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他们出了巴黎。他们穿过了大雾笼罩着的广阔平原。十年前,也是在一个这样的傍晚,克里斯托夫到了巴黎。那时,他已经在逃亡,就像今天一样。但那时,他的朋友是活着的,而克里斯托夫那时并不知道,他是逃到一个热爱他的朋友那里去……

最初几个小时,克里斯托夫还处在斗争的兴奋状态;他大谈特谈,非常来劲;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讲他看到什么,做了什么;对他的英勇行为,他自觉得意洋洋。玛奴斯和卡纳也谈,让他忘了现实。慢慢地狂热消退了,克里斯托夫不再说话;只有他的两个伙伴还在继续谈。他对下午这场混战稀里糊涂,但是并不泄气。他想起了逃离德国的时候。逃亡,总是逃亡……他笑了。这大约就是他的命运!离开巴黎并不使他难过:世界这样大,到处的人都是一样的。不管去哪里,只要和他的朋友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关系。他打算去接朋友,就在明天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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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了拉洛什。玛奴斯和卡纳一直等到他坐上的火车开了才走。克里斯托夫再三打听到哪站下车,住哪个旅店,在哪个邮局取信。他们离开他的时候,身不由己地露出了难过的表情。克里斯托夫却高兴地和他们握手。

“得了,”他对他们喊道,“干吗愁眉苦脸?这又不是送葬。见鬼!不是还要见面的吗?这算得了什么!我们明天就给你们写信。”

火车开了。他们看着车越走越远。

“可怜的人!”玛奴斯说。

他们又上了汽车。他们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卡纳才对玛奴斯说:

“我觉得,我们刚才犯了罪。”

玛奴斯开头不应声,然后答道:

“唉!死人已经死了。还是救活人要紧。”

黑夜来了,克里斯托夫的兴奋已经完全消失。他缩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思考,人清醒了。身子觉得冷。他瞧瞧手,手上有血,不是自己的血。他厌恶地颤抖了一下。杀人的场面重现了。他想起他杀了人,但不记得为什么。他重新回忆了一遍战斗的情况,这一回,他换了一双眼睛来看。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卷进去的。他又从头回想当天的事,从他同奥利维出门开始,他们两个走过了巴黎的街道,最后被这场风暴吸了进去。想到这里,他又不大明白;他思想的线索断了:他怎么会跟信仰不同的人一起喊叫、打闹、做他们想做的事呢?这不是他!……这是他的意识衰退,意志走火了!……他吓得目瞪口呆,面红耳赤。难道他不是他自己的主人?那么谁替他做的主?……他被快车带入了黑夜;他带入了内心的黑夜,两个黑夜都一样阴暗,而那阴暗的力量也一样令人昏昏沉沉……他要摆脱苦恼;结果只是换了苦恼。他越接近目的地,就越想念奥利维,开始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不安。

火车到站的时候,他瞧瞧车门外,看月台上有没有那张他熟悉的面孔……但是没有。他下了车,老是东张西望。有一两回,他幻想看见了……不,那不是“他”!他到约好的客店去。奥利维还没有来。克里斯托夫倒不觉得意外:奥利维怎能比他早到呢?……但从那时起,焦急不安的等待就开始了。

早上。克里斯托夫上楼,进了房间。他又下楼,吃了早餐,上街走走。他装出没有心事的样子,看看湖光水色,店铺门面;他和客店的女招待开玩笑,翻翻带插画的报纸……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日子过得真慢,时间拖着沉重的步子。到了晚上七点,克里斯托夫不知道做什么好,提前吃了晚餐,胃口不好,又回到楼上房间里,只请店家等他的朋友一到,立刻把他带上楼来。他面对桌子、背对门坐着。他没有什么事可做,既没带行李,也没带书,只有一张刚买的报纸;他硬着头皮看报,心却不在报上,耳朵老在听走廊里的脚步声。整天焦急的等待,整夜又没有睡眠,使他筋疲力尽,神经过度紧张。

忽然一下,他听见有人开房门。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使他没有立刻转过头去。他觉得有一只手放在他肩上。那时,他才转过身去看见奥利维对他微笑。他并不觉得奇怪,只是说:

“啊!你到底来了!”

幻影立刻消失了……

克里斯托夫猛然一下站了起来,把桌子推开,连椅子也推倒了。他的毛发悚然,脸色惨白,牙齿一阵战抖……

从这一片刻起———虽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他再三对自己说:“我又不知道什么。”———他却什么都知道了。他预感到了就要发生的事。

他在房间里待不住。他又上街去走了一个小时。一回客店,走进前厅,门房就给了他一封信。这一封信!他早就料到了。他的手一接到就发抖。他赶快回房间里去看信。信一拆开,他读到奥利维的死讯。他晕过去了。

信是玛奴斯写的。玛奴斯说:头一天没有告诉他这个不幸的消息,是要催他快走,而这都是按照奥利维的意愿做的,奥利维要他的朋友逃命———克里斯托夫留在那里没有一点用,只会白白送死———为了纪念他的朋友,为了别的朋友,为了他自己的光荣……克里斯托夫都该活下去。奥莱莉也用颤抖的手加上了三行大字,说她会好好料理这位可怜的小先生的后事……

等到克里斯托夫恢复了知觉,他气得要命,大发神经,要杀死玛奴斯。他跑到车站去。客店的前厅空了,街上也没有人;在黑夜里,难得有个把姗姗归来的过路客,谁也不注意这个目光凶狠、气喘吁吁的疯子。只有一个念头缠住他不放,就像一只饿狗咬住一根骨头:“杀死玛奴斯!杀死他!……”他要回巴黎去。夜里的快车一个小时以前已经开过去了。一定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怎么可能等那么久!他随便坐上一班开往巴黎方向的火车。那车到一站停一站。车厢里只有克里斯托夫一个人,他叫道: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进入法国境内后的第二站,火车到了终点,不再往前走了。克里斯托夫气得发抖,下了车,打听下一班车的时间,碰到的却是还没睡醒的站员爱理不理的回答。不管他做什么,都已经太晚了。见不到奥利维。甚至连玛奴斯也找不到。还没见到人就得被捕。怎么办呢?做什么好?往前走吗?向后转吗?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他甚至想到向一个走过的宪兵自首。模糊的求生本能阻止了他,劝他还是回瑞士好。但在两三个小时之内,没有火车开出。克里斯托夫只好坐在候车室,他待不住,又走出了车站,在黑夜里随便走上了一条路。他到了一片荒凉的田野中———在草原上,看到东两棵冷杉,西三棵枞树,那是森林的前沿。他走进了树林,才走几步,就扑倒在地上叫喊:

“奥利维!”

他横卧在路上,哭泣起来。

过了好久,火车的一声呼啸由远而近。他赶快爬起,要回火车站去,偏偏又走错了路。他走了一夜。其实,走到哪里又有什么关系?走吧,只要不再思想;走吧,一直走到不再思想为止,一直走到死才好呢。啊!假如能死倒也罢了!……

黎明时分,他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法国村子,离边境已经很远了。整整一夜,他越走离边境越远。他走进一家客店,大吃一顿,又上了路,还往前走。走了半天,到了一片草地中,他又躺下,一直睡到晚上。等到他醒过来,新的一夜又开始了。他的怒气消了下去。只剩下了难以忍受的痛苦,连呼吸都困难了。他抱着脚步到了一个农家,讨了一块面包,一捆稻草,要在草堆里睡。农夫打量了他一下,切了一大块圆面包,把他带到牛棚里,再把门锁上。克里斯托夫躺在草堆上,就在气味难闻的母牛旁边,大口咬起面包来。他的脸浸在眼泪中。饥饿和痛苦啃噬着他。这一夜,又是睡眠解除了他几个小时的痛苦。第二天,一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才醒过来。他还是躺着,动也不动。他不想活下去。农夫站在他面前,打量了他好久,他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有时瞧上两眼。最后,他往前走了一步,把报纸放在克里斯托夫眼前。他的照片印在第一页上。

“是我,”克里斯托夫说,“把我送官吧。”

“起来吧。”农夫说。

克里斯托夫站起来。农夫做个手势,要他跟着走。他们走到谷仓后面,走上了一条在果树中间转弯抹角的小路。到了一个十字架下,农夫指着一条路对克里斯托夫说:

“那边就是边境。”

克里斯托夫又机械地上了路。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走。他的肉体和心灵都支离破碎了;每走一步都想停下来。但他觉得一停就会倒下,也不能往前走了。于是他又走了整整一天。他身上没有钱买面包。而且他要避免走过村庄。由于一种无法理解的奇怪感觉,这个想死的人却怕被人抓去;他的身子像是躲避猎人追捕的野兽。肉体的痛苦、劳累、饥饿,筋疲力尽的生命模糊感到的恐惧,暂时压下的精神上的悲伤。他只急于找到一个避难所,可以在那里闭门沉思默想。

他越过了边界。在远方,他看见了城里细长的钟楼尖塔,浓烟滚滚的工厂烟囱吐出了单调的黑色波浪,流入了细雨蒙蒙的天空。他几乎要跌倒了。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有一个同乡在城里做医生,姓名是艾里克·布劳恩,去年曾经来信祝贺他的成功。虽然布劳恩是个平庸之辈,虽然他们一生没有什么来往,但克里斯托夫凭着野兽受伤后的本能,做出了最后的努力,死也要在一个熟人家里。

在烟雨中,他走进了一个半灰色半红色的城市。他横冲直撞,什么也没看见,只是问路,错了又转回来,随便瞎走。他走得筋疲力尽了。他绷紧了的意志做了最后一次努力,要像上楼梯一般爬一些陡峭的小路,才能爬到一个狭窄的山顶,顶上有一个阴沉沉的教堂,周围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民房。要爬六十步红色的台阶,每三步或六步就有一个狭小的平台,平台旁边是一户人家的大门。每次摇摇晃晃上了一个平台,克里斯托夫总要歇一口气。在教堂的塔顶上,有些乌鸦飞来飞去。

到底,他在一家门上看到了他要找的人名。他敲敲门———小街暗得像是夜里。他累得闭上了眼睛。心里也暗得像黑夜……像是过了几个世纪……

很窄的小门只开了一半。门口出现了一个女人。她的脸背着光,看不清楚;但她的体形却给背后的光线勾画出来了,她后面是一条长长的过道,尽头是一个夕阳斜照的小花园。她个子高,站得直,不说话,只等他开口。他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感觉得到她的目光。他要见艾里克·布劳恩医生,并且说了自己的姓名。喉咙吐字都有困难。他又饥又渴,累得精疲力竭。女人一句话也不说,又进去了;克里斯托夫跟着她走,走进了一间关上窗板的房子。在阴暗中,他碰了她一下,膝盖和肚子碰到了默不出声的肉体。她出去了,关了门,把他一个人留在不光亮的屋子里。他靠着墙,额头顶着光滑的护壁板,一动不动,惟恐撞翻了什么东西;他的耳朵在嗡嗡响;他的眼睛一团漆黑,但黑影在跳舞。

楼上,移动椅子的声音,又惊又喜的喊声,砰砰的关门声。楼梯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

“他在哪里?”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

房门又打开了。

“怎么?让他留在黑暗的屋子里!安娜!真见鬼!快点灯!”

克里斯托夫这样虚弱,觉得这样难堪,一听到这个不悦耳、但是亲热的声音,真是有如久旱逢甘雨。他抓住了主人伸出来的手。灯也拿来了。两个人互相瞧着。布劳恩个子矮小,脸色通红,胡须又黑又硬,乱蓬蓬、脏兮兮的,戴着眼镜的双眼流露出了好心好意,额头宽而凹凸不平,满脸皱纹,受过折磨,但是没有表情,头发贴在脑壳上,中间分开,一直分到后颈窝。他长得非常丑,但克里斯托夫瞧着他,握着他的手,却得到了安慰。布劳恩并不掩饰他感到的意外。

“天呀!他变得多厉害!怎么会这样!”

“我从巴黎来。”克里斯托夫说,“我是逃出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在报上看到的,报上说你被捕了。谢天谢地!我们都在为你担心呢,安娜和我。”

他打断了话头,对克里斯托夫指着那个把他带进门的沉默寡言的面孔说:

“这是我的妻子。”

她还站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盏灯。一张不声不响的脸,一个撅着的下巴。灯光照在她的棕色头发上,映出了橙黄色的反光,还照在她没有光彩的脸颊上。她向克里斯托夫伸出手来,姿势显得生硬,胳膊肘还紧贴着身子;他握手时没有瞧她。他支持不住了。

“我来……”他要解释,“我想,你们也许会……如果不大打搅……会让我住一天……”

布劳恩不等他说完。

“一天!……二十天,五十天,你要住多久就住多久。只要你在这个地方,你就住我们家里;我希望你住得久些。这是我们的光荣,我们的福气。”

这些亲热的话使克里斯托夫喜出望外。他扑倒在布劳恩怀里。

“我亲爱的克里斯托夫,我亲爱的克里斯托夫,”布劳恩说,“他哭了……哎呀!这是怎么啦?……安娜!安娜!快来!他晕倒了……”

克里斯托夫倒在主人怀里。几个钟头以来,他一直觉得要昏厥,现在顶不住了。

等他再睁开眼睛时,身子已经躺在一张大床上。一股潮湿的泥土味从打开的窗户里流了进来。布劳恩俯下身子看着他。

“对不起。”克里斯托夫结结巴巴地说,挣扎着要坐起来。

“他这是饿坏了!”布劳恩喊道。

他的妻子走了出去,拿了一个杯子回来,给他喝水。布劳恩扶住他的头。克里斯托夫恢复了一点生气。但他与其说是饥饿,不如说是疲倦;所以头一倒在枕头上,又睡着了。布劳恩和妻子看着他,见他只是需要休息,就离开了房间。

这种睡眠似乎可睡上几年———难以忍受,又使人难受,好像沉在湖底的铅砣。日积月累的疲劳,奇形怪状的幻象,年深月久地在门外等待意志衰退,就一拥而入,把人压垮。他想醒过来,但是浑身发烧,筋疲力尽,消融在一片混沌的黑夜里;他听到钟永远在敲半点;他不能呼吸,不能思索,不能动弹;仿佛绑住了手脚,塞住了嘴巴,抛在水里,就要淹死;他要挣扎,反而沉到水底……黎明总算来了,来得太迟,因为下雨而灰蒙蒙的。可怕的高烧使他精力衰竭,现在烧退了;但他的身子依然压在一座大山脚下。他醒了。醒和睡都可怕……

“为什么还要睁开眼睛?为什么要醒过来?为什么不像可怜的小奥利维一样长眠地下……”

他仰面躺在床上,动也不动,虽然这个姿势很累;他的胳臂和腿都沉重得像石头。他仿佛在坟墓中。灰暗的光线。几滴雨水打在窗玻璃上。花园里有一只鸟发出了几声哀鸣。啊!生活的苦难!多么无用!多么无情!……

时光慢慢流逝。布劳恩进来了。克里斯托夫没有转过头来。布劳恩看见他睁大眼睛,高兴得叫他;但克里斯托夫忧郁的目光只瞪着天花板,布劳恩想使他的朋友摆脱忧郁,就坐到床上,粗声大气讲起话来。克里斯托夫受不了。他似乎做出了超人的努力才说了一句:

“对不起,请让我一个人待着。”

好心的主人立刻改变了腔调。

“你要一个人待着吗?那好!当然,你要安安静静躺着。好好休息,不要说话,吃的东西会给你送上来,没有人会打搅你。”

但他说话不可能短。没完没了地解释了一番之后,他才踮着脚走出去,但他笨重的鞋子还是压得地板咯吱响。又只剩下了克里斯托夫一个人,沉浸在要命的疲乏之中。他的思想扩散成了一片痛苦的云雾。他拼命要搞明白:“为什么会认识奥利维?为什么喜欢他?安东妮蒂一心一意要培养他又有什么用?这些人的生命,几代人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多少考验!多少希望!———结果培养了这个人的生命,所有的生命都和他同归于尽,陷入了空虚的深渊!”……生活没有意义。死亡也没有意义。一个人的生命一笔勾销了,一个家庭也勾销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不知道是什么把他们勾销的,这是可恶呢,还是可笑呢?他苦笑了一下,又是失望,又是愤恨。他对这样的痛苦感到无能为力,对这样无能又感觉痛苦,真要了他的命。他的心压碎了……

屋子里没有声响,只有医生出诊时的脚步声。等到安娜出现时,克里斯托夫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她用一个托盘把午餐送上来。他瞧着她,一动不动,甚至也不开口道谢,只是瞪着眼睛,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但少妇的形象却像照相一样清清楚楚地留了下来。很久以后,他对她更熟悉了,但在他看来,她还是老样子;后来的形象抹杀不了最初的记忆。她的头发很密,绾了一个大发髻,前额突出,若是碰到了别人的眼光,就会躲开,仿佛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或是不怀好意。她的嘴唇稍厚,抿得很紧,神气很犟,几乎有点生硬。她个子高,身材好,显得结实,衣服穿得太紧,妨碍工作且又呆板。她来时不声不响,把托盘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然后胳膊贴着腰身,又低头走出去。克里斯托夫并没有想到这个古怪而好笑的女人与众不同,他也没吃午餐,只是沉浸在无言的痛苦中。

白天过去了。傍晚时分,安娜又送晚餐上来。她看到中午送来的几盘菜都没有吃,就端了回去,并没有说一句话。她不像别的女人本能地会说几句亲热的话来安慰病人。对她说来,克里斯托夫似乎并不存在,或者是她自己几乎不存在。这一回,克里斯托夫不耐烦地看着她笨拙而不自然的动作,默默地感到敌意。然而,他感谢她不开口说话———等她走后,医生回来,看到克里斯托夫没有吃午餐而唠唠叨叨时,他更感激她了。医生对妻子没有勉强克里斯托夫吃午餐感到不高兴,他要自己来劝。克里斯托夫为了图个清静,只好喝了几口牛奶。然后,他又转过身去。

