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奥托

一个星期天,乐队指挥托比亚·佩费请克里斯托夫去乡间别墅吃午餐。别墅离城有一个小时的路,他就坐船从莱茵河上去。在甲板上,他坐在一个同龄人旁边,那个年轻人赶快请他就座。克里斯托夫并没有注意。过了一会儿,他发现旁边的年轻人老盯着他看,他也就瞧了他一眼。只见他金黄的头发,圆鼓鼓的绯红脸颊,头发分在一边,嘴唇上影影绰绰有点比汗毛粗的胡子;看起来还没有脱孩子气,但却努力要装作大人;他的穿着有点过分讲究,一套法兰绒衣服,浅色的手套,薄底的白皮鞋,浅蓝色的领结;还拿着一根小手杖。他斜着眼睛瞧瞧克里斯托夫,却不好意思转过头来,颈子一动不动,像只母鸡;等到克里斯托夫瞧了他一眼,他就连耳根都红了,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假装全神贯注在看报。但是几分钟后,克里斯托夫的帽子不小心掉到地上,他又赶快捡了起来。克里斯托夫见他这样彬彬有礼,觉得奇怪,再瞧了他一眼,他的脸又红了。克里斯托夫生硬地道了一声谢,因为他不喜欢过分拘礼的人,他更厌恶人家多管闲事。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人讨好总不能算是坏事。

不久,他就忘了这个讨好的人,只顾得上看风景了。他好久没有到城外来,因此,他如饥似渴地享受着迎面扑来的清风,撞击船头的细浪,一马平川似的水面,不断变化的河岸景色;平坦的灰色河堤,在水面钓着倒影的垂柳,古塔高耸的城镇,烟云缭绕的工厂,金黄色的葡萄园,饱经风霜的悬崖绝壁。他心荡神驰,赞叹不已,他旁边的年轻人却压低了声音,畏畏缩缩地讲起眼前的古堡废墟有些什么掌故,如何整旧如新,古墙上又铺满了常春藤;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克里斯托夫听得带劲,就问了些问题。他连忙回答,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的学问;每说一句,都称克里斯托夫为宫廷琴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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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你认得我?”克里斯托夫问道。

“哦!是的!”年轻人真心钦佩的口气,搔着了克里斯托夫心头的痒处。

他们谈起话来。年轻人在音乐会上见到过克里斯托夫,听到过关于他的传闻,想像力更增加了他神奇的色彩。年轻人并没有说出这一点;但克里斯托夫感觉得到,他既意外,又很高兴。他还不习惯人家这样心情激动、用尊敬的口气对他说话。他继续向年轻人询问一路经过的名胜古迹,年轻人也就现买现卖,和盘托出,使克里斯托夫对他的学识也倾心拜倒。不过他们的谈话还没有言归正传,其实,他们彼此都感兴趣的,是了解对方。但他们都不好意思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他们都拐弯抹角,大兜圈子,问了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最后,他们拿定了主意;克里斯托夫才知道他这位新朋友的尊姓大名是“奥托·狄耶纳先生”;他的父亲是城里一个有钱的商人。很自然地,他们谈到了共同认识的人,于是话匣子就慢慢地打开了。他们越谈越来劲,船走了一小时后,克里斯托夫到站了。奥托也在这里下船。这种因缘际遇使他们觉得意外;克里斯托夫说:与其等吃午餐,不如一同散散步。他们很快就穿过了田野。克里斯托夫亲热地挽着奥托的胳臂,对他谈起了自己的打算,仿佛他们生来就相识似的。他从小没有同龄的孩子做伴,一见到这个有学问、有教养的年轻人,对他又这样倾倒,心里感到难以表达的快活。

时间溜过去了,克里斯托夫并不觉得。狄耶纳得到了青年音乐家的信任,心花怒放,也不敢不识抬举,指出午餐的时间已经到了。等到他不得不提醒音乐家时,克里斯托夫已经爬到半山腰的一片树林中,他回答道等先到了山顶再说,一到山顶,他又在草地上伸手伸脚地躺下,仿佛打算在那里待上一整天。一刻钟后,狄耶纳见他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吞吞吐吐地问了一句:

“不去吃午餐吗?”

克里斯托夫手枕着头,仰面躺着,漫不经心地答道:

“去它的吧!”

然后他瞧瞧奥托,看见他吃惊的脸色,就笑了起来。

“这里太好了。”他解释说,“我不去吃午餐。让他们等他们的吧!”

他坐了起来:

“你有事要忙吗?没有吧,对不对?你看怎么办好?我看还是一同去吃午餐吧。我知道一家小馆子。”

狄耶纳本来有一肚子的反对意见,并不是因为有人等他,而是因为他不习惯临时改变主意,重下决心;他是一个有条不紊的人,什么事都得先考虑周到,免得临事仓促。但克里斯托夫的问题来得突然,口气之间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只好勉为其难,由他说了算。于是两个人又接着谈下去了。

一到小馆子里,两个人的热情都降温了。他们在认真考虑谁请谁的问题;每个人心里都当仁不让,争着要当东道主:狄耶纳因为他更富,克里斯托夫却因为他更穷。他们口里都不明说;但狄耶纳点菜时以主人的口气自居。克里斯托夫明白了他的用心,就和他抬起杠来,争着点更贵的菜;他要表示自己用钱不在乎,并不在任何人之下。狄耶纳也不甘示弱,认为挑选名酒,自己责无旁贷,不料克里斯托夫雷鸣电击般瞪了他一眼,挑了一瓶价钱最高的当地特产。

