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这就是为什么人人都认识纪兰的原因。

没有人相信,这个秀丽的少女竟能凭着一己之力制造出那样的大惨祸,警方尤其不相信,所以我和阿钟被分别隔离在不同的拘留房里,我们花了几天几夜矢口否认一切犯行。第五天我们忽然获释时,两人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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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终于采信纪兰的供词,就在她亲手写出程式破解了警方的防火墙之后。“真是惊人,很难相信一个年轻女孩有这么强的程式设计能力。”警方发言人这样告诉蜂拥而上的媒体。

必须由衷地说,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意外的程度能与我和阿钟相比。

纪兰就这样独揽了全部的刑责,很快便入了狱。

阿钟与我也在劫难逃,我们各自得到学校极大的申诫,但终究都保全了学业。

至于我和阿钟继续同寝而居的原因,则难以透过语言描述,简而言之,是惊吓,过度的惊吓让我们必须住在一起,必须如常过活,以杜绝谣言——同学间始终怀疑阿钟和我才是惨案的主谋,因此我们照样上课,照样逛街休闲,照样打球看电影上馆子吃意大利面,我们都一样勤奋读书,一样前程似锦。

但是我再也无法像他那样夜夜酣眠。

诚然,对一个良心犯最大的惩罚,即是给他更多的良心。在隐秘的层次里,我所得到的审判可谓公正廉明,我获判长期失眠的徒刑。

困扰我的是一则图片新闻,其中显示瓦斯厂大爆炸中的一位幸存者——至今我仍旧天天为他祈祷——容貌完全损毁的正面影像,一个人的五官能烧融至此确实骇人,但真正让我永生难忘的,却是那报纸版面的煽情安排——在图片新闻的旁边,还有同一人受伤前的对比照片,附带简短图说,当事人在意外之前,曾是某国际大企业的青年菁英云云。照片中那位看来非常俊爽的男人,略带着傲气静望前方的那模样,似乎还包含着一点孤独,让人无以形容,总之,这副容颜中的某些部分触及了我心。在此我想顺便推荐一句至理名言,那是某个职业刽子手的真心话:“千万、千万不要望进去受害者的眼睛。”

我和阿钟一起度过的最后那一年非常安静,是的,安静无声,因为寝室里几乎无人说话,我们养成了一个默契,若遇有非说不可的情况,就互以便条贴留言。不能否认这是极有效率的沟通方式,只是非说不可的情况甚少发生,顶多是每月一次的“要交房租了,勿忘”之类小小提醒。

另外还有一份纸笔恒久摊在我案头,并非不想写信给纪兰,我随时都想写,却苦于无法启首,一封信的第一句话是最最考验文才的,我该开口说些什么呢?“你最近好么?”这岂不是失于讽刺?始终下不了笔,以至于我亦无法拆阅她的来信,总好像每读上一封便增加一笔负债,到最后我终于不堪忍受她的笔迹,一见到她又来新函,便只好原封不动地火速烧灭。

主要是念及她的铁窗生活必定不好受,我不愿再为她添忧,难道我要让她知道,如今阿钟与我相处得冷若冰霜?又据实以告:他甚至背着我们交了新男友?

比起这些令人不悦的新闻,我宁愿表现得明朗愉快一些,例如,想在信里告诉纪兰,我参加了一个健康有益的休闲性社团,在那有趣的星际伙伴聚会中,我常常扮演舰长,呵,我尚且买了一套正式的舰长制服,每回穿上它,总不免博得满堂彩。

伙伴们总夸赞我是个天生的领导型人物。但其实我不是,在我心里也时时需要一个典范,好让我亦步亦趋。就像在那星际探险系列影集中,忠实的影迷们都不难发现,那位英俊的舰长不过是个性情温吞的好人,需要忠心耿耿的副手从旁佐助。

若是进一步归纳剧情,更将发现,在每一次千惊万险的旅程中,作出伟大抉择的角色,通常不是舰长,而是那些副手群,是他们左右了星舰的命运,偶尔这些意坚如钢的副手们为了保全大局,就算牺牲小我也在所不惜。至于舰长本人呢?显而易见,一个称职的舰长应该是保惜自己胜过于一切的。不是自私的问题,星舰必须继续航行。

到这儿任谁也看得出来,我不可能写得成这封信。

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寒假,阿钟和我的关系起了点微妙的变化。

其原因是他暴生了一场病。至于那是什么病?事后推测起来,应该是某种病毒感染导致的严重肺炎,只是当下我们都掉以轻心。绝非故意忽视,阿钟那困倦卧睡的模样,怎么看来都像是普通感冒。对于我的频频俯看,阿钟毫无所知,他只是蜷缩在双层被毯中打颤,人犹在梦中,还不停伸手自试额温。

