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寻找河城。但我已经颇为疲乏了,在这枯旱地带至少穿梭了两个钟头,一直推敲不透,明明河城就在地图中不远,何以我就是绕不出这迷宫似的丘陵?

天色渐晚,若是继续耽延下去,在夜里寻路将更不合宜,所以我抖擞起精神,打亮车头灯,启动音碟,全速开车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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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逼近河城,远离过往。天无绝人之路,当长官们拔擢我至河城工作时,全新的盼望也滋润了我的心灵,人总不能永远困顿在忧愁中,前方有幅新景象总算是个寄托,我渴望着在那最边远的小城里,展开一种陌生的生活。

景小姐的歌吟如潮水涌来,何其振奋人心。我作为一城之主的岁月正要揭幕,我的车里载运着一箱宝物,那是我花了数年悉心收集的珍奇花种,它们将要全数倾撒在河城的尘土上,河城将要因此变得缤纷璀璨,虽然尚未入城,对于那遗世独立的小小河谷,我早已经寄予无限优美的想象。

至于河城里的人呢?这方面我并非完全乐观,身为空降的管理者,双方的猜忌是难免的,我的心里亦已作过多方揣想,纵算我将要被讨厌,被害怕,被陷于不义,被千夫所指,我都甘心忍受,但我将不接受任何崇拜。

未曾亲身经历过的人,无法了解,在不成熟的倾慕中,最遭受损伤的,不是崇拜者,而是偶像。

回想我与纪兰及阿钟的关系,若不是交缠了那些细微的崇拜情结,以至于在每个小小抉择处,我们都作出了不太适合自己的演出,如今我们极可能不会变成这模样。在毫无恶意中,我们一点一滴恶谑地改造了对方。

若是能够回到起点,我真希望暴露出真正的自己,跟仰慕者做个了结。没错,真正的我,并非如我想象的优良,我有许多坏处,跟任何人一样脆弱,抵达河城之后,我将坦诚面对一切,也许我将展露一些坏心眼,也许我将继续犯错,但我满怀期望,就像在腐泥中栽出花朵一样,我愿意经历许多苦楚,然后我要在幽黯中慢慢找到一点朦胧的答案,那答案必须从爱里面去解读。

一边漫想着,一边开车,迷途中枉走了无数里程,我来到一处险峻的河谷。

河谷?莫非我已抵达了河城?但触目所及,比丘陵地上更加荒芜,这儿的地形已经超脱了丘陵的柔和,较近似花岗岩质的峻峰,一旁是险削狞恶的深谷,眼前的路势越攀越高,夕色越来越浓,终于在这儿我遇见了人踪。

那是两个男人。

两个看来还不脱稚气的年轻人,颇为错愕地瞧着我驱车上了山冈。

这两尊孤零零的身影,并立在石崖的最末端,背对着河谷,满天鲜红的晚霞就如同烈焰一般,衬出他们那一副彻底绝望的模样。

他们之中较高的那人长得颇带野性,他警戒着我的来临,又不时回头打量谷底,似乎非常烦心;另一位则是俊秀得像个女孩儿,只见他慌张地向后退却,再差一步便要堕入深渊,这两人看起来都是一样的衣衫凌乱,神态一样的疲倦狼狈。

此情此景让我永生难忘,说不上为什么,我看出来了,这两个孩子正准备要从此地跳下悬崖。或许他们对于我的来意也同样疑猜,所以只是忐忑地望着我下了车。

念及他们即将是我所治理的子民,我的心中产生了一些慈爱之情,只愿表达出援助的意思,我想将随车携带的点心餐盒,或衣物,或随便任何东西馈赠给他俩,但也许他们不习惯接受施舍,我亦拙于直接表达友谊,于是我和蔼地搭讪:“二位可是来自河城么?”