面对着一顿丰盛的午餐,他们反倒感到惶惶不安。他们再也找不到什么话说,只好细咀慢嚼,动作显得拘束。他们忽然发现彼此还很陌生,于是留神对方的一举一动。他们拼命地没话找话,话刚开头,就接不下去。前半个小时真是尴尬透顶。还好,酒菜一下肚,立刻就发挥了作用;酒后吐真言,两个新朋友互相瞧着,越瞧越信任对方。尤其是克里斯托夫,从来没有这样大吃大喝过,越吃说话越来劲。他讲起生活的艰难;而奥托也不再拘束,居然承认自己并不快活。他软弱无力,胆小怕事,以前常受同学欺侮。他们笑他,怪他不随大流,对他恶作剧。克里斯托夫捏紧了拳头,说如果他们胆敢在他面前胡作非为,就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奥托在家里也一样没有知己。克里斯托夫对这种痛苦体会很深;于是他们互相同情,怜惜他们共同的遭遇。狄耶纳的父母要他做商人,好接着做父亲的生意,但他自己却想做个诗人。即使是像席勒一样离乡背井,受苦受难,他也在所不惜,还是要当诗人。(虽说他父亲的全部财产将来都归他所有,而且为数不小。)他涨红了脸,承认他已经写过几首诗,悲叹生活的苦恼,虽然克里斯托夫一再求他念念,他也拿不定主意。然而,最后,他总算心情激动地念了两三首。克里斯托夫说是好极了。他们互相钦佩。克里斯托夫除了名声在外,他的魄力、敢作敢当的气派,都使奥托倾倒。而克里斯托夫也感到奥托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与众不同———其实,世上的一切都是相对的———尤其佩服奥托有学问,而他自己在这方面深感欠缺,非常渴望得到充实。

酒醉饭饱之后,头脑变得迟钝,肘腕撑在桌上,他们两个一边说,一边听,眼光也显得软弱无力。下午过得很快。他们不得不走了。奥托作了最后一次努力要抢账单;但克里斯托夫狠狠地瞧了他一眼,吓得他动也不敢动,再也不敢坚持要付账了。克里斯托夫也有一点心虚,惟恐身上带的现钱不够;但他宁可拿出表来抵押,也不肯在奥托面前示弱。幸亏这顿午餐还没有贵到那个地步;只要他拿出一个月的收入来,也就对付过去了。

他们又走下了山。黄昏的阴影开始筛落在松林中;树梢在玫瑰色的霞光中荡漾,高低起伏,呼啸有如松涛;紫色的松针铺满了地面,好像一层吸收了他们脚步声的厚地毯。他们两个都不说话。克里斯托夫想开口,但焦急得有种压抑感。他站住了一会儿,奥托也站住了。周围很静。只有几只苍蝇在一线阳光中飞舞,发出了嗡嗡声。连枯枝落地的响声也听得见。克里斯托夫忽然抓住奥托的手,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你做我的朋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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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托低声答道:

“好。”

他们握握手,心跳得厉害。他们几乎不敢看对方一眼。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往前走。两个人之间有几步路的间隔,他们不再说话,一直走到树林边上;他们感到害怕,既怕自己,又怕内心神秘的冲动;他们走得很快,不再停住,一直等到走出了树阴。那时,他们才放了心,又挽起手来。他们喜欢这宁静的黄昏,说话也只有片言只语,惟恐破坏了这一片宁静。

上船之后,他们坐在船头,在半明半暗的苍茫暮色中,谈些无关紧要的话;但他们并不听对方讲什么;两个人都沉浸在一片懒散而快活的气氛中。他们不需要谈话,也不用手挽着手,甚至不必看上一眼,他们已经是天涯若比邻了。

上岸之前,他们约好下个星期天再见面。克里斯托夫一直把奥托送到他家门口。在煤气灯光下,他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情激动地低声说了“再见”。分手之后,两人都如释重负,这几个小时过得这样紧张,他们没话找话,生怕冷场,结果都累坏了。

夜里,克里斯托夫一个人回家。他满心欢喜地唱着:“我有个朋友了,我有个朋友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别的什么也不想了。

他困得要命,一上床就睡着了。不过半夜里他醒过两三回,仿佛有什么放不开的心事。他老是说:“我有了个朋友。”一边说,一边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觉得头一天的事仿佛是大梦一场。为了证明那是事实,他就来回忆事情经过的细枝末节。他给学生上课时还沉浸在回忆中;下午在乐队排练时,他又这样心不在焉,结果刚出剧院大门,就几乎记不得刚才演奏的是什么乐曲。

回到家里,他看见有封信在等他。他用不着问信是哪里来的,就赶快跑进房里,关起门来读信。信纸是淡蓝色的,书法工整,字体细长,笔触不露棱角,大写都用花体:

亲爱的克里斯托夫先生:

———我能叫你一声敬爱的朋友吗?

我时常想到昨天的聚会,非常感谢你对我的深情厚谊。我十分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事,所说的话,我们愉快的散步,丰盛的午餐!你为午餐花了那么多钱,使我不好意思。多么美好的一天!我们这样的巧遇难道不是天意吗?在我看来,这简直是命运亲手安排的。我多么高兴下个星期天能和你再见面!你上星期没有出席乐队指挥的午餐会,希望没有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如果为了我而得罪了人,那真叫我太内疚了!

