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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舰长日志:航行第UT0612天,失去两具主力引擎的动力之后,我们在伽玛象限中无定向漂流,期待藉由最后的维生动力系统,抵达临近的后冠星座,再借用该星座的引力场修正航向。目前所剩之事,只有祈祷了,衷心希望与救援友舰顺利会合。”
呵,久年习惯,每当我启动汽车时,常不禁这样杜撰一番,我偏爱在虚构的星际旅行中掺点悲剧色彩,生死交关的情节我尤其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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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车子倒出车库,我朝向这栋出租公寓瞥了最后一眼,此地的一切我将不再怀念。车子驶入夜色中时正是凌晨四点零五分。航行吧,星舰。目标,河城。
先前已详细研究过地图,我估计需要七到八个小时的车程,若是加上用餐与景点游览的时间,在下午进城应该是十分合适的。我并未将行程通知河城,只约略地预告对方,我将在这几天之内到达,以便准备下周的正式上任。刻意含糊入城日期,理由非常单纯,我不乐意见到过度铺张的迎接仪式。
简而言之,我不太适应官样排场,河城所安排的礼遇宴会更是我万万无法消受的,所以我去电婉拒道:方便行事即可,我这方面只待私务办妥,就会自己开车入城。他们马上答复说,将派来两辆前导车随行。这又是教人吃惊的反应,双车随行伺候,那是何等浮夸的场面?或者他们认为高位者必定是个路痴?
想来我的低调也令人讶异,不难猜测他们正忙着打探我的来历。
我的资历将让他们感到满头雾水。坦白说,连我本人也不太敢置信,竟然得到如此美妙的职务,我这奇好的官运对任何人来说,都未免来得太过于梦幻。
犹记得事情的开端,是前个月的某一天,我的上司忽然提议道,将安排我与内政院的某位副首长见面。这消息毋宁是让人惴栗不安的,那位副首长既不算是直辖我的上层,他的官阶之高,也非属我能谋面的等级,通常我只能和一般民众一样,从电视上瞻仰他的音容。我的上司见我多心,便慈祥地安慰道:“只是见个面,大家聊一聊罢了。”
果真见了面,过程非常简短。在“内政院”的华贵办公室内乍见这位副座,只觉得他与电视上非常不同,出奇的矮小而且苍老,这副座亲切地与我闲话几句家常后,就深陷进入他的高大皮椅中,一再认真审视自己的指甲,似乎非常岔神,终于他才吐露一句:“河城听说过吗?那儿有个主管职目前出缺,不知您是否有意争取?”
那虽不是我第一次听见河城,对于这地方,我几乎无甚概念。
与副座会面后,我便立刻搜集河城的书面资料,并多方揣摩着上意,渐渐大致明白了,官方约莫是希望征求一位懂得园艺的主管,好改善河城的粗劣景观。
又或许是我的品格终于得到了赏识。在都市发展局担任公职,我掌管全市的公园造景工程,这数年来,从未贪取分毫公帑,大家都知道我的作风严谨忠诚,绝不道人是非,也不爱揽朋结党,择善固执的个性虽然为我招来“市府孤鸟”的形象,却也难掩我的绩效光芒。无疑,我所撰写的几部盆栽养殖丛书甚获好评,更不用提由我领导几个大学园艺系共同完成的“都市排水系统与路树灌溉之体系整合研究”,说它是一时的权威之作亦不为过。
于是我花了几天不眠不休,呕心沥血,在有限的资源中,为河城写出了一份园艺景观规划书。因为实在无暇前往实地勘察,我只能尽量利用手边的档案资料,透过照片,我想象着亲近河城,亲近那盐分过高的泥土,那著名的季节性恶劣风沙。或许人们认为河城那秃黄干漠上的层层建筑非常丑陋,我却在其中发觉了特殊的美,就像是一个画家终于找到够大的纸幅,我几乎开始爱上了河城。
递上规划书后,那位首长副座在同一天傍晚就急召我会面。
再一次拜见,副座又是与我闲话家常,关于我的景观规划书一字也不谈,倒是很奇特地提了一个问题。那时候他神色肃穆地俯身向前,以近乎耳语的音量问我:“我想知道,您是否能‘完全地’配合上级作业?”
——一个忠贞的公务员,不就是该完全地配合上级作业么?
