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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阿钟和我一起以最高额度的奖学金升上了学校的高中部,又获得配给全新的双人套房宿舍,那是校方奖励优秀分子的高规格礼遇。
关于我们的高中生涯,如果预料我将要无法自拔地耽湎回顾,那就错了,在这儿我一点也不想着墨。生平最怕听人话当年,谁的年少时光不是青涩得大同小异?身为一个有所节制的成年人,这些往事我情愿保留在私密的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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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是我想谈谈纪兰的问题。虽然就读不同的学校,但她的表现始终令我操心,到了我高中后期,迫于形势,我不得不学会超龄演出,客串起一种接近纪兰父亲的角色。
那且是形象颇为悲惨的父亲。多少次我前往纪兰的中学,与她的老师周旋,家长联络书我也一张接一张地签,做尽低声下气、鞠躬哈腰之事,只为了挽救纪兰的前途。
这样说来,也许让人误解纪兰是个不良少女,其实以她胆小怕事的个性,并不至于闯出太大的祸端,除了课业长期不振、与偶发性的缺课逃学之外,多半是一些少女式的情绪偏差行为,比方说,忽然与几个思想极不成熟的同学宣布一起绝食,或是她不经意在作业簿里夹带一封哀凄动人的遗书。总之都是无聊的小胡闹,但事态又让校方感到相当压力,有必要与家长面谈一番,其结果是我保持在疲于奔命的状态中。
那一次,就像纪兰每一次惹出麻烦时一样,我向自己的学校请了假,连午餐也未吃,就急赴纪兰的中学,直奔教员办公室。好不容易安抚了几位师长的心情,离开办公室时,我累得像个名副其实的沧桑老父,一抬眼,就见到纪兰很安静地等候在走廊上,双手扭在背后,穿了白棉小袜与小帆布鞋的小脚正百无聊赖地轻踢着栏杆。
她已经摆脱了婴儿肥嫩,长成一个修长纤美的少女,她的神情委屈,看起来怯生生、孤零零,又有几分可恶,我给了她一个严厉的眼色以示惩戒,这还不足以表达我的不悦,为了加倍责罚她,我一语不发从她面前漠然而去。她于是快步跟上来挽住我:“哥,这么快就走,都不跟人家说句话?”
“快被你折腾死了,你就不能安分一点么?今天的事,电话里再跟你详谈。”
“可是人家真的有急事想跟你说啊!拜托,一分钟就好。”
“好吧请长话短说。”
“嗯,我想转学。”
“我的天,你还想转?请你回忆一下,是否答应过我,这次一定念到毕业?再说,你认为还有学校愿意收留你?”
“我都打听过了,应该没问题唷,你看连资料我都准备好了耶。”完全将我的讽刺搁在一旁,她面露喜色,从小提袋中掏出一叠影印文书让我过目。
“慢着,这不就是我学校隔壁那一间护校?”
“不算隔壁,只能说离你们蛮近的唷!”见我沉吟,她又拉起我的手哀求道:“我真的好喜欢护理喔,你不是都说人要找到自己有兴趣的科目吗?我好想好想当护士哦,这次我保证一定乖乖读到底,好不好嘛哥?”
当然绝对不成。为了消灭她的错误憧憬,我只好多费两个钟头,与她进行一番恳切的沟通。
坐在校园餐厅里,纪兰收拾了平日的活泼,默默小口啜饮冰红茶,听我评析道,一个优良的护士固然需要具备高尚的情操,但我们有必要了解,那实质上是一种近似仆佣的工作,如果纪兰真穿上护士白衣,教我们的母亲作何感想?母亲一向希望将她栽培成一个上流淑女,不是么?再者,就我所知,纪兰向来害怕血腥,这也不是么?她并不辩白,只是倔强地把玩杯中的吸管,于是我进一步吓唬她:“不妨试想,病人的伤口溃烂了,跑出寄生虫,你觉得你有能力处理么?”