亲爱的克里斯托夫先生,我永远是你忠实的仆人和朋友。

奥托·狄耶纳

再者,下星期天请你不要到我家里来接我。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最好还是在公园里见面。

克里斯托夫含着眼泪读完了信,把信放到嘴边亲吻;他发出了笑声;在床上翻筋斗。然后,他跑到桌子前,立刻拿起笔来写回信。他连一分钟都等不及。但他还没有写信的习惯;他不知道怎样表达满腔的热情;他的笔尖刮破了信纸,墨水染黑了手指;他急得只是顿脚。他吐出舌头,写坏了五六张草稿,到底写出了一封不合格的信,字迹东倒西歪,错字别字到处都是:

我的灵魂!你怎么能够因为我爱你而说什么感激的话呢?我不是告诉过你:在认识你以前,我是多么孤独寂寞吗?你的友谊对我是最大的财富。昨天,我真幸福,幸福!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读你的信,我高兴得哭了。是的,不要怀疑,我亲爱的人,是命运使我们接近的;我们命中注定要在一起做些大事。朋友!多美的称呼!怎么,我到底有了个朋友?你不会离开我了,是不是?你会对我忠实?永远!永远!……一同成长,一同工作,那多么美!把在我头脑里跑马的奇思幻想,和你惊人的才智学问合在一起,那多么美!你知道多少事啊!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有时我会觉得不安,觉得不配做你的朋友。你这样高尚,这样有本事,居然会爱我这样粗俗的人,我真是感激你!……不对!我刚才说了,不要说什么感激的话。友谊不是受惠,也不是施舍。我不会接受施舍的!我们相爱,所以平等。我多么急着要见你!但我不会去你家里,因为你不要我去———不过,说实在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小心———既然你更聪明,你当然不会错……

再说一句!以后不要再提钱的事。我恨钱:恨这个字,也恨这种东西。虽然我没有钱,但款待朋友的钱总是有的;为朋友尽其所有,那是一件乐事。难道你不会同样做吗?如果我有需要,难道你不会用全部财产来帮助我吗———自然,这不过是说说而已!我的手脚灵便,头脑敏捷,永远不愁挣不到自己吃的面包。星期天再见吧———天啦!整整一个星期见不到你!啊!我已经有两天没见到你了!没有你我怎能活这么久呢?

打拍子的乐队指挥对我不满意。不过你不必为我,更不必对我担心!别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在乎他们现在怎么看我,将来怎么看我!我在乎的只有你一个人。像我吧,我的灵魂,像我爱你一样爱我……我说不出多么爱你。我整个都是你的,从指甲到眼睛,都永远是你的。

克里斯托夫

还有几天才到周末,克里斯托夫等得不耐烦。他散步时绕了远道,一直走到奥托住的地方,在周围兜圈子———他并不想见到奥托;只要看到他的家就够使他心情激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了。到了星期四,他实在憋不住,又写了一封信,比头一封还更热情洋溢。奥托回了一封情意绵绵的信。

星期天总算等到了,奥托准时来赴约会。但克里斯托夫却几乎提前来了一个小时,正在公园的走道上等得发急。不见人来,他开始胡思乱想。想到奥托可能生病,他就发抖;他片刻也没有想过奥托可能失约。他三番五次低声地说:“天呀!让他快点来吧!”他捡了一根树枝,用来打鹅卵石,心里暗想,如果三次都打不中,奥托就不会来;如果击中目标,奥托就会立刻出现。虽然他集中了注意力,击中目标并不是件难事,他却接连三次失手,但是这不要紧,因为他看见奥托四平八稳地来了。其实,奥托即使心情激动,做事也是规规矩矩的。克里斯托夫赶快跑过去,喉咙发干地说了一声“早上好”。奥托也回了一声“早上好”。然后,他们发现无话可谈,只好说什么天气很好,已经十点过五分或者过六分,如果不是十点过十分的话,因为王府的大钟总是慢几分钟的。

他们到火车站,坐车去附近一个旅游点。在路上,他们没有谈上十句话。他们想用眼睛来代替嘴巴,但无声的语言也胜不过有声的语言。他们想表示两个人是多么好的朋友,但眼睛却什么也表示不出来,他们只是在那里演出一幕喜剧。克里斯托夫发现了这一点,觉得很丢人;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表达不出、甚至感觉不到一小时前的心情。奥托不太理解这种糟糕的状态,因为他不像克里斯托夫那样真诚,他关心自己超过了关心别人;但他也同样感到失望。事实是两个年轻人一星期没见面,把感情的调子定得太高,而在现实生活中却不可能维持这种感情,因此两个人再次见面,头一个印象都是失望。他们的感情应该降温,但两个人都很难同意。

他们整天在乡下游游荡荡,但总觉得压抑拘束,怎样也甩不开。这一天过节,客店里,树林里,到处都是游人———小市民一家一家,吃吃喝喝,吵吵闹闹。这使他们心情更坏;他们不可能玩得像上次那么开心,于是就把责任推到这些不识趣的人身上。然而他们还得谈话,费了好大劲也找不到话题;他们惟恐无话可说。于是奥托卖弄书本知识;克里斯托夫竟谈起音乐作品和演奏小提琴的技巧来。他们互相把话硬灌进对方的耳朵。其实各人只听自己讲的。他们一直讲个不停,惟恐一停就会冷场,而一想到冷场的深渊,他们又会全身发抖,心里冰凉。奥托真想要哭了;而克里斯托夫却又羞又恼,几乎要让奥托立地生根,自己溜之大吉。

