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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即使是在黑夜里,烟囱冒出的那股烟还是清楚可辨,呈浓黑色。
焚化炉的四大排煤气炉嘴全开,火势极旺,将不远处的两张脸映照得通红又阴明不定,帽人神情冷静,君侠正在后悔,这毕竟算是个葬礼,刚才关上炉门前,至少应该抛朵花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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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烧上好一会儿,”帽人提议说:“咱们不如到河边去逛逛吧,晚点再回来收拾。”
他从手推车边的挂袋里掏出一把手电筒,让君侠拿着看路,他自己则不需要照明。帽人坚持推着车子散步。
边推着车,帽人还沿途导览垃圾场风光,但这一带的景色实在乏善可陈。踏上河岸边时,帽人挥手指向夜空:“对了,还有那边,我看见过有一只老鹰在飞,很美。”
两人一车来到河湾上的小滩,君侠整路等着他过问访客的事,帽人却只字也未提,只是很高兴地说:“到啦,就是这儿,我们的贵宾席,整个城里看河的地点,就属这里最棒。”
凸向河心的小滩,地上的草很软嫩,月光很淡,在这儿坐下来,几乎像是泛舟在河水中央一般。
“不常见你来看河喔。”帽人说,他靠着手推车而坐,“这边的河景还不错哩。”
“以前常看,以前我坐火车时,有整段路都沿着一条河走,我喜欢看河里面有人在玩风帆。”
“风帆啊?还真懂得享受,依我看这边驾不了风帆,水太浅喽,我跟你保证走一半就卡住底盘,哈哈,”帽人是真的在笑,刚刚才烧过尸体,他的心情却相当好,“说真的,我不看河景,我这个习惯就是改不了,你叫我看河,我看见的都是垃圾,在水里和水面上漂,看到河漂,你不叫我捞,我会闷得半死。”
“呵……”君侠于是也笑了。
“最近有人对我扯了一堆怪事,说什么人是一条河,我想了半天,还是觉得人比较像河里的垃圾啊,你再怎么自命清高,说穿了,还不是一辈子在肮脏里面打滚?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懂。”懂他的意思,也懂得他还没说完的部分。当一个人自比为垃圾时,真正追悔的并不是犯过多少错,而是他所蹉跎过的,没能完成的那些好事。
“倒是你,还没看过这条河凶起来的样子咧,它涨大水的时候,连垃圾场都泡得东倒西歪,最远还淹到城东那边去,那真的是不得了,就跟个女人一样呐,你最好别碰上她发飙。”
“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君侠忽然问。在城里,大家一般都直呼它大河。
“唷,名字不少,我们这一段以前叫流沙河,因为岸边很多都是沙质地,水浊,你再往下游过去,碰上支流,过了辐射城,才是地图上那个名字。”
“我也听过有人叫它精灵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嗐,管它叫什么名字,还不都是人取的。”帽人答道,他想了想,站起来说:“以前有人写过这条河的一篇报导,写得还不赖,我有剪下来,你要不要看?我来找一找。”
帽人取过手电简,真的开始在推车里翻找,他从一只中学生的旧书包里,抽出破烂得几乎要解体的文件夹,又满身掏寻眼镜。君侠从没见过他戴眼镜的模样,颜面伤残的人总让人感到年龄不详,帽人戴上一副胶框阅读眼镜后,整个人添了些岁月的风霜。
“我们来看看啊,”帽人以手指蘸口水,翻阅整叠旧剪报,君侠帮他执掌手电筒光线,“唷,找到了,你可以看看,我觉得写得很好的是开头这一段,你不介意我念吧?”
“请念。”
“咳咳咳。”帽人猛清喉咙,“不瞒你说,我小时候常参加朗诵比赛。”
然后他就以略微夸张的腔调,缓缓念出:
有人说,你不可能找到一条河真正的源头,
也有人说,河没有真正的尽头,它只是延伸进入了海洋;
当你确实看见一条河,那是它最不快乐的局部,因为一段河床拘束了它,汇集了它,也显出了它。
“我的天……”君侠轻呼道:“我怎么都没这样想过?”
“光线太暗,你还是等天亮再读吧。”帽人很珍重地将剪报塞回文件夹中,他就地躺下来,两手枕在脑后,又跳起,从手推车中取出一条小毛毯,给自己盖上。
舒舒服服躺在嫩草上,帽人打个哈欠,说:“我得眯一下,你最好醒着点啊,天亮前叫我,那时焚化炉应该冷却得差不多了。”
“……”君侠终于忍不住了,“您真的都不问尸体的事?”
“嗐,用问的多没意思,我喜欢自己慢慢猜。”
不到一分钟,帽人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
河滩上只剩下君侠独醒着,耳边传来不停歇的水声漉漉,那是河在冲击沿岸。
“可曾有谁看出了河的愿望?”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句子忽然闪现心头,君侠想着,可曾有谁看出了河的愿望?它想释放,它想平息。
帽人睡得真香甜,他自己却千万不能入眠,君侠拉高衣领,望着河面上团团白氲飘动,好像就要起雾了。大晴天也好,大雾也罢,只希望黎明快点来临,真想见到早晨的天光。
从来没这么渴望过一个真正的早晨。君侠躺卧下来,在薄薄雾气和几点疏星的陪伴下,开始等待。而夜还正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