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舰长日志:航行第UT1707天,成功地卸除星舰后翼与两具副舱之后,我们以最轻舰体全力推进,预计经由所谓的终极航道,进入那神秘的镜像空间,此行将探索星航史上的最边境,完全未知的星域,那儿将会是终点?抑或是个新起点?我们——”

我被打断了,方才经过高速公路收费站,正准备继续前行,在我后方的一辆警车忽然超前,鸣笛闪灯指示我移向外侧车道,在警车的引导下,我们双双转入收费站的停车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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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戴着帅气墨镜、浑身装备得好似要上战场的公路警察走到我的车旁,以摇圈手势要求我降下车窗。

警察先是俯身,好整以暇浏览我的车内,然后他探低到我面前,我们几乎鼻端相触,连他脸上的胡茬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慢悠悠问道:“没喝酒吧?”

“没有。”

“开了整夜车是吧?有没有疲劳驾驶?”

“不曾。”

“别逗了,跟你跑那么一大段我可不是白耗的,”他咧嘴露出阳光般的笑容,和气地命令道:“麻烦请你下车一下。”

分明是故意找碴,我极确定这一路的驾驶非常小心。无奈地下了车,我站在一旁,等候这警察仔细检视我的驾照。摘下墨镜后的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岁,算是个英气焕发的男人。他绕着我的座车审视一圈后,这么提议:“我看你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目光照射强烈,快要是中午了,我也确实需要歇腿,一口气竟开了三百余里。得到了我的同意,他朝警车内男一位同仁打一串复杂暗号,就引我走向收费站旁的建筑。

在警员休息室里,这位警察坚持请我喝些提神饮料,于是我端着今日的第二杯劣质咖啡,与他对站闲谈,最后我们研究起墙上的大幅公路地图。

得知我将前往河城,他的眉毛一扬,好奇地问:“河城啊,去那儿观光还是找人?”

“一点私事。”

警察开始热心地指路,他建议道,如果不赶时间,可以考虑在下一个交流道提前转接乡间公路,他指着地图说明:“从这边下来,离河城不到一百里,这一路开始,全都是葡萄园,还有很多老式农庄,很多都市人会特别开车来游览。”

他提及途中某个淳朴的小镇,又极力推荐我在那儿用餐,“那边我住过,你一定要买他们的烤猪肋餐盒,包你满意,还有焦糖松糕你也要试一试,有够棒不骗你。”

对于地方特产我并不特别感兴趣,倒是那乡野风光听起来颇具吸引力。我向他致了谢,转赴窗前安静啜饮咖啡,不料这警察又靠上前来,愉快地与我一起眺望,“你看我们这儿风景不错喔?”

的确不错,窗外,高速公路再过去,就是植栽浓密的绵延山丘,满山绿荫蓊郁在阳光下煞是悦目。

“你看看那山上,不简单哩,很多人都以为西兰木能长这么大,其实啊这是——”

“姚金树,桑科雀樟属,种得这么好确属少见。”我说。

他很意外地多瞧了我好几眼,说:“我猜你一定是个老师哦?要不然就是那种很高尚的专门做研究那种人。”

我以一个浅笑取代回答。这发问已经完全超越了他的职务,再说,目前我的心情并不适合聊天。我望着窗外景致,姚金树是都市里甚少采用的树种,因为落叶太多,树姿不算出色,结花也不亮丽,但它有个特点,那橄榄绿的阔叶背阳面呈白色,风一吹来,掀动叶面,漫山遍野就整片翻白,像遭了雪一样精彩。我放下咖啡杯,再次向警察道谢并且告辞,他听了一愣,连忙浑身上下掏笔找纸,在拍纸簿上快速书写,边写边说:“像你这么斯文的先生,气质又这么好,我留个电话给你吧,你出门在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陆,我姓陆,你可以叫我小陆,真的要走了喔?那再见啊,一路平安啊。”

“舰长日志:(续上)穿越过恼人的漂流碎石带,检查舰体无损,我们启动全数主副反应炉,引擎效率校正达到百分之百,目标,镜像空间。”

飞驰在高速公路上,我的情绪略为不良,连换三片音碟都不称意,索性听起路况广播。我想着,那位警察的示好方式多么笨拙,都几岁的人了?真以为这样递纸条留电话能发展出什么风流韵事?莫非他把我当成了那种随便之人?