坐车回去前的一个小时,他们之间的关系才热乎起来。树林深处有一只狗在叫,好像在追猎物。克里斯托夫提出躲到路边去,好看狗追的是什么。他们在矮树丛中乱跑。狗跑远了,又跑近了。他们也跟在狗的前后左右,跑来跑去。狗叫得更厉害了,急着要吃猎物,把喉咙都叫哑了,冲着他们跑来。克里斯托夫和奥托伏在车道沟的枯树叶上,连大气也不敢出。狗忽然不叫了,它失去了猎物的踪迹,只听见它在远处漫无目标地叫了一声,树林里就静了下来,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有成千上万的生命、昆虫、蛆虫无休止地蛀着树木、破坏树林,发出了神秘的声响———那是死神匀称的呼吸,永不消失的气息。两个年轻人听着,一动不动。他们灰心失望,正要站起来说:“完了,不会来了。”———忽然,一只小野兔从矮树丛中冲出,一直向着他们跑来;他们两个同时看到兔子,都发出了快乐的叫声。野兔立刻向上一蹦,跳到旁边去了;他们看见它一个倒栽葱钻进矮树丛中;树叶的颤抖像水面的波纹一样,很快就消失了。虽然他们后悔不该喊叫,但这次巧遇已经使他们非常高兴。他们想起野兔吓得跳的样子,就笑得直不起腰来。克里斯托夫还学野兔跳,跳得怪模怪样。奥托也跟着跳。两个人你追我赶。奥托做兔子,克里斯托夫做猎狗,他们跑过树林、草场,钻过篱笆,跳过土沟。一个乡下人高声大喊,叫他们不要冲进麦田,他们还是跑个不停。克里斯托夫用哑嗓子学狗叫,学得可以乱真,笑得奥托露出了眼泪。最后,他们顺着坡子滚了下来,发疯似的乱叫。等到他们叫得说不出话,就又坐在地上,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眼睛还在笑呢。现在,他们才真快活,才真满足了。因为他们不必再装大人,扮演朋友,而是老老实实地恢复了本来面目:两个孩子。

他们回去时又手挽着手,唱着没有意思的歌子。然而,进城之前,他们认为应该再次扮演朋友的角色;在林中的最后一棵树上,交叉地刻下了他们姓名的缩写。还好他们愉快的心情占了上风,没有流出难分难舍的意思;在归途中,在火车上,每次他们眼睛碰上眼睛,就放声大笑。分手时,他们认为这一天过得“非常痛快”;分手之后,他们还认为这话没有说错。

他们又接着做耐心细致的营建工作,做得比蜜蜂还更巧妙,因为他们能把零零碎碎、平平常常的回忆,为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友谊,构筑出美妙的形象。他们整个星期都在互相美化,等到星期天一见面,虽然现实和理想距离遥远,他们却已经养成了视而不见的习惯。

他们交了朋友,觉得骄傲。他们性格相反,却更愿意接近。克里斯托夫没见过像奥托这样漂亮的人。他的一双巧手,一头秀发,娇嫩的皮肤,含蓄的语言,彬彬有礼的风度,无懈可击的衣着,看得克里斯托夫满心欢喜。奥托看到克里斯托夫旺盛的精力和独立的性格,也钦佩得五体投地。世代相传的习俗使奥托尊敬权威,就像尊敬神明一样,现在结识了一个生来天不怕、地不怕、藐视一切清规戒律的伙伴,使他又是高兴,又是害怕。听到克里斯托夫攻击城里的名人,甚至胆大妄为,模仿大公爵的动作,使他又惊又喜,痛快得颤抖。克里斯托夫看到自己对朋友的魅力,他就变本加厉,张牙舞爪,像个老革命党人一样,把社会的习俗、国家的法律,说得一无是处。奥托听得反感,又要吃鱼又怕腥,勉强随声附和两句,但还小心在意,先要东张西望,惟恐被人听见。

克里斯托夫同奥托散步的时候,只要看见栅栏上挂着“禁止入内”的牌子,就手脚痒得难忍,不是跳了过去,就是摘下墙头的果子。奥托提心吊胆,生怕给人当场逮住;但事后心里又有一种乐滋滋的味道;晚上回到家里,还自以为是个英雄。他对克里斯托夫是三分害怕,七分佩服。他服从的天性在友谊中得到了满足,只要按照朋友的意志去做就行了。克里斯托夫从来不要他费神去作决定,他一个人决定两个人的事,安排日程,甚至已经做出一生的规划了。他为奥托的前途打算,就像为自己打算一样,不容有置辩的余地。奥托听到克里斯托夫将来要用他的财产,建筑一个自己设计的戏院,虽然有点反感,但并没有反对。他不敢提出不同的意见,因为他的朋友不容分说的口气使他胆怯,朋友相信的事他也就相信,而朋友说:奥斯卡·狄耶纳大老板挣来的钱,用在这上面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克里斯托夫没有想到:他这是在强加于人。他生来有点霸道,想像不出他所需要的,他的朋友会不需要。如果奥托表示了不同的要求,他会毫不犹豫为朋友牺牲自己的个人爱好。他甚至还会做出更大的牺牲。他恨不得为朋友冒生命的危险。他热切地希望有机会让他的友谊受到考验。他希望在散步时遇到危险,他就冲上前去。他甘心情愿为奥托而死。在机会出现之前,他对朋友关怀备至,路不好走,就搀着他的手,好像他是个小姑娘,怕他累了,怕他热了,怕他冷了;他们坐在树阴下,他就脱下上衣披在奥托肩上;走路热了,他又替奥托拿大衣;他真恨不得连人和大衣都抱起来。他像个情人似的盯着他看。老实说。他简直是个情人了。

他不知道,还不懂什么是爱情。但他们在一起时,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好意思———就像他们交朋友的头一天在松树林中那样———血涌上来,脸上泛起一片红云。他害怕了。仿佛是出自天性,两个孩子偷偷地在互相逃避,走路时一个在前,另一个就故意落后,假装在矮树丛中寻找果子;其实,他们自己也搞不清什么使他们心慌意乱。

