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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可曾有谁看出了河的愿望?”才写下了这一句,辛先生就撕下整张纸揉毁,抛进垃圾桶。
怎么一恍神,就写成了抒情文章?辛先生怅然望着桌面上整整齐齐一份纸笔,左思右量,无法起头,这份要命的报告究竟该如何写才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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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不出来,他的心情太乱,操烦着太多紧急事项,比方说,该怎么想办法将君侠继续留在河城?这问题似乎不大,当初是透过好几个高层单位强力疏通,才将君侠从监狱里调来外役,只要小心应付各方公函,他几乎可以无限期借用君侠。但军方那边,如何才过得了关?辛先生执起笔,从头开始思考。
重点是,访客到底是怎么死的?
坦白而言,辛先生并不十分确定,虽然这么说未必正确,他自己绝对脱不了连带关系……连带关系,亦即是说,他并没有直接杀人……但这终究算是一桩命案啊,想到命案两字,辛先生的心头一阵发凉。
真想逆转光阴,重回到现场,亲眼弄个分明。辛先生揉了揉发疼的额角,他打开桌上的药盒,在其中寻找止痛药丸,挑出了几粒,每粒的药性他都不太确定,他以热咖啡送药丸入喉,咽完后,感觉还不太够,他又在药盒中继续掏寻,吞下了另一把坚硬的膜衣锭,十几分钟后辛先生开始昏沉,直到睡去前他还不停地回想着事发当场。
时间,昨天;地点,密室。
辛先生从密室中走出来,返身刚刚带上房门,就撞见了君侠。
“吓,是你。”辛先生面如土色,火速锁上门把。
君侠端着一盘针剂和注射液,正安静观察辛先生的神情,他说:“辛先生,请让我进去一下,该给访客换点滴了。”
“别进去。”
两人僵立对望了一会儿,看着辛先生的惨白脸色,君侠迟疑地问道:“他是不是……”
“不是。”马上回答。
应该不是。辛先生在心里这么补充,访客应该不是死了。
不可能死。辛先生早上才来过一次,那时候见到的访客,不是还很有活力地爬来爬去么?到处闪避,拒绝配合谈话,难缠成了这样,辛先生只好轻轻踹了他两下,就是轻轻的两脚以示薄惩,绝没有过度为难他,见到他抱着肚子喘气,辛先生于是离开,让他好好休息。
不至于死。但是活人怎么会呈现那种奇怪的肤色?就在刚才,傍晚时分辛先生再度回来探望,访客竟还躺在原地,屈身抱肚的姿势与上午完全相同,只是动也不动,整张脸孔变成肮脏的蜡黄色,嘴唇乌青,双眼紧闭,辛先生以皮鞋轻踮了他一下,触感略微僵硬。
愣了几秒,辛先生旋即奔出密室,带上房门撞见君侠时,心里正不停地默念着,我看错了,我应该只是看错了。
“让我进去看一看。”君侠忽然开口,再次吓了辛先生一跳。
“不准!”
说不上为何不准,辛先生只是直觉地认定需要时间好好想想,需要通盘想一想才好作出适当反应。他想到的当务之急是,应该再进密室去确认一次,也许访客只是睡着了。
不应该死。这可恶的访客,莫名其妙地藏身在河城,累得辛先生一上任便度日如年,真真太惹人生气了,如今他竟然撒手死去,留下无尽麻烦给辛先生,这结果简直是双倍地激怒人。
“让我进去吧。”君侠始终是这一句。
辛先生一手护住门框,另一手里还握着钥匙,临时搪塞道:“别进去了,他正在睡觉。”
不说还好,这话一出口,君侠马上神色大变,他强硬表示:“那我更要进去。”说完君侠出手抢夺辛先生的钥匙。
“不行!”辛先生一掌震得君侠连退数步,撞上墙壁,又摔倒,不锈钢盘与针剂也响亮地落了地,君侠爬起来时,望向辛先生的神情非常陌生,其中有委屈、不解和恐惧。
辛先生懊恼极了,他哑着嗓道歉说:“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害怕我。”
没有回答。
“你不准!”辛先生恼极转怒,忽然喊道:“谁都可以,就是不准你害怕我!”
