错的,你听不懂,没有最开始的同一个,因为没有时间。”
“你这种鬼话,有人听得懂,我就败给你,先给我说清楚,现在这个我到底是什么?”
“是一个版本,很多很多水滴,组合一次,就是一个版本。有时候你重来一次,有时候你很遗憾,你一直形成差不多的版本,一直修正,你甚至换作别人。”
“要命啊,你是在说,我既是我,我又可以随便是任何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对的,你也是那只鹰在飞。”
“住嘴,住嘴,你这个妖孽,快被你搞疯了。”
秃鹰咧嘴而笑,这一笑,眼中的火焰就全熄灭了,他恢复成一个很累的糟老头。
帽人在河滩的最边缘踱来踱去,站定,他暴躁了起来:“好,那你说说看,这里就有一条河,它也算是人吗?它会有幻觉吗?我丢个石头进去它会喊痛吗?”
帽人捡起石头,横甩出手,在河面上弹跃成五六个水漂,然后两个人一起望着大河。
河流一去无数里,无数里外,河岸旁不远的山丘下,有个人工的大窟窿,正轻轻扬出尘烟粉屑,在窟窿的底部,有铁铲挥动不休,两个挖掘者还在继续挖。
自从挖出了惊动考古界的花葬古瓮以后,随地造井已经成了这两人的业余兴趣——没办法当作正职,因为挖掘无法产生实质收入。说到收入这事,两人就有点尴尬,上次发现那个惊人的古瓮时,两人曾经私藏下瓮里的一些东西,包括几只石雕小兽和两只不明质材的手镯,旋即透过黑市出售,卖得的价钱只够两人喝上一星期的酒,一星期后,两人才从电视节目中恍然大悟,他们脱手的是极珍贵的古迹。
荣华富贵错身而过,但是两人不气馁,因为他们得到了另一种报酬。
那是梦,无价的梦想已经扎根进他们的心头,现在他们喜欢垂直深挖。
考古学家展开图谱,说明地球的变迁历史,也说明物种的演化关系,这些,两个挖掘者全不懂,他们只懂得地质与竖井巩固技术,更懂得狂野的想象,他们梦想着挖掘到最深处,在那样的深度里,一切都和一切有关系。
一个挖掘者停了铲,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揩汗说:“换个地方吧,这边土质太松了。”
“不换,我觉得这里挺好。”另一个挖掘者答。
“好你个头,挖到的都是沙,怎么打桩它就怎么坍,根本做白工,这个鸟坑有什么好?”
“因为河。”另一个挖掘者简短地说,他攀着绳梯爬出地面,坐在坑口边缘点了一根烟,迎向着河面上吹来的风,“你看看,河朝这个方向冲过来,到前面正好拐弯,我们这边整片都是冲积地,后面又有山拦住,你相信我,河一定会带给你东西。”
“是喔,河会给我东西,×的,再跟你耗下去,早晚死得很难看。”虽然这样说,他弯身继续挥铲。
另一个挖掘者没回答,他眺望大河,遥想着源头的那一端。
河流逆溯无数里,无数里前,一栋寂寞的小小花房里,辛小姐咿呀一声推门而出,才走了没几步,她就见到花房旁泥地上的一点亮晶晶反光。
辛小姐蹲下来,仔细瞧这地上的金属突出物,她握住顶端左右摇撼,从土里抽出了一把窄身薄刃的小银刀。她并不知道那是一把手术刀,只觉得刀身的流线形弧度好可爱,她用指尖试了刃锋,锐利得吓人。阳光下,整把刀金光灿然,小巧结实又适手,真教人喜欢。
辛小姐将手术刀清洗干净后,收进了她的栽花工具小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