第二天夜里比较安静。沉睡使克里斯托夫忘了一切。可恨的生活已经无影无踪———但一醒来,他更觉得窒息。他记起了要命的那一天发生的一点一滴,奥利维多么不愿出门,怎样再三说要回去,于是克里斯托夫悲痛地说:

“是我送了他的命……”

不可能一个人待着,关在房里,一动不动,看着狮身人面像凶狠的目光,张牙舞爪,对着他的面孔,不断吐出令人昏头涨脑的问题、陈年古尸的臭气。他急躁不安地爬了起来,拖着脚步走出房间,下了楼梯。但一听到别人的声音,他又恨不得躲开了。

布劳恩在餐室里。他招呼克里斯托夫时显得和平常一样友好。接着,他立刻问起巴黎的事来了。克里斯托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不,”他说,“不要问我。过几天……不要怪我。我不能。我太累……”

“我知道,我知道,”布劳恩亲热地说,“神经太紧张了。前几天的事太激动。不要说话了。没有人会勉强你的。随便一点,你就是在自己家里。没有人会打扰你。”

他说得到,也做得到。为了避免打搅客人,他又走到另一个极端:在客人面前,他甚至不敢和妻子谈话,要谈也得压低声音,走路也得踮着脚尖,屋子里真没有了声响。一直等到克里斯托夫受不了这种做作出来的、道是无声却有声的沉静,请求布劳恩还像往常一样才罢。

在以后的日子里,真是主随客便。克里斯托夫待在房子的角落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再不然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好像梦游一般。他在想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他几乎连感到痛苦的力气都没有。他完全垮了。心灵的枯竭使他害怕。他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就是和‘他’(奥利维)同归于尽,一了百了———有一次,他看见花园的门开了,就走出去。但重见天日使他感到如此难受,他又赶快回来,把自己关在窗板紧闭的房间里。天气好对他是个折磨。他恨太阳。大自然赤裸裸的宁静使他痛苦。在餐桌上,他不声不响。布劳恩给他什么菜,他就吃什么,眼睛瞪着桌子,一言不发。有一天,布劳恩指着客厅里的钢琴给他看,他却吓得转过头去。一切声音都使他厌恶。只要沉静,沉静,还有黑夜!……他内心只有一片空虚,也只需要空虚。生活的欢乐已经结束,欢乐之鸟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拍拍翅膀,放声歌唱,直冲九霄云外!有几天他都坐在房里,感到生命的脉搏只是隔壁房间一瘸一拐的滴答钟声,在他头脑中扑扑地跳。然而,欢乐的野鸟还是在他心中,有时突然起飞,撞到了周围的栅栏,于是就会使心灵深处的痛苦迸发出惊天动地的喧嚣———“一个孤独的人在辽阔的荒野发出痛苦的呼声……”

人生的悲哀是几乎很难找到一个终身伴侣。也许可能找到几个女伴,几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朋友。朋友这个美好的字眼已经用滥了。其实,一个人一生难得有个朋友。而有个终生朋友的人就更少了。这是一种幸福,失去了朋友就活不下去。朋友充实了生活,但是你并不觉得。他一走,生活就空虚了。你不但失去了你爱的人,而且根本推动了爱情,现在的和过去的。为什么会有他?为什么要有你?

奥利维死亡的打击对克里斯托夫格外可怕,因为那时他生存的理由已经不声不响地动摇了。人生到了某些年龄,肌体内部会悄悄地发生变化,心灵和肉体都更容易受到外来的打击;精神委靡不振,受到无名惆怅的侵蚀,觉得已经活够了,对过去的成就并不留恋,对前途又看不出什么别的道路可走。到了这种产生危机的年龄,大多数人受到家庭负担的束缚,保证不会出事,但的确也失去了必需的精神自由,不能批判自己,寻找方向,重新创造精力充沛的新生活。多少隐忍的悲哀,多少痛苦的憎恨!……前进吧!前进吧!你必须超越……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对家庭所负的责任,使人像一匹站着打盹的马一样,虽然筋疲力尽,还是继续拉车前进———但一个完全自由的人到了这种空虚的时候,却失去了支持和强迫他前进的动力。他只是根据习惯前进,不知道到哪里去。他的力量分散,意识模糊。在这昏昏沉沉的时刻,如果晴天一声霹雳,打断了他神魂颠倒的进程,那就活该他倒霉!非垮下去不可……

几封从巴黎来的信总算转到了,使克里斯托夫暂时脱离了绝望的麻木状态。信是赛西尔和亚诺太太写来的,给他带来了她们的慰问。可怜的安慰!无用的安慰……谈到痛苦的人并不是受到痛苦的人……信只能给他带来死者声音的回响……他没有写回信的勇气;人家也就不再来信了。在他沮丧期间,他要销声匿迹,无影无踪……痛苦是不公平的:他爱过的人都不再存在了。一连好几个星期,他拼命要起死回生,对死者谈话,给死者写信:

“我的灵魂,我今天没有得到你的消息。你在什么地方?回来吧,回来吧,对我说话,给我写信吧!……”

但是到了晚上,无论他怎样尽心竭力,也不能在梦中和亡友重逢。只要亡友的死还使我们心碎肠断,我们就很难梦到他。一直要等到我们忘了他,他才会在梦中出现。

然而外界的生活点点滴滴渗入了这个心灵的坟墓。克里斯托夫开始能重新听到屋里各种不同的声响,并且不知不觉地开始关心了。他知道几点钟开门、关门,一天开关几次,随着来的人不同,开门的方式也不同。他听得出布劳恩的脚步声,想像得到医生出诊回来,在前厅站住,把帽子和外套挂好,总是那样细心,而且阴阳怪气。如果到了预定时间没有听到习惯了的声响,他就不禁要寻根问底。在餐桌上,他也不由自主地听人谈话了。他听出差不多老是布劳恩一个人说话。妻子只不过是简简单单回答而已。布劳恩并不在乎有没有人对谈;他老是和和气气、唆唆地讲了刚看过的病人,刚听到的闲话。有时,布劳恩说话的当儿,克里斯托夫居然瞧着他;布劳恩可高兴了,他更想方设法要引起他的兴趣。

克里斯托夫也设法重新开始生活……那是多么疲倦!他觉得自己老了,仿佛已经活了天长地久!……早上起来照照镜子,看到自己的身体、姿势,傻里傻气的模样,简直看累了。起床,穿衣,为了什么?……他做出巨大的努力来工作,但这使他恶心。创作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一切皆空?对他说来,音乐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了。只有苦难才能衡量艺术———才能衡量一切———苦难是试金石。只有在苦难中才能看出谁能超越时代,战胜死亡。但是很少人经得起苦难的考验。出人意料的是某些大家信任的人物(一些大家热爱的艺术家,一些终生的朋友)———只是平庸之辈。谁能不随波逐流,力挽狂澜呢?一接触到苦难,世界的美就成空了!

但是苦难心有疲倦的时候,也会松手。克里斯托夫的神经到底放松了。他睡着了,没完没了地睡着了。人家看到他如饥似渴地贪睡,还以为他几辈子没睡够呢。

到底,有一天夜里,他睡得这样熟,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过来。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布劳恩和妻子都出去了。窗子是打开的,灿烂的光辉露出笑颜。克里斯托夫感到放下了压在心上的重担。他站起来,下了楼,到花园里去。狭窄的长方形花园,周围都是高墙,看起来像一座修道院。有几条铺沙的小路,两边是四方的草坪,上面种了普通的花卉;还有一个花棚,上面卷着葡萄藤,开着蔷薇花。一条细细的流水从假山的岩洞里涓涓而出;一棵靠墙的洋槐把芬芳的枝丫伸到隔壁的花园里。在远处耸立着用红色砂岩砌成的古老教堂的钟楼。时间是下午四点。花园已经笼罩在阴影下。只有树顶和教堂古老的塔尖还沐浴在夕阳的斜晖中。克里斯托夫坐在花棚里,背靠着墙,仰面朝天,从纵横交错的葡萄藤和蔷薇花之间望着明朗的天空。他似乎觉得刚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周围是一片寂静,空气也不流动了。在他头上,懒洋洋地垂下了一根蔷薇藤。忽然一下,一朵最美的花萎谢了,雪片似的花瓣在空中飘散。这就像是一个天真烂漫的美好生命消逝了。这样无声无息!……在克里斯托夫心里,这意味着香销魂断。他简直透不过气来;于是双手抱头,呜呜咽咽地哭了……

高塔的钟声响了,从一个教堂到另一个,遥相呼应……克里斯托夫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消逝。等到他抬起头来,钟声已经停止,夕阳已经西下。克里斯托夫受了眼泪的洗礼,精神得到了安慰。他听到不绝如缕的音乐涌上心头,看见一弯新月溜上昏黄的天空。一阵回家的脚步声把他惊醒。他回到楼上房间,用钥匙转两圈把门锁上,然后让音乐像泉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布劳恩叫他吃晚餐,敲门推门,他都不回答。布劳恩着急了,从锁孔里一看,见克里斯托夫半身伏在桌上,在一大堆白纸上写黑字,才放了心。

几个小时之后,克里斯托夫写累了,才下楼来,看见医生在客厅里看书,耐心地等他。他拥抱了医生,请他原谅他来后的生活方式,并且不等布劳恩问,就讲起最近几个星期戏剧性的事件来。他只讲过这一次,而且没有把握布劳恩是不是听懂了,因为克里斯托夫讲得很乱,况且夜已很深,布劳恩虽然好奇,还是累得打瞌睡了。最后———两点钟一响———克里斯托夫见时间太晚,就向主人告辞了。

从这时起,克里斯托夫的生活又重新规划了。他不能老是那样突如其来地激动;他恢复了他的忧伤,但那是正常的忧伤,不会妨碍他的生活。重新生活,非新生不可!他失去了世上最爱的人,受到忧伤侵蚀,时常想到死亡,但还有如此丰富、如此专横的生命力,会忽然出现在他忧伤的言语中,会在他的眼里、嘴里、一举一动之中,发出光芒。但在他生命力的中心有一条蛀虫,使他发出绝望的呼声。那是突然的发作。他很平静,正在读书或是散步时,忽然出现了奥利维的笑容,疲倦而温柔的面孔……那就使他心如刀绞……他摇摇欲坠,用手抚胸,长吁短叹。有一次,他正在弹琴,弹的是贝多芬的曲子,正像从前一样弹得激情满怀……忽然一下,他停住了,扑倒在地上,把头藏在沙发的椅垫里,高声喊道:“我的小朋友!……”最糟糕的是“旧情难忘”的感觉,而他每走一步,总难忘记旧情。他不断看到似曾相识的姿态,听到似曾相识的语言,翻来覆去重复似曾相识的经验。什么都有似曾相识,不出意料之外的。一张面孔使他想起了故人的面孔,会说出———他敢预先肯定———的确说出了那个故人说过的话;类似的生命要经过类似的阶段,碰到类似的障碍,同样搞得筋疲力尽。如果说“没有什么比重新开始单调的爱情更令人厌倦生活”,那么,重新开始单调的生活不是更令人厌倦吗?那真要叫人发疯———克里斯托夫尽量不想,因为如果要活下去,那就只好不想,而他要活下去。真是虚伪得令人痛苦,为了惭愧,甚至为了可怜自己,不能克服潜在的求生本能,只好不承认自己的真面目!明知这样不能得到安慰,偏要给自己编造生活的理由。他骗自己一定要活下去,其实除了自己以外,没人关心他的死活。必要时,他还会编造理由说:是亡友鼓励他活下去的。其实他心里明白,他是借死人的口,说活人自己想说的话。多么可怜啊!……

克里斯托夫又走上了征途;他的脚步似乎恢复了以前的自信;对痛苦,他的内心已经关上了门,对别人,他从来不谈苦;他自己呢,也避免和痛苦单独见面,他显得平静了。

“真正的痛苦,”巴尔扎克说,“是表面上平静、却在深处铺床定居的痛苦,它看起来睡着了,其实却在不断地腐蚀灵魂。”

认识克里斯托夫的人见他来来去去,弹琴作曲,甚至说说笑笑———他现在会笑了!———会感到这个人虽然精力充沛,眼睛里燃烧着生命的火光,但在生命的最深层,却已经有了魂销梦断的残痕。

自从他对生活恢复兴趣之后,他就应该设法维持生活。问题并不是要离开这个城市。瑞士是最安全的避难所;哪里还找得到这样殷勤的主人呢?但是他的自尊心不容许他寄人篱下。虽然布劳恩不肯接受他的钱,但他如果不能教音乐课赚点钱来付膳宿费,他又于心何安呢?然而教课谈何容易!他轻举妄动参加革命的消息已经传开;资产阶级家庭不愿意接受一个危险分子,他至少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因此,也不是个“受欢迎的”人。幸而他在音乐界有了名声,加上布劳恩采取的措施,他到底打开了四五家人的大门,他们不是胆子大点,就是好奇心强,或者为了艺术上赶时髦,要冒充风雅。但是他们并不因此而不加防范,倒在师生之间保持了敬而远之的距离。

布劳恩家的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上午,各人去做各人的事:医生出诊,克里斯托夫教课,布劳恩太太上市场或帮助人。克里斯托夫大约一点钟回来,总比布劳恩早,布劳恩不要人等他吃午餐,于是年轻的主妇和客人先吃。这对客人来说并不愉快,因为他对她并没有好感,也找不到什么话来谈。她当然不会意识不到他的印象,但是积习难改;她既懒得打扮,又不愿伤脑筋,她从不先开口对克里斯托夫说话。她的举动和装束都没有风度,笨拙、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更何况克里斯托夫这样对女性美特别敏感的人。他一想到巴黎女人的绰约风姿,再一看到安娜,心中不由想道:

“她多么难看啊!”

但是这话并不公平;不久,他就注意到了她的头发、双手、嘴巴、眼睛都自有其美———尤其是那难得一见、躲躲闪闪的目光更吸引人。但他对她做出的评语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为了礼貌,他把谈话当做义务,但是很难找到话题;她也帮不了一点忙。有两三回,他试问她的故乡、丈夫和她本人的情况,却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她的回答都是人云亦云;她要装出笑容,越装越不自然,笑是挤出来的,说话听不清楚,每个词都头重脚轻;每句话一说完又接不下去,沉默得令人难堪。克里斯托夫结果尽量少对她讲活,她也觉得如释重负,很感激他。医生一回家,两个人心上的石头才下了地。布劳恩总是脾气好,叫叫嚷嚷,忙忙碌碌,是个普普通通的好人。他能吃能喝,能谈能笑。和他在一起,安娜也能说上两句;但他们两个谈的问题不过是吃了什么菜,什么东西卖什么价钱。有时,布劳恩会笑她参加的慈善事业,牧师的传道说教。那时,她会绷起脸来,不说话,直到吃完了还生闷气。医生讲的往往都是看病的事;他眉飞色舞,不厌其烦地大讲那些令人恶心的病症,把克里斯托夫气得要命。他把餐巾往桌上一扔,站了起来,脸上露出厌恶的怪相,却使医生哈哈大笑。布劳恩立刻不讲了,笑着向他的朋友道歉。但到了下一餐,他又照样讲起来。这些医院里的低级笑话似乎能使面无表情的安娜开心。她闭上的嘴忽然会迸出神经兮兮的粗野笑声。其实,也许她和克里斯托夫一样厌恶这种笑话。

下午,克里斯托夫很少出去教学生。他在医生出诊时,往往同安娜待在家里。但他们并不见面。各人做各自的事。起初,布劳恩请克里斯托夫给他妻子上几次钢琴课,据他说,她还能欣赏音乐。克里斯托夫要安娜弹琴给他听。她虽然没有什么兴趣,却也用不着再三邀请;但她弹得总是没有韵味,非常机械,难以想像地缺乏感情;每个音符都同样用力;没有抑扬顿挫,在翻一页乐谱时,哪怕一个乐句只弹一半,她也冷冰冰地停下来,不慌不忙,再弹下一页的头一个音符。克里斯托夫气得要命,好不容易才压下火气,没有说出粗话来,只好不等曲子弹完,就走出去算了。她却满不在乎,若无其事地一直弹到最后一个音符,并不觉得他这样的不礼貌伤害了她,使她难为情;她甚至没有发现他失礼了。但是他们之间再也不谈音乐问题。有几个下午克里斯托夫出去教课,如果他提前回来,就会发现安娜在练习弹琴,她弹得很执著,但是既无热情,也无兴致,同一个节拍重复四五十遍既不嫌累,也不起劲。当她知道克里斯托夫在家时,却从来不动乐器。她不出外参加宗教活动,就把时间都用在家务上。她缝缝补补,要女佣干这干那;她关心整齐清洁,几乎成了癖好。她丈夫认为她是好妻子,只是有点古怪———“天下女人都是一样。”他说———但是她也像“天下女人一样”老实。关于最后一点克里斯托夫心里有保留意见,觉得这样分析心理未免过于简单;但他又想:这到底是布劳恩的事,与己无关,就不再想了。

晚餐后,三个人待在一起,布劳恩和克里斯托夫谈天,安娜干活。在布劳恩的请求之下,克里斯托夫又同意弹琴了;在面对花园的阴暗客厅里,他一弹就弹到深夜。布劳恩听得出神……有些人热爱他们理解、甚至完全误解的作品,难道我们没见过吗?———其实,他们热爱,正是因为理解错了;如果理解正确,还会热爱吗?———克里斯托夫也不再生气;他一生已经见过多少蠢材啊!但听到布劳恩在不该赞叹的地方居然发出了古怪的赞叹声,他就停止弹琴回到楼上房间去了。布劳恩到底猜到了原因,也就不再发表他的高见。此外,他对音乐的爱好很容易得到满足;专注听音乐不能超过一刻钟,否则就会打瞌睡,或者看报,让克里斯托夫自便。安娜坐在大厅里首,一句话也不说,活计放在膝上,似乎在干活,但瞪着眼睛,双手一动也不动。有时,她曲子听到半中间却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再也不回来了。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克里斯托夫又恢复了精力。布劳恩笨拙而亲热的好心好意,屋子里的清静,有规律的日常生活使人得到的休息,特别丰盛的日耳曼式的饮食,使他结实的身体又得到了恢复。身体的健康虽然还原了,但精神的机制却一直是病态的。再生的精力反倒加重了心灵的混乱,精神没有恢复平衡,就好像船上压舱的重量不够,一有风浪就会颠簸一样。