两人的反应都是一愣,接着都笑了。

“我们妈的再倒霉,也不会死到河城那种操他妈的鸟地方去。”

非常好,正是两个需要宽宏导正的孩子,我迈步向前,怀着友善递出了我的手。

他们又是一愣,两人互望了一眼,然后一前一后向我包抄过来,在我未及反应的一瞬间,一记猛拳已经将我击倒在地上。

我尝试了几次,还是无法站立,因为他们之中的一个人正在一脚狠过一脚地重踢我的肋骨,那力道,足以在球场中作出两百码的射门;另一人则疯狂发动我的座车,他启动了引擎,从车窗探出头来惊慌高喊:“走了,走了啦,不要管他了。”

踢我的那双健腿蹲了下来,我的西装口袋随即被粗暴掏寻,然后我的皮夹、手机随着那人离我而去。我抱着腰腹摇摇晃晃爬起身,自忖大约断了五六根肋骨,我看见袭击我的人勾着身子,正与驾驶座上的人交头接耳,接着两人一起回头观望我。

将嘴里的血污啐吐出来,我也望着他们。只是两个穷途末路的孩子。我望进去了他们的眼神最深处,在那儿我看见大量的自我厌弃,与言语无法诉说的孤独。

见到两人一起走回向我时,我因为一阵晕眩,跪落在沙地上,沙很烫。

两人已经来到我的面前,我再度仆倒回沙尘中,沙很香。

他们左右扯起了我的臂膀,将我拖向悬崖边缘。头垂向地面,我看见自己沿路洒血成花,心里面却想着,这两个孩子将要遭受多少梦魇折磨?后悔的滋味,我早已尝过,我想抬头与他们好言磋商,或许我们可以找出一个折中的方式,无须如此狠心,但我的双脚落空,背脊发凉,仰天望见他们最后一眼,我又见到我在空中绝望挥动的双手。

“我原——”

来不及了,一句话无法说完,只好给他们一个仓促的笑容,让他们在未来长久回想。希望他们终将明白,我那神情中的讯息,必须从善意里面去解读。.

想告诉他们,我原谅二位,但我正在摔落中,往下是数百尺深渊毫无阻拦——不,还有最后的希望,在深深的底下,我见到一棵姿形清俊的小树,张开枝桠凸出于岩壁上,若是不能扯住那棵小树缓降,我估计将有九成的几率撞死在崖底的大岩块上,其余的可能性是辗转滚入河里,先昏迷而后溺毙。

才这么想着,小树就已冲向眼前,我清清楚楚看见枝头的最终端,迎面递给我一朵纯白的花蕊,那花儿温柔地拂慰过我的脸庞,吐送出一缕奇香。

只是一刹那,我与小树擦身而过。那香味从此将永远与我为伴。

一刹那,也够久了,足够我回想起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整年之中有六个月遭到大雪冰封的国度里,刚刚度过了最欢乐的时光,持续七天七夜的圣泉节盛大庆典,结束于这个午夜的祭拜仪式。

庄严无比的祭拜仪式,由帝王亲自主坛,在整夜的典礼中,贡献牺牲无数,以安抚幽游夜空中的祖魂,与陪伴它们的月亮星辰,并且祝福未来的七百代子孙。

典礼之后帝王的心情非常烦闷,回到寝宫更衣时他愁眉不展,所以他遣走了合唱夜曲的阉童,掴了为他更换夜靴的小侍一巴掌,那些嫔妃夸张地笑脸相迎,如常,令他恶心,猛灌下的大杯烈酒在他的胃里造反。他独坐在石质浮雕台座前,以颤抖的手,给自己补妆,他为双颊敷上白色滑石粉,以芦炭重新描画眉毛,在他的面前,没有镜子。

他已经有好几年拒绝照镜了。他的宫殿里,也卸下了一切滑亮反光物体。

草草上妆以后,帝王披着夜服,在随从的簇拥下,穿越重重回廊。当转入地下甬道时,帝王的醉步开始摇晃,几乎一步一咳嗽。

病躯越来越沉重,他的来日已经不多。

地道里,帝王的步伐踉跄,但他依然走得那么快,快得前驱小厮来不及挥洒熏香。密集的油炬台将地道辉映得很明亮,沿途的守卫队伍犹如草原见了风,依序在帝王的脚步之前伏拜下去,守卫们全都换上了低及眉沿的特制帽盔,盔前垂落整排流苏。