为了让他充分静养,我收起手机,锁上房门。如常前去图书馆,或是到实验园林——学校的园林在长假里通常由我独立照顾——工作时,我还是担心不已,所以提早回到公寓。

见到始终眠卧中的阿钟更令人不忍,才病了一两天,他连眼窝都塌陷了几分,于是我利用公共小厨灶,为他熬煮了些营养的滋补品。时值寒假,学生们全都返家去了,公寓中不见其余人影,在安静的炉火前,一边远望窗外夕色,一边烹饪,是非常愉快的经验。

阿钟那样顺从地听任我以小匙喂食鸡汤,真让人欣慰,喝了半碗,他以一个虚弱的手势表示餍足,又以另一个手势阻挠我扶他躺下。

“睡一会儿吧,你得多休息点,好么?”

阿钟陌生地瞧瞧四周,又定睛看着我,似乎很困难地思考许久才开口说:“快闷疯了,小辛啊,还以为你打算一辈子不肯跟我说话了。”

“什么傻话,你想太多了,躺下来睡一会吧。”

他还是不愿躺下,在床上吃力地转个身,他将枕头移开,裸露出床头,床头是一排木质的小栅栏,和我的床一式一样,在阿钟的示意下,我见到栅栏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刀痕,横刻得整整齐齐,若不细看,还真让人以为是原有的花纹。阿钟说:“要不要数数看啊?每划一刀,就是我们又过了不说话的一天。”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实在太孩子气啰。”我责备地搓了搓他的头,将他扶回枕褥躺好。他那丰厚的短发天生微鬈,摸起来的感觉极其舒适。

“孩子气又没什么不好,总好过你这个小老头。”

这样说完,阿钟笑了开来,平日他就爱嘲弄我是个小老头。能够像往常一般拌嘴,我们都备感温馨,只是我从没注意过一个病弱之人笑起来竟是如此凄惨,甚至显得略微可怖,他的眼眶泛青,笑中带着万分倦乏,“我常常在想,要是没有小兰,你还会不会装得这么老气横秋?”说完他认真思考了半晌,最终叹口气说:“我还蛮想念她的。唉,又困了。”

“睡吧。”

他真的迅速入眠。而我坐在一旁看了他整晚,一股希望的火苗在心中熊熊燃烧,若是能如此将他永久保持在床上,免受外头那些堕落男人的污损,该有多么美好?

无法移除这念头,索性我对未来作了长远的想象,在长远的未来里,阿钟始终卧床不起,我将不离不弃,随伺病榻为他解忧消愁,像个天使般为他擦洗梳理。

阿钟就这么配合地陷入了可爱的睡眠状态,几天之后,我赫然发现一个重大问题——食物,怎么我疏忽了这必要的事项?旋即我来到案头,在成堆从图书馆借来的医疗书籍中查阅,得知一个健壮的年轻男性七八日未进食是大致无伤的,就书中所记载,竟有人绝食四十天之久尚能存活。

这数据真令人宽心,但看来我势必采取全新对策,再则,只靠我灌食药物时顺便摄取的水分,对阿钟的体形而言也略显不足,所以我当下立断,前去购买了点滴液体。

只在他手臂戳了三针,我便掌握了静脉注射的窍门。感谢阿钟这场病,让我展现出习医的潜能。

一筒葡萄糖液尚未输送完毕,他竟然转醒了。当时我正在厨灶前为自己烹调晚餐,听见阿钟摔落床铺的声响,赶进寝室时,只见到阿钟非常狼狈地在地上爬行,拖着一条长长的点滴管。

不忍责骂,我无言地将他扶回了床上,反而是阿钟显得相当歉然,他开口唯唯诺诺,意识模模糊糊,很艰难地说:“我找——找点东西吃。”

“你吃过了,麻烦你乖一点躺好睡觉。”

“是吗?”

“是的。”

“但是我饿。”

“不行,医生指示,你必须吃药后才能进餐。”

“我看过医生了?”阿钟大惑不解,挣扎着又想起床。

“是的。这儿是你的药水,不妨现在就喝一点。”

阿钟低头,努力辨识那瓶浅白色的药剂,其中的药片颇花了我一番工夫才捣得极粉碎,他小声哀求道:“我可不可以先吃点东西?”

“说过了,刚刚才吃过,你烧得迷糊了。”

被我拦着,下不了床,阿钟只好探长双手四处摸索:“我的手机呢?”