我想我的回答极为妥切,因为我不只赢得工作,也获得了破格拔升——河城的主管位阶比我原来的职等高了两级之多,换言之,就算我年年考绩优良,至少也需要六到十年才能累积相当资历。
人们都说我走了好运。好运的意思是暗指:升迁一事非关我的实力。官场上本来就充满无聊的蜚短流长,我又何须介怀?这次我将不再犹豫,决定只身赴向遥不可测的前程。
转上高速公路,我的车子在暗夜中疾行如飞,远方渐渐透露出微亮的曙光,我启动音碟,车内传来轻快的旋律,“AnyDreamWillDo”,这是一首极优美的剧场歌曲,每听见它我便感到元气高扬。是的,人生原本交错悲欢,何不快意做梦一场?我岂不曾想过河城急募主管的内幕必定不单纯?就当作是一趟涉险猎奇吧,男子汉何所畏惧?我随音碟哼着歌词,心里却浮起一张面孔。我的同学达夫,他口沫横飞地说道:“你管他妈的那么多?小辛这不像你的为人啊。”
达夫所说的事,与我这工作风马牛不相及,更不消提他那用词粗鲁的程度,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忘不了这句话。
与达夫的一晤,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
连着两三周,我忙于移交职务,在上司的特意照应下,我原来的工作顺利交接完毕,搬家事宜也陆续整理妥当,只待前往河城上任。无事一身轻,却又感到格外空虚,总好像还欠了一件事,我忽然明白,这一离去,我似乎不会再回来,一个即将远走他乡的人,是否在礼貌上,应该公告周知一番较为合宜?
正好我在健身房巧遇了小宾。
小宾是我的高中老同学,从校园年代开始,就一直是个活跃分子,对于他最简单而精确的形容,就是一整群旧友间的联络与情报中心。虽然小宾与我的生活圈子大不相同,但我们使用同一个健身俱乐部,偶尔会在淋浴间里裸裎相见,有时我们也一起打上几场壁球。
听闻我即将远去履新,小宾热忱地致上祝贺之意。
“下礼拜正好有同学聚会,这次你一定要来,到时候大家一起送你。”他这么提议。
我辞谢了他的好意,小宾却显得非常当真,不忍过度推拒,我在日志手册里记下了聚会的时间地点。
临近同学会的前几天,我数度差点打消去意,小题大做本就不是我的作风,比如说那种矫情的生日惊喜派对,总是让我感到发窘,更何况是群体欢送我的场合?就这样踌躇到了当天,我自知绝无可能找出缺席的理由,只好整装出发,怀抱着告别往日的心情,我特地穿了一套黑西装。
循着地址抵达那间格调轻松的钢琴酒廊,一入内,我直觉地往聚集最多人头的沙发区走去,在那儿我找到小宾,与一整群陌生人。
见到我,小宾愣了几秒,随即热络地招呼我入座,快速地给大家介绍完一回,他在我耳畔道:“我有联络几个老同学,应该马上就来,大家都很想跟你碰个面哩。”
显然这是一个小误会,我感到松了口气,所谓的同学会,其实只是少数旧友参与其中的商务酒叙。经过我一再解释,我确实挺喜欢这间酒廊,一直就想在行前来此地喝一杯,小宾宽怀多了,他坚持请求我坐在他的身旁。
亏得小宾频频耳语解说,我大致进入状况,渐渐明白眼前这群人——都是些零货直销商与保险经纪人——之间错综复杂的交易关系。
听够了几家信托基金的内线消息,与一些直销公司坑骗买家的秘辛,我正想告辞,又有新客来临。
一个已经喝得半醉的男人,揽着一个风尘味颇重,但相当美貌的女伴朝沙发区走来,见到这两位,小宾如释重负,连忙引我前去碰头,顺便安排我与二人在紧邻的另一套沙发就座。
这个满身酒味的男人热烈与我握手,开口就说:“恭喜哦小辛,我真妈的羡慕你,说真的我祝你鹏程万里。”
说完他即埋首仔细研究酒单,他身旁的女人则是一径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努力辨识这男人,刚才小宾是怎么称呼他来的?竟没听仔细,只感到有点面熟,确定是个老同学。
“对了小辛,你该不会忘记我哦?”这位某同学忽然冲着我一笑。
“傻话,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哪,还是老样子。”
某同学的双份威士忌送来了,女人看了眼她点的马提尼,皱了皱鼻头,将整杯鸡尾酒也推到某同学面前。
一起窝进舒适的沙发里,我必须说,在温馨的往事叙旧中,始终旁敲侧击他的大名,是非常累人的局面。
幸好我们有共同的回忆,我们聊到了那位口音蹩脚的外籍老校长,和学校旁的小教堂,聊到小教堂隔邻的女子护校时,某同学已经喝下第二轮的酒浆,只要杯子一递上,他就端起来瞧也不瞧大口畅饮,我亲眼目睹他连整粒橄榄也囫囵吞了进去。
然后我们聊到一个绰号“芭比”的可怜男孩,某同学开始无法自扼地放声欢笑。
芭比的确非常不幸。中学的数年光阴,对他来说,应该是某种命悬一线的生存大战,只要到了下课时分,就是大家猎杀他的游戏开锣,同学们集体发挥创意,想出千百种捉弄他的方式,至于欺负人的理由则非常充足,因为芭比“太娘又太爱哭,太欠扁”。我还记得大家是怎么利用校园中的各种实质物体,对他进行粗暴的阿鲁巴仪式。
“那时候你还真是狠啊,哈哈你这个小辛。”某同学笑成了那样,濒近需要氧气灌救。
我笑不出来。“其实我很后悔,”我说。当年我们实在太幼稚了一些,这种青春期的暴力诚然不可避免,但是受害者呢?我们可曾顾虑过他的感受?多年来我常常想着芭比,猜测着现在的他是否活得安好?我诚挚地向某同学说:“如果芭比最终长成了一个罪恶之徒,或是某种公园遛鸟狂,那么我们全体都是共犯。”
咚。某同学以额就桌,整个仆睡下去,不再爬起。他的女伴俯首亲吻一下他的头发,又抛给我一个很朦胧的微笑,终于开口:“你才都没变呢,还是一个大帅哥,连身材都跟以前一样耶,怎么保养的你?”