一个帝王的醉态是不允许任何人看见的。

地道的终端,石造大门左右开启,帝王迈入大门,只有两个最贴身的侍从跟了进去。

石造地牢里,另一群精锐守卫鞠躬迎接帝王莅临,帝王以一个不耐烦的闷哼示意他们退下,守卫垂首退开两旁后,留下十个囚犯站在地牢的中央。

十个赤裸的囚犯一字排开,抖得几乎站不直。他们发抖并不是因为严寒。

除了反绑他们双手的绳索之外,这十个男人一丝不挂,连头罩都不需要,他们都是将死之人,因此获得了亲睹帝王风采的荣宠。

在未来的许多野史传记里,记载着这位帝王嗜食人肉,其实那全是讹传,帝王从来不缺肉食,也无特殊的异食癖,他只是罹患了严重的肺病。严惩许多位御医之后,为了延寿,他终于听从某位良臣的献计,在每次月芽之初与月圆时,生饮一壶新鲜人血。这一夜正是满月。

像个挑剔的美食家,他坚持必须亲自过目食材。

慎重的夜,十个死刑囚犯站立石牢中,供帝王浏览钦点,帝王特别在意牺牲者的骨架是否均匀,肌肉结构亦是挑选重点,皮肤尤其需要经过仔细审视——他们都已被熏洗得十分干净,发须剃除。至于他们的性命,帝王不在乎,不是不够仁慈,他们本都是罪恶之徒。

手里捻着一束系上纯金丝的紫兆子,帝王在十个囚犯之前缓步踱来踱去,紫兆子抛落在谁的脚前,那人就要即刻被带下刎颈而亡。

只要在哪个囚犯的面前多停驻一秒,不出所料,那囚犯总要不胜惊惶,甚至当众晕厥,这情景让帝王感觉有趣极了,所以他喜欢来回巡视许多趟,惹得囚犯们啼哭发狂。这一次,因为醉酒,帝王玩得特别久,有时他作势将小花束掷落,反手一抽——还捏着金丝线头。

最终九个囚犯都已瘫倒在地,无法站起。

只剩下一个囚犯分毫未动,与帝王迎面对立。帝王着意凝视他,也压镇不退那安详的眼神。这是个俊朗的年轻人,他的那双眼睛,清湛得像是九月晴天。他原是个吟游诗人。

帝王点了点头,御袍一挥袖,就在年轻人的脚前,紫兆子轻轻跌落,花束因为着地而弹跃了一下,滚出两颗细小的种籽。

帝王返身坐上石牢中一幢高高宝座,招手差人将年轻人押至面前。

年轻人来到宝座前,赤着身体,仍旧昂然站立。

“你,犯了什么罪?”帝王开了口。

“在一首滑稽的小诗中不小心为您取了绰号,陛下。”

“唔,这倒是有趣,请问你怎么给我取的诨名?上次叫我老邪物的那一位,你知道后来我把他怎么了?”

“是的,我知道。”

“你不害怕?”

“不能说不怕,陛下。”

“哼,你们这些文人,最是顽劣难驯,老实说吧,很讨厌我是吗?”

“不能说不讨厌。”

“我可是让你们活活气得死的蠢人吗?绝不,告诉我吧,到底你对我哪儿不满意?”

“您愿意给我多少时间陈述?”

“够了,我一眨眼的时间也不给。最可恨你这俏皮。唔?你还没回答,给我取了什么绰号?”