尤其在写信的时候,他们的感情更热烈。他们不管事实是否相符,放心大胆让幻想自由驰骋,毫无拘束。现在,他们每星期通信两三次,每封信都热情洋溢。他们几乎不谈实际发生的事。他们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口气,谈到一些大问题,一下兴高采烈,忽然一下又悲观失望。他们互相称呼“宝贝,希望,亲爱的,第二个自己”。他们随便滥用“灵魂”这个字眼。他们给自己的命运涂上悲剧的色彩,又因为自己的苦难打扰了朋友的生活而问心有愧。

“我要怪你了,亲爱的,”克里斯托夫写道,“我给你造成了痛苦。我不能让你痛苦,你不该,我也不愿。(他在最后七个字下面划了一道线,把信纸都划破了。)如果你痛苦,我怎能活下去?我只有在你身上才能找到幸福。啊!幸福吧!一切痛苦,我都乐于承担!想我吧!爱我吧!我需要爱。你的爱能给我温暖,能给我生命。你知道我多么冷!我的心里是冬天,在刮大风,我要拥抱你的灵魂。”

“我们的思想吻合。”奥托在回信中说。

“我要用双手抱住你的头,”克里斯托夫在回信中写道,“过去也好,将来也好,我的嘴唇做不到的,我要用生命来做。我要像爱你一样拥抱你。你看我爱得多么深!”。

奥托假装怀疑:

“你的爱比得上我的爱吗?”。

“啊!天呀!”克里斯托夫叫了起来,“岂止比得上,而是要多十倍,百倍,千倍!怎么!难道你感觉不到?你要我做什么才能打动你的心呢?”

“我们的友情多么美啊!”奥托叹了一口气说,“从古到今,有过这样的友情吗?又甜蜜,又新鲜,像一个梦。但愿梦不要醒!假如你不爱我,那怎么得了?”

“你怎么说蠢话了,亲爱的?”克里斯托夫答道,“对不起,你这样胆小怕事,使我恼火了。你怎么能说我会不爱你呢?生活对我说来,就是爱你。死也不能改变我的爱。就连你自己也没有办法。即使你欺骗我,撕碎了我的心,我到死还要祝福你,因为你给我带来了爱。因此,永远不要再自寻烦恼,担惊受怕,使我也伤心了!”

但是一个早期以后,他却写道:

“我有三个整天没有听到你的嘴说出一句话来。我哆嗦了。难道你忘了我吗?一想到这一点,我的血都冰凉了……是的!没有问题……那一天,我已经注意到你对我的冷淡。你不再爱我了!你想要离开我!……听我说!如果你忘了我,如果你骗了我,我会像打狗一样把你打死的!”

“你说话太气人,我的知心,”奥托回信说,“你逼得我流了眼泪。但我是罪有应得吗?不过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你对我有这种权利,即使你把我的灵魂打得粉碎,总会有一块碎片还是爱你的!”

“老天爷!”克里斯托夫叫了起来,“我叫我的朋友哭了!……骂我吧!打我吧!用脚踩我吧!我是个坏蛋!我不配你爱!”

他们信上的地址有特别的写法,信封上的邮票有特别的贴法,邮票上下颠倒,斜贴在信封的右下角,表示他们的信与众不同。这些幼稚的想法对他们来说,真像爱情一样妙不可言。

一天,教完课回来,克里斯托夫看见奥托和一个同龄人在附近街上,有说有笑,非常亲热。克里斯托夫的脸都白了,眼睛盯着他们,一直等到他们转了弯才罢。他们没有看见他。回到家里,他简直觉得乌云满天,日月无光,天昏地暗了。

他们下星期天再见面的时候,起先,克里斯托夫什么也不提。等到走了半个小时之后,他忽然用哽住了的声音说:

“上星期三,我在十字街口见你来着。”

奥托“啊”了一声。

他脸红了。

克里斯托夫接着说:

“你不是一个人。”

“不是,”奥托答道,“我有个伴。”

克里斯托夫咽下口水,装出并不在乎的口气说道:

“那是谁呀?”

“我的表哥法朗兹。”

克里斯托夫也“啊”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你以前没提过。”

“他住在莱因巴赫呢。”

“你们常见面吗?”

“他有时到这里来。”

“你呢?你也去他那儿吗?”

“有时去。”

克里斯托夫又“啊”了一声。

奥托随便换了一个话题,说有一只鸟在啄树。他们就谈起别的来。十分钟后,克里斯托夫忽然又旧话重提:

“你们合得来吗?”

“同谁呀?”奥托问道。

(其实他心里明白。)

“同你的表哥呗?”

“合得来。问这干吗?”

“没什么。”

奥托并不大喜欢他的表哥,因为表哥老拿他开心。但是一种莫名其妙地要损害别人的本能,使他过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

“他人很好。”

“你说谁呀?”克里斯托夫问道。

(他分明知道是谁。)

“法朗兹。”

奥托等克里斯托夫发表意见;但他好像没有听,只管攀折一根榛树枝。奥托又说:

“他很有趣,总有故事讲给你听。”

克里斯托夫满不在乎地吹吹口哨。

奥托变本加厉地说:

“他很聪明……与众不同!……”

克里斯托夫耸耸肩膀,似乎要说:

“这个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奥托心里痒痒的,还要说下去,不料克里斯托夫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头,指着一个目标说:一起跑过去吧。

整个下午,他们不再谈这件事,说起话来也不大对劲,一反常态地装得过分客气。克里斯托夫尤其反常,话到了喉咙管里也不说。最后,他到底憋不住又转过身来,朝着他后面几步远的奥托走去,迫不及待地抓住他的双手,话就脱口而出了:

“听我说,奥托!我不喜欢你同法朗兹亲热,因为……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不喜欢你对他比对我好!我不愿意!你明明知道,你对我要全心全意。你不能够……你不应该……要是没有了你,我就只好死了。我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也许会自杀。也许会杀死你。不,对不起!……”

他泪如泉涌了。

奥托看见他这样真心实意的痛苦,痛苦到了发出威胁的程度,觉得又是感动,又是害怕,赶快赌咒发誓,说他现在也好,将来也好,对任何人的感情,都不如对克里斯托夫,法朗兹更不在话下,只要克里斯托夫不愿意,他以后就不跟表哥见面。克里斯托夫听了这些甜言蜜语,好像喝了玉液琼浆,觉得心花怒放。他笑得厉害,气也喘得厉害。他对奥托说的感激之词,就像打开了闸门的洪水。他后悔刚才不该无事生非,但现在总算是如释重负。他们两个面对面地站着,手拉着手,一动不动;他们非常高兴,也有点难为情。他们回来时,开头一言不发,后来一打开了话匣子,就有说有笑,一如当初,甚至觉得比以前更亲密无间了。

不过他们之间闹的别扭,这并不是最后一次。奥托一旦发现克里斯托夫吃这一手,不免心中老是跃跃欲试;他又知道了对方怕痛的地方,更是心头痒痒的,总巴不得用手指头去碰碰。其实,他并不是想寻开心,惹克里斯托夫生气;恰恰相反,对方火气一发,他是挺害怕的。但是折磨克里斯托夫能证明他有本事。他并不是存心不良,只是像女人一样要支配男人。

因此,他说话不算数,照旧和法朗兹或别的伙伴手挽着手,吵吵闹闹,装模作样地大笑。克里斯托夫一提意见,他还是嬉皮笑脸,不当做一回事,一直气得克里斯托夫变了眼色,嘴唇哆嗦,他才感到不安,赶快改了口气,说下次不敢了。但到了第二天,他还是依然故我。克里斯托夫气得暴跳如雷,写信骂他,叫他做“坏蛋!”说:“我再也不想听你的事了!只当我不认得你这个人。见鬼去吧,你和你这班狗东西!”

但只要奥托眼泪汪汪地说一句话,或者送上一朵鲜花———他有一次就是这样干的———表示永恒的忠诚,克里斯托夫就悔恨交加地写道:

“我的宝贝!我是个傻瓜。忘了我说过的傻话吧。你是个最好的人。你一个小指头就抵得上一个糊涂的克里斯托夫。你多聪明,多细致,多么有感情。我流着眼泪吻你的花。花就在我心上。我要把它扎进皮肤。我要它刺得我流血,好使我感到你是多么宽宏大量,而我却是糊涂透顶!……”

然而,他们彼此都开始感到不耐烦了。说什么不打不成相识,小吵小闹反而会增加感情,其实是靠不住的。克里斯托夫怪奥托不该让他做不公平的事。他设法说服自己,责备自己太强横霸道。他生来忠诚,又容易冲动,头一回尝试到感情的滋味,全心全意地把友情给了对方,要求对方也全心全意地把感情给他。他不容许别人来分享他们的友情。为了朋友,他准备做出任何牺牲,因此,他认为朋友也该为他牺牲一切,这不但是合情合理,而且是义不容辞。但他开始感到,世界并不是按照他的模式塑造的,并不像他的性格那样没有通融的余地,他是在要求不可能做到的事。于是他开始克制自己。他严格地责备自己,怪自己不该自私自利,说自己没有权利垄断朋友的感情。他真心实意地努力让朋友完全自由,任何代价在所不惜。带着悔罪的心情,他甚至硬叫奥托不要冷落了法朗兹;他假装高兴看见奥托和别人玩得痛快。这并瞒不过奥托,等他不怀好意地照办时,克里斯托夫脸都气白了,忽然一下又发起脾气来。

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他可以原谅奥托对别人比对他好,但他吃不消的是奥托撒谎。奥托并不是存心做假,也不是口是心非;但是要他不折不扣地说真话,就像要口吃的人正确发音一样困难;他说的话既不全真,也不全假;不是胆小,就是摸不准自己的感情,他说起话来从不干脆利落,他的回答都是模模糊糊的;不管谈到什么,他似乎都在故弄玄虚,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气得克里斯托夫大发脾气。如果给人抓住了把柄,他不但不承认错误,反而坚决否认,并且找些荒谬的借口,来搪塞一阵。一天,克里斯托夫气坏了,打了他一个耳光。他以为这一下结束了他们的交情,奥托决不会原谅他。哪里晓得奥托只赌了几个小时的气,就又来找他了,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他一点也不怪克里斯托夫太粗暴,甚至还觉得有点过瘾。他反倒怪克里斯托夫太容易上当受骗,有时他只是信口开河,克里斯托夫却目瞪口呆,信以为真;因此他有点瞧不起他,自认高他一头。而克里斯托夫却恨奥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他们不再用早期的眼光看待对方了。双方的缺点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奥托发现克里斯托夫独特的个性不那么可爱,散步的时候,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同伴,总有一点碍事。他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他穿衣服太随便,往往脱了上衣,解开背心,不扣衣领,卷起衬衫袖子,用手杖顶着帽子,开心得大口出气。他走路时两条胳臂摇来晃去,吹着口哨,唱歌只是拼命叫喊;他脸色通红,满头大汗,一身尘土,看起来像一个赶集回家的乡巴佬。有贵族派头的奥托和他在一起时,要是给人碰到,简直会惭愧得无地自容。如果在路上看见一辆马车,他就赶快落后几步,装出一个人走路的样子。