纪兰眼眶有点红了,别过脸不愿面对我。
“总而言之,想事情你得深入一点,你并不适合护理,莽莽撞撞就想转学是行不通的,请不要再浪费时间做无益的白日梦。至于想专攻哪个科目,这是关系一辈子的事,我要你多多观察自己的兴趣,千万不可儿戏,你全都听明白?好,我得走了。”
她没有同意,没有反驳,也没说再见。
又一次成功地开导了妹妹,颇让我引以为自得,却没料到那番谈话影响了我们的关系。
纪兰没再来找我们。
几个周末在宿舍中凭空度过,还是没见到她的踪影。
“我们小兰跑哪去了?”连阿钟也发觉了不寻常。
既未现身也无电话联系,纪兰销声匿迹一般,我耸耸肩,回答阿钟道:“没什么,小女生找到自己的事忙了。”
应当是这样没错,根据间接的迹象显示,纪兰必定安安分分待在学校中——如果不然,她的老师早就通知我面谈了。只需要这点简单的推理,就能明白,越是没有她的消息,我就越该要安心而且称庆。
所以我得到了一段轻松的日子,直到纪兰消失的第七个星期,我才提笔写了封信,着实勉励纪兰一番,顺便提醒她,热闹有趣的慈善义卖会即将在周末举行。
那是我们这所教会男校的年度盛事,纪兰在前两年均赶来参加,玩得不亦乐乎。我在信中特别手绘了一幅地图,详尽指出我们班级的摊位所在。
我也大致向她提到,令人欣慰的消息是,我的班级这一年作出了正确的抉择,我们放弃往年那些砸水球或是老鼠迷宫之类的幼稚游戏,推出一个别具意义的摊位——现场提供珠宝、眼镜或是钟表的清洗服务,以换取慈善捐款。这种务实的风格,正显出高年级生的稳重传统。机会诚属难得,因此我建议纪兰,务必拨空前来一游,并记得携来她心爱的首饰小物。
义卖会当天,现场人山人海的盛况自然不在话下,我们的“雪亮您小摊”赚得了空前的捐款收入。
如果从图书馆的顶楼阳台望下去,那阵仗才是壮观,各式各样的义卖与游乐摊位沿着校内花园道伸展到了体育馆,赏光的游客就像火山熔浆一样,拥挤得呈慢速川流。
图书馆的圆拱形阳台另一面也朝向校门口,我看见人潮其实是往校门外疏洪,烈日开始偏西,我想着,又是一次成功的义卖会,但也快圆满结束了,学校下一次举办这盛会时,我将该已是个大学生,到时候我的人将在何方?
这样想着的时候,水流般的人群在校门口起了些小小变化。
人流稍微停滞了,漫溢在校门前。一个少女正穿越门口朝校内走来。
我很快认出那是纪兰。她穿着一件式的米色简洁洋装,满脸纯净素颜,只淡淡扫了眉色与唇彩。她逆着人潮而行,迎向每一双眼睛的注目礼。倘若换作别的少女,只怕已经悄悄移向那曲折多掩护的走廊,但是纪兰不偏不倚,她一径走在入门中央的大道上,一小段后又急转弯,移向路旁一株沉金萼,踮起足尖,试图攀取枝头的花朵。
人们都猜想她要摘花了吧?只有我知道,她不会。
众目睽睽,纪兰猱长身子,将枝端轻扯到头顶,仰起脸仔细观赏,又很珍爱地闻嗅了一下花瓣。风正迎面拂来,她的薄薄洋装贴上了肌肤,慷慨地勾勒出少女身形,最是恰到好处的柔和、清嫩,就像她面前那朵鲜花,初初绽了三分,紧接着就要吐蕊,就要送香……不,也许是五分,六分亦有可能……纪兰看起来跟从前真不太一样,说不上是仪态或是装扮……总之,我修正,很不一样。
四面八方涌上的人潮,全都甘愿乱了队形。
“雪亮您小摊”的生意太兴隆,即使义卖会已经接近尾声,我们的摊位上还是坐了不少仕女先生,边喝饮料边欣赏我们的清洗手艺。我特别差了几个同学,前去别的摊位低价收购来许多杯装冷饮。
正忙着招待客人,纪兰很淘气地跳至我面前,笑盈盈喊了声:“哥!”转头朝一旁再喊:“阿钟!”
阿钟埋首工作中,他从座位上高兴地朝纪兰挥了挥手。
“这么晚才来?摊位都快结束了。”我轻斥道。
纪兰马上嘟起小嘴说:“人家跑去图书馆找你半天。”
“找错地方了,不是画了地图给你?”