“陛下,我称您恐怖大帝。”

帝王擎起沾着咳血的手绢,假意擦了擦唇际,借机细细闻嗅手绢中的血迹。他在思考。他想及了许多事情。我将要不久于人世,多么不甘心,曾经我也是个翩翩美青年,我跃马战场的那几年,远及到那温暖的南方沿海,我开疆辟土,好生安置我的无穷子民,但我终究又病又乏,没有人能够稍解我的一丝痛苦……该死这年轻人的一身匀称骨骼肌肤,该死那天然红润的双唇,能不能够,以我一半的国土换取面前这副可爱肉体?好吧,四分之三的国土我也愿意,再加上我满窖的珠宝以兑换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啊……唉。

帝王原本想叹口气,却演变成了一串剧咳。他早已明白生饮人血无济于事,他大致上已经接受将要病死的命运,但他还是满怀深忧。

大去之后,人们将要怎么回忆他?那些需索无度不知感激的子民们,无疑是一群见异思迁的凉薄之人,而他的皇嗣们,可继承得起他的几分威仪?帝王的嘴角渐渐浮升起一个苍白的笑意。恐怖大帝,这绰号倒是体面。

“你这年轻人,让我多么欢喜,所以我决定晚一天赐死你。来,靠近我一点,我的肺使不上力。我的左右,松开他的绳索,赏他一把好座椅!再加一副披肩,暖上一壶酒来!靠近我坐下吧,很好,现在我要说一个我所想象的故事。你聚精会神吗?非常好,那么听吧。”

很久很久以后,在我这国土上,残存着我的民族的末裔,除了姓氏以外,他们并没有从祖先那儿遗承太多优良血液,他们一代比一代软弱,一代比一代不中用。

当我的血统中所有强悍素质稀释至最低点时,在这些人民中,诞生了这么一个最不中用的人,他选择了最不中用的职业——跟你一样,他是个诗人。

据说他还不到二十岁时,就已经因为自费出版的诗集而小有名气,可惜,因为流离颠沛的关系,他并没有为这传闻留下证据,甚至他到处受人瞧不起,但他的确是个天才,上苍透过他的文字表白,他是笔蕊,所以容易耗损。

五十几岁时,他已经耗损得差不多了,那时他流落到了异国,永远抛弃了他在故乡的妻子儿女。弃家这事让他对故乡的感情变得错综迷离,他从没在日记中诚实写出来,当他的祖国忽然灭亡时,他其实大松了一口气。

不要忘了,他是一个不中用的人,虽然满腹浪漫情怀,但那些义盖云天,可歌可泣的大事,他一件也没做成,在某段他完全中断写日记的日子里,他变成一个无可救药的赌徒。

他将写诗的天分应用在彩券上。先做足了功课——也就是说,抽够了烟,喝醉了酒,他就在最狂野的诗意中组合投注数字。他所赢得的彩金,大致上说起来,不会比出版一本冷门诗集赚得更多。

终于他只剩下最后一张钞票,在烟、酒和彩券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毫无灵感,手中的钞票只够买两张彩券,诗人枯坐在投注摊前,望着整整齐齐铺列在方板上的彩券。

诗人很诗意地站起来,轻声念诵一首自己最得意的诗,手指随着音节在方板上点数,念到最后一字时,在指尖的停驻处,他揭下了第一张彩券,没中;秋风萧瑟,诗人苦候天边飘来一片落叶,那片落叶轻轻擦过的那张彩券,诗人马上买了下来,没中;诗人失去了赌博的本钱,但是他还能做梦。

为了做梦到底,他做了一个更不中用的抉择——戒赌,成为一个哲学家。

一边架构他的哲学理论,他同时一路漂流到更远的他乡。一个抛家弃子的人不会介意流浪。他在一个富足的国家登陆,此后,周一到周五,他躲躲藏藏地非法打工;周末,他自备一只肥皂箱,来到公园,往人多的地方一站,他以蹩脚的异国语言,展开漂泊哲人式的演讲:

“人啊!请听我疾呼,问题们误以为天堂就是终点站,我想请问,万一有一天,你厌倦了天堂,那怎么办?为什么不学学混乱的信徒?在既存的生活中寻找宁静?”