他的孤独感很深,和布劳恩没有精神上的亲切交流,和安娜的关系几乎只限于早晚打个招呼。学生对他更采取了敌视的态度,因为他隐瞒不住他的观点,认为学生根本不是学音乐的材料。他不认识别人。这也不能怪他,自奥利维死后,他就深居简出,别人对他敬而远之。

他住的那个老城人很聪明,能力很强,有贵族的傲气,各人闭关自守, 自满自足。他们是资产阶级中的贵族,对工作,对高级的文化都有兴趣,但是狭隘,对宗教虔信,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和全城都高人一等,喜欢全家离群索居。古老的家族有许多分支。每一家都有接待亲属的日子。其余的时间就不大开门。这些实力雄厚的家族有百年积累的财富,但是用不着宣扬自己。他们互相知根知底,这就够了;外人的意见无关紧要。有些百万富翁穿得和小市民没有差别,津津有味地说着家乡的土话,天天自觉上班,一生都不改变,即使到了最勤劳的人也要退休的年龄,他们也不退下来。他们的妻子以治家有方而自豪。女儿出嫁不给嫁妆。富豪都要子女像自己一样辛辛苦苦地去挣他们的家业。日常生活过得非常俭朴。但他们巨大的财产有一个高尚的用途,那就是收藏艺术品,捐献给画廊,给社会慈善机关;他们不断地把巨额的款项,几乎总是隐姓埋名地捐给慈善事业基金会,或给博物馆增加珍品。这样伟大而可笑的胸怀是属于另外一个时代的。他们这个小天地似乎不知道外面还另有天地———其实他们是知道的,因为他们要做生意,要扩大关系,要儿子去远方长期游学———对他们来说,伟大的名声,外国的名人,都要得到他们承认,受到他们欢迎,才能算数———他们对自己也执行严格的纪律。他们互相支持,互相监督,结果产生了一种集体意识,掩盖了个人的分歧———在宗教意识一致与道德观念一致的掩盖下,个性强的个体消失了。大家都参加宗教仪式,大家都有信仰。没有人敢怀疑,即使有也不敢承认。不可能了解他们内心深处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门关得很紧,不让外人看见,尤其是因为他们知道受到严密监视的包围,而且每个人都自认为有权看透别人的内心。据说甚至已经离开家乡、自以为摆脱了拘束的人———只要一踏上故土,就会被本地的传统、习俗、风气紧紧抓住,即使最不信教的人也不得不立刻参加仪式,信仰宗教。在他们看来,没有信仰是违反天性的。没有信仰的是下等人,没有教养。不能容许他们小天地中的人逃避宗教义务。谁不参加宗教仪式就是自居化外,不再受本阶级接待。

这种纪律的压力还显得不够。这些人觉得阶级的联系还不够密切。于是在大团体的内部又组织了许许多多小团体,好把他们完全束缚起来。小团体一算有好几百个,数目每年都在增加。团体名目繁多:慈善事业的,宗教兼商业的,艺术的,科学的,唱歌的,音乐的,思想修养的,锻炼身体的,为团结而团结的,为共同娱乐而组织的;还有街坊联谊会,同业公会;还有地位相当、财产相等、体重相近、名字相同的人也组织了各种小团体。据说有人想组织一个无团体者联合会,但找来找去,还凑不足十二个人。

在城市、阶级、团体三重紧身衣的束缚之下,一个人的心灵就给丝线绑住了。暗中的约束抑制了人的性格。大多数人是从小就习惯了的———已经有几个世纪了;他们认为约束是正当的;如果不穿紧身衣反倒是不正当、不成话了。看到他们满意的笑容,谁也猜想不到他们会有什么不方便。但人的天性却受不了,要报复。隔不了多久,就会出现个性倔强的反抗者,一个生命力强的艺术家或者不受拘束的思想家,他们毫不客气地挣脱锁链,给当地的卫道士制造麻烦。卫道士很聪明,如果他们不能把造反派扼杀在摇篮里,或者不能在战斗中占上风,他们从来不会坚决要战斗———搞得不好反会爆出丑闻———他们就进行笼络。画家么?把他们送进美术馆;思想家么?那就送进图书馆。造反派声嘶力竭地说些骇人听闻的攻击言论,他们假装没有听见。他大声疾呼要独立自主也没有用,他们使他同流合污。就是这样,反抗的毒素消失了作用。这叫做因势利导疗法———但是这种情况很少见,大多数反抗都来不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一潭死水的家族封锁了不足为外人道的悲剧。往往有个家族成员不声不响,不明不白地跳了河。或者有人无缘无故半年足不出户,或者把妻子送进了疗养院,好医治精神病。大家谈起这些事来随随便便,仿佛这是自然的事;心平气和是当地人的特点,即使面对痛苦或死亡,他们也无动于衷。

这个坚不可摧的资产阶级对自己人很严,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人的价值,对其他人比较宽,因为他们认为外人的价值不高。对于住在本地的外国人,像克里斯托夫,德国的教授,政治避难者,他们甚至表现得更加宽大;因为他们之间没有利害关系。再说,他们尊重智慧。先进的思想不会使他们惊慌不安,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后代不会受到影响。他们对待外宾和和气气,冷冷淡淡,保持距离。

克里斯托夫用不着人家多说。他的感觉非常敏锐,只要一碰就会颤抖,他的内心暴露在外,非常容易随时随地看到自私自利、冷漠无情,所以只好退缩回去。

此外,请布劳恩看病的人,和他妻子来往的小圈子,都属于新教中最严格的一派。克里斯托夫受到他们双重的歧视,因为他出身于旧教家庭,而事实上他已经不信教了。在他这一方面看来,他又觉得许多事都和他格格不入。他虽然不再信教,但身上还有旧教一百年遗留下来的印痕:三分理性,七分诗意,醉心于大自然,懒得去解释或理解,只管爱或者不爱;习惯于思想感情和道德上的自由,这是他在巴黎耳濡目染不知不觉的收获。因此,他不可避免地要和这个虔诚信教的小团体发生冲突,他们夸张地显示了加尔文主义的缺点,那是一种宗教上的理性主义,剪断了信仰的翅膀,如何能在深渊上空飞翔?这种主义和所有的神秘主义一样,是从先验论出发的,所以引起了争议;这已经不是诗,也不是散文,而是散文化的诗。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骄傲,对理性———对他们的理性———绝对信仰,而这是危险的。他们可以不信上帝不信灵魂不灭,但不能不信理性,就像旧教徒信仰教皇,拜物教徒崇拜偶像一样。他们甚至没有想到这是可以争议的。生活实践和理性有矛盾也不管用,他们宁可否定生活。他们不懂心理分析,不懂天性,潜伏的力量,生活的根源,大地的精神。他们生拼硬造了一些幼稚的、简单化的、机械化的生活和生命。他们中间的一些人有学问,讲实际;他们读书多,见识广。但他们所读的,所见的,都不是事实的真相,而是抽象的归纳。他们贫血少肉,只有高尚的道德品质,却没有足够的人情味,这是他们最大的罪过。他们的心地纯洁,往往是真实的,高尚而且天真,有时却是喜剧性的,但不幸的是,在某些情况下,却变成悲剧性的了:纯洁使他们面对别人的冷漠、生硬、不动声色、不通人性毫不生气,稳如大山,令人吃惊。他们有什么可以犹豫不决的呢?难道真理、权利、道德不是在他们那一边吗?难道他们没有得到神圣的理性直接的启发吗?理性是无情的太阳;它发光,但使人眼花。在这干巴巴的光明中没有水汽,没有阴影,心灵的花朵会枯萎,血液会被吸干。

然而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什么东西对克里斯托夫说来是没有意义的,那就是理性。在他看来,理性的太阳照亮的只是无底深渊周围的悬崖峭壁,却没有照亮走出深渊的道路,甚至没有照出深渊到底有多深。

至于艺术界,克里斯托夫没有多少机会,更没有愿望去和他们打交道。一般说来,当地的音乐家是老实的保守派,不是新舒曼派就是勃拉姆斯派的,克里斯托夫从前和他们交过锋。但有两个人是例外:一个是风琴师克拉勃,他开的甜食店很出名,是个好人,好音乐家,用他一个同乡的话来说,“如果他骑的飞马不是草料喂得太多的话”,他可以飞得更高———另外一个是年轻的犹太作曲家,有独特的才能,旺盛的精力,但有点乱,他卖瑞士的土产:木刻的山间别墅,伯尔尼的熊———瑞士的象征。这两个比别人更有独立性,当然是因为他们不把艺术当职业,他们本应该更容易接近克里斯托夫;若在别的时候,克里斯托夫也会有兴趣认识他们;但在人生的这个阶段,他对艺术、对人的兴趣都减弱了;他感到他和别人的差异多于他们的共性。

他惟一的朋友,可以吐露思想的知己,只有流过古城的那条河———也就是在北方滋润了故乡的那条莱茵河。在河畔,克里斯托夫可以回忆起童年的梦想……但在他为亡友而哀伤的日子,梦想也像莱茵河一样染上了阴沉沉的色调。在白日将尽时,他靠在堤岸的矮墙上,瞧着汹涌澎湃的大河,像是一片溶液,沉重,浑浊,匆忙,流个不停,仿佛是巨大的深色匹练,成千上万条小溪流水绞在一起,奔腾咆哮,时隐时现的漩涡,就像头脑发烧时看到的幻象,永远是刚刚成形,又永远消失了。在朦朦胧胧的河流上,像棺木似的漂浮着渡船的鬼影,但却没有一个人的形体。夜色越来越浓了,河流成了铜流。岸上的灯光照在漆黑一团的铜甲上,使铜甲也发射出阴光:有煤气灯昏黄的光,电灯像月色一样惨白的光,房屋窗后的蜡烛发出血红的光。河水潺潺声流入了黑暗,永远不息的潺潺声这样单调,使大河显得比大海还更凄凉……

克里斯托夫吸入了这死亡与苦闷的单调声,待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他才走开,爬上陡峭的小路,踏着中间磨凹了的红色台阶回去;他身心疲惫,就靠着广场上的铁栏杆,广场已经空无一人,后面的教堂沉浸在黑暗中,只有高处的街灯照得砌在墙边的栏杆闪烁发亮……

他不再明白人为什么而活。回想起他亲眼看到的斗争,他辛酸地佩服为信念而身体力行的人类。正面和反面的思想,运动和反动相继而来———民主制,贵族制,社会主义,个人主义,浪漫主义,古典主义;进步,传统———就是这样此起彼伏,没完没了。每一代新人都闹得热火朝天,和前人一样劲头十足,以为自己是惟一到达顶峰的人,并用檑木滚石把前人推下山去;他们手舞足蹈,大声疾呼,把权力和荣誉都归于自己;但是不到十年,他们又给新的胜利者用檑木滚石推下山去,烟消火灭了。现在又该轮到谁呢?……

音乐上的创作已经不能给克里斯托夫做避难所;作曲总是断断续续,杂乱无章,漫无目标的。写作吗?为谁写作呢?为人类吗?他愤世嫉俗的尖刻情绪正在发作。为自己吗?他感到艺术的空虚,不能填补死亡造成的空缺。只有他盲目的生命力偶尔用粗暴的翅膀支持他,筋疲力尽,又一蹶不振了。他是在暗中咆哮的乌云。奥利维一死,他觉得一切皆空———一切。他拼命反对他过去生活中的一切,反对他以为和其他人共有过的思想感情。他现在觉得他过去是幻想的玩具,社会生活的基础是一大误会,而误会的根源来自语言……你以为你能和别人交流思想吗?其实你们之间只有语言文字的关系。你说的和听的都是字;但没有一个字在两张嘴里有同样的意思。这还不算什么,没有一个字,连一个也没有,会有生活中的全部意义。语言文字超过了生活现实。你口里说爱和恨……其实生活中既没有爱,也没有恨,既无朋友,也无敌人,既无信心,也无热情,既没有好,也没有歹。只有从死了几百年的太阳里落下来的回光返照……朋友么?那只是有些人口头上的名词!……事实已经黯然无光了!他们的友谊算什么?在一般人看来,什么是友谊?一个自命为朋友的人,一生中用了几分钟黯淡的时间来想念自己的朋友?他为朋友牺牲了什么?不用说必需的时间,就是多余的、懒散的、苦恼的时间,又牺牲了多少?我为奥利维牺牲了什么?———因为克里斯托夫并不把自己当做例外,在他认为一切皆空时,只不包括奥利维一个人———艺术也并不比爱情更真实。它在人生中到底占了什么地位?那些说自己热爱艺术的人是怎么热爱的?……人的感情肤浅得难以想像。除了传种的本能———那是万物共有、主宰世界的力量———以外,感情只剩下了一堆灰烬。大多数人都生命力不足,不能整个投入热情中去。他们精打细算,谨慎到了吝啬的地步。他们做什么事都只肯出一点力,不肯全力以赴。一个毫不计较地献身于任何事,受任何苦,爱就全心全意爱,恨就全心全意恨的人,那是一个奇迹,是全世界难找到的伟人。热情也和天才一样是个奇迹。这等于说热情并不存在!……

克里斯托夫就这样想;人生却在准备证明他想错了。奇迹到处都有,就像两块石头一撞就会迸出火花一样。我们猜想不到魔鬼就睡在我们心里……

“……说话声音要轻!莫把魔鬼惊醒!……”

一天晚上,克里斯托夫随兴所至弹起琴来,安娜就站起来走了出去,克里斯托夫弹琴时,她总是这样的。似乎音乐使她感到厌烦。克里斯托夫已经不把这放在心上,也不在乎她怎么想。他接着弹他的;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要把他弹的记下来,立刻停止弹琴,跑到他房里去拿他所需要的纸。他打开隔壁房间的门,一头撞进黑暗之中,不料在门口猛然撞到了一个僵硬笔直地站着的人。那是安娜……这突然而来的撞击吓得少妇叫了一声。克里斯托夫惟恐撞痛了她,就着急地握住她的双手。手是冰冷的。她似乎在发抖———大概是吃了一惊吧?她含糊地解释说:

“我在餐厅里找……”

他没听见她找什么?也许她根本没有说。他只觉得奇怪:没有灯怎能找东西?但他已经习惯于安娜的怪脾气,所以也不在意。

一个小时以后,他又回到了小客厅,和布劳恩夫妇共度这晚上的时光。他坐在桌子前,在灯下写作。安娜坐在右边,在桌子的另一头,缝缝补补,埋头干活。在他们后面,布劳恩坐在壁炉旁边的矮椅子上看杂志。三个人都不说话。只断断续续地听见雨点沙啦沙啦地落在花园的沙路上。克里斯托夫怕打搅,身子转过去四分之三,背对着安娜。在他对面墙上挂了一面镜子,镜子里看得见桌子、灯,和埋头工作的两张脸。克里斯托夫仿佛感到安娜在看他。他起初并不在意;但老想到这件事真讨厌,他就抬起头来看看镜子,果然看见……她的确在瞧他。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啊!他也愣住了,就屏住气,在镜子里看她。她不知道他在观察。灯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向来严肃而沉默的表情显得凝聚,更粗野了。她的眼睛———这双看不透的、不相识的眼睛———正盯着他:眼色是暗蓝的,眼珠很大,眼光既热烈又冷酷;盯住他的眼睛仿佛在搜索他的心,带着一股虽不出声、却不放松的热情。这是她的眼睛吗?难道这可能是她的眼睛?他看是的,但他不信。他当真看到了吗?他忽然转过身来……那双眼睛低下去了。他设法要和她交谈,要勉强她抬起头来正面看他。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孔答话了,但还低头干活,眼睛依然深藏在淡蓝的眼皮和又短又密的睫毛构成的看不透的阴暗里。如果克里斯托夫不是自信亲眼目睹的话,他真会怀疑自己又上了幻想的当。但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然而,他的精神又集中起来工作了,他对安娜并不太感兴趣,这个奇怪的印象也就不会长久缠住他。

一个星期之后,他在试弹一支新作的歌曲。布劳恩也有个怪脾气,喜欢摆摆丈夫的派头,逗逗妻子,要让她唱唱歌或弹弹琴,这个晚上,一定要她表演。平时,安娜只干巴巴地说声不行;然后,不管丈夫是要求,恳请,还是逗弄,她都懒得回答,只是咬紧嘴唇,仿佛没听见。这一次,使布劳恩和克里斯托夫大出意外,她居然收拾好活计,站了起来,向着钢琴走去。这支新歌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她却唱了起来。这真像个奇迹———简直就是奇迹。她的声音深沉,一点也不像她平时那样沙哑、模糊。第一个音符开始,她就唱得既稳又准,一点也不困难,一点也不费力,使乐句显得有气魄,既动人,又纯洁;她自己也升华到了热情洋溢的状态,连克里斯托夫都震颤了,因为在他听来,她唱出了他内心的声音。在她唱的时候,他 目瞪口呆地瞧着她,这一回他才头一次看出了她的真面目。他看见她蒙的眼睛里燃烧着野性的火光,热情奔放的大嘴镶着轮廓鲜明的嘴唇,放纵欲望的笑容显得有点沉重残忍,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齿,一只健美的手放在琴谱架子上,结实的身体受到了衣着的束缚,因为生活太简朴而消瘦了,但还是看得出青春的活力,匀称的体形。

她唱后又去坐着,手放在膝上。布劳恩说了句好话,但嫌她唱得不温柔。克里斯托夫没说什么。他瞧着她。她知道,茫然笑了。那天晚上,他们之间是无声胜有声。她明白刚才超越了自己,也许是第一次实现了“自我”。但她并不明白是怎么搞的。