祸不单行,连这女人也好像认识了我一辈子似的。当下我重新开始琢磨她的个人资料,女人优雅地点燃一根细长香烟,社交道:“我说小辛呀,今天怎么有空来?”
“来看看大家,我马上就要去河城工作了。”
“哇!河城!”她这一喊,隔座沙发上的人全望向我们这边,女人说:“好怪的地方哟,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没什么,河城的管理处长,只是个芝麻大的小官。”我轻笑道。
“我想到了!”女人再度喊:“阿钟呢?怎么没看到他来?还有你那个很漂亮的妹妹呢?”
“我不知道。”诚实地,我一次回答了两个问题。
我见到隔座的小宾正朝着女人狂使眼色,几乎整个沙发区都安静下来,这静,更让整体上的尴尬欲盖弥彰。微微的恼火蹿上我心,我不愿这安静,我愿意谈,我很想谈,我想高谈其实我的妹妹早已经出狱。为什么不能谈?好像一个人服过刑,就必须整个被抹杀似的,因此我更要谈,我一向宁愿光明正大,我的家人也无须藏假。
“你管他妈的那么多,小辛这不像你的为人啊。”趴倒在桌面上的某同学忽然抬起脸,响亮地冒出这句话,既然语惊四座,他一鼓作气接着说:“你不是都不管别人死活的吗?”
某同学醉得一塌糊涂,女人赶紧拍哄他,递上酒来打圆场,她又连声唤服务生添上新饮。
也唯有这个手段了,我捻起杯子,与某同学对干了威士忌,眼前只有更多的酒精才能压制他,而我是极不容易喝醉的人。连吞下两杯烈酒后,某同学柔顺了,肝火下降,歉意上升,他眼噙泪光,楚楚可怜地问我:“不好意思我失态了,你要不要原谅我?”
他醉成了这般,我知道不论回答什么,其结果都一样,就算我背上一段九九乘法表,他也将立刻涕泗纵横。“好吧我原谅你。”我说。
他果然哭了,黯然销魂地扑进我的怀里:“我对不起你啊小辛。”
他的女伴随即抛下香烟,站起身来快步走开。
现在某同学正用湿润的鼻子磨擦我的前襟,而我仍旧想不起来他的姓名,连他当年是否与我同班级也不确定,他亦无法解释何以对不起我,只是不停地啜泣。女人拎着一个冰桶走回来,从中抽出一条湿淋淋的冰毛巾,扳过他的脸孔一阵擦抹。
某同学抢过冰毛巾自己揩脸,渐渐平静多了,他的鼻头哭得红肿,开始颠三倒四地诉说:“不要介意啊小辛,我不是那个意思,那都是别人啊,他们说得是比较不好听一点,我们妈的不要理他们,我靠,那是他们不了解你,他们跟你能比吗?我再靠!你就跟个凤凰没两样,跟你一比我们是什么?妈的一群残花败柳,你都不知道嫉妒一个人有多么不好受!你听我说小辛,我是嫉妒你没错,但是我都放在这里,你看清楚!这里是我的内心!我知道我们跟你没得比,但是你干吗那么骄傲啊?多注意我一眼你是会死吗?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那样说你,我怎么都没帮你说话?我真是不应该,我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我们不要理他们,胡说八道嘛,说什么你给人的感觉是那样啊,你就是踩着别人的头往上爬。”
“是么,可能是别人误解我了罢。”
“说正经的,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我们永远都是好哥们儿,对吧?你没什么朋友,那是因为别人不知道要怎么跟你交往啊,你说对不对?”
步出那家酒廊,我立刻脱下前襟湿糊一片的西装外套,我准备将它直接烧了。夜风拂来,冻得我一阵哆嗦,头脑也瞬间清醒,终于想起来,这位哭哭啼啼的某同学原来叫做达夫。一记起他的名字,就好像找到了某种通关密语,整个资料库触类旁通,连他那女伴的少女模样也跃入眼帘,是个叫做朵莲的好女孩;而达夫与我同班,虽然不算深交,但有两年的时间,我在校廊里与他共用同一个置物柜。印象中的达夫是沉默而斯文的,不知为何变得这样满口粗语。我感到相当厌烦,在寒风中咬着牙独行,不知不觉走过了两个地铁站,满怀愁绪,我的心里被许多魅影似的前尘往事所困扰。
困扰之一是,达夫竟然没错。这些年来,我确实没什么朋友,若是再严格点思索,我必须更正,一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