人们马上自动解散,没有人告诉诗人,他有太严重的口音问题。

如果他不是把“基督徒”念成了“问题”,又将“孔子”口误为“混乱”,也许在他的肥皂箱前,不会只剩下一个满脸呆滞的少年。

少年对于任何超过十个字的句子都不感兴趣,他留了下来,只是因为好心。

为了报答少年,诗人与他在草地上坐下来。公园有的是如茵绿草。诗人决定好好启发少年的心灵。

“孩子我问你,什么是美?”诗人问。

少年苦思良久,回答:“刚刚下过雪的时候,我觉得很美。”

“非常好!”诗人热烈赞叹。他其实不想听少年的答案,只想趁机发表演讲,他想将毕生功力传授给少年,必要时,他甚至将要说出美的最终极秘境,那是完全超乎他个人极限的美,比方说,死于十八岁。

“过一天就不美了,被车轮辗得脏兮兮。”少年又追加补充。

“不如这样,”诗人看了他半晌,最后说,“我来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可是我要回家吃饭了。”

“别走,孩子你别走,这故事真的很短,我现在就开始说。”

很远很远以外,在一个很温暖的地方,那儿是许多候鸟南飞路线的中途,大雪从不降临那块国土,这是没办法的事,在那样的纬度里,连春天的意思都很模糊。

多么凑巧,这时正是春天,春天的微风小窗前,一个视力模糊的母亲,将她的小小女儿放在膝上享受夕阳,她正在为女儿打辫子。

比一个布娃娃大不了多少的小小女儿,非常乖巧地听任母亲绞打发辫,虽然扯得她有点疼,橡皮筋缠入发根时尤其疼,为了忍耐,小女儿捏紧手中的粉蜡笔,她的腿上有一本小小画簿,她正在画妈妈的肖像,妈妈在她背后,她画的是心里面的蓝图。

“妈咪,可以不画进去你的眼镜吗?”

“为什么不画?”

“看不见你的眼睛。”

听见女儿这么一说,母亲将她反身转过来,两人面对面,母亲摘下了她的墨镜,眯起双眼瞧着女儿,说:“来,给你好好看一看妈妈的眼睛,告诉妈妈,你看见了什么?”

小女儿认真审视,宣布说:“和我的不一样。”

“很好。幸好不一样。”母亲答道,后半句说得很轻,没让女儿听见。女儿返头继续画图。

母亲是个白子,天生的白化症赐给了她一身纯白色毛发皮肤,和一双非常脆弱的眼睛,她常年戴着墨镜。

“那你跟外婆一不一样?”女儿忽然又发问。

“不,我们也不一样。”

这答案让女儿很满意。

母亲为女儿绞好了辫子,在绑上最后一道橡皮筋时,她趁势亲吻了女儿的小小头颅。

这个女儿是个差点被放弃的孩子。母亲在胎孕她时,曾经陷入了长期的焦虑紧张,担忧产下一个同样带着缺陷的婴儿,左右为难,不确定该不该生,在漫长而痛苦的怀孕期间,整整两百八十天里,她天天哭泣,不堪煎熬之下,她搭了久久一趟车,到达一个陌生的城市,寻找一个传说中的伟大灵媒。

灵媒原来是个状貌普通的中年妇人,这点让她非常失望,更失望的是,灵媒的住处甚至不见神坛,不见占卜器具,连一颗装饰性的水晶球也没有,那是一间几乎空白的小房。

“你,来找什么?”灵媒问她。

“我听说……听说你可以帮忙跟神沟通。”

“你想跟神沟通什么?”

“我想……我很想知道一点未来的事。”

“未来的事,为什么现在就想知道?”

“我想请神帮我作个决定。”

“我们的未来,是神的回忆,它全知一切,但它不能改变什么,你希望这样的神帮你做什么决定?”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想,不完美的事情,应不应该让它发生。”

灵媒端详她腹部,明白了一切,因为同是个女人,灵媒慈蔼地建议:“在不完美中你将发现爱的能力,你看起来太累了,何不回家去给自己炖点鸡汤?”