从这一天起,克里斯托夫开始注意观察安娜。她又恢复了沉默寡言、冷漠无情、拼命干活的状态,使她丈夫恼火。其实,她是要麻痹动荡不安的天性,消除隐约出现的念头。克里斯托夫枉然想摸她的底,他在她身上看到的只不过是当初那个拘谨的小市民。有时,她什么事也不做,瞪着眼睛出神。离开她时,她是这样,一刻钟后看到她时,还是这样,她一动也不动。她的丈夫问她在想什么,她才从迷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微微一笑,说她什么也不想。而她说的倒是实话。

没有什么情况能够使她心慌意乱,失去镇静。一天她正在梳妆,酒精灯爆炸了。突然一下,安娜被火围住。女仆赶快跑开,高声呼救。布劳恩也慌了手脚,叫得像是他烧伤了。安娜撕开了寝衣的搭扣,把着了火的裙子从下身脱掉,踩在脚下。克里斯托夫糊里糊涂抓了一个水瓶,慌慌张张跑来,看见安娜只穿了一条衬裙,光着胳膊,站在椅子上,不慌不忙地用两只手去扑灭窗帘上的火。她烧伤了,但是不说,仿佛只怪人家看见她赤身露体似的。她脸红了,很不自然地用两条胳膊遮住肩头,露出有失尊严的神气,走到隔壁房间里去。克里斯托夫佩服她的泰然自若,但说不出她的镇静是表示勇敢呢,还是感觉迟钝呢?他倒倾向于是麻木不仁。实际上,这个女人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克里斯托夫怀疑她根本没有感情。

等到他亲眼目睹了另外一件事,他更觉得他的怀疑不错。安娜有一条黑色的小狗,眼睛既伶俐又驯良,成了全家的宠儿。布劳恩喜欢它。克里斯托夫关在房里要工作时,往往把它带去,把门一关,却不工作,反倒同它玩起来了。他出门时,它在门口等他,跟着他寸步不离;因为他散步要有一个伴。它在他前面跑,四条小腿不擦地跑得像飞一般。它跑跑停停,因为跑得快而得意洋洋;它瞧瞧他,并且挺起胸来。它要炫耀自己,会对一块木头狂吠;但一看见远处有条狗,它就赶快退了回来,战战兢兢地躲在克里斯托夫的两腿之间。克里斯托夫笑它,也喜欢它。自从他不和人往来之后,倒觉得和动物更亲近,感到它们可怜。这些可怜的小动物,只要你对它们好,它们就会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信任你!你绝对掌握了它们的生死大权,如果要虐待这些完全信任你的弱小动物,那真是滥用权力,令人厌恶。

可爱的小黑狗虽然对大家都亲热,但还是特别喜欢安娜。安娜并没有做什么事来赢得它的喜爱,只是高兴抚摸它,让它蹲在膝上,喂它吃东西,总而言之,女主人的喜爱充其量不过如此。有一天,小黑狗不小心被压在汽车轮子底下。它几乎是在主人眼前给压倒的。那时它还没死,叫得很惨。布劳恩连帽子也来不及戴,就跑了出去,抱起这血淋淋的小动物,至少要尽力减轻它的痛苦。安娜过来看了一眼,连腰也没有弯下,就露出厌恶的神气走开了。布劳恩眼睛里含着泪水,无可奈何地看着小生命垂死挣扎。克里斯托夫捏紧了拳头,在花园里大步走着。他听见安娜平静地吩咐女仆做事,就问她:

“难道你不难过?”

她答道:

“谁也救不了它,是不是?那还不如不想反倒好些。”

他不禁恨起安娜来了;然后一想,觉得她的回答荒唐,倒笑了起来。他自言自语说:安娜有什么秘诀,可以不去想难过的事,如果能告诉他倒也好了;又说:那些侥幸没有感情的人,生活反倒容易过啊。他想到万一布劳恩死了,安娜也不会太难过的,于是他又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没有结婚。单身的生活在他看来并不那么难过;习惯的锁链把你的一生和一个恨你的人结合在一起,或者(更坏的是!)和一个不在乎你的人结合,那才真要了命。肯定地说,这个女人谁也不爱。虔诚信教使她的心干枯了。

十月底的一天,她使克里斯托夫大吃一惊———他们围桌而坐。克里斯托夫和布劳恩在谈一件轰动全城的情杀案。在乡下有两个意大利姑娘,是两姊妹,都爱上了同一个男人。两个人都不愿舍己为人,就用抽签的办法来决定哪一个让位。失败者应该跳莱茵河自杀。但抽签后,不走运的那一个却不急于执行决定。另外一个见她这样背信弃义,甚至动了刀子;忽然一下,风向转了;两姊妹哭着互相拥抱,发誓说两个人谁也少不了谁;然而她们又都不肯让步,分享一个情人,于是决定把他杀死。说到做到。一天夜里,两个多情少女把她们的情郎叫到房里来,情郎左右逢源,得意洋洋;不料她们一个热情地用胳膊把他抱住,另一个也热情地用刀子捅他的背。人家听见他的喊叫,跑来把他可怜兮兮地从两个情人的怀抱里拉了出来,并且逮捕了两姊妹。她们抗议说:这不关别人的事,只和她们两人有关,既然她们同意这样解决自己的问题,别人是无权过问的。那个受害的情郎几乎也同意她们的理由;但是法律不肯容情。而布劳恩也不理解。

“她们疯了,”他说,“疯得该绑起来!一定要把她们关进疯人院去……我可以理解为爱情而自杀的人。我甚至可以理解受了情人欺骗而要杀他或她的人……这就是说,我并不原谅这种人;只认为这是遗传野性的余毒;这是野蛮的,但还合乎逻辑,因为你会杀死使你痛苦的人。但要杀死一个你爱的人,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仅仅是因为别人也爱他,这不是发了疯吗?……你能不能理解,克里斯托夫?”

“哼!”克里斯托夫说,“不理解的事多着呢。爱情就是不合理性。”

安娜一直没有做声,仿佛根本没听,这时却抬起头来,用平静的声音说:

“没有什么不合理性。这是很自然的。一个人在爱的时候,总怕别人抢去,所以损害情人也在所不惜。”

布劳恩瞧瞧他的妻子,发起愣来,他敲敲桌子,两臂交叉,说道:

“你这条鱼是哪里犯错误来的?……怎么!用得着你多嘴吗?真见鬼!你知道什么?”

安娜脸有点红了,就不再开口。布劳恩接着说:

“一个人在爱的时候,会损害他爱的人吗?……真是胡说八道,奇谈怪论!损害自己爱的人,就是损害自己……然而,和你说的相反,一个人在爱的时候,感情自然会为情人做好事,因为他为你做了好事,你会疼爱他,保护他,对他好,对一切都好。爱就是人间的乐园。”

安娜眼睛盯着黑暗的地方,让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只是摇摇头,冷冷地说了句:

“一个人在爱的时候,心眼并不好。”

克里斯托夫不敢再经受这种考验,他不再听安娜唱歌了。他怕……幻想破灭就是别的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安娜也有同样的害怕。他一开始弹琴,她就避免留在客厅里。

但十一月的一天晚上,他在炉边读书,看见安娜坐在那里,活计放在膝上,又沉浸在幻想中了。她茫然望着空中,而克里斯托夫却以为在她眼中又看到了那天晚上热情闪烁的异光。他就把书关上。她感到了他的眼神,又干起活来。在低垂的眼皮底下,她什么都看得见。他站起来说:

“来吧。”

她瞪着眼睛看他,眼里还漂浮着犹疑不安,明白之后,就跟着他走了。

“你们到哪里去?”布劳恩问道。

“去弹琴。”克里斯托夫答道。

他弹。她唱。他立刻又发现了她像头一次那样热情奔放,平步青云,一下就进入了英雄世界,仿佛那本来就是她的气概。他继续做他的试验,又弹了第二支曲子,接着,还弹了更高昂的第三支,把幽禁在她心中的热情都释放出来,飞到九霄云外,自己也飞到九天之上;然后,他忽然停下,眼睛盯着眼睛问她:

“你到底是什么人?”

安娜回答:

“我不知道。”

他唐突地问:

“你身上有什么东西教你这样唱的?”

她答:

“只有你教我唱的东西。”

“是吗?那好,我的歌总算没有找错喉咙。我正怀疑是我作的歌还是你作的呢?你,你是怎么想到这些东西的?”

“我也不知道。我以为一个人唱歌的时候就不再是自己了。”

“我呢,我倒以为只有这时你才是真正的你。”

他们不说话了。她因为出了汗,脸上有点润湿。她的胸脯不声不响,一起一伏。她眼睛盯着烛光,机械地用手指刮掉烛台边上的蜡。他瞧着她,随便按了几下琴键。他们感到拘束,勉强说了几句话,语气不太自然,还想敷衍几句,却实在说不下去,因为他们不敢深谈……

第二天,他们几乎没有谈话,只是偷偷地互相看一眼,两个人心里都有点害怕。但是他们已经养成了晚上在一起弹琴唱歌的习惯。不久,甚至下午也唱了,而且每天时间越拉越长。一听音乐,她就热情附体,不可思议地从头到脚都燃烧起来,这个虔诚信教的普通少妇在唱歌时变成了一个不可抗拒的爱神,变成了一切狂热心灵的化身。

布劳恩惊讶地发现安娜忽然唱歌入了迷,但却懒得寻根问底,以为这不过是女人心血来潮而已;他自己也旁听这个小小的音乐会,摇头晃脑地打拍子,发表他的意见,觉得非常幸福。其实他更喜欢柔和的音乐,认为这样浪费力气未免太划不来。克里斯托夫在这种气氛中闻到了危险的气息;但他已经晕头转向,刚经过的这场危机削弱了他,使他失去了抵抗力,意识不到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愿知道安娜在想什么。一天下午,她热情洋溢、如醉似狂地唱了一半,忽然停下,也不解释,就走了出去。克里斯托夫等她,她没回来。半小时后,他走过安娜门前的过道,从半开的房门中看到安娜在屋子里祈祷,阴沉沉,冷冰冰的。

然而,一点点,很少一点点信任感渐渐渗入了他们心中。他设法要她谈她的过去;她说的只是平淡无奇的琐事;好不容易他才一点一滴地了解到了一些详细情况。加上布劳恩人老实,说话容易漏嘴,他才隐隐约约看到了她这一生不愿告人的秘密。

她是在本地出生的,姓桑弗尔,名字叫安娜·桑弗尔。她父亲玛丁·桑弗尔是个百万富翁,家庭世代经商,社会地位所感到的骄傲,宗教信仰的严格要求,在他家是根深蒂固的。他有冒险精神,像很多同乡一样,在遥远的地方度过了不少年月,到过东方、南美,甚至大胆冒险去了亚洲中部;驱使他的动力既是家族的商业利益,又是对科学的爱好,也是他个人的乐趣。在世界上转了一圈之后,他像滚动的石头一样非但没有长出青苔,反而把古老的成见都像石头上原有的青苔一样磨掉了。结果,回到本地,他性子急,又固执,不顾家里人的强烈反对,竟娶了附近一个乡下人名声不好的女儿,而且是先做情妇后结婚的。结婚是他保住这个漂亮姑娘的惟一办法,他对她已经是难舍难分了。家族要行使否决权也没有用,只好把这个不承认家族神圣权利的叛逆拒之门外。当地算得上是重要的人物,对有关道德的集体尊严,按照习惯是团结一致的,于是对这两个恬不知耻的人采取了一致行动。冒险家吃一亏长一智,恍然大悟,要反抗宗派主义的偏见,在基督教国家和在大喇嘛教的国家是一样危险的。他又不够坚强,不能置公共舆论于不顾。他已经动用了大部分家产,却在哪里也找不到工作,大家都对他关上了门。全城人对他毫不留情,他又气又羞,精疲力竭。他的身体因为放荡过度而消耗殆尽,加上火气攻心,再也支持不住。结婚五个月后,他死于中风症。他的妻子是个好人,但是软弱,没有头脑,结婚之后没有一天不哭,丈夫死后四个月,她也在产床上去世了,却把可怜的小安娜留在她永远离开了的人世。

玛丁的母亲还活着。但她一点也不原谅,甚至不原谅临死的儿子,也不原谅她不承认的媳妇。但等到媳妇死后———老天的报应使她消了一口气———她就把孩子带回来抚养。这位老奶奶是个虔诚而狭隘的信徒,有钱但不肯花,在老城一条阴暗的街上开了家绸缎铺。她对待儿子的女儿,与其说是孙女,不如说是发善心收养的孤儿,所以把她当做半个卖身投靠的丫头。然而,她使孩子受到的教育却是小心在意的,对她严格得到了不放心的地步;似乎认为父母有罪,孩子也有罪,所以拼命要她为父母赎罪似的。她不许孩子有一点娱乐;孩子自然的动作、言语,甚至思想,都被当成罪恶而要受到惩罚。她杀死了这条年轻生命中的一切欢乐。安娜从小就习惯于教堂里的烦闷,但不敢说出来;她在那里看到地狱的恐怖,孩子的眼睛在忧郁的眼皮下每个星期天都在老教堂门口看到不正派的、扭曲了的塑像,两腿之间烈火熊熊,腿上和腰间爬着蛇和蛤蟆。她习惯于压抑天性,对自己说谎。一到能够帮奶奶做事的年龄,她就从早到晚都在阴暗的铺子里干活。她也养成了和周围的人同样的习惯,做事按部就班,闷闷不乐地节省,损己不利人地刻苦,厌倦得对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瞧不起的态度,阴郁寡欢的人生观,这些全是勉强信教的自然结果。她专心一意地信教,连老奶奶都觉得过分了;她斋戒、苦行都过了头;有一段时间,她居然穿上带针的紧身衣,只要她一动,针就会刺进肉里去。人家看见她脸发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一直等她晕倒了,才把医生请来。她不肯让医生检查———宁死也不愿在男人面前脱掉衣服———但承认了是针刺的结果,把医生气得火冒三丈,她才答应以后不再干了。奶奶为了稳当起见,从此总要检查她的衣着。安娜这样折磨自己,但并没有感到人家所说的那种神秘的快乐;她不知道那是需要想像力的,而她偏偏不懂男女圣徒苦行的诗意。她的虔诚是忧郁的,不是精神上而是物质上的。在她折磨自己的时候,并不是为了期待来世的幸福,而是因为难以忍受的苦恼翻来覆去地折磨她,只有疯狂地虐待自己才能勉强得到苦中之乐。说起来奇怪得令人难以相信,这颗像老奶奶一样冷酷无情的心,居然对音乐打开了大门,令人莫测高深。但对其他艺术她却大门紧闭;她几乎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一幅图画;似乎对造型美毫无感觉,因为她既冷漠又骄傲,所以缺乏风趣;一个美丽的人体在她心中只能引起赤裸裸一丝不挂的念头,这就是说,像托尔斯泰谈到农民一样感到厌恶;这种厌恶在安娜身上更加强烈,因为她模模糊糊地看出,在她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时,感到听不见的欲望刺激,远远多于不出声的审美印象。她既没有想到自己的美,也没想到压制自己本能的力量;或者不如说,她并不愿想到因为她习惯于对自己说谎,结果却真骗了自己。

布劳恩是在一次结婚喜筵上见到她的,她去参加宴会是非常难得的事,因为她的出身问题一直使她名声不好,很少有人请她赴宴。那时她二十二岁。布劳恩注意到了她。并不是她设法要人注意。在餐桌上,她坐在布劳恩旁边,绷紧了脸,衣服绑在身上,很少开口说话。但布劳恩却不停地对她说话,这就是说,在宴席上他一个人喋喋不休,回来后还余兴未尽。他看人并不深入,但却觉得邻座的姑娘单纯老实,心平气和,非常懂事;他还喜欢她健康的身体,看来一定善于操持家务。他就去拜访老奶奶,下次来又提出亲事,老奶奶答应了,但是没有嫁资。桑弗尔老太太把她的全部财产都捐给了本城,以振兴商业。

在任何时候,这个年轻女人对丈夫都没有爱情;在她看来,良家妇女似乎不该有爱情的念头,而该把爱看成罪恶,避之惟恐不及。但她知道布劳恩的好意是多么难得,虽然她没有说出口,心里是感激他娶了她的,因为他不在乎她不清白的家世。此外,她非常尊重婚姻的道德。自从他们结合七年以来,没有什么事来扰乱家庭的安宁。两口子在一起生活,虽不互相了解,却也没有什么担心;在大家眼里,他们是一对模范夫妻。他们很少一同出门。找布劳恩看病的人相当多,但医生没法要人家接受他的妻子。她不讨人喜欢;而她出身的污点也不容易完全洗刷干净。安娜那一方面并没有做出什么努力来使人家接受她。她小时候受够了轻视,受够了气,也积怨难消。再说,她在人面前总觉得不自在,并不会怪别人把她忘了。丈夫的利益需要她拜访或接见不得不拜访的人。这些女客人是些爱打听、喜欢说坏话的小市民。安娜不喜欢听她们说长道短,也不肯费力去掩饰她的漠不关心。这是不可原谅的事。因此,客人越来越少,安娜也越来越孤独。这正是她巴不得的情况:不再有什么事来打扰她,她可以反复做她的梦,沉醉在肉体朦朦胧胧的嗡嗡声中。

