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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费了一番周折,我才驶入丘陵地,比原定的路线还要北偏了大约二十里,我必须不时在岔口停下车,重新比对我所携带的地图。
日光有些西斜,行程已经大幅落后于我的计划,但这丘陵地上的景色太美,太深获我心,其中的原生种野树群又太吸引人,我数度驱车驶离公路,辗上那荒辽的红褐色土地,只为了近距离观赏一些罕见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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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并未准备采集标本工具,是个极大的错误,我所能做的唯有摄影。跪在沙土上,我为一丛树龄悠久的楸型约书亚木拍了几幅特写,并且诚心诚意为它祝福一番,然后我环顾四方。四方是一望无际起伏柔和的丘陵,含硅的土质在阳光下变幻多种色泽,从粉红到饱满的深褐俱有,光线又将丘陵轮廓切割得阴朗分明,尤其显出此地的壮阔宁静,除了眼前的小树丛外,几乎见不到其余的生命迹象。这景色也许让人感到凄凉,我却觉得非常美,与先前路过的牧场比起来,这儿的空旷动人多了,动人得简直富有戏剧性,我的意思大约是指天谴之下的顽强抵抗。回到驾驶座,将车开回公路,我看了手表,为时已晚,于是我加速前行。
我正在渐渐接近河城中。
接近河城,远离过往。虽说过往并没什么让人非逃不可的恐怖之处。关于我们在海滨的那一夜,并没有后续情节,一时的错乱罢了,不至于影响我们三人的友谊。
只是我偶尔纳闷,他们两人在事后怎能那样冷静?始终表现得那样自然?好像我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怪事,是我平白做了一场春梦。每当这样一想,就越显得我软弱,而且还非常龌龊,龌龊之余再加上煎熬,每个夜里,与阿钟同室共眠时便煎熬一次,周末时纪兰来访,那煎熬的程度更只有沸腾可堪比拟。
为了合情合理地矫正自己,我买来许多书籍详读,这尚且不是一时的热度,多年来我持续钻研心理学,如今说我足以担任一个心理医生亦不为过。经过严格的思考辩证,与深入的自我剖析,我的心态已较为明朗,也渐渐倾向于同意阿钟的见解。
阿钟是怎么说的?他说,纪兰才是操纵者,我们是两颗无辜的棋子。
操纵,有其可能,但阿钟这说法失之于推卸责任,在纪兰如此单纯的少女面前,难道我们两个男孩就没有自主能力?
也许问题出在年纪,青春期的孩子具有太柔软的可塑性,易于接受暗示与引诱,易于随着一点音符起舞,在这种解释下,说操纵是可成立的。然而我依旧相信纪兰的天真善良,也相信我们三人的关系将坚定不移,光阴将渐渐掩盖意外错误,我们将慢慢地继续长大。
健康并且开朗地长大,我与阿钟在大学里各自活跃一方,又有些交集,我们都加入了一个社会服务性质的优良社团,它有个四平八稳的名字——慈爱青年社。
在“慈爱青年社”里,阿钟和我很快便组织了一个小小团队,利用假期我们跋山涉水,前往穷乡僻壤,教导弱势的孩子们使用电脑上网,这是极富有意义的工作,我们甚至赢得了企业赞助,也数次承蒙教育部奖励,直至今日,相信我们的活动照片仍旧高悬在学校的社团大楼里,供学弟妹们瞻仰不已。
因为公益服务的内容,颇类似我们周末的短途旅游习惯,很自然地,纪兰偶尔随行参与团队活动。
有一阵子,我们定期将行动上网车开入山脉,在那深山小村里,我们对青少年进行电脑教育,夜里接受村民的热心宴请,饭足后,星空下就是最佳的团聚场所,大伙儿尽情欢闹,有人正以篝火烹煮咖啡,儿童们全围绕着纪兰,没有一个孩子不喜欢这位温柔时髦的大姊姊。在高山微寒的气温里,在喧哗歌舞声中,我和阿钟则专心主持小型青年读书会。
曾经我们与天堂只差一点点距离。
只是又再度走岔了弯。我们的小团队渐渐发展出了双重性格,除了表面上的公益服务,另一方面,还悄悄从事刺激的地下活动,说不上什么太大的道理——不,我必须修正,问题就在于我们有太多的大道理,多得我们有必要提高理想水平。
