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我们总是在夜里启程。星夜上路有许多好处,整天的游览因而延长,也避开了恼人的塞车时段,尚且还能省下一宿的旅馆费用。

这样说起来,极易让人猜想我们是手头拮据的年轻人。其实我们并不算穷学生,只是正好处于喜欢闯荡的年纪,偏爱那种波西米亚式的流浪风格,换言之,喜欢自寻苦头,越是历经风霜就越觉得趣味,若不是成员之中有个少女,就算露宿街头我们亦能欣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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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妥行李整装完毕,准备出发时,我正度忖着这凉夜的温度,似乎有点过寒了,冷天气很不适宜我们那辆老爷车,我想着,稍后不久,就要听见那失败的催动油门声,再来必定是那略不耐烦的声音喊道:“小辛——,车又发不动啦,快来推车嘿。”

一经催促,我就偏要慢慢来,对着穿衣镜梳梳头发,好整以暇背上行李,缓步出门,见到车子还静泊在路边时,我心温馨,车旁两边各有一人朝我热烈招着手,央求道:“快啊小辛。”我更要慢条斯理调侃说:“就来了,你们两个真是没用哪。”

将行李暂时放落地,我打开电灯,触眼冰凉,在这死寂的车库里,没有任何旁人,只有我新购的休旅车。多少次了?每当灯火点亮的一瞬间,我也陷入时空错乱,然后才明白过来,那辆不灵光的老爷车至少十年前就进了废铁厂,曾几何时,我也早已经不再是小辛。

时至今日,会以小辛称呼我的人渐少了,现在人们通常叫我辛先生。

提到名称的问题,总让我联想起一个长辈。虽说是长辈,实则也算是个年轻人,应该比如今的我还要年少几岁。那是我念中学时的一位历史老师。

会特别记得这位老师,因为他实在不同于一般,这老师长得唇红齿白,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似乎很害羞,他那双修过的眉毛却又特别活泼,总要在讲课的精彩处,适时地挑扬那么一下,好配合抛出一朵灿烂的眼花。印象里这位老师教起中世纪文明史相当生动,只是常常一不留神他就岔题了,变成类似专为小女生讲述的家事课程,例如他会热心教导我们折叠毛衣的诀窍,或是巨细靡遗地传授小糕点烘焙术,他会高举纤白的双手,在虚空中示范揉制面团,再谆谆叮咛,该怎么预热锅炉,怎么为成品点缀剖半的草莓,或是衬上一片新鲜薄荷叶,过程极其繁复,听得全班男孩们鸦雀无声,大家整体上的心得,可以藉由一个同学的意见作为代表:“真想冲过去海扁他一顿。”

也许大家聊起这位文质彬彬的历史老师时,总不免带着些促狭的意思,我的见解却不尽相同,我喜爱他,这老师在我心中具有独特的意义,因为他并不像其他师长一般直呼同学的姓名,而是一律称我们为某某先生。

当他鼓起白里透红的腮帮,微嗔道:“某先生,您的作业又迟交了。”在我看来,那声气何其悦人。身为青少年,我们听腻了大人们不计其数的扭捏作态:“好可爱哟,我们的小先生长这么大了呀!”那种敬称的方式几近赏赐,玩笑成分多过于尊重。这位历史老师却不然,他所传达的是一点真挚的平等对待。他是第一个正式喊我辛先生的人。得到如此的认同,我自然也生出了几分气概,不再允许自己言行幼稚,只觉得转眼我就要进入大人世界,就要长成另一副陌生的模样,几乎将变成一个别人,这个未来的我将要让人瞧得起,在最佳的情况下,将让人们仰仗万分。

凌晨四点,不容再多想,应该上路了。

我打开车门,将几只旅行袋送入后座,携带的行李并不多,因为我即将前往工作的单位提供了舒适的宿舍,还配给各种生活必需品,周到得据说连肥皂毛巾也一应俱全。我之所以预先知道这些,是因为对方寄来了极详细的介绍小册,在谈及住宿环境那一章里,还特别附加一些体贴的说明,提醒我诸多物品“无须自备”云云。从这小册中我得到了一个暗示,往后的作风似乎以简朴为宜,既然如此,打理行囊时我只挑选了必要的衣物,与一些不可或缺的文书资料,其他的世俗用品就都省略了。我利用车库拍卖会出清了大部分的家具,一些实在无法贩售的私物,则租用仓库长期储存。