还是缄默,君侠只是想着,辛先生崩溃了。他走上前轻压住辛先生的肩头,哄孩子一样说:“坐下来吧,不进去了,我们就在这儿先坐下,我们来想想看该怎么解决。”
那声音里有种安抚的力量,那压在肩头的力道不容反弹,辛先生随着他倚门坐下,两人一起瞧着凌乱栖地的针筒和药瓶。
背抵着门扇,两人静默了片刻,辛先生长舒一口气,要求君侠:“与我谈话好吗?”
“好。”
一经允可,辛先生竟陷入史无前例的谈兴,他自动滔滔不绝道:“我们真的聊过天吗?我猜没有,现在多谈一些也不算迟,想想确实奇怪,相处这么久了,我几乎还是不认识你,如果有人向我问起你,我恐怕答不出什么太具体的内容,比如说不知道你喜欢做什么消遣,你平时有些什么兴趣呢?”
“我喜欢坐车。”
“是么?这么巧,我却喜欢开车,你坐过我的车吗?”
“没有。”
“很不错的休旅车,花了好几个月改装才总算满了意,说满意却又不尽然,只能说它开起来顺手,当我们说到满意时还要包括感情层面,你同意么?从感情上来说,我真正喜欢的是另一辆车,说来见笑,那是一辆性能很糟的二手车,我们应该说它确实拥有特殊的个性,不太容易发动,总要你对它好言相劝一番,如果你骂了它,那是怎么都接不通电门的,百试百灵。那两个前窗万万不能降下,因为它只降不升,若是你贪吹凉风,又遇上骤雨,就准备一路淋湿吧,呵,它还怕冷,过夜时太冷,或潮气太重,第二天它必定使性子,那就需要推着它跑一程才能启动了。不知为何,推车的人总是我,阿钟坐在驾驶座上,轻松得很,顶多喊几声小辛加油,啊,忘了说,这车是和朋友合买的,阿钟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你想过吗?当初我为什么挑了你,当你在监狱的时候?”
忽然就转了话题,君侠不假思索地答道:“因为我学医。”
“你是这样想的?”辛先生显得颇为意外,他说:“不是,先前我并不知道你的个人资料,只是从录影带上看人,他们给我看了一些带子。”
“那您是从长相上挑的?”
“也不是。”
辛先生没再解释下去,他正回想着那一天。那一天,从屏幕上看了那么多张令人无动于衷的面孔,正想随意作出决定的时候,录影带上忽然出现了一小段雪花杂讯,又自动复原,仿佛时光凝止的小小室内,房门开启,一个瘦高的大男孩怯生生走进来,很规矩地立正,转两次侧面,回到正面,之后大男孩并没有退开,反而往前迈了几步靠近屏幕,他的那双清亮眼睛直视镜头,似乎想要看进去窥视者内心世界,辛先生见到男孩在腰侧绑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连续倒带数次,才确定那是一只钢碗,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个小点缀给他的印象深刻极了,让人特别地感觉到,除了是个囚犯,这男孩还是个人。
君侠也回忆着那个早晨。
“好了。”君侠说:“现在我要进去看一看访客。”
几乎是个命令,君侠拉起辛先生的手,慢慢扳开他曲折的五指,从掌心里取出钥匙,辛先生顺从着没有抵抗。
君侠便独自进了密室。
他在密室里待了非常久,出来的时候,辛先生就彷徨地站在门口。
“他怎样了?”辛先生拧眉问道。
“死了。”君侠掩上门平静地说:“我盖住他的口鼻,这样看起来比较像自然死亡,他只挣扎了一下下,走得没什么痛苦,您放心吧,都结束了。”
辛先生张口结舌,愣了半晌才困难地开口:“慢着,你的意思是说,你杀了他?”