“送修了。”

一听见这答案,阿钟泫然大有崩溃之势,俊美的五官愁惨扭曲起来,“小辛不要闹了,算我求你好不好?你得让我去看个医生。”

最后双方意见获得折中,一杯冰可乐让他镇定了下来,阿钟默默喝完整杯冷饮,我取走空杯时他甚至道了谢。

“我好累。”他说。

“那就睡吧。来,躺好一点。”

为他遮盖被毯时,他轻声嘟哝着说了一句:“都是小兰。”

“又来了,”当下我极感不耐烦,“别再提你的那些论调,说什么纪兰是操纵者,我一句也不想听,什么选择都是自己的责任,错的是我们两个。”

“我又不是想说这些,”阿钟气息恹恹道:“既然你提起责任,那也好,我一直很想问,你怎么能把责任全推给小兰?”

“什么意思?”

“别闹了小辛,小兰为什么会顶罪?你认为我猜不到吗?”

阿钟说完就阖上眼,宽厚地关闭所有谴责之色,我只好粗暴地摇撼他,“阿钟你醒醒,把话说明白,这不是你的意思吗?”

“你在说什么啊?”

“大停电那一晚,你去找过小兰,别以为我不知道。”

“不会吧?你以为是我叫小兰去自首的?怎么可能?那一夜我只是去看看她好吗?我担心她吓坏了,我们根本没说上什么话。”

原来我们两人之间,没有人授意小兰前去顶罪。这结论让我和阿钟都傻了。

长叹一口气,我虚弱地说:“本来以为我们两人中有个烂人,这下好了,没有谁是烂人,倒是有两个懦夫。”

“真绝啊,”阿钟竟然笑了出来,“小兰越玩越大了,叫我还能说什么?现在她坐几年牢,我们两个却欠她一辈子。”

哑口无言,我坐在他的床畔长久发愣,直到阿钟再次开了口,“我认了小辛,”他说:“不管怎么走,就是绕不出小兰设好的局面,这么强的女孩,也算是奇葩吧,我认输了。”

太刺耳了,我起身就要离开,阿钟却急切地扯住我的衣摆,“让我一次说完,你就认真听一次好不好?我不想再做你们的挡箭牌了。”

“谁拿你做挡箭牌?”我诧异地问道。

“就你们两个啊,你靠我躲小兰,小兰靠我缠住你。”

“行了,这些我更不想听。”

“你们两个都靠我逃避问题,听我说,小辛,我真的以为我办得到,我试过了,本来以为我和你还可能有点未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努力,我知道你也很受罪,可是小辛我败了,小兰她一定要梗在中间,我分不开你们两个——你们这两个——”

伤害我心的话,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那一夜,坐在阿钟的床头,长久看着他的沉睡面容,我彻底明白了,我与他太相同,因为心里同样那一块软弱的角落,我们都没办法真正伤害对方。天亮时我为他拔掉了点滴管,扛着他上车直赴正式的医院,去见正式的医生。

日子总得继续向前,人总需要明亮的希望,我期待着阿钟迅速康复,而后我们将重修旧好,一起面对明天。

但是他却离开了。在我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他的一整群亲戚暴冲进了病房,为他办理紧急出院。阿钟就这样永远消失了,逃命似的,连即将到手的毕业证书他也不顾了。

只有我顺利完成学业。在市政府里我谋得了极好的工作,足供我发挥园艺专才,我尚且是个擅长倾听民愿的市府官员,只要是人们欢迎的花种,那么我就下令栽植,丁香、玫瑰、紫雀、茉莉、迎春,随便什么花都好,总之我见不得任何一块闲置的荒地,在我的心底,自有一幅满市馨香的蓝图。

我的生活就此过得非常单纯而且平静,几乎无甚波澜,若是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之事,那无非就是纪兰的突然出现。

纪兰回来了,在那个毫无预警的夜里,她以自备的钥匙开了门,兴冲冲踏入我们的寝室。

在我们的寝室里,她只待了几分钟,说了四句话。

“阿钟呢?”

无语地互望几眼之后,这是她的第一句话。她看着阿钟整整齐齐的床铺,那是有赖我一周一回的清理,才保持得如此干净妥帖。

“你把他弄走了?”