几个星期以来,安娜似乎病了,脸颊凹了下去。她避开克里斯托夫和布劳恩,白天只待在卧房里,沉浸在思想中;人家和她说话,她也不答。布劳恩平时不太受女人任性的影响。他还向克里斯托夫解释。几乎像所有注定了要受女人骗的男人一样,他自以为很了解女人。的确,他相当了解她们,但他的一知半解无济于事。他知道她们往往脾气一发作,就一味胡思乱想,怎么也不说话,心里不怀好意;他觉得那时只好让她们去,不必去搞明白,尤其是不要深入到危险区,那就是她们的精神沉浸在里面的潜意识世界。然而他还是开始担心安娜的健康。他认为她消瘦的原因是她的生活方式有问题,她老关在家里,从来不去城外,甚至不出家门。他要她去外面走走。但又没有工夫陪她:星期天,她要忙着尽宗教义务,其他日子,他又要忙于看病。至于克里斯托夫,他避免同她一起出去。有一两回,他们同在附近走走,只走到城门口,就感到无聊得要死,一句话也说不出,舌头要失业了。对于安娜,大自然似乎并不存在;她什么也没看见;田野对她只不过是草和石头;她的感觉冻结了。克里斯托夫设法要她欣赏一片美丽的景色。她瞧了瞧,冷冰冰地微微一笑,勉强要讨好似的说:

“哦!是的,这很神秘……”

她说话的口气就像在说:

“今天太阳很好。”

克里斯托夫气得连指甲都掐进巴掌里去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问她;她要出去,他就找个借口留在家里。

其实,安娜对大自然并不是没有感觉。不过她不喜欢大家异口同声赞美的风景,她看不出那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她喜欢乡下,不管哪一个———只要有土地和空气就行。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喜欢,就像她察觉不到其他强烈的感情一样;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人自然更察觉不到。

布劳恩说了又说,要他的妻子到郊外去玩一天。她怕麻烦,就答应了,免得他纠缠。郊游安排在星期天。医生高兴得像个孩子,偏偏在出发前的片刻,来了一个急诊病人。只好让克里斯托夫陪安娜去。

冬天没有下雪,天气很好,空气纯净寒冷,太阳很大,天空是蔚蓝的,北风却吹得人冰凉。他们上了郊区的小火车,向着遥远的光环一般绕着市区的一带青山开去。他们的车厢里挤满了人;他们给人群分开了。两个人都不说话。安娜显得阴沉沉的:头一天晚上,她忽然出乎布劳恩意料,说第二天不去做礼拜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去礼拜堂。是不是表示反抗呢?……谁说得出她内心的斗争?她瞪着面前的长凳,脸色苍白……

他们下了火车。在开始走的时候,两个人带有敌意的冷淡态度一点也没有缓解。他们并排走着;她的步子很稳,一步一个脚印,对什么也不注意看;两条胳臂像钟摆似的摇来摆去;鞋子的后跟碰到冻硬了的土地就橐橐响。渐渐地,她的脸上有了生气。走得快使她苍白的脸颊变红了。她半开的嘴唇呼吸着新鲜空气。在一条鞋带般的小路上,她向上走到了一个拐弯的地方,然后像一头山羊似的一直往上爬;沿着一个石矿爬的时候,她几乎要跌倒了,就赶快抓住小树丛。克里斯托夫跟住她。她爬得越来越快,滑倒了,又用手抓住草爬起来。克里斯托夫叫她歇一下。她不回答,弯着腰一个劲儿往上爬。他们穿过了银色的轻纱一般笼罩着山谷的大雾,攀缘着刺破雾帐的小树丛,到了温暖的阳光照射着的山头。一到山顶上,她回过头来,容光焕发,张开了嘴呼吸。她带着嘲笑的神气看着克里斯托夫爬坡,脱下大衣,朝他扔过去,然后不等他喘过气来,又接着往前跑了。克里斯托夫在后面追她。他们玩得来劲,沉醉在新鲜空气中。她跑向一个陡坡;脚下的石头乱滚,她并没有摔倒,只是滑呀,跳呀,一枝箭似的往上跑。她时不时地向后看上一眼,看看把克里斯托夫丢下了多远。等到他走近了,她又钻进树林里去。枯叶在脚下沙沙响,她拨开的树枝又打在她脸上。等到树根绊住了她的脚,他才抓住了她。她拳打脚踢地挣扎着,重重地打了他几下,想要把他打倒;她又叫又笑,靠在他身上,胸脯起起伏伏,脸颊都碰着了;他沾上了安娜额头的汗水,呼吸到她头发上的湿气。她使劲一推,把他推开,不慌不忙,用挑衅的眼光瞧着他。他目瞪口呆,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平时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们向附近的村子走去,轻松愉快地踏着干草,一踩干草就翘起来。在前面的田野里飞着寻找食物的乌鸦。太阳晒人,北风寒冷刺骨。克里斯托夫搀着安娜的胳膊。她穿的衣服不厚;他感觉得到衣服下面汗淋淋、暖烘烘的肉体。他要她穿上大衣,她不肯,为了充好汉,反倒解开了领扣。他们在一个小客店的餐桌前坐下,招牌上画了个“野人”。客店门前有棵冷杉树。餐厅里挂了德文的四行诗,两张彩色石印画,一张抒情画叫“春天”,一张爱国历史画叫“圣雅克之战”,还有一个十字架脚下刻了一个骷髅。安娜胃口很大,这是克里斯托夫从没见过的。他们高高兴兴地喝了一点白酒。午餐之后,他们又像两个好伙伴一样穿过了田野。心里并没有暧昧的念头。他们只想到走路的乐趣,想到载歌载舞的血肉之躯,想到刮脸的冷气寒风。安娜的舌头也摆脱了束缚。她不再前怕狼、后怕虎了;她随便说话,心里想到什么,口里就说什么。

她谈到童年的往事:祖母把她带到一个住在大教堂附近的老朋友家里去;两个老太婆谈话的时候,就打发她到教堂阴影笼罩下的大花园里去玩。她坐在一个角落里不再动了,只听着树叶的颤抖,注意昆虫的动静;她既快活又害怕———不敢说她怕魔鬼;她的想像中充满了恐惧,人家告诉她魔鬼总在教堂周围转,不敢进去;她以为魔鬼变成了那些小动物:蜘蛛,蜥蜴,蚂蚁,还有在树叶下,在土地上,在墙缝里蠢蠢欲动的奇形怪状的小东西———接着,她又谈到她住过的房屋,不见阳光的卧室,她高高兴兴地回忆往事,回想自己睡不着的夜晚怎样给自己编故事……

“什么故事呀?”

“乱编的故事。”

“讲给我听听。”

她摇摇头,不肯讲。

“为什么?”

她脸红了,笑着又说一句:

“还有白天,我做事的时候也编。”

她想了一下,又笑了,结果才说:

“都是胡思乱想,不好的事。”

他开玩笑说:

“难道你不怕吗?”

“怕什么呀?”

“怕下地狱呗?”

她顿时冷若冰霜。

“不应该谈这个。”她说。

他赶快换话题,说佩服她刚才爬山时推起人来力气真大。她又恢复了信任的表情,说她小时候就有力气———她不说女孩而说“男孩”,因为她从小就想混在男孩子堆里打架玩耍———有一次,她和一个比她高一头的男孩在一起,她忽然打了他一拳,希望他会还手。没想到他却溜了,边走边喊,说她打人。还有一次在乡下,她忽然爬到一条正在吃草的黑母牛背上;母牛吃了一惊把她摔下来,撞在树上,几乎要了她的命。她还打主意从楼上的窗口跳下来,看看自己敢不敢跳,还好只扭伤了脚。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做一些花样翻新的稀奇古怪的危险动作;她把身体做试验品,看看是不是经得起别出心裁的种种考验。

“谁想得到你会做出这种事来?”他说,“你看起来多庄重啊!……”

“啊!”她说,“有些日子我一个人待在房里,人家看见不知道会说什么呢!”

“怎么!现在还这样吗?”

她笑了。她问他———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打猎不打猎。他说不打。她就说有一次她向一只乌鸦开了一枪,却打中了。他听了很生气。

“嘿!”她说,“这有什么关系?”

“人难道没有人心吗?”

“我不明白。”

“难道你没想到鸟也像我们一样有一条命吗?”

“想到的,”她说,“我正要问你呢:你以为鸟兽也有灵魂吗?”

“我以为有。”

“牧师却说没有。我呢,我相信是有的。首先,”她又认真地加了一句,“我相信我前生就是鸟兽。”

他笑了起来。

“这没有什么可笑的,”她说(她自己也笑了),“这就是我小时候编的一个故事。我想像自己是猫、狗、小鸟、小马、小牛。我在我身上感觉得到它们想要什么。我巴不得钻进它们的皮肉里面,或者羽毛下面,哪怕一个小时也行;我似乎真在它们身体内了。你不明白吗?”

“你真是个怪物。既然你觉得和鸟兽是同类,怎么能伤害它们呢?”

“人总是要伤害某个人的。有人伤害过我,我也伤害过人。这是难免的事。我并不怪别人。做人不能软弱!我就时常伤害自己,只是为了好玩!”

“伤害自己?”

“伤害自己。喏,有一天,我拿了一把锤子,把一个钉子扎进手里去了。”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她没有讲她想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

“把手给我看看。”她说。

“你要干什么?”

“给我看看。”

他伸出手来。她一把抓住,使劲地捏,捏得他叫起来了。他们像两个乡下人一样玩,看谁能使对方更痛。他们都很高兴,没有什么杂念。世界上的其他一切,生活的枷锁,过去的忧愁,将来的恐惧,在他们心里乌云密布的风暴,一切都消失了。

他们走了好几里路,一点不觉得累。忽然她站住了,坐了下来,躺在干草上,不再说话。她脸朝上,头枕着胳膊,眼望着天。多么安静!多么柔和!……几步路外,隐隐约约听见一道泉水断断续续的淅沥声,时弱时强,好像流通的血脉。遥远的天边露出了珍珠的光彩。雾气笼罩着紫色的大地和光秃秃的黑色树木。冬天将尽的太阳,奶色未干、淡黄的太阳入睡了。飞鸟划破长空,像闪闪发光的箭。乡下温情脉脉的钟声遥相呼应,此起彼伏……克里斯托夫坐在安娜旁边,端详着她。她却没有想到他。她美丽的嘴平静地笑着。他想:

“这真是你吗?我不认得你了。”

“我也不认得我自己了。我想我成了另外一个女人。我不再害怕;我不再怕上帝……啊!上帝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使我痛苦!我似乎钉在棺材里……现在,我透过气来了;这个肉体,这个心灵,都属于我自己。我的肉体。我自由的肉体。我自由的心灵。我的力量,我的美丽,我的欢乐!但我以前却不知道,我以前也不认识我自己!你是怎么使我认识自己的呢?……”

就是这样,他以为自己听见了她轻轻的叹息。其实,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觉得幸福,觉得一切都好。

黄昏已经来临。在深灰淡紫的雾色中,才四点钟,太阳就疲倦得活不下去了。克里斯托夫站了起来,走到安娜身边。他弯下了腰身。她转过头来看他,眼睛因为悬望着茫茫的天空而感到晕眩。过了好几秒钟,她才认出他来。于是,她的眼睛带着谜一般的微笑盯住他看,要向他倾吐眼里的苦闷。他要逃避烦恼,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等他再睁开眼时,她还一直在瞧着他;仿佛他们这样互相凝视,已经有几天了。他们看见了对方的心灵。但他们都不愿意知道看到了什么。

他伸出手来。她握住他的手,没有说一句话。他们回到村子里去,还看得见下面山谷中的教堂钟楼,像扑克牌里的黑桃尖子;一个长了苔藓的屋顶上有一个空鸟巢,看起来好像一顶小圆帽。在村口的十字路上,他们走过一个喷水池,池上有一个天主教圣女玛德琳的木刻像。圣女和蔼可亲,娇小玲珑,笔直站着,伸出了手臂仿佛礼尚往来似的。安娜也本能地伸出手臂,爬上了石栏杆,在美丽的圣女手中放上几枝冬青,几个花楸的红浆果,那是鸟嘴和霜冻的劫后残余。

在路上,他们碰到一群群穿节日服装的乡下男男女女。女人皮肤都晒黑了,脸颊颜色也深,绾着蛋壳形的大发髻,穿着浅色裙子,帽子上插了花。她们戴了红袖套和白手套,平平静静地用尖嗓子不大准确地唱着普通的歌曲。一条母牛在牛棚里哞哞叫,一个患了百日咳的孩子在屋里咳嗽。从远一点的地方传来了带鼻音的单簧管和带活塞的短号吹奏的音乐。大家在乡村酒店和墓地之间的广场上跳舞。四个乐师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奏乐。安娜和克里斯托夫坐在客店门口瞧着舞客。他们一对对、一双双挤来撞去,大声叫唤。女孩子也叫起来凑热闹。酒客用拳头在桌上打拍子。换了一个时间,这种粗俗的娱乐本来会使安娜生厌的;但那天晚上,她却觉得有趣,脱了帽子,容光焕发地瞧着。克里斯托夫看到乐师和音乐都认真得滑稽,不禁笑出声来。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枝铅笔,在客店账单的背面标出了一些横线和音符,写出了跳舞的歌曲。一张纸不久就写满了,他又要了一张,还像头一页那样涂满了匆匆写就的潦草墨迹。安娜的脸挨近他的脸,从肩头上看他写,并且低声唱着,猜乐句怎样结束,猜对了或大出意外,她就拍起手来。写完后,克里斯托夫把手稿交给乐师。他们都是德国山区懂音乐的内行,毫无困难地演奏起来。乐调带有几分感情,也有几分荒唐,节奏显出了矛盾,仿佛在用阵阵笑声打拍子似的。这种要笑的冲动简直不可能抗拒,大家不禁手舞足蹈起来。安娜投入了跳圆舞的人群,随便抓住两只手,像个疯子似的打转;头发上的一支贝壳别针掉下来了,鬈发一松就在脸上飘来飘去。克里斯托夫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她,他欣赏这头热情奔放的美丽而健康的动物,在这以前,她一直给不近情理的清规戒律压得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从来没人见过她像现在这样,真是戴了一副向人借来的假面具,简直成了一个沉醉在生命力之中的女酒神。她叫他。他跑了过去,把她抓住。他们跳起舞来,转来转去,一直转得要撞到墙上,他们才晕头转向地站住。天完全黑下来了。他们休息了一会,才向大伙儿说再见。安娜平时不是难为情,就是瞧不起,对乡下人很生硬,这次却和和气气地同乐师、客店老板,以及同舞的乡下青年男子一一握手。

他们又只剩下了两个人,在寒冷的星光下,重新穿过田野,走上了他们白天走过的小路。安娜还很兴奋。渐渐地,话越来越少了,后来,疲倦的感觉和黑夜的神秘感使她一言不发。她只是亲热地靠在克里斯托夫身上。走下她几个小时以前爬上的山坡时,她叹了一口气。他们到了车站。走到头一所房屋附近,他站住了,瞧瞧她。她也瞧瞧他,惆怅地对他微笑。

火车里的人和来时一样挤。他们不能谈话。他坐在她对面,用眼睛盯着她。她低着头,抬起来看了他一眼,就转过眼睛,再也不看他了。她望着窗外,一片黑夜。她嘴唇上浮起了朦胧的笑意,嘴角上露出了倦容。然后,笑意消失了。表情显得闷闷不乐。他以为是火车的节奏催得她昏昏欲睡,就努力找话谈。她却难得回答一句,头也不转过来。他要说服自己她是累得这样的,但他分明知道这并不是原因。离城越近,他看安娜的脸越没有表情,生命之火熄灭了,富有野性美的肉体又装进了石头般的躯壳。下车时,她不扶他伸出来的手。两个人默默无言地回去。

几天之后,大约下午四点,他们两个人待在一起。布劳恩出去了。从头一天开始,城市就笼罩在淡绿色的雾中。无影无踪的河流发出了汹涌澎湃的声音。电车在雾中闪闪烁烁。日光熄灭了,压得出不了气;简直看不出是什么时间,钟点已经失去了现实意义,这是计算在世纪之外的时刻。前几天刮起了刺骨的寒风之后,潮湿的空气忽然变温和了,暖洋洋、软绵绵的。雪使天膨胀了,似乎要把天压垮。

他们两个人待在一起,客厅里冷漠而呆板的气氛反映了女主人的性格,他们都不说话。他在看书。她在做针线活。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把宽大的脸庞贴在窗玻璃上,待在那里出神;这一片朦胧的光从阴沉沉的天空反照到灰蒙蒙的大地上,使他感到迷糊;他的思想觉得不安;他要明确是什么思想,但却搞不明白。一阵焦急感侵入了他的心头,他仿佛沉入了无底深渊;在生命的空虚之中,在堆积如山的废墟之下,慢慢地刮起了回旋飞舞的热风。他转过身去,背朝安娜。她没看见,一心一意在干她的活;但一个寒噤使她浑身哆嗦;她的针扎了几次手,她却不觉得疼。危险越来越近,他们两个人反倒心醉神迷了。

他挣扎着脱离了迷糊的状态,在客厅里走了几步。钢琴在吸引他,使他害怕。他就避免看琴。但走过琴边,他的手痒了,按了一下琴键。琴音像人声一样颤抖了。安娜吃了一惊,让活计掉到地上。克里斯托夫却已经坐下,弹起琴来。他没看见,但感觉到安娜已经站起,走过来站在他后面。他不知不觉地弹起那支热情的宗教歌曲来,就是她头一次对他暴露真面目时所唱的那一支;不过他临时给这个主题加上了一些热情奔放的变奏曲。他一句话没说,她就开口唱了起来。他们不再感到周围的气氛。音乐神圣不可抗拒的狂热已经把他们席卷而去了……

音乐啊!你打开了灵魂深渊的大门!你破坏了精神平衡的习惯。在 日常生活中,普通的心灵是锁上了的房间。在房里,得不到发挥的力量萎谢了,不便于利用的优秀品质凋残了;规规矩矩的实用理性,胆小怕事的人情世故掌握了房门的钥匙。我们只看得见合乎市民口味的招牌。但音乐手里的魔杖能够开锁。房门一开,心中的神灵鬼怪都涌现了。我们看见了赤裸裸的灵魂……只要仙女在歌唱,魔术师的眼神就能慑服妖魔鬼怪。一个大音乐家强有力的理性能使摆脱了锁链的情欲心醉神迷。但音乐一停,魔术师一走,他唤醒了的情欲就要在笼中奔腾咆哮,寻找猎物了。

歌曲一完,剩下了沉默……她唱的时候,手放在克里斯托夫的肩头。他们动也不动,两个人都在颤抖。忽然一下———像闪电一般———她弯下了腰,他仰起了头;两个人的嘴唇碰上了;她的呼吸侵入了他的身心……

她把他推开,逃离了现场。他待在黑暗中,动也不动。布劳恩回来。他们坐上餐桌。克里斯托夫不会思想了。安娜似乎心不在焉,眼睛瞧着“别的地方”。晚餐一完,她就回卧室去。克里斯托夫和布劳恩单独面面相对,实在受不了,也就回房去了。

半夜时分,医生已经入睡,却被叫醒去看病人。克里斯托夫听见他下楼出门。门外下雪已有六个小时。街道和房屋都埋在雪里。空中似乎还在飘着棉絮。街上没有人迹,没有车声。城市好像死了。克里斯托夫睡不着。他感到恐惧一分钟比一分钟接近。他动不了,仿佛钉在床上,仰面躺着,睁开眼睛。屋顶上和街道上的雪光反映到墙壁上,像飘浮着的朦胧阴影……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使他颤抖。一定要狂热的耳朵才听得到。有脚步声轻轻地擦过走廊的地板。克里斯托夫在床上坐了起来。轻微的脚步声走近了,站住了;有一块地板喀啦响了一下。有人站在门外,在等待……毫无动静,过了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克里斯托夫连气也不敢出,浑身是汗。外面,大片的雪花好像鸟的翅膀擦着窗玻璃。一只手在摸索房门,把门推开。在房门口,一个白色的影子出现了,慢慢地走过来,离床只有几步时,又站住了。克里斯托夫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对方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她走到床边,又站住了一下。他们的脸靠得这样近,他们的呼吸都交融了。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中寻找对方,没有看到……她倒在他身上。两个人不声不响地互相拥抱,一句话也不说,如醉如狂……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个世纪。房屋的大门开了。安娜赶快挣脱紧紧搂住她的胳膊,溜下了床,撇下了克里斯托夫,像来的时候一样,没有说一句话就走了。他听见她光着脚越走越远,轻快的脚步擦过地板。她回到了卧室。等布劳恩进房时,看见她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就是这样,她睁着眼睛,大气也不出,一动也不动,在狭窄的床上,在睡着了的丈夫身边,整整过了一夜。这样的夜晚她已经挨过了多少啊!