借着几个成员的电脑长才,我们秘密地研发各种恶作剧式的程式,以攻占公家的网站为乐事,我们的伟大诉求是“捍卫个人电子资料隐私权”,如今回想起来,我应当诚实地承认,何来的理想可言?不过是一群年轻骇客的自我催眠、自寻正当性,真难怪成员们纷纷脱离团队,我还记得最后一个友伴离开时,曾经说了这样一句话:“让你们三个去恶搞吧。”
事实上,两个才正确,纪兰并不懂得程式撰写,她只是极有耐性地作陪。
捧着一杯茶,她可以持续整夜静听我们讨论程式细节,当我们阔谈以乱制正的大道理——再一次承认,这不是我们的原创,只是模仿上一个世代的青年学潮——时,她似懂非懂,却特别懂得适时赞美:
“真是太酷的主意。”
“好厉害,你们想得好深噢。”
“我觉得你们两个真的是天才耶。”
任谁听了都不免陶陶然,都更要想办法出类拔尖。
但我们从没想过要闯下那样拔尖的大祸。
绝对、绝对未曾存心伤害任何人——好吧,又一次承认,据我们估计,轻微的伤害是不可免的,我们尽量将恶作剧规模控制在幽默的范围内。动机只是为了一则新闻:“户政查询系统泄露国民详细资料,严重侵犯个人隐私”,我们设计了一个诙谐的电脑方程式,入侵户政资料库,将所有个人资料转换为一首不断重复的打油诗。
小小警告,用意深远,以乱制正,凸显问题,这些初衷全都不重要了,我们从不知道公家连线路径之间存在着那么多颟顸的设计缺陷,总之,不只户政资料库严重受损,因为某些直到今日尚无法完全改善的系统问题,我们的小程式,连带地瘫痪了几个公共资讯网路。
人们说这是一个万物相依相存的世界,确实不假,在某处无人料想得到的配电厂里,某部安静的主机发生了短路,以至于百余里之外的某栋变电所跳电,其所管辖的某间电力中继站短暂停摆,造成更远的某座重要电塔不胜负荷,爆出一阵庆典式的火花,最终,引起了大区域的停电。
其后果,我想这儿无须再详述,我也极疲累了。有谁能忘记大停电的那一天?
谁能忘得了,在所有的电视与电脑回归沉寂的那一瞬,大家是怎么茫然又好奇地全走出了每一扇门,怎么发现原来门外的别人全看起来那样陌生,大家都涌上了街头,街头一切的车辆是怎么因为交通号志全数失效而大排长龙,长龙里人们是怎么沿路敲车窗,互相询问最新的广播情况,全部的人都在拨接手机中,但又全发现连通讯系统也失灵,有人猜测附近必然发生了大地震,有人猜测爆发了战争。
也有人非常确定,这异象一定是肇因于外星人。
众说纷纭中,可能我是最忐忑不安的人,学校被迫停课,电话亦不通,我四处找不到阿钟,入夜以后,整个大学城更陷入了极度兴奋的情绪,各式手电筒烛火全部出笼,有人甚至高举着野营焰火夜游,因为某种原始的本能,大家全走到了河边,一群群飙车狂徒也赶来凑兴,没有人会忘记,在完全无电的夜幕中,这些车群是怎么暴走在我们之中,沿路呐喊自由万岁,我们的顶上,是有史以来最灿烂的星空。
那星空,灿烂得非常不对劲,非常不吉祥。
就是在那时候,河岸的人群里,哄然传来最新的广播消息。
因为大停电的连锁效应,因为某组保养不良的控制阀,因为某具锅炉的压力过大,因为一连串该死的巧合,在距离我们非常遥远的某个远端都市里,在傍晚发生了瓦斯大爆炸。
拔足狂奔在河岸人群中,完全无法明白在这样的夜里为什么人还能快乐喧闹,我穿越许多群众,也撞倒了不少人,每个人都在传说同一句话,就算是跌在地上的人也不忘残忍地重述它:“你听说了没?瓦斯厂大爆炸,死伤百余人。”
在那从来就不想拜访的遥远城市,一群我们永远不可能交往的陌生人,竟然彻底毁在我们手里。
我奔跑,我在公路中央疯狂招手拦车,搭了一段便车我继续奔跑,不管往前挺进多远,周遭恒常是停电状况,我在午夜与黎明之间的不知哪个时辰里抵达了那个无光的都市,直接蹿进那间学校,在完全的黑暗中跌跌撞撞,狂奔至纪兰所在的宿舍。
一点光亮乍现,细小但是稳定的火苗,纪兰捧着一根蜡烛,就在她的寝室门口等着我。
“阿钟也来找过我了,他刚刚才走。”在我喘得说不出话的当头,她说。
“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办?你听说了没有?瓦斯厂的事?为什么会这样?我的天啊该怎么办?我们不希望变成这样啊,天啊到底该怎么办?”
翻来覆去,我失去了修辞能力,烛光中的纪兰脸色惨白,但她不慌不忙,只是极其沉静地倾听,最后我发现我始终在重复同一个句子,而我的整个人已经半瘫倒在门框旁哭泣。有生以来,我从没在纪兰面前掉过泪。
“都不用说了,”她将烛光放在地上,搂住我轻轻拍抚安慰说:“哥,总得有人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