“可是我刚好像看到你在阳台上面耶。”
“你看我忙的,哪有时间乱跑?”
阿钟在身旁伸了个懒腰,他是摊位上清洗手表的主要人才,这一天确实累坏他了。
纪兰绕着我们摊位走了一圈,表示观赏完毕,接着央求我陪她到处逛逛。
“不行,我是摊位总管,离不开位置。”我说。
“那阿钟陪。”纪兰撒娇道。
“好啊!我的眼睛快爆了,休息一下。”阿钟立刻回答,他将手上的小镊、棉花、药水、刷子和喷气胶球全往我面前一摆,又重重在我肩上拍了一掌,“真是好的鬼主意,雪你妈的头,交给你了,乖乖守摊啊。”
我承认这摊位的原始构想是由我提出,尽力照顾生意,本就是我的职责,现场的确需要我这样端庄的人招呼来宾,像班上同学们那样嬉笑玩闹怎办得成事?尤其是大家将本摊位谑称为“雪你妈的头”的方式,实在过于轻浮。我接手开始清理一只昂贵的机械男表,眼角望着阿钟与纪兰并肩离开的背影,恼火与欣喜在我心中轮番交错。
恼火的是,阿钟似乎又长高了一点。另外我又颇有点欣喜之情,雪你妈的头,我喃喃学着念了一遍,阿钟终于恢复这种轻轻松松的口吻了。
我们刚经历过一段尴尬的时光。
原本是一桩小事,微小得无足挂齿,如今要提起来,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才不算细琐。
简单地说,都是学生周报惹的祸。那是一份由校内新闻社团出版的小小报纸,每周三出刊,黑白印刷,篇幅仅有四版。阿钟和我都是新闻社中的重要成员,我负责校方的公告事务,而阿钟则凭着他那支细腻的健笔,掌管了文艺方面的稿件。因为处事同样尽责,表现同样杰出,近来我们两人都有问鼎总编辑之势。
坦白而言,不论我们之中哪一位晋升总编,另一个必定是心悦诚服的,但我俩还是各自认真角逐,原因无他,竞争本身很有一点趣味性。
仔细回想起来,我们两人在各方面都有一较长短的倾向。事实上我和阿钟无所不比:在身材上比赛拔高;在生活上比赛刻苦——为了某些心理因素,阿钟拒绝家里的经济援助,因此我也跟着简朴;功课上更不消说了,那时我早已经决定攻读植物学,实在不需要花上那么大的工夫钻研数学或历史,但我就是无法松懈,因为阿钟的用功更不在话下,而我们两人都太不习惯输给对方。总而言之,那情况有点像是登山,为了互相攀越,我们必须不停地锻炼肺活量,两个人最后都得到了一种奇异的健康。
我似乎离题了,回到我们的小小学生周报。那一次,在处理稿件时,负责排版的同学提醒我,尚缺了大约百来字的文稿。我检视版面,见到那是个寸许高的小栏位,通常我们会在这空间里随便垫上一个美术图案,或是免费赠送校区商店一则小广告,但偏偏我一时文思泉涌,遂决定填入一首小诗。
纯属打发版面的作品,署名子虚客,其实也就是匿名的意思,诗名是“无题”:
想要做一个暴君
命令才子写出诗集
绝对不许包含星辰、潮汐
鸟的歌唱
和你
就如同我所预期的,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首小诗的存在,同学们的头脑向来只乐于吸收“面包大特价”这类的消息。但有些时候,知音只得一人便已足矣。
尤其是当那人居心不良的时候。
不知道哪个同学,将这首诗抄了下来,放大贴上学校的公告栏。这原本是无伤大雅之事,可是在整幅张贴上,作者名称被刻意移植成了阿钟,而诗末的“你”字旁,却添上我的人头漫画。平心而论,画得还真像。
阿钟先是一笑置之,等到第二幅更恶谑的张贴出现时,他也不免动怒了。这次直接粘在我们的宿舍门口,除了小诗与漫画之外,又加饰了两颗火红的心心相映图案。阿钟闻讯后,前去亲手揭下了张贴。