克里斯托夫也没有睡着。他感到了绝望。他这个人对爱情这类事,尤其是对婚姻,认真得到了悲剧性的地步。他恨那些轻浮的作家,他们的艺术就是把刺激情欲当做调味品。他对通奸尤其反感,作为平民,他粗暴的性格和高尚的道德觉得无法容忍通奸。对别人的妻子,他像对宗教一样尊敬,而在生理上又感到厌恶。欧洲上层社会有些人的性生活和狗一样混乱,使他深恶痛绝。通奸如果得到丈夫默认,那是同流合污;如果瞒着丈夫,那是卑鄙无耻,就像一个下贱的仆人在暗地里欺骗主人,使他身败名裂一样。他是多么瞧不起这种卑鄙的罪人,又曾多少次毫不留情地揭发他们啊!他曾同多少厚颜无耻的朋友断绝关系……现在却轮到他自己来干这同样下流的勾当了!而他犯罪的客观环境更使他不可原谅。他是贫病交加来到这个家庭的。一个朋友收留了他,接济了他,安慰了他。朋友的慷慨是无可指责的。朋友的帮助是不厌其烦的。他能活着全靠了朋友。作为报答,他却玷污了朋友的名誉,还破坏了朋友的幸福,安分守己的家庭幸福!他卑鄙地欺骗了朋友,为了谁呢?为了一个他不认识,他不了解,他并不爱的女人……他不爱她吗?他的血肉之躯立刻造反了。只要一想到她,烈火的洪流就在他心中燃烧,用爱情两个字来形容都显得软弱无力了。这不是爱情,但比爱情强烈一千倍……他在这种风暴中过了一夜。他一起来,就把脸浸在冰凉的水里,憋住了气,直打哆嗦。精神的危机带来了肉体的发烧。

他起来后,觉得筋疲力尽,想到她一定比自己更痛苦,更惭愧,他就走到窗前。太阳照在雪上,使人头晕目眩。在花园里,安娜正把衣服晾在绳索上。她全神贯注地干活,似乎没有什么在扰乱她的心灵。她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很端庄,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使他不假思索就想到,她简直是座雕像。

吃午餐的时候,两人又见面了。布劳恩整天不在家。克里斯托夫没脸再和他面面相对。他想和安娜说话。但是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因为女仆老是走来走去,他们不能露出形迹。克里斯托夫想看安娜的眼神,但看不到。她根本不瞧他。看不出她问心有愧的迹象,她随便什么举动都显得镇定自若,端庄稳重,甚至是前所未见的。午餐之后,他希望总有机会谈话了,不料女仆收拾起来慢吞吞的;他们到隔壁房间去,她也找个借口跟着他们,总有东西要拿来或拿走;安娜懒得关上走廊的门,女仆就在过道走来走去;好像在从半开半闭的门缝中窥视他们。安娜靠窗坐着,手里老有干不完的活计。克里斯托夫坐在安乐椅里,背朝外,手里有本打开的书,却没有看。安娜可以看到他的侧影,但一眼看见他痛苦得望着墙壁的脸孔,却只是狠心地微微一笑。在屋顶上和树枝上融化的雪点点滴滴落在沙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远处传来了打雪战的孩子们你追我赶的笑声。安娜似乎昏昏沉沉入睡了。一片沉默折磨着克里斯托夫,他痛苦得几乎要喊出来。

到底,女仆走下了楼,出了大门。克里斯托夫站了起来,转过脸来朝着安娜,正想要说:

“安娜!安娜!我们干下什么事了?”

不料安娜只瞧着他;她的眼睛本来朝下看,忽然大大张开,对克里斯托夫发出了闪闪的火光,恨不得把他吞了下去。克里斯托夫的眼睛受到冲击,身子摇摇晃晃,他要说的话都一笔勾销。他们朝着对方走去,两个人又紧紧搂住了……

黄昏铺开了阴影。他们的血还在汹涌澎湃。她笔直地躺在床上,裙子脱掉了,胳臂伸开,甚至懒得遮掩她的裸体。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哼哼唧唧。她抬起身子,捧着他的头,用手摸他的眼睛和嘴唇;她把脸挨过去,把目光投入他的眼睛里。她的眼睛像湖一样深;两个人微笑着,不把痛苦放在心上。意识已经消失。他不说话。阵阵寒噤像滚滚的波涛在他们体内翻腾……

这天夜里,克里斯托夫一个人回到房中,想到了自杀。

第二天,他刚起床就找安娜。现在,是他的眼睛怕看到对方的眼睛了,他们的目光一接触,他要说的话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然而,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开口谈到他们卑污的勾当。她还没听清楚,就粗暴地用手堵住他的嘴巴。她双眉紧锁,嘴唇紧闭,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要离开他。他接着说。她把手里拿着的活计丢在地上,打开了门,想要出去。他抓住她的双手,把门关上,痛苦地说:能够忘记做过的亏心事,真是运气。她愤怒地挣扎着,气得叫了起来:

“不要说了!……懦夫!难道你没看见我也痛苦吗?……我不要听你说。放开我吧!”

她的脸颊下陷,目光又恨又怕,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如果目光能够杀人,她会把他杀死的———他松了手。她要逃避,就跑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去。他不想跟住她,心里又痛苦又害怕。布劳恩回来了。他们发呆似的瞧着他。除了他们的痛苦,一切都不存在了。

克里斯托夫出去了。布劳恩和安娜坐下来就餐。吃到一半,布劳恩忽然起来去打开窗子,因为安娜昏过去了。

克里斯托夫借口要出外旅行半个月。安娜待在家里,整个星期除了用餐以外不出房门。她又恢复了过去的意识、习惯,她自以为摆脱了过去的生活,其实谁也摆脱不了。她闭上眼睛也没有用。每一天,苦闷都要渗入她的心头,并且越来越深,结果在心里安家落户了。下个星期天,她还不去礼拜堂。但到了再下一个星期日,她又去礼拜了,从此以后,没有再间断过。她不是投降,而是屈服了。上帝成了一个敌人———一个摆脱不掉的敌人。她去礼拜,憋着一肚子的气,就像一个不得不惟命是听的女奴。做礼拜的时候,她的脸上流露出带有敌意的冷漠;但在灵魂深处,她整个的宗教生活是一场胆战心惊的斗争,是敢怒而不敢言地反抗主子的责备与压迫的斗争。她假装没听见责备,但她非听不可;她就和上帝苦斗起来,咬紧牙关,额头上皱起了一道固执的横纹,目中露出凶光。她一想起克里斯托夫就恨。她不能原谅他把自己从灵魂的监狱中救了出来,立刻又让她关进去受牢头禁子的折磨。她再也睡不着;白天黑夜,都翻来覆去想那些苦恼的事;但她并不抱怨,只是顽强地走来走去,继续料理家务,尽主妇的责任,在日常生活中,一直保持倔强的意志和难对付的性格,做起事来一板一眼,就像一架机器。她消瘦了,似乎有什么病在啃噬她的心。布劳恩亲切而担心地问她,要给她诊断一下。她却大发脾气,一定不干。她内心越觉得对他不起,外表越显得强硬。

克里斯托夫打定主意不再回来。他用疲劳来摧残自己。他长途跋涉,艰苦锻炼,划船走路,爬山。但任凭什么也扑不灭心头的火焰。

他成了热情的牺牲品。天才是生来就需要热情的。即使是最纯洁的天才,像贝多芬、布鲁克那样,也需要感情有所寄托;人的力量在他们身上都提到了更高的水平;因为他们身上的力量受到了想像的控制,所以他们的头脑没完没了地受到热情的折磨。热情往往是昙花一现的火焰,新的一来,旧的就熄灭了;而新旧火焰都融入了创造精神的熊熊烈火。但等到熔炉的热度不能使灵魂温暖时,软弱无力的灵魂就会受到热情的控制,它需要热情,创造热情,非融入热情不可……然后,除了痛苦地纠缠肉体的欲望之外,人还需要温存体贴的感情,把在生活中受了伤害、灰心失望的人推向抚慰心灵的慈母怀抱。一个伟人比常人更有赤子之心,比常人更需要向一个异性吐露衷情,把额头安安稳稳地放在温柔的手掌中,放在石榴裙下。

但是克里斯托夫并不明白……他不相信情欲是不可避免的———以为这只是浪漫派的欺世之谈!他相信人有斗争的义务和能力,相信意志的力量……他的意志!意志在哪里呢?早已无影无踪了。他已经妖魔附体,如坐针毡。往事日夜纠缠不休。安娜肉体的温暖气息已经融入他的嘴巴和鼻孔。他成了一艘没有舵的大船,无法驾驶,只能随风飘荡。他拼命想逃避,但没有用,逃来逃去,他总是回到老地方;于是他对风高声大喊:

“让我粉身碎骨吧!你到底要我怎样呢?”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个女人?……为什么要爱她?为了她心灵的品质,精神的品格吗?并不是没有别的女人比她更聪明,更善良。为了她的肉体吗?他也有过别的情人更能满足他的情欲。那么,是什么使他感到难舍难分呢?———“爱,就是为了爱。”———不错,但是还有一个理由,即使这个理由是超越常情的!是痴情吗?这等于没有说。为痴情呢?

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暗藏着的灵魂,有盲目的力量,锁着的妖魔。有史以来,人就尽力防止内心的洪水泛滥,人用理性和宗教筑起了堤防。但风暴一来(越丰富的心灵越经不起风暴,内海越容易泛滥),堤岸就冲垮了,群魔乱舞了,每个人心里锁着的妖魔都和别人的灵魂冲突,他们心里的妖魔也在兴风作浪……于是你扑我打,互相扼杀。是爱!是恨!是疯狂的互相残害?———情欲,就是自相残杀的灵魂。

克里斯托夫徒劳无功地逃避了半个月之后,又回到了安娜家里。离开了她,他就不能生活。他苦闷死了。

然而,他继续和自己作斗争。在他回来的那天晚上,两个人都找借口不见面,也不同进晚餐;夜里,各人胆战心惊地锁在自己卧房内———但爱情能战胜一切。到了半夜,她又光着脚,跑来敲他的门;他把门打开;她就上了他的床,躺了下来,浑身冰冷,紧紧地偎着他。她低声哭了。克里斯托夫感到她的眼泪流在他脸上。她尽力镇静下来,但给痛苦压倒,就把嘴唇贴在克里斯托夫的颈上,呜呜咽咽地哭了。她的痛苦使他心烦意乱,结果倒忘了自己的痛苦;他设法说些温存体贴的话来安慰她。她呻吟着说:

“我真不幸;倒不如死了好……”

她的怨恨刺入了他的心房。他要拥抱她。她却把他推开。

“我恨你!……你为什么要来?”

她挣脱了他的胳臂,转过脸去。床很窄。虽然他们努力避开,还会碰到对方。安娜背朝克里斯托夫,又生气,又痛苦,全身哆嗦。她恨他恨得要死。克里斯托夫不说话,面如土色。在寂静中,安娜听到他压得透不过气来的喘息声,忽然转过身来,用胳臂箍住他的脖子:

“可怜的克里斯托夫!”她说,“我叫你受苦了……”

他这是头一回听到她这样同情的声音。

“原谅我。”她说。

他说:

“原谅我们吧!”

她爬起来,仿佛气憋了。她坐在床上,给痛苦压弯了腰似的说:

“我完了……这是上帝的旨意。他抛弃了我……我怎能和他作对呢?”

她这样坐了很久,然后又躺下,就不再动了。微微的曙光预告黎明来到。在半明半暗中,他看见她痛苦的脸靠着自己的脸,就低声说:

“天亮了。”

她却动也不动。

他说:

“那好。没有什么关系?”

她又睁开眼睛,下了床,脸上露出累得要命的表情。她坐在床边上,瞧着地板,用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说:

“我想今夜把他杀死。”

他吓了一大跳。

“安娜!”他说。

她瞪着窗口,神色阴沉。

“安娜!”他又叫了一声,“老天在上!……该死的不是他!……他是我们三个人中最好的一个!……”

他们互相瞧了一眼。

他们早就知道了。他们知道这是惟一的出路。他们不能靠欺骗过日子。至于私奔的念头,他们甚至连想也没想过。他们知道这不解决问题。因为痛苦不是来自外部把他们分开的障碍,而是来自内部两个不同的心灵。他们不可能共同生活,又同样不可能分开生活。那还有什么出路呢?

从这时起,他们不再接触了,自杀的念头在他们身上留下了阴影;他们都觉得对方是神圣的。

但他们不肯定下自杀的日期,只是说:“明天吧,明天吧……”到了明天,他们又都转过眼睛去。克里斯托夫刚强的灵魂反抗了,他会突然发作;他不承认失败;他瞧不起自杀;他也不能自暴自弃,得出这个可怜的结论,要缩短自己丰富的生命。至于安娜,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怎能接受一种永世不得超生的死亡?但形势逼得他们非死不可,他们四周的包围圈子越缩越小了。

那天早上,克里斯托夫自从做了亏心事后,头一次单独和布劳恩在一起。在这以前,他都避开了医生。这一回两个人面对面真叫他受不了。怎能找到借口不和布劳恩握手?怎能找到借口不同桌共餐?而坐在他旁边,怎能把食物咽下喉咙?握手,同餐,这不是犹大出卖了耶稣还和他亲吻吗!……最可怕的还不是他对自己的鄙视,而是布劳恩在知道私情后的悲惨……这种悲痛简直会把他钉上十字架。他知道得很清楚:可怜的布劳恩决不会报复,他甚至无力恨他们;但他的一生都毁掉了!……他会怎样看他呢?克里斯托夫觉得不敢面对他无言的责备———而或早或晚,布劳恩总会知道。难道他没有听到一点风声?克里斯托夫出外半个月回来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变化多么大啊!简直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快活的笑声听不到了,要笑也是勉强。在餐桌上,他偷偷地看安娜几眼,她不说话,不吃东西,就像一盏消耗殆尽的油灯。他不好意思的殷勤体贴令人感动,但他要来照顾她时,她却生硬地拒绝了;于是他只好低着头回到餐桌上,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吃了一半,安娜透不过气来,把餐巾丢在桌上,就出去了。两个男人不声不响地接着吃,或者是装着吃,都不敢抬起头来。等到他们吃完了,克里斯托夫要走,布劳恩忽然用双手抓住他的胳臂。

“克里斯托夫!……”他叫了起来。

“克里斯托夫,”布劳恩又叫了一声———他声音颤抖了———“你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吗?”

克里斯托夫感到一枝箭穿透了他的心,半晌说不出话来。布劳恩难为情地瞧着他,很快,他对不起人似的说:

“你常见她,她相信你……”

克里斯托夫几乎要吻布劳恩的手,请求他宽恕。布劳恩看见克里斯托夫慌张的脸容,立刻就吓坏了,他不想知道,只用眼神求他,匆匆忙忙,结结巴巴地说:

“不,你不知道?是不是?”

克里斯托夫难以忍受地说:

“不知道。”

啊!不能低声下气、当面认罪是多么痛苦!如果认了罪,那不是要撕裂这个受骗人的心吗!不能说出事情真相是多么痛苦,因为你分明从提问的人眼中看得出:他不愿意,他不愿意知道事实真相啊!……

“那好,那好,谢谢,我谢谢你……”布劳恩说。

他站着,双手抓住克里斯托夫的衣袖,仿佛还有什么事情要问,却又不敢开口,要避开对方的眼睛。然后,他松开手,叹了一口气,走了。

克里斯托夫因为又说了谎而害怕,就跑去找安娜。他心烦意乱,结结巴巴地告诉了她。安娜板着脸听,阴郁地说:

“那好,就让他知道吧!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克里斯托夫叫了起来,“不管怎样,不管怎样,我也不愿要他痛苦呀!”