“他再拖下去也是受罪,”君侠耸耸肩,神色轻松,“我想这样做已经很久了,您想怎么呈报上去就随便您吧,我一直就想给他一个解脱。”
“是么?”辛先生直盯着君侠,万分怀疑,他急切上前就要推门,“不对,我得亲自看一眼。”
君侠一展臂挡在面前,辛先生使上全劲也推不离他,只觉得蜻蜓撼柱似的,从没发现君侠竟这么强壮。
“别进去,您受不了的。”君侠温和但坚定地说,他旋身快速锁上门把,将钥匙揣进怀里,“我不许您进去,听明白吗?辛先生您怎么了?您没事吧?要不要我扶您坐一下。”
辛先生拒绝坐下,他的脸色惨白,连双唇都白了,他以额贴着墙壁思考,半晌后他转过来,喃喃说:“我会想办法的,我会让你一直留在河城,我保证一定会想出办法让你不必再回监狱,请你务必相信我……军方那边,我们就一直谎报访客还活着,除非他们亲自来查看……”
君侠并不在乎这些,他知道辛先生现在的心情太混乱,太需要转移重点,他耐心等着辛先生自言自语告一段落,才说:“我现在要离开一下,辛先生,您最好也回宿舍休息。”
辛先生茫然望着他,忧戚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尸体总要处理,我得先去挖个坑,半夜再回来搬运,到时候可能需要您帮忙。”他边说边轻按辛先生背脊,推着他朝外一起走去,沿途遇门即锁上,一路没收辛先生的钥匙。
君侠在城的边缘最隐秘处挖了一个坑,挖得很深。
半夜,两人抬着以行军袋密封的尸体,先运到了未开灯的诊所,君侠将行军袋整个背上身,两人摸着黑悄悄推门而出,辛先生的休旅车就停在诊所外。
一踏出门,两人就一齐绊了一跤。在这暗夜中,一辆手推车硬生生横挡在门口。
大惊之下,辛先生立刻逃进了诊所,君侠将行军袋安放在地上,凝眸一看,帽人像只鸟似的蹲在推车旁,一副等得很累的模样,帽人叹了口气:“傻瓜,埋了也不是办法,用焚化炉烧吧。”
“您怎么知道的?”君侠咋舌问道。
“我知道很久了。”帽人站起来,腿发麻了,他边甩腿边走到行军袋边,端详着袋中轮廓说:“男的,长期卧床,应该有点瘫痪,尿失禁,瘦到哭八,最近病得很厉害,很久没吃东西了,大概都是靠点滴,差不多就是这样。”
他扳起推车把手,示意君侠将行军袋放入车中,君侠服从地照做了。
帽人马上在袋子上覆盖一层准备好的垃圾,他运劲移动推车,脱口又说:“还真瘦,不到一百磅。”
帽人调转车头,动作刻意放得很细腻,好似怕打搅了车内的死者。
“不要以为我想帮辛先生,”调好车向,帽人在君侠肩上轻拍了一把:“我只是可怜纪兰小姐。走吧,跟我来。”
扶着推车,就要上路,君侠回眸望了诊所一眼,见辛先生还独站在无灯的诊所内,面貌模糊,万分惊惶。只是个很脆弱的普通人。君侠想。他忽然有个感觉,不再想见到辛先生了。
不是因为讨厌,是太怀念,没有人能够理解君侠曾经有多么崇拜辛先生,同时也依赖他,依赖到只愿永远跟随在他身旁。如今诊所里这道胆怯的黑影子,和辛先生还是同一个人,却又是这个人,亲自夺走了他的偶像。
辛先生也在黑暗中看着他,心里明白,这男孩从此不再相同,永远不再是那个卑屈懦弱的小跟班。他现在见到君侠别回了头,随着推车消失在夜色里,两人的最后这一眼互望,竟有点分道扬镳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