这样也好,一身孑然,踏上全新的人生旅程,如果说还有什么余物,藏在冬季衣物袋中的软陶相框应该算是其一,那是一帧家庭照。诚然,我尚未成家,所谓的家庭照,无非是指我与母亲及妹妹的早年合影,带着它是习惯问题,人们都说随身携带家庭照的男人具有内敛的深情,我倒不认为这涉及感情层次,只是觉得在寝室里摆上亲切的盈盈笑颜,床前案头总是热闹一些。我也不是那种高调标榜自我的人,向来不喜在办公桌前展览私人相片或个性化的小玩物,但我毕竟还是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纪念品——又是习惯使然,那是我到任何地方上班都无法省略的一个硬纸筒。

比一肘略长的细圆形坚硬纸筒,表面是绛红描金提花图案,拔开筒盖时,还会发出清脆的啵一声,这种筒子通常是用来珍藏毕业证书或奖状,我在其中卷了一张海报,那伟大的星际探索系列影集的第一代星舰飞航图。

人们只道我是一个园艺专家,这身份固然不假,但少有人知悉我私底下是某个科幻影集迷——特别说明,喜欢的仅止是影集,它所衍生的电影并不在我的欣赏之列。科幻与园艺,听起来似乎有点儿抵触,一者追寻理性与野性的极限,另一者却崇尚典雅的旧时代价值,仔细想来,这两者其实又非常和谐,都是盼望着发现新视界,当人们勇敢地探触进去宇宙的最深秘境,就我而言,那儿莫不也是一朵玫瑰的蓓心处?

因为太喜欢这系列影集,我曾经参加过一个小社团,社团的成员们多数和我一样,都是大学生,大伙儿利用一个名为“星际码头”的电子布告栏联络,在贴文中,社员们煞有介事地讨论航空动力学,或一些星战方面的军事问题。

我们也定期举办星际聚会,那是一种限定角色扮演的有趣派对,可供模仿的角色有医生、工程师、领航员,或各种星球反派角色,不一而足,只是大家英雄所见略同,接近一半的人总是选择担任舰长,其余的人全都扮演那位尖耳朵的异星人。

我个人也拥有一套舰长制服,不同于一般粗陋的仿制品,我买的是极经典的呢纺星舰礼服,暗红色窄摆上衣,开右襟又滚上黑边,搭配闪亮的右肩章与低腰黑皮环,左胸前就是那著名的光子传输器。我的个子原本就相当高,穿上这身制服后更显修长,社员们也公认挺拔极了。

那些在餐厅中包场举办的星际聚会多么令人怀念呵,迎面就是一群舰长和一群尖耳异星人,若是不知情的外人误进会场,肯定将大吃一惊,还真以为闯入了复制人军团。我们全体穿着星舰制服,有些社员甚至隆重地画上特效化妆,惟妙惟肖到让人看了做噩梦的地步,大伙儿人手一杯低酒精度冰饮,另一手忙着翻资料——一本社长费心整理的外星语拼音字典,他强力规定我们使用外星语言交谈。

结结巴巴的外星语社交中,我们度过了何等快乐无忧的时光,可惜这可爱的社团终有没落的时候,先是电子版主请假备考研究所;再来的那个夏天,多数伙伴忙着升学或出国,定期的聚会只好一延再延;之后,大家又纷纷投身于工作,网版上的人气盛况不再,许多社员渐渐失去联络。

再后来,没什么特别可言的理由,我们只是都长大了。

最后一次收到社团的讯息,是社长传来的电子贺年片,在真情流露的问候之余,他为了久未举办星际聚会而郑重致歉,又向大家道别,他宣布辞去社长一职。我还记得他的辞职理由大致是这样写的:“……无奈的是,我的体形完全走样了,拜托各位原谅我吧,腰围实在太大了(Orz),如果硬要穿上星舰制服,我的下场不是衣毁,就是人亡……”

文末还附带一个表格,恳请社员们推选新社长。

没有人提名,可爱的小社团就此烟消云散了。回想起来,那好像也是某种青春时期的永远落幕,一整群星际伙伴们各自分飞,各俱相忘,直到偶然街头相遇时,也再无法认得出对方。

是的,在光阴流转中,我们无一幸免,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无奈地走了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