完全不然,他只是暂时离开,据我所打听,他的家族将他送往别处深造去了,可能需要一阵时日才能回来。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日光,工作所需我常在户外接触日光,在这种情况下,人变得黑一点、瘦一点,完全属于正常。

“嗯,你再不说话,那我走了哦。”

不是不想与她说话,我只是太过于震惊,也许是她所穿的那双廉价凉鞋,或者是她的气质体态,亦有可能是她那满脸的俗艳妆容,让我的思考为之暂停。

她真的走了。并未走得太远,她只是很草率地嫁了出去,对方是任何一个为人兄长者都无法忍受的轻佻男子。侥天之幸,他们很快便离婚了,纪兰以骇人的速度找到下一个伴侣,之后是一连串的男人,她的眼光一次比一次更糊涂。

像一朵落水漂花,她以缓慢的速度渐渐远离,终至于不知去向。

相较之下,阿钟就消失得极为果决彻底。

为了寻觅他的消息,多年来我密切阅读社会新闻,只要报纸提及厌世自杀的年轻男人,或是某处又发现了某一无名尸,我的心头猛一冲突,第一个直觉总想是他。于是我勤加剪报制作详细档案,好几次我真的前去协助警方认尸,只是从无斩获。每一次垂头丧气地回到公寓,心里就对阿钟生起高度佩服,他竟然还活得有滋味。

对他从无恨意,只是想问问他,怎么能将这一切抛给我一人承受?真想亲耳听见他的答复。阿钟他,始终欠我一个说法。

我一直住在那栋出租公寓里。像我这样一个收入颇丰的男人,成天厮混在大学生的环境里,旁人都觉得甚为可疑。说穿了,绝无诡奇之处,这儿就是我们三人的小窝,我们只是单飞不解散,我消极等待,他们之中的哪一个或许回心转意,说不准何时终将归来。

房东对我相当客气,只有两次侧面性地建议:“最近学生找房子不容易,或者哪天辛先生想换大一点的住处,请早点告诉我吧。这样您懂吗?”亲爱的房东先生实在应该更珍惜我一些,像我如此准时交租的人并不多见,我甚至主动打扫公共环境,再说,有谁能够真心讨厌一个在天井种出西瓜的房客?

反倒是学生们害怕我,碰了面格格不入,背着我窃窃私语,有几次我在门廊驻足想要社交一番,他们见了即一溜烟全跑光,好像我是某种特大型蚊虫或是吸血魔。

此类小事无足挂碍,我照常勤奋上班,在工作岗位上节节高攀。

虽说总是寂寞了些,直到最近这一两年,唯有景小姐是我的安慰。

是的,我所说的正是著名的景若非小姐。我搜集了她的疗愈系列全部音碟,其中的《天空私语》尤其教人爱不释手。这世上只有她能稍稍取代纪兰的存在,她那柔中带韧的嗓音安抚了每个失眠之夜的愁怀。我曾经寄给她几封措辞含蓄的书信,聊表我对于她的才华的热爱,迄今未曾收到过回讯,也许我所考查的地址有误,也许歌迷去函太多,她根本来不及阅信。

也许她又是一个寡情女人,也许她对于我这类知音避之唯恐不及。但是何必害怕我?难道我会是那种变态跟踪狂?真心挚意,我只是想向她表达一些至高的礼赞,和她一起分享一些生活家常。

那一次,景小姐莅临本市举办盛大的演唱会时,我们几乎有缘相聚,就差了那么一点点,不及三尺的距离,美丽的景小姐昂着首与我错身而过,若不是天正落着那倾盆般大雨,若不是一整排雄伟的保镖那样过度反应,我几乎已经握着了她的手,搂她入怀亦有可能。

但是保镖将我粗暴地推开了,我的雨伞在拥挤中飘然而去,像朵不甘心的百合一样凋谢在泥浆里,我听见万众轰然鼓噪,景小姐灿烂地登了台,而我被两个光头保镖一路架着,艰难地倒退而行,大雨中我望着那舞台越离越远,直到我的背脊砰然撞上一堵墙,一个保镖仍然暴力扭着我的两肋,另一个保镖非常轻薄地拍拍我的脸颊,前几下很柔和,状似安慰,最后一拍又响又重。

“像你这么漂亮的先生,何必赖在这边胡闹嘞?”他说,“振作点老弟,找个马子好好去喝一杯吧。”

我支开了他的肮脏手掌。这世上若是有比“斯文”更令我反感的形容词,漂亮两字绝对拔得头筹。

大雨迷濛如雾,景小姐开始歌唱。

在欢声雷动的地方,人很难不面对自己的彻底孤单。

我不想变成这样,我有满腔的感情,始终努力做个好人,怎么却走到了这一步?在我眼前至少是十万个激情合唱中的人群,那喧哗听起来又何其遥远,怎么我却走岔了弯,误入这最边远的地带?我想跟着歌声呐喊,但我发不出声响,只有站在远离舞台的另一端,静默地淋着大雨,无处诉说、无人能解,有谁能够明白,这边境最是荒凉?

湿漉漉地回到我的出租公寓,极不想踏入家门却又无处可去,站立了五分钟之久我才掏出钥匙,累得甚至挤不出一丝力气叹息。我开了门。每个人都有他的专属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