最失望的事发生了,寥寥几句对话,灵媒竟然收了她好大一笔钱。

母亲不喜欢灵媒将话题牵扯到了那样飘渺的层次,倒是最后一句话还算受用,她喝了不少鸡汤,生下了健康的孩子,现在她非常爱女儿,而且女儿长得不像她,这就足够了。她搂着女儿眺望窗外风景,窗外是开挖至一半的地铁工程,但母亲所见是一片黄昏迷蒙。她的弱视是一种朦胧的幸福。

女儿高高扬起画簿,快乐地展示成图。母亲观赏图中的自己,她那一身苍白的表皮,被女儿擅改成了可爱的粉红色,她觉得非常美。

“妈咪,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好啊,今天我们讲一个鬼屋的故事,你敢听鬼故事吗?”

“敢。”

“那妈妈说了喔,来,我们抱紧一点。”

在一个很近很近的河谷里——不要害怕,并没有你想的那么近,坐车去那儿还要好几个钟头,河谷里有一座小城,你的外婆就在那边工作。

隔着一条河,河谷对面有栋房子,大家都说那是一间鬼屋。

鬼屋里面曾经住过人,那人曾经是个帅哥,因为一次无心酿成的大祸,帅哥意外毁了容。毁容足以致命吗?不足,但这人无法克服严重的心理障碍,他本是一个太自恋的人,从此他拒绝与人见面,离开精神疗养院以后,他就搬来河谷边的房子独居。

整天从窗口默默看着小城,他渐渐几乎认得出对岸的每一人,却始终鼓不起勇气跨过河流。他最后寂寞致死。

他成了一个鬼。关于鬼的世界,我们几乎一无所知,连一些最重要的基本问题也不了解,比方说,鬼吃什么?我们不知道,只知道这个鬼很独特,他以视觉摄食。

他吃他看见的情景。观察得越深入,就越有滋味。

他不能让人看见,不能正面接触人类,只能间接。

他飞越过来了河的这一岸,见到人便萦绕追随,只等着人丢出抛弃物,他就深深挖掘,细细品尝。他特别嗜好采集泪水。

慢慢地,鬼开始幻想他与人们共同生活,固定探访几个隐藏最深秘密的人,是他的日常娱乐,他以间接的方式,与这些人成了朋友,但是没有人看得见他,鬼是非常寂寞的,他将千言万语埋在心里,天天漂荡进小城,用他的一双鬼眼睛朝人们无声扫描,深度探索,那视线里包含着很大的感情成分。

很大的感情,只能说给风听。

当一个鬼开始倾诉,所有的夜间凉风都在草尖凝结成露珠。

露珠不愿对谈,鬼无所谓,他已经太习惯跟不回应的对象说话。他还擅长自问自答。

今天我又看到那个死胖子,你们知道他躲在门后面偷偷干什么?猜猜看?

包你们猜不着,死胖子用两个体重计,一脚睬一个,想要给自己量体重,呵呵呵……

后来他就量不下去了,因为忽然有人跑来看病,死胖子心情很不好,就推说他的高血压又犯了,他要暂时休诊,然后他在诊疗室软趴趴躺了一个下午,有够没力。

照理说这么胖的人,身体里面应该有最多的能量,那当然——如果煎了他做油灯。

胡扯,我这哪叫酸?我这叫关心,我关心很多人,我也担心好几个人,不是我在讲,我太了解他们了,不只他们的过去,连他们的未来,我都陪着他们拼命找答案。

我跟你们保证,我是一个天才,好吧,你们要讲鬼才也可以,反正他们的最佳答案,全都给我想出来了,如果再让我活一次,我应该跑去当编剧。

嗐,你们不相信,那我就来说个故事。

因为我是一个很有创意的鬼,所以我要说一个跟小城只有一点点关系的故事,在那很高很高的天空,有一架客机正在飞翔,美丽的空中小姐刚刚伺候大家用完餐,大部分的旅客都拉下遮光窗幕,又戴上眼罩,准备好好歇息。