在乡下客店里,在回来的车上,克里斯托夫一说起话来,就叫人受不了。他声音太闹,脑子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对奥托亲热得过分,令人反感;他满不在乎地随便议论知名人士,甚至对坐得不远的人也一样评头论足;他不厌其烦地大谈自己的私生活和家庭琐事。奥托的眼珠滴溜溜地转来转去,露出了惊慌不安的神色,但没有用;克里斯托夫仿佛视而不见,依然故我,似乎车上只有他一个人。奥托发现了同车旅客脸上的暗笑,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他觉得克里斯托夫太粗野了;他莫名其妙,当初怎么会交上一个这样的朋友。

更严重的是,克里斯托夫照旧放肆大胆,什么也不放在眼里,篱笆,栅栏,围墙,越是禁止入内,越是违者严惩,他越要明知故犯———他认为这些告示保护了神圣的私人财产,却限制了他个人的自由。奥托时时刻刻提心吊胆,说也没用,克里斯托夫为了充好汉,反而闹得更来劲了。

一天,克里斯托夫在前,奥托在后,满不在乎,也许正是因为墙头上插了玻璃碎片,他们才偏要翻过围墙,大摇大摆地走进一片私人的树林。不料迎面碰到一个守林人,把他们臭骂了一顿,扣留了好一会儿,威吓要把他们送去法办,后来用最丢脸的方式把他们赶了出去。奥托经不起这番考验,他觉得已经在坐牢了,哭丧着脸,假装糊涂,硬说自己走错了路,只是跟着克里斯托夫走,并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他一脱身,不但是不高兴,反而说了些刺耳的话,责怪他的同伴不该连累他受罪。克里斯托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叫他做“胆小鬼!”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越闹越厉害。奥托早就要和克里斯托夫分道扬镳了,可惜不认得回家的路,只好跟着他走,但又都装出不是同路人的样子。

暴风雨要来了。他们两个因为生气,都没有注意天气的变化。晒热了的田野里响起了草虫的嘶叫声。忽然一下,叫声又都静了下来。他们却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草虫不再叫了,因为他们的耳朵还在嗡嗡响。抬头一看,天空一片昏暗,乌云密布,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好像万马奔腾一般。仿佛天上有个不露形迹的无底深渊,千军万马都要落入陷阱。奥托吓得要命,又不敢对克里斯托夫说;他的同伴却暗自得意,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气。不过他们两个口里虽然不说话,人却越来越接近了。田野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丝风也没有。难得有股热气,偶尔吹得小树叶摇动。忽然起了一阵旋风,刮起了尘土,吹弯了树枝,使枝丫拼命地互相抽打。然后又是一片寂静,静得更加阴森可怕。奥托声音颤抖,先开了口:

“雷雨来了。快回去吧。”

克里斯托夫说:

“回去也好。”

但是来不及了。一道耀眼的电光仿佛拔地而起,撕裂了天空,云层发出轰隆隆的吼声。片刻之间,他们受到了风暴的重重包围,闪电使他们胆战心惊,雷声震得他们耳聋,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淋湿了。他们在没遮拦的旷野里,离最近的人家也要走半个小时。在瓢泼大雨中,光明似乎已经死去,只有雷电交加发出的片片红光。他们想跑,但是淋湿了的衣服粘在身上,连走也走不动,鞋子啪哒直响,全身像在过河。他们连呼吸都困难。奥托的牙齿在打哆嗦,他气得要命,说些伤人的话,认为走路太危险,要在途中坐下来,要躺倒在犁过的田沟里。克里斯托夫不答腔,继续走他的路。风吹雨打,电光闪闪,使他成了瞎子,雷声隆隆,又使他成了聋子。他心里也感到有点不安,只是口里硬是不说。

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忽然一下,风雨都停了。不过他们两个可露出了一副倒霉相。说实话,克里斯托夫平常就不修边幅,再加几分凌乱,也改变不了多少外貌。而奥托平时却小心在意,讲究打扮,这一下可难看了,仿佛穿着衣服掉进了澡盆里。克里斯托夫转过头来,一见他这副模样,不免哈哈大笑。奥托浑身发软,精疲力竭,连生气都没有力了。克里斯托夫看他可怜,就对他说说笑笑。奥托却气得直瞪眼。克里斯托夫把他带到一个农家。两个人烤火,烘干衣服,一面喝着热酒。克里斯托夫觉得淋雨很有趣。这可不合奥托的口味,在归途中,他闷闷不乐,一句话也不说。两个人赌着气回家,分别时连手都不握。

出事之后,他们有一个星期没见面,心里互相埋怨,两个都严于责备对方。但是过了一个星期天没有一同散步,他们都受到了惩罚,觉得无聊透顶,于是心里的怨气慢慢消散了。照老规矩,总是克里斯托夫先让步,说要见面。奥托一答应,两个人就讲了和。