更让我不悦的是他的措辞。坦率地说,我不太喜欢别人形容我斯文。

不止斯文,举凡文静、温文尔雅、文质彬彬这类的形容词都让我不喜,推想其原因,可能是阿钟的关系。

“真的小辛,粗犷路线不适合你。”阿钟会这么快乐地说。苍天不仁,当我和其他高中同学还在努力加餐饭,千方百计突破纤瘦体格时,他已经冒出令人无法视而不见的胸毛,与棱线越来越分明的胸腹肌。

他对于我的个人风格也具有相当多的意见,比方说,早晨,阿钟还困赖在床上,而我已经漱洗完毕,在镜前猛力梳理着装——我一向是个早起之人——一边听他发表专业评论。

“饶了我吧,不要把自己搞得那么别扭好吗?”阿钟裹在被窝中懒洋洋说。

“呃?”我才更衣到一半,“我又哪儿别扭了?”

“你本来的样子很好,真的,不必弄得这么阳刚。”

“我哪有?不过是一件水洗工人外套,你自己不是也有一件?”

“不适合你,”裸着上半身的阿钟下了床,先找烟盒,他已经学会了抽烟。阿钟叼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两手严肃地搭上我肩,非常认真地说:“我不可能永远当你老妈,孩子,你得学会照顾自己。”

然后他强力压迫我将恤衫塞进裤头,“扎好,比较适合你,这么漂亮的臀线不露可惜。”

“别白费力气了唷,”纪兰也从我的床上探出头,笑嘻嘻加入围剿阵容:“我哥他呀,是一个什么都不肯露出来,什么都藏得好好的人。”

不过是我们的日常对话,为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却变得特别意味深长,后劲无穷?不由得让人承认,记忆真像一把刀,削去多余的枝节,隐藏的讯息于是在多年后渐渐发威,越琢磨,就越觉得它尖锐。

且慢,纪兰为什么出现在我的床上?这疑问带来了一瞬间的错愕,我握紧方向盘,甩甩头用力眨眼,又恢复平稳开车,刚好交流道就出现在眼前,我驱车移向外侧,循匝道离开了高速公路。

经过仔细回溯,原来我将时间地点全混淆了,重新说明,我所忆及的那一幕是在一栋温馨的出租公寓里,当时我已如愿进入农学院,而阿钟就读同一所大学的动力机械科系。

在校外赁屋而住,是多数大学生的选择,毕竟没有几个人愿意忍受校内宿舍的拥挤和门禁限制,所以我和几位同学分租了一层小楼。至于与阿钟继续同寝室而居,并没有什么太特别的理由,主要是不需要耗费心力适应陌生人,况且,难得找到爱干净的室友。像我这种固定每周洗晒床单的人,与阿钟合住的确极为合宜——他连窗帘也懂得定期拆下来清洗。

是的,干干净净,对于环境、生活起居,乃至于人生,我的要求不过就是这么多。

在乡间道路上我放缓车速,诚如那位警察所介绍,沿途出现连绵广阔的葡萄园,偶尔有一两棵苍劲老树点缀其间,阵阵云雀低空飞翔,路边处处都是野花丛,在这怡人的春天里争相竞艳,要是纪兰见了,真不知道该有多喜欢?我又经过了一连串静谧的小小农庄,接着抵达警察所提及的淳朴小镇。