“没事。”阿钟边将张贴拦腰撕裂,边这样平静地说。
确实没事,但阿钟辞去了编辑职务。“我对文艺真的没什么兴趣。”他这样说明,又再三向我保证,可恶的小诗事件绝不干扰我俩的兄弟友谊。言犹在耳,他望见我时的神情,从此却像是一首被翻译过的诗。
连他说起话来也变得特别晦涩朦胧,需要朝隐喻的方向去解读。
“哥,快来看我们买的东西。”纪兰在摊位之外老远就开喊,她总要惹得众皆瞩目才肯罢休,我见到阿钟与她都抱着满袋的烟花炮火。每次义卖会结束当晚,学生在校内自由施放烟火,是行之多年的传统。
我早已备好摄影器材,为了取景方便,晚餐后我们三人便爬上校区外缘的小山坡,这边与校园内的烽火战场有一小段距离,只有少数同学在此戏耍,另一小撮学生聚集在坡边练习吉他合奏,烟硝味中琴音传来,别有一番浪漫情调。
固定好镜头,我利用长时间曝光拍摄空中烟火,纪兰和阿钟早已玩闹开来,摄影之余,我见到两人先是满坡奔跑,互相以花焰棒攻击对方,又在坡顶歇了下来,随即传来纪兰的惊声尖叫,阿钟将她捉在怀里,正想教她以男孩子的大胆方式,徒手燃放冲天炮。
守在相机旁等候快门,我撇了撇嘴,扬声道:“阿钟别闹了,不要吓小兰。”
阿钟于是将冲天炮握在自己手里,怂恿纪兰点燃。
纪兰还是不敢,只是掩着双耳,像只激动的麻雀不停跳脚,阿钟自己燃了火,冲天炮的橘红色信火灼烧了两秒后,咻一声,从阿钟手中飞出,破空而去,在几十尺的高度爆破。纪兰先是惊得埋脸进入阿钟的胸膛,之后又快乐地拍手,连声要求:“再来!再放一次!”
无视于嘈杂,我凝神连摄了十几张烟火图,相信其中应该有一两幅精彩之作。我正忙着调整镜头,阿钟独自从小坡边慢吞吞绕回来。
“小兰呢?”我问他。
“还在玩,她说要自己放冲天炮。”
“呵,真让人意外,从小就最怕鞭炮了她。”
“不会吧,我觉得你比较让人意外。”阿钟在我身旁的草地上坐下来,偏头看我操作摄影机,正好一枚特别巨大的紫色花火在空中炸开,轰,落焰缤纷成帘,“了不起,没看过像你这么沉得住气的人。”
“什么意思呢?”
“没什么意思,我觉得啊,我们都不太像自己。”
“前言不搭后语,我们的阿钟大师又要开示了吗?”我挖苦道。
“好啊,我开示,你看今晚的烟火,今天、昨天、每一天,总有一天都会变成往事,对吗?你觉得你有很多回忆,其实呢,你有没有想过,事实是反过来的?我们做的每件事、每个决定,不知不觉中,都是为了成全别人的记忆?”
“你才真了不起,语焉不详的本领越来越高了。”
“哈,说得也是,小辛啊,答应我,等个十年,或是二十年也好,到时候你再偶尔回忆一下,你们兄妹俩把我当成了什么?”
太奇异的要求,正想调侃回去,纪兰兴奋地奔来眼前,高声喊道:“哥!阿钟!你们看哦,我敢玩了!”
她擎高手臂向天,勇敢地点燃手中的冲天炮,火炮发射出去,在空中迸散,化成一道道流金。
坡边弹吉他的同学全都鼓掌了,他们决定为纪兰演奏一曲。我在后来特别问明了,那是一首非常优美的拉丁情歌,曲名是“细雨”。
三个人齐坐在坡上,望着夜幕中炮花争奇斗妍,纪兰累了,一手挽着我,头枕在阿钟肩上,我们静静看着别人的烟火起落。
琴音铮打动我心,不论是当时,还是后来的现在,我都无法进一步触探,在那灿烂花火的夜空下,三个人的心里各自想着什么?只确定有点感觉梗在胸怀,些微可怕、些微酸楚,如果要以言语描述,该说那是接近于某种彻底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