一个看起来很不安的男人招手找来了空中小姐,要求再添一杯咖啡。

也许是因为他的外表俊俏,或者是因为他眉间的那么一抹忧伤,空中小姐给她斟上了很满一杯。

男人也拉下窗幕,却又点亮了座位小灯,他正在写一封信。

那是一封迟了十年的情书。

男人不安的原因是,他的烟瘾又犯了,只要做任何稍具难度的事,他就需要香烟,而手上这封信太艰难。

收信者将是一个美丽的人儿,十年前,就在双方最青春美丽的时光里,两人差一点就永远成伴,可惜那一切又发生在他们不太懂得珍惜的年纪,两人伤心地分了手,各自寂寞。

始终思念着对方,其实有些时候,停止伤心只需要开个口,但因为某种奇特的男性逻辑,这男人却远去他乡,发奋工作,他误以为只有功成名就那一天,才是开口的好理由。

男人变成了一个熟练的录音师。

这工作真的很适合他,因为录音需要一双特别灵敏的耳朵,和一颗特别擅长安静等待的心灵。

男人热爱他的工作,热爱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上天入地,拼命搜录最珍奇的声音。对他来说,珊瑚产卵,有声音;一朵棉花绽裂,有声音;他梦想着在最不被察觉的声音里,发觉出最大的美。

他的努力终于有了收获,男人记录混音处理的“冬湖之夜”刚刚赢得了大奖,世界各地的影音工业对他的邀约纷至沓来。

他正要开始四海扬名,虽然他谦虚地自认,尚未找到最美的声音。

男人以过眼云烟的淡淡笔触,将这一路的辛酸写进了情书里,现在,是开口诉说思念的时候。

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撞击传来,“咻——嗤”。

整个机舱里没有别人察觉,只有这男人茫然地拉开窗幕,张望窗外云雾,他的耳朵太敏锐,刚刚听见的是什么声响?

这架客机刚刚遭受了鸟击。至于那是一只什么鸟?坠机的事后调查报告里始终列为不详,只知道,唯有鹰类才可能飞得那么高。

就在男人准备再次放下窗幕时,飞机突然颤抖起来,不到一秒,机身大幅侧偏。

男人被抛到了机舱天花板,手里依然抓着那张未写完的情书,他清楚地听见一声喀喇,清脆无比,细致绝伦,美得超越了想象。

那是他的颈椎断裂的声音。

身为坠机事件中第一个断气的人,他很幸运,当飞机在低空中苟延挺进,发出鬼嚎般的恐怖怒吼,当全机的乘客一起惊声尖叫,甚至当机身坠地,瞬间撕裂爆炸扭曲时,他都已经听不见了,只剩下一点点视觉,与一点点残念,多么希望,手中这张情书可以幸存,“风啊,若是有灵,请带走情书吧,抵达那美丽人儿的身边。”

风却取走了他的名片,在焚天大火中。

飞翔。盘旋。

风向名片说:“我将让你轻轻着陆。你愿意飞去哪里?”

“飞去哪里都没关系,我是一张失去意义的名片。”

“为什么失去意义?”

“被火烧过,我的名字不见了。”

“没有名字不好吗?”

“我也不知道,听说失去了名字,我就跟一片垃圾没两样。”

“垃圾都是风的好朋友。”风说。这段路还很长,不要难过了,我来说个故事给你听,这是当我聚合成另一阵风时听说的故事。对了,风都没有名字。现在请你专心听吧。

在那很深很深的夜里,有个大男孩透过一个很高的窗口看星星,我的风儿朋友们常常远道而去拂绕着他,他是一个很乖也很坏的男孩。

除了风以外,没有人探望他。大男孩从小就梦想着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是从没一次抵达得够远,就连他现在仰望的那星星也不够远——顺便说明,他望着的那点星光,来自一颗在十亿年前就崩坍毁灭成黑洞的恒星。

从来都不够远,因为大男孩想离开的是他自己。

最后他来到了这个充满铁栏的地方。在这最黑暗的时刻里,加了铁栏的铁门忽然被人开启。

“你走运了,小子,有人选中了你。”

选中他,这是什么意思?