早已过了午餐时刻,幸而我找到了亲切的商家,特地为我亮灯开灶,我品尝了著名的烤猪肋排餐,风味如何?坦白说,不甚出色,但猪肋上所浇的农庄自产蜂蜜确实芳香迷人,为了表达谢意,我又购买了焦糖松糕作为旅途点心,商家将它们装在精致的小屋造型餐盒里。

从小镇继续前行,葡萄园区渐渐式微,平原上出现一块又一块以酪农产业为主的牧场,别有另一番乡间趣味。我降下车窗享受新鲜空气,这段路真静,除了偶然一两声哞哞牛鸣,全无任何尘嚣噪音,连人踪也几乎不见,牧场的草绿阔野远达地平线,其中的泥黄车行小路笔直少有蜿蜒,我见到远方有股淡白色焚烟,也是笔直向天。

这种路段适合专心思考,于是我想着阿钟的那句话。

你们兄妹俩把我当成了什么?

不用等十年,从高中那一夜的烟火灿烂开始,这个问题就像是条绳索似的时时束缚着我,逼迫我吐实,我又常常思索,阿钟说出这句话背后的用意是什么?接着我不免揣想,别人又把我们当成了什么?

很自然地,在别人的眼底,纪兰与阿钟是一对情侣,而我是女方的哥哥,在这种组合下,我们三人同房共宿是堪可接受的情况。

三人同房,纪兰在周末总会前来与我们共宿,温馨的小公寓里,其实并不像别人猜想的那般旖旎,因为阿钟和我俱是特别用功的大学生。说来或许稀奇,几乎每个周末我们都在宁静的读书自修中度过,纪兰也算懂事,不止尽量地不作打搅,她甚至跟着我们钻研学问,不管是我的或是阿钟的教科书,她信手拈来便有模有样地翻阅做笔记,她是真读假读?无人知晓,只记得她似乎从没提过问题。

直到她读得腻味了,就将书一抛,来找我撒娇。

“好无聊喔,我们出去吃蛋糕喝杯茶好不好嘛?”她神秘兮兮地小声耳语。

“好啊,晚点,等阿钟忙完。”我说。阿钟专心在电脑上运算程式中。

“可是我饿了啊,”纪兰搂住我的脖颈,央求道:“走嘛,不要每次都要带个别人。”

“原来我是别人。”阿钟马上怏怏不乐地接口说。

“呵,”纪兰于是放开我的脖颈,转到阿钟面前,笑盈盈与他四目相对,“你才不是别人,你是好帅的阿钟。”

软语安抚,附赠轻吻一啄,印在阿钟的额头,也不顾我就在身边。如今想起来,纪兰到底爱过他没有?我不知道,我无法确定。

连我都如堕五里雾中,别人更无从知悉,虽然我知道在同辈的朋友间,始终流传着一些闲言,将我们三人的关系形容得既隐晦又煽情,但他们全都猜错了。

“全猜错了。”

吓了一跳,车窗外气流擦鸣似有人声,凝神一想,是我自言自语。风中有股奇怪的骚味,已经闻了许久,我忽然明白这是牧场特有的牲畜气息。将车窗全升上,我想到,朋友间那种迂回打探的方式多么幼稚,最恼人的,莫过于这类亲热得超乎交情的谈话:“小辛啊,我知道你们三个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对不对?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现在就我们私下聊天,你就跟我说嘛,闷在心里太痛苦了嘛,我来帮你出主意,我保证不说出去。”

何其可笑,说得似乎我该感激涕零,该要立刻答复说:“真谢谢你,我好想告解,我真再也受不了在心里埋藏一个至死方休的秘密。”

他们何德何能要我招供?最重要的是,根本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除了一次意外——真的是意外,无可讳言,这种偶发性的小事件,绝对不足以代表我们三人间的真正关系。

这次是那辆老爷车惹的祸。

是的,那辆时常抛锚的老爷车。与阿钟合力买下它之后,我们的周末时光变得多彩多姿,每个周五晚上就是我们的整装时间,在一本地图集里,我们圈选了许多旅游景点,并拟定逐一走访的伟大计划。我们总是在夜里启程。