他们虽然合不来,但又谁也少不了谁。他们都有不少缺点,两个人都自私。不过自私得很自然,不像成年人那样算计别人,那样令人反感;他们自私是不自觉的,还有几分可爱,并不妨碍他们喜欢别人。他们需要感情,甚至需要牺牲!小奥托编些浪漫的故事,把自己编成忠实的英雄,虚构一些动人的情节,自己既强壮,又勇敢,还大胆,保护着自己崇拜的克里斯托夫,编着编着,在枕头上哭起来了。而克里斯托夫只要一看到或听见美丽或新奇的东西,就会想道:“要是奥托在就好了!”他把朋友的形象和他自己的生活混在一起;朋友的形象就改变了,变得无比温柔,虽然和他所知道的真相不同,但他却依然陶醉在幻想中。奥托说过的一些话,他事过很久之后才回想起来,经过美化加工,居然使他心情激动得颤抖。他们两个互相模仿。奥托模仿克里斯托夫的姿态、手势、书法。克里斯托夫看见奥托像影子一般重复他说过的话,引用他的思想,觉得非常恼火。但他不知道自己也在模仿奥托,学他的穿着,走路的姿势,某些字的发音。他们好像入了迷。两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心里充满了温情。温情像泉水般涌了出来。每个人都以为对方是源头的活水。他们不知道这是青春的萌芽。

克里斯托夫想不到别人会有坏心眼,所以草稿纸随便乱放。然而,天生的难为情使他把写给奥托的信稿和得到的回信塞在一起。但他并没有把信锁起来,而是夹在一本乐谱中间,以为那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没有人会去乱翻的。他却没有想到两个调皮捣蛋的弟弟。

近来,他发现他们都是瞧着他偷偷地笑,悄悄地说话,咬着耳朵背诵一些句子,高兴得前俯后仰。克里斯托夫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再说,他总是以不变应万变,不管他们谈什么,做什么,他只是装作不放在心上。但有几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些话他似曾相识。不久之后,他就断定两个弟弟偷看了他的信。他听他们半真半假地互相称呼“我亲爱的灵魂”。他质问他们从哪里学来的,却毫无所获。两个调皮鬼装出不懂的神气,说他们有权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克里斯托夫查看了一下,见信都在老地方,也就不再追问了。

过了几天,他当场抓住了恩斯特,这个小坏蛋打开了路易莎的五斗橱,正在抽屉里偷钱。克里斯托夫把他大骂了一通,乘机把心里的话都吐了出来;他一点也不客气地历数恩斯特做过的坏事,不数倒也罢了,一数吓人一跳。不料恩斯特并不把他的责备当做一回事,反倒大咧咧地说不用克里斯托夫管,并且含沙射影地讥讽他哥哥和奥托的关系。克里斯托夫起先没听懂;等到他明白了他们把奥托也牵扯进来了,就要恩斯特把话说清楚。弟弟只管冷笑,他看到克里斯托夫脸都气白了,又吓得不敢开口。克里斯托夫知道这样逼不出什么来,就耸耸肩膀坐下,露出瞧不起恩斯特的神气。恩斯特恼火了,又胆大脸厚地来伤害哥哥,说了一大堆越来越难听的话。克里斯托夫手脚都发了痒,拼命忍住不发作。等他到底搞清楚了恩斯特的意思,连眼睛都气红了,再也坐不住,立刻跳了起来。恩斯特还来不及喊叫,克里斯托夫已经扑到他身上,压得他滚到房间当中,把他的头在砖地上乱撞。听见恩斯特叫救命的喊声,路易莎、梅希奥、全家人都跑来了。大家把恩斯特救出来,已经给打成了一团糟。克里斯托夫还不肯放手,不得不打他一顿才能罢休。大家骂他是野兽。他看起来也真像:眼睛鼓起,咬牙切齿,一心只想再扑到恩斯特身上;人家问他为什么,他就火冒三丈,只是喊着要他的命。问到恩斯特,他也死不肯说。

克里斯托夫吃不下,睡不着。他在床上大哭,全身哆嗦。这不只是为了奥托而感到痛苦。他心里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恩斯特哪里想得到他对哥哥带来了多大的伤害。克里斯托夫在内心深处是一个毫不妥协的教徒,容忍不了生活的黑暗面,现在,却点点滴滴地发现了生活中的污泥浊水,所以觉得可怕。他只有十五岁,生活过得自由,天性生来坚强,所以一直是天真无邪的。他天生的纯洁,加上不断的工作,使他能免受外界的污染。他弟弟的下流话却在他面前揭示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见不得人的下流事,但是现在这种下流念头一侵入他的内心,纯洁的感情产生的乐趣就荡然无存。他既不能爱别人,也不能接受别人的爱。不但是他对奥托的友情,甚至一切友谊都毒化了。

更糟糕的是,他听到一些冷言冷语,其实也许不是说他,他却以为自己成了众矢之的,以为全城居心不良的冷嘲热讽都是为他而发。尤其火上加油的是,几天之后,梅希奥也对他谈起了他和奥托散步的事。其实,梅希奥也许是言者无心,但克里斯托夫却是听者有意,从每句话里他都听出了猜疑,几乎以为自己成了罪人。同时,奥托也在经受相同的考验。

他们还偷偷见了几次面。但是再也不可能像从前会面时那样无拘无束了。他们坦率的关系发生了质变。这两个孩子羞羞答答地相亲相爱,从来不敢像兄弟一般亲热地吻抱,他们想像得出的最大幸福,不过是见面时分享他们朦胧的幻想,现在,他们却感到心术不正的猜疑污染了他们的心灵。他们甚至会在天真无邪的举动中看出存心不良来:哪怕只是看上一眼,或是握一下手,他们也会脸红,以为心中起了不正当的念头。他们的关系变得无法忍受了。

他们心照不宣,越来越少见面。他们先还写信,但是字斟句酌。信也写得冷淡,没有意思。两个人都没劲了。克里斯托夫借口工作忙,奥托也说有事,就中断了通信。不久之后,奥托进了大学;为他们的岁月增光添彩的友情,就完全黯淡无光了。

其实,友情不过是爱情的前奏曲,新的爱情占据了克里斯托夫的心灵,其他的光辉总是要黯然失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