安娜生气了。

“他痛苦!难道我,我不痛苦吗?那就让他也痛苦吧!”

他们都说了些难听的话。他怪她只顾自己。她怨他对她还不如对她丈夫关心。

过了一会,他说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要去找布劳恩老实交代,这一下却轮到她怪他怎么了。她大声说:她不在乎克里斯托夫心安不心安,但什么事也不能告诉布劳恩。

虽然她说话很强硬,其实,她也和克里斯托夫一样关心布劳恩。尽管她对丈夫没有真正的爱情,但他们之间还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对他们建立的社会关系和应尽的责任,还是像对宗教一般尊重的。她也许忽略了妻子对丈夫的义务,应该爱丈夫,应该对丈夫温存体贴,但她还是明白妻子应该尽尽职,管好家务,忠于丈夫。如果没有尽到妻子的责任,那是很丢脸的。

她比克里斯托夫清楚:布劳恩不久就会全知道的。她有意瞒住克里斯托夫,也许是怕他更心烦意乱,也许更是为了表示女人的自尊心。

不管布劳恩的家庭如何关紧大门,不管小市民家里演出的悲剧如何秘而不宣,世上的墙壁是没有不透风的。

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人敢夸下海口,说他的生活能瞒过别人。说来也怪,在街上,没有人注意你,家家户户的门窗都是关上的。但是窗户角上都挂了镜子,你一走过,就听得见百叶窗开了一半又关上的咯吱声。没有人管你,看来没有人知道你;但是你会看出,你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人家的耳目;人家知道你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看见过什么,吃过什么,甚至还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你想过什么。随时随地,你都受到无影无踪的监视。仆人,店员,亲戚,朋友,闲人,路人,大家齐心协力,不谋而合,出自本能地爱打听,东鳞西爪不知怎么都集中起来了。人家不但观察你的行动,还要刺探你的内心。在这个城里,你没有保密权,别人却有权搜索你的隐私,如果你的思想和舆论有冲突。他们就要和你算账。集体灵魂的无形专制压在个人心上,你一辈子都是受监护的小孩;什么也不属于个人,而是属于全城。

安娜接连两个星期天没有到礼拜堂去,这就足够引起人家的猜疑了。平时,似乎没有人注意她来做礼拜;人家会说:她生活在大家的圈子以外,大家也就把她忘了。头一个星期天她没有来,一到晚上,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并且记在心上。第二个星期天,大家还是一样用虔诚的目光看着《福音书》中的圣言或牧师的嘴巴,全都专心致志,目不斜视;但进出礼拜堂的时候,却没有人不注意到安娜的座位是空的。第二天,安娜家就开始来客人了,来人都是好几个月没有见过面的;她们来有各种借口,有人怕她病了,有人对她的事、她的丈夫、她的家庭忽然发生了兴趣,有几个人对她家里发生的事显得消息特别灵通;但没有一个人———谁会弄巧成拙呢?———提到她两个星期没做礼拜的事。安娜说自己病了,谈到她的家务。客人留心听着,敷衍几句,安娜知道她们一句话也不相信。她们的眼睛到处乱转,在房间里搜索,把什么都记下来。她们表面上和和气气,保持距离,决不越轨,说话叽叽喳喳,假情假意;但从她们眼里看得出来,不知好歹的好奇心正在啃噬她们。有两三个人过分地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打听克拉夫特先生的消息。

几天之后———正是克里斯托夫外出期间———牧师也大驾光临了。他人漂亮,脾气好,非常健康,和蔼可亲,只有意识到自己掌握了真理,全部的真理,才能这样平静,不受外界干扰。他关心地问到安娜的健康情况,并不要她解释,但客客气气,心不在焉地听她讲理由,喝了一杯茶,开了开玩笑,谈到饮料时发表意见说:《圣经》上提到的葡萄酒并不是酒精饮料,并且引了几段经典,讲了一个故事,一直等到离开的时候,才隐约地谈到交坏朋友的危险,谈到郊游,不虔诚的思想,不纯洁的舞会,肮脏的情欲。他似乎是针对时代而言,并不是针对安娜说的。他静坐了一会,咳了两声,站了起来,非常客气地请安娜代向布劳恩先生问候,用拉丁文开了一个玩笑,行了一个礼,就走了———安娜听了心里冰凉。这不是影射她吗?他怎么会知道克里斯托夫和她郊游的事?他们在乡下并没有碰到一个认识的人呀!但在这个城里,什么事瞒得过人呢?音乐家的面孔叫人一见难忘,少妇又穿了一身黑,却在乡下小酒店跳起舞来,怎能不引人注意?他们与众不同的外表一说出来,七嘴八舌就传开了,怎能不传到城里来?城里人的坏心眼一唤醒,还认不出是安娜吗?当然,这不过是猜测,但非常引人注目,再加上安娜的女仆提供的一些情况,大家就更爱打听了,千百只眼睛在暗中窥视,只等他们暴露。全城人都不露声色,像猫捉老鼠似的跟踪。

面对危险,安娜也许不会退让,也许卑鄙的恶意会气得她反抗,但她也像带有敌意的城里人一样,养成了虚伪的性格。教育更压制了她的天性。她虽然认为舆论专横愚昧,但还是尊重舆论;即使受到打击,她也会俯首听命;甚至在命令和良心冲突时,她都会认为良心错了。她瞧不起城里人,但如果城里人瞧不起她,她又会受不了。

然而,大家总算有个机会可以胡说八道,百无禁忌。狂欢节快到了。

本地的狂欢节直到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以后就改变了———还保持着放荡不羁、陈旧过时的粗野传统。节日的起源是人的精神自愿或不自愿地受到理性的压制,总要放松一下,而在理性的束缚越严格的时代,在风俗和法律压制得越沉重的地方,狂欢就越大胆。安娜住的城市就是一个这样胆大妄为的地方。严格的清规戒律越束缚人的手脚,越堵塞人的嘴巴,到了这几天过节的日子,举动就越粗野,说话也越放肆。一切沉淀在灵魂底层的渣滓,猜疑妒忌,私愤暗恨,不顾羞耻的好奇心,社会动物天生的作恶本领,忽然一下像报仇雪恨、扬眉吐气似的倾巢而出了。每个人都有权上街,谨慎地戴上假面具,在大庭广众之中,使他恨的人出乖露丑,把他成年累月、一点一滴搜罗到的秘闻丑事当做宝贝示众。有人在车上表演。有人张灯结彩,透明的灯笼上有字画泄露本地的秘史。有人甚至戴上面具,化装成自己的冤家对头,使街上的顽童一眼就认得出来,并且喊得出名字。三天之内还出了一些造谣生事的小报。有些社会人士也浑水摸鱼,要在游戏文章中捞点好处。这类报章不受限制,除了政治性的攻击以外———因为过分的自由有好几次引起地方政府和外国代表的纠纷。但没有什么保护市民不受市民攻击;对当众受辱的恐惧,就像笼罩在头上的乌云,对维护本城引以为荣的、无可指摘的风俗习惯,起了不小的作用。

安娜当时就处在这种恐惧的压力之下———其实恐惧并没有根据。她没有什么理由要害怕。在本地的舆论中,她的地位太微不足道了,不值得人家攻击。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与世隔绝。几个星期失眠使她精疲力竭,神经过敏,她的想像力反倒更丰富了,最不合理的恐惧她都想得出来。她过分夸大了那些不喜欢她的人对她的怨恨。她以为猜疑已经跟踪来了,随便什么小事都可以要她完蛋,谁敢保证没有人下毒手呢?于是她就想到人家的咒骂,无情的揭露,把她的心展示在过路人的眼前;这种耻辱如此残酷,安娜一想到就会羞愧得要死。据说几年以前,一个少女受不了这种污辱,已经全家逃离乡土了……你什么也无能为力,你不能自卫,也不能防止事情发生,甚至不能知道会出什么事。怀疑比确信还更能叫人发疯。安娜像走投无路的野兽一样向四周张望。她在自己家里,却已经知道被包围了。

安娜的女仆已经年过四十,名字叫巴比;身材高大,身体结实,额头瘦削,脸却又宽又长,两颊鼓起,好像一个干瘪的梨;她老露出笑容,眼睛却像钻子一样看得透,陷得深,什么都往里面吸收,眼皮发红,看不见睫毛。她脸上离不开装出快活的表情,对主人既满意又同情,关心他们的身体健康也有真情实意;她微笑着听主人吩咐,也微笑着听主人责备。布劳恩认为她靠得住,信得过;她高兴的神气和安娜冷漠的态度正好相反。然而,在好多方面她又像女主人,像她一样不大说话,穿着讲究庄重;像她一样信教,陪她去做礼拜,尽宗教责任一丝不苟,干家务活也无可指摘,干净利落,遵守时间,规规矩矩,在厨房里也一样。总而言之一句话,她是一个标准的女仆,也是一个潜伏家中的典型敌人。安娜靠了女性的本能,不会猜不到女人的内心思想;对女仆并没有任何幻想。她们两个都不喜欢对方,心里明白,却不外露。

在克里斯托夫回来的那天夜里,安娜受不了内心的折磨,虽然下定决心不再去找他,还是偷偷地在暗中摸索,扶着墙摸到了克里斯托夫门前,她的赤脚感到的不是平时接触到的光滑冰冷的地板,而是温暖柔软、一踩就碎的灰烬。她蹲下去用手一摸就明白了:一层薄薄的细灰,撒在门口的过道上,有两三米远。这是巴比不自觉地重演古老时代侦察情人幽会的故伎。的确,这类把戏不管居心是好是坏,已经玩过几个世纪了。这证明世界上的人多么会精打细算,充分利用前人的经验!———安娜一点也不犹豫,照旧走她的路,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也并不是假充好汉,一直走进克里斯托夫房里,虽然有点不安,但什么也没有告诉他;只是出来的时候,拿了一把扫壁炉用的扫帚,等她走过之后,仔细小心地把灰上的脚印扫平———第二天早上安娜再见到巴比时,一个照旧冷漠,一个还是满脸堆笑。

有时,巴比有个年纪比她大一点的亲戚来看她;他担任在教堂看门的职务;在做礼拜的时候,可以看到他在教堂门口站岗,臂上挂了白底黑条还带银缨的袖章,手拿一根上端弯曲的藤杖。他的本行是做棺材,名叫萨米·维兹希,个子又高又瘦,背有点驼,脸刮得干干净净,像乡下的老人一样严肃。他很虔诚,对本教区的流言蜚语,比谁都清楚。巴比和萨米打算结婚。他们欣赏彼此认真的性格,踏踏实实的信仰,还有不怀好意的居心。但他们并不忙于做出决定;他们还在慎重地观察对方———最近这些 日子,萨米来得多了,从不先打招呼。安娜每次走过厨房,总从门上的玻璃看得到萨米坐在炉边,巴比在几步以外缝补。他们随便谈什么话,外面都听不到声音。只看得见巴比心花怒放的面孔和动个不停的嘴唇,萨米的大嘴笑得起了皱但却没有张开,这种笑容真怪,喉咙里没有声响,房子似乎是静静的。安娜一走进厨房,萨米就恭敬地站起来,一直站着不说话,要等她走了才坐下。巴比一听见开门声,马上住口,假装谈的是没有关系的事,低声下气地对安娜露出了笑容,听候女主人吩咐。安娜猜想他们是在谈她,但她瞧不起这两个人,不屑于偷听他们的话。

安娜识破了撒灰的诡计之后,第二天走进厨房,一眼就看见萨米拿在手里的,正是她夜里用来抹掉脚印的小扫帚。那是她从克里斯托夫房里拿出来的,直到这一片刻,她才猛然记起她忘了物归原处,而把扫帚带到 自己房里来了,给巴比的尖眼睛抓住了把柄。这两个家伙已经猜到了扫帚的来龙去脉,把故事还了原。安娜装作若无其事。巴比顺着女主人的 目光一瞧,假惺惺地微微一笑,解释说:

“扫帚坏了;我要萨米修一下。”

安娜懒得揭穿这粗制滥造的谎话,甚至装作没有听见;她看了看巴比在干什么,说了两句,就不动声色地走了出来。但门一关,她再也摆不出什么架子了,不禁藏在过道的角落里听他们说什么———她不是万般无奈,决不肯干这等事———但只听见短短的一阵咯咯笑声,然后又是窃窃私语,声音低得简直听不清楚。但是安娜心慌意乱,以为听到了她害怕听到的话,她想像他们谈的是这次狂欢节的化装表演,哇哩哇啦的闲言碎语。他们当然会把撒灰的事当做一段插曲……她很可能是听错了;但她半个月来一直担心当众出丑,神经紧张到了病态的地步,她不断地把不确定的事当做可能的,甚至是确定的事。

从这时起,她的决心就下定了。

当天晚上———就是封斋节前的星期三———布劳恩到离城二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出诊去了,要第二天早上才能回家。安娜没有下楼吃晚餐,待在房里。她选定了这一夜执行她暗自打定的主意。但她决定一个人执行,不告诉克里斯托夫。她瞧不起他,心里想:

“他答应了。但他是个男人,自私心重,答应了也不算数。他有他的艺术,很快就会忘了。”

再说,在这个狂热而不投井下石的女人心里,对她的伙伴也有一点怜悯之意。但她太要强太热情了,不肯承认。

巴比对克里斯托夫说:她的女主人要她代致歉意,她有点不舒服,需要休息。克里斯托夫只好一个人吃晚餐,巴比在旁边监视他,唠唠叨叨说些烦人的话,想要引他开口。她过分热心地为安娜道歉,克里斯托夫虽然很容易相信别人的好心好意,也不得不防她几分了。他正打算利用这个夜晚和安娜作一次决定性的谈话。他也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他并没有忘记那个可悲的早晨他们共同做出的诺言。如果安娜提出要求,他是准备践约的。但他也看出了双双自杀的荒谬性,死并不能解决问题,反把痛苦和耻辱都转移到布劳恩头上。他想,最好是两个人分开,最好的是他再走一次———至少可以看看他离开她之后有没有勇气活下去,在经过上次徒劳无功的考验之后他怀疑自己了;但他又想:即使他受不了第二次考验,那时再一个人采取极端措施,也为时不晚。

他希望晚餐后能偷空上楼,到安娜房里去。但巴比一步也不离开。平时,她早干完了活;这一晚,她在厨房里洗东西,老也洗不完;等到克里斯托夫以为摆脱了她,她却又打主意要整理过道上的壁橱,而过道正是通到安娜房里去的。克里斯托夫看见她稳如大山似的坐在一个凳子上,明白她已经落地生根,整个晚上不会动的了。他气得要命,恨不能把她同那成堆的盘子摔掉;但他按捺住了,请她去问问女主人身体怎样,他能不能去看看她。巴比去了,回来时不怀好意地瞧着他,得意地对他说:太太身体好些,她要睡觉,请不要去看她。克里斯托夫又恼火又不安,想看书也看不下去,就回房里去了。巴比暗中留意,一直等到他熄了灯,方才上楼,还不放心,故意让房门半开,好听屋里的动静。可惜她一上床就睡着了,睡得这样熟,连打雷也吵不醒,好奇心也不起作用,一直要睡到天大亮。这对谁也不是秘密。她的鼾声连楼下都听得到。

克里斯托夫一听到熟悉的鼾声,就到安娜房里去。他非和她谈谈不可。焦急不安使他的心七上八下。他走到门口,转动门钮,但是门闩上了。他轻轻地敲门,没人搭理。他把嘴贴在锁孔上,低声请求,然后更加迫切,但是里面没有动静,没有声息。他心里想:安娜睡着了,但想也不管用,心里还是急得要命。他拼命要听,把脸贴在门上,闻到一股气味似乎从门缝里钻出来;他弯下腰去,再仔细闻闻,这才发现是煤气。他的血都凉了。他使劲推门,也不怕吵醒巴比,但门不开……他明白了:安娜卧房隔壁有个盥洗室,室内有一个小煤气炉,她一定是打开了煤气龙头。非撞开门不可;克里斯托夫虽然心慌意乱,头脑倒还清楚,想起了千万不要惊动巴比。他悄悄地用力推一扇门。门很结实,关得又紧,只是枢纽咯吱响了一下,动也不动。安娜的卧室另外有扇门通到布劳恩的小书房。他赶快跑去。书房门也上了锁;还好锁装在门外边。他要设法取下来,但不容易。先得撬掉木门上的四个大螺丝钉。他身上只有一把小刀;什么也看不清,又不敢点蜡烛;怕引起煤气爆炸。他只好靠摸索,总算把小刀转动了一个螺丝头,又转了一个,刀尖断了,还割了手;螺丝钉似乎长得要命,老也拔不出来;这时,他又着急又发烧,出了一身冷汗,忽然想起了一件童年的往事:他仿佛回到了十岁的时候,家里罚他关在黑屋子里,他却撬开门锁逃了出来……最后一个螺钉撬出来了。门锁也取下来了,地落下了些木屑,克里斯托夫冲进房去,跑到窗前,打开窗子。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克里斯托夫在家具中间碰碰撞撞,在黑暗中找到了床,再摸摸索索,才碰到安娜的身子。他颤抖的手摸到了被单下一动不动的两条腿,再往上摸到了她的腰身:安娜坐在床上,浑身哆嗦。她还没有开始窒息,房间的天花板很高,关不紧的门和窗子都透风。克里斯托夫把她抱在怀里。她气得挣开了,喊道:

“走开!……啊!你来干什么?”

她打他;但感情激动,筋疲力尽地倒在枕头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啊!啊!一切都得从头来过了!”

克里斯托夫抓住她的双手,吻她,怪她,说些又温存又厉害的话:

“死!一个人死,没有我做伴!”

“啊!你!”她痛苦地说。

她的语气是说:

“你,你是要活的。”

他对她不客气了,要用暴力来对付暴力,用意志来战胜意志。

“你疯了!”他说,“你难道不明白这样会把整个屋子都炸掉吗?”