“外役,你要出去逍遥喽。”

虽然是调侃的语气,听起来勉强像个祝福。大男孩被送入那辆小巴士密封的后车厢时,心里隐约知道,他的命运就要永远改变。

这一回,似乎要去很远的地方。

“砰!”车厢门被粗暴阖上,加锁。

最恨被锁上的门。这车里甚至连一扇窗景也没有。人们在车外忙着交接公文,大男孩缩在座椅中抱胸而坐,开始胡思乱想。

他将会被带去哪里?又是谁拣选了他?

大男孩进入了长远的想象。坐过牢的人都很擅长利用想象打发时光。

大男孩所想象的故事里,他将抵达一个最远的小城,在那儿他将遇见他的新主人。因为在黑牢里吃过太多苦头,故事中的这位新主人,于是也受尽磨难。

受尽磨难中,只有大男孩忠心耿耿与他相伴,他们一起在灰尘迷漫的长路上,摸索着前方那一点点光亮。

慢着,实在太冷了,出发得太匆促,他穿戴得很单薄,冻得直发抖,大男孩四处寻觅覆盖物,可惜车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最后他剥下了一副椅枕套布,掀开上衣,悄悄用布料裹住肌肤。车子一震,开始前行,无风景。

无风景。大男孩的想象力飞驰,车行越来越颠簸。

“呼叫舰长,呼叫舰长,”大男孩启动求救讯号:“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撞到东西了吗?为什么剧烈震荡?”

“这里是舰长广播,无须惊慌,各位,我们只是正在穿越空间界面,冲击与恐惧都是难免的,但这时的航向攸关紧要,请坚守岗位,请保持希望。”

猛烈撞击。

轰。

“舰长日志:里程归零,航行第0001天,极速碰撞后,我们进入了镜像空间。”

在镜像空间里,我们见到了一切,因为一切被投射出来的讯息都在这儿折返。

包括一切被想象出来的,在这儿都是某种形式的实现。

星舰在灿烂的星河中宁静飞航,我们穿越过了许多耳熟能详的星座,但它们都只是折射映像,航程宁静无比,因为星际之间没有传导声音的空气。

何其欢悦,我们来到了如此壮丽的地方,可惜星舰的能源正接近耗尽中。

所以我们张开了星舰的翅膀,是的,我们昵称为双翅的那一对光能反应板,它自动从光亮里转换能量,同时它也随意捕捉星际最微弱的光波讯息。

我们拦截到了无数的奥妙语言,但我们的星舰无动于衷。

“辛先生,”直到那清嫩的音讯传来,“辛先生,只有当您不像您的时候,我才会害怕您。”

收到这句话,本舰能量重新注满,足够我们继续翱翔。

航入宇宙的最深处,我们近距离擦掠过那颗具有最终极秘境之美的星球,那星球上,有人间一切被遗落的失物,与可以遗传回忆的异星人种族。

但是我们并未停驻,航行尚未结束。

在河一般的时空长流中,我们还将继续航行,慢慢游览。我们见到凡是被聚合诞生的,都是深深的累积,任何一丁点存在都有意义,一切跟一切都有关系。我们开始遭遇到其他星舰,一艘、多艘、无数艘,全都是漂流者,星星点点,稠密满布在四面八方,各自却又显得那么孤单。我们以光波互相问候,有时同行,有时分道远飏,除了在交会时互换的那一点点善意,我们找不到特定的方向。

我们只有继续漂流下去,寻觅光亮。这旅程渐渐成了向光的意念,其余的渴望就如同尘埃一样,纷纷飞散了、淡了。

终于连我们的舰体也淡了,变得透明一般,隐隐约约,前方宛若出现了终点站,又像是起点,正发出永恒的召唤,于是我们卸除了舰体的负担,连自己也卸除,只剩下单纯的飞翔。除了归向那无限宁静的召唤之外,我,不详;我以外,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