那一次,我们的目的地是传说中美得如梦似幻的珍珠泉。

到底是怎么走岔了路,我已不想再提,总之,我们始终没有抵达珍珠泉,反而在沿海的盐分地带徘徊。将错就错,可爱的无人海滩让我们贪耗了一整天,返程时,又误入更荒凉的灌木林地,夜行在毫无路灯的尘土小道上,怎么也找不到回程公路,阿钟饿了,纪兰晒伤了,最终,连我们的老爷车也宣告停摆。

百哀备至,我们是怎么发生了那场小龃龉,在这儿我也不想回忆。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我们决定露宿在泥路旁,那遍布香槿木的沙砾地里。

同挤在一张摊开的睡袋上,仰望无星无月的阴沉夜空,纪兰啜泣了一会儿,我和阿钟均不愿言语,气氛非常之低迷,就在那时候,不知哪儿冒出的大批蚊虫来袭,我们不得不活跃起来,六只手到处扑打,又互相拍拂,终于三个人全笑了。

接下来的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纵算我想回顾,也从没找到过真正的端倪。我们之中没有人说过一句话,那一夜也未曾饮酒,更遑论调情,荒凉的滨海暗夜里,只有海风阵阵清新,涛音声声空灵,还有芳洌的香槿木丛花,就在四周轻轻摇曳。

所有的浪漫因素俱足,只剩最后一道理智的防线,我们全笑完了,全都静了,忽然漫天云层绽开一缝,洒落致命的月光。

月光下我们衣衫凌乱,三副肉体交缠,分不清抱的是谁,又吻着谁,一边是他的坚硬的勃起,一边是她的滑润的爱液,有人正在扯脱我的裤子,另一双灵巧的手随即掩上,攫住我最激动的部位,才一挥臂想为自己解围,某个更善解人意的舌尖却舔上我的乳头,远远的浪潮音迭声催情,只觉得浑身满涨就要撑裂,爆发的那一瞬来得太混乱,到底谁进入了谁,我也不太十分确定。

再说,一个男孩子的初夜,实在是非常快的状况。

几乎是刚刚吃惊便已结束,我紧急爬起逃往座车后,在剧烈颤抖中穿回衣物。

那一夜我没再回到睡袋上,只在车轮下背对着他们躺卧,整晚都未阖眼,汽车轮胎散发出一股烧灼般的橡胶味,直到今日还深烙在我的嗅觉中,那是栽上千朵万朵鲜花也无法袪除的焦臭。我知道阿钟也未曾睡眠,他一直在沙砾地上踱来踱去,而纪兰却始终没有动静。

直到黎明来临,我才听见纪兰的声音,她和他正在轻声低语。

我太了解阿钟,他必定是想带纪兰离开。

带走她吧。这念头,几乎是个祷告,在我心中激喊,我想祈求阿钟永远带走她,祈求他留给我一个空白的早晨,然后我将永远独自一个人。

但是他们并未离开,耳语一番之后,两个人竟若无其事走过来,一起喊我起床。

不必佯装寤寐,我真的困顿不堪,迷蒙睁开双眼,两个人都俯身在我面前,两个人的容颜都因为背光而模糊阴暗。

“起床啰,我们的头号大懒虫。”阿钟说。

“好饿哦,我好想吃个鳕鱼堡。”纪兰说。

阳光强烈,我驱车穿过整排紫杨木,见到一道似曾相识的笔直白烟竖在前方,看了让人颇感困惑,这路段不是方才走过了?沿着泥黄小路,我又向前奔驰了十余里,两边恒常是景观相仿的酪农牧场。

在一片枯草坡前的丁字路上,我决定转向较为陌生的左边,行经一大程临路的兽栏之后,我遇弯再转,迎面竟是不久前绕过的同一座水车小屋,我看见同一群乳牛啃食篱笆边缘的同一排苍白小雏菊。

我想我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