“我就是要这样。”她气呼呼地说。

他力图唤醒她宗教上的恐惧,这一下才触动了她的心弦。他刚击中要害,她就叫了起来,要他住嘴。他却毫不客气地说下去,以为这是恢复她求生意愿的惟一办法。她不再说话了,只是一边抽搐,一边打嗝。等到他一说完,她就用发泄愤恨的语气说:

“你现在满足了吧?你干的好事!你叫我无地自容了。现在,叫我怎么办呢?”

“活下去。”他说。

“活下去!”她叫起来,“难道你不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吗?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他问:

“什么事?”

她耸了耸肩膀:

“你听。”

她断断续续用简单的句子把一直瞒到今天的事都告诉他:巴比的窥探、撒灰,萨米的事,狂欢节,当众出丑。她讲的时候,分不清哪些是恐惧使她想像出来的,哪些是她有理由害怕的。他听得疯头癫脑,比她还更分不清楚她讲的危险,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万万想不到会有人追踪。他想搞清楚,但什么也说不出,对付这种敌人,他是束手无策的。他只感到盲目的愤怒,生出了打人的念头。他说:

“为什么不把巴比赶走?”

她懒得回答。把巴比赶走比容忍她更危险得多;克里斯托夫也看出自己问得没有意义。他的思想矛盾;他打定主意,立刻采取行动,便捏紧着拳头说:

“我要杀了他们。”

“杀了谁呀?”她说,觉得这话没有一点用处。

他泄气了,看到自己落入了隐形敌人的天罗地网,却抓不到一根救命稻草,因为到处那是敌人。

“胆小鬼!”他压抑得难受,喊了起来。

他垮了,跪在床前,脸压在安娜身上———两个人都不说话。她既轻视又怜悯这个不能保护她,也不能自卫的男人。他的脸感到安娜的两腿冷得发抖。窗子还开着,外面天寒地冻,天空明净如镜,寒星发出闪烁的寒光。

她看到他和自己一样垮了,才在痛苦中尝到了一丝甜味,就用生硬而疲倦的口气说:

“去点一支蜡烛来。”

他点了蜡烛。安娜冷得牙齿打战,缩成一团,胳臂紧靠胸脯,膝盖托住下巴。他关了窗子,坐在床上,双手包住安娜冰冷的脚,用手抚摸,用嘴唇吻,使脚恢复温暖。安娜感动了。

“克里斯托夫!”她叫了一声。

她的眼神凄惨。

“安娜!”他也叫了一声。

“我们怎么办呢?”

他瞧着她说:

“死吧。”

她高兴得叫了起来:

“啊,你当真愿意吗?你也愿死?……那我就不孤独了。”

她拥抱他。

“难道你以为我舍得丢下你?”

她低声回答说:

“是的。”

他感觉得到她受了多少苦。

过了一会,他用眼睛问她。她会意了。

“在书桌抽屉里,”她说,“在右手下边抽屉里。”

他去找。在抽屉底下,他看到了一把手枪,那是布劳恩学生时代买的,从来没有用过。在一个破匣子里,克里斯托夫还找到了几粒子弹。他全拿到床前来。安娜看了一眼,立刻转过头去看街。克里斯托夫等着,然后问道:

“你不愿了?”

安娜马上转过头来:

“怎不愿意?……赶快!”

她心里想:

“现在就要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了。早一点,晚一点,都是一样。”

克里斯托夫笨乎乎地装上子弹。

“安娜,”他说时声音颤抖了,“两个人总得有一个看到另一个先死。”

她把他手里的枪抢了过去,自私地说:

“我要占先。”

他们还在互相瞧着……唉!就在他们正要同生死的片刻,心里还觉得彼此距离遥远呢!两个人一想到都会胆战心惊:

“我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各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得出来。这种行为尤其使克里斯托夫觉得荒谬。他的一生都白活了;斗争,有什么用?痛苦,有什么用?希望,有什么用?一切都要随风而去,一塌糊涂;一念之差会使一切化为乌有……如果在正常状态下,他会把手枪从安娜手里抢过来,大声喊道:

“不!我不愿意。”

但是八个月的痛苦、怀疑、折磨人的哀伤,尤其是这一阵情欲的风暴,消耗了他的力量,摧毁了他的意志,使他毫无办法,身不由己……唉!到头来有什么关系?

安娜肯定这是永世不得超生的死亡,绷紧了最后一刻的生命:看到的是摇晃的烛光照着克里斯托夫痛苦的脸和墙上的暗影,听到的是街上的脚步声,感到的是手上的铁器……她紧紧抓住这些感觉,就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抓住一块下沉的破船板一样。然后,剩下的只有恐怖。

为什么不延长等待的时间呢?但她反复对自己说:

“不能等了……”

她和克里斯托夫诀别,并不动情,好像一个匆匆忙忙惟恐误了火车的旅客;她解开内衣,摸着心口,把枪管对准了。克里斯托夫跪在床前,把头埋在被单里。开枪的时候,她把左手放在克里斯托夫手上,姿势像个怕走夜路的孩子……

于是他们过了可怕的几秒钟……安娜没有开枪。克里斯托夫想要抬头,想抓住安娜的胳膊;但他又怕这反倒会促使她开枪。他什么也没再听见,昏过去了……一声呻吟……他抬起头来,看见安娜吓得脸都变了,手枪掉在床上,在她面前。她不断地抱怨:

“克里斯托夫!……子弹打不出去!……”

他捡起手枪来;长期不用,枪生锈了,不过扳机还是好的。也许子弹的火药走了气———安娜伸出手来要拿手枪。

“算了吧!”他恳求了。

她下命令。

“把子弹给我!”

他给了她。她检查了一下,挑了一粒,上膛时手不断地抖,又把武器对准胸口,扣动扳机———还是不响。

安娜把手枪丢下。

“啊!太坏了!太坏了!”她叫起来,“老天不要我死!”

她在被单里转来转去,仿佛疯了一样。他要走到她身边来;她就把他推开,并且大声喊叫。结果,她神经症发作了。克里斯托夫待在她身边,一直等到天亮。她总算安静下来,几乎断了呼吸,闭着眼睛,额骨和颧骨外露,上面紧紧绷着一张死灰色的皮,简直像个死人。

克里斯托夫把乱七八糟的床铺好,把手枪捡起,拆下来的锁又重新装上,把房间整理了一下,走了,因为时间已经七点,巴比就要下来。

布劳恩早上回家的时候,发现安娜还在筋疲力尽地躺着。他看得出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但巴比也好,克里斯托夫也好,都说不出什么道理。整整一天,安娜动也不动,也不睁开眼睛;脉搏非常微弱,几乎感觉不到;有时,简直像是停了。布劳恩万分焦急,一时以为她的心不再跳动。他的感情使他怀疑自己的医术,就去找了一个同行,把他带来。两个医生一同检查安娜,说不准到底是开始发高烧呢,还是得了歇斯底里神经症呢,只好继续观察病人。布劳恩不肯离开安娜的床头。午餐也不肯吃。到了晚上,安娜的脉搏总算说明退烧了,但是虚弱到了极点。布劳恩用小勺喂她牛乳,她一喝就吐掉,身子倒在丈夫怀里,像一个断了手脚的木头人。布劳恩在床边坐了一夜,时时刻刻站起来听听。巴比并不担心安娜的病,但她是个尽职的女仆,晚上也不肯睡,陪着布劳恩守夜。

星期五,安娜睁开了眼睛。布劳恩对她说话;她却没有感到他的存在,只是一动不动,眼睛瞪着墙上的一点。中午时分,布劳恩看见大颗眼泪顺着她瘦削的脸颊流下来;他温存体贴地给她擦掉;但眼泪还是一颗一颗地往下流。布劳恩又设法喂她吃点东西。她被动地让他喂。到了晚上,她说话了,可是前言不对后语。她谈到莱茵河,想要淹死,但水不深。她在梦中总是企图自杀,想像形形色色的死,但死亡老躲开她。有时,她和人家争论,脸上的表情又气又怕;她还对上帝说话,硬说是上帝错了。有时,情欲的火焰在她眼里燃烧,她会莫名其妙地说出一些不知羞耻的话来。有时,她认出了巴比,一点不差地吩咐她第二天洗什么衣服。到了夜里,她昏昏入睡了。忽然一下,她爬了起来;布劳恩赶快跑过去。她阴阳怪气地瞧着他,不耐烦地说些结结巴巴的胡话。他问她:

“我的好安娜,你要什么?”

她粗声厉气地说:

“把他找来!”

“找谁呀?”他问她。

她还是瞧着他,表情没有变化,忽然一下爆发出了笑声;然后,她用手摸摸额头,呻吟着说:

“啊!我的上帝!忘了算了吧!……”

她又睡着了,一直平静地睡到天亮。黎明时分,她才动了几下;布劳恩扶起她的头来,给她喝水;她顺从地喝了几口,低下头来吻了吻布劳恩的双手。然后,她又昏昏入睡了。

星期六早上,她在九点钟时醒了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就把腿伸到床外,要下床去。布劳恩赶快跑来,要她重新躺下。她一定不肯。他问她下床干什么。她答道:

“去做礼拜。”

他给她讲道理,提醒她这不是星期天,礼拜堂不开门。她不说话,只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指哆嗦地穿衣服。布劳恩的朋友———那位医生———进来了。他和布劳恩一起劝她,但看到她不让步,就再检查了一下,最后同意了。他把布劳恩拉到一边,说他妻子的病似乎是精神上的, 目前最好顺着她,只要布劳恩陪着,出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布劳恩对安娜说他陪她去。她不答应,要一个人走。但在房里才走几步,就要跌倒,这才默默无言,扶住布劳恩的胳臂,一同出去。她太虚弱,走走停停。有好几次,他问她要不要回家。她接着又走。到了教堂,她才发现他说得不错,大门没有开。安娜在门口一条长凳上坐下,哆哆嗦嗦,一直坐到中午钟响。但到了晚上,她还要去教堂。布劳恩劝也没有用,只好又走一趟。

克里斯托夫一个人过了两天。布劳恩心情不安,顾不上他。只有一次,是星期六上午,安娜死心塌地说要出去,布劳恩为了转移目标,就问她要不要去看看克里斯托夫。她的表情显得这样害怕,这样厌恶,吓得他再也不敢提克里斯托夫的名字了。

克里斯托夫关在自己房里,焦急不安,爱情加上悔恨,乱七八糟的痛苦在心里冲突。他怪自己,厌恶自己。好几次他站起来要向布劳恩坦白交代———但一想到坦白的结果只会增加一个痛苦的人,又打住了。情欲并没有放过他。他在安娜门外的过道上走来走去,一听见房里的脚步声走到门口,又赶快溜回自己的房里。

布劳恩同安娜下午出去的时候,克里斯托夫躲在窗帘后面偷看他们。他看见了安娜。她本来身子这样笔直,这样要强的人,现在却弯腰驼背,缩头缩颈,脸色枯黄,衰老病弱,背不起布劳恩给她穿上的大衣加围巾,真是难看。但克里斯托夫看到的,并不是她的丑,而是她的不幸,他心中洋溢着怜爱。他恨不能跑过去跪在泥里,吻她的脚,吻这个受到情欲蹂躏的身体,求她宽恕。他望着她,心里想:

“这是我干的好事……瞧!”

但是他的眼睛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他看到自己的面目同样受到了摧残;他在自己身上和她身上一样看见了死亡刻下的面容,于是他想:

“这是我干的吗?不是。这是狠心的主子发疯了,要杀人了,才下得了毒手。”

房子空荡荡的。巴比出去了,给人家讲这一天发生的事。时间过去了。钟敲子五下。一想到安娜就要回来,黑夜又要来临,克里斯托夫就感到恐惧。他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在这同一个屋顶下再过一夜。他觉得理智给情欲压得要爆裂了。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知道需要安娜。无论什么代价,他都在所不惜。他想到刚才看见安娜从窗下走过时那张可怜的脸,就自言自语:

“把她从我这里救出去吧!……”

这一下他的意志才复活了。

他一把一把地收拾桌上乱七八糟的纸张,捆了起来,拿上帽子、外套,就出去了。走到安娜门外的过道上,他害怕得加快了脚步。下楼之后,他最后看了一眼没有人的花园,像个小偷似的溜走了。寒雾像针一般刺着他的皮肤。克里斯托夫靠着墙走,惟恐碰到一张认得的脸。他到了火车站,坐上去绿森的火车。车到第一站时,他给布劳恩写了一封信,说有急事要离开几天,在这种情况下走,觉得对不起;并说如有消息,请把信寄到他所写下的地址。到了绿森,他又坐上去戈塔的车。夜里,他在阿多夫和戈施能之间的一个小站下了车,并不知道站名,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他走进了靠近车站的一个小客店。有些水坑切断了道路。雨下得很大,下了一整夜,第二天还下。雨水从屋檐的一个破槽中漏下来,听起来声如瀑布。天和地都淹没了,汇成了一片汪洋,像他的思想一样汹涌澎湃。他睡的被单发潮,闻起来有火车的煤烟味。他睡不着,对安娜的危险想得太多,没有时间来想自己的痛苦。一定要改变恶意的舆论,把它引上另外一条路。在烧热中,他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写一封信给城里一个和他有点联系的风琴师兼糖果店老板克勒布。他让克勒布以为是爱情问题使他到意大利去的,他来住到布劳恩家以前,就想摆脱对这个女人的恋情,但感情太强烈了,不能脱身。信写得半明白半含糊,使克勒布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还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去补充。克里斯托夫求克勒布代为保守秘密。其实他知道这个好家伙喜欢说三道四,一接到信———没有问题———他就会跑遍全城,去传播这个消息的。为了蒙骗舆论而不露马脚,克里斯托夫还故意在信上对布劳恩和安娜的病,冷冷地加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这一夜和第二天,嵌在他心上的只是……安娜……安娜……他重温这几个月的旧梦,一天又一天是怎样和她共度的;他看到的她是热情创造出来的幻影。他一直按照自己的愿望来塑造她的形象,给予她伟大的精神、悲剧的意识,只有这样,他才能更爱她。热情撒下的谎言,现在眼前没有安娜作为对照,反而更加使他深信他看到的她只有健全而自由的天性,受到了压迫,要挣脱锁链,向往海阔天空、不受拘束、任意飞翔的心灵生活,但又害怕自由,因为本性和命运不协调,反要和本性做斗争,使她的命运更痛苦,更可悲。她喊他:“救救我!”他就拥抱她美丽的肉体。回忆折磨着他;痛上加痛反倒使他觉得痛快。白天已近黄昏,残酷的丧失感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站起来,走出房间,付了房钱,坐上第一班开往安娜那个城市的火车。他在夜里到站,立刻一直走向她家。小街上有一个花园紧靠布劳恩家的园子,只有一道矮墙围住花园。克里斯托夫爬过围墙,跳进了邻家的园子,再走进了布劳恩的园子。他站在房屋前。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一盏守夜灯发出赭色的微光照着一个窗户———安娜的窗口。安娜就在里面。她在受苦受罪。他只要再走一步,就可以进去。他向门把手伸出手来。但是他瞧瞧手、房门、花园;忽然意识到他在干什么,这才从纠缠了他七八个小时的梦幻中惊醒过来。他颤抖了,猛然一下摆脱了麻木的控制,拔出了钉在地上的脚,朝墙跑去,翻过围墙,走了。

当夜他又离开了那个城市;第二天他躲进了一个大雪封山的小村子……要埋葬他的心,麻醉他的思想,忘记,忘记!……

起来,战胜你的痛苦,

是精神而不是肉体

可以战胜每支队伍……

我站起来,斗志昂扬,

为什么不一鼓作气?

我说:“要勇敢,要坚强。”

《炼狱》二十四歌

我的上帝,我做了什么对你不起的事?你为什么要使我这样痛苦?从小时候起,你就注定了我的命运是贫穷,是斗争。我斗争过了,并没有怨言。我喜欢过我贫穷的生活。我尽力保持你给我的灵魂,使它纯洁,我尽力挽救你在我心中点燃的圣火,使它不灭。……主啊,是你,是你在拼命破坏你所创造的生命,你扑灭了圣火,玷污了灵魂,使我无法生活。我在世上只有两个宝:朋友和灵魂。现在什么也没有了,都给你拿走了。在世界这个大沙漠上,只有一个人是我的,你把他抢走了。我们共有一颗心,你把心撕裂了,你使我们尝到在一起的甜头,只是要我们知道生离死别的痛苦。你在我的周围,我的心中,挖出了一片空虚。我精疲力竭,贫病交加,意志破灭,武器丧失,像一个孩子在夜里哭叫。你偏偏选了这个时候来打击我。你无声的脚步从后面走来,阴险地刺了我一刀;你放出了你的恶狗情欲,你知道我无力招架,不能战斗;情欲把我打倒在地,洗劫一空,把什么都污染了,破坏了……我厌恶我自己。我恨不得喊出痛苦和耻辱,或者在创造力的洪流中遗忘!但我的生命力已被摧毁,创造力已经枯竭。我是一棵枯树……倒不如死了好!上帝啊,让我解脱吧,粉碎我的肉体和灵魂,把我从大地上连根拔掉,从生命簿上一笔勾销,不要让我在深渊中没完没了地挣扎!饶了我……杀了我吧!

就是这样,克里斯托夫在痛苦中呼唤上帝,但是他的理智早已不信神了。

他离群索居,住在瑞士朱拉山中一个孤零零的农家。房子背靠树林,藏在山坳里,后面是一块凹凸不平的高地。起伏的山岭挡住了北风。前面伸展着一片草地,一个树木葱茏的长坡;岩石突然消失,成了悬崖削壁;盘根错节的冷杉挂在崖边;山毛榉往后伸出了枝丫。天光陨灭。生命敛迹。无边无际的一片空阔。一切都在雪下冬眠。只有狐狸在深夜林中长啸。这是冬天的尾声。但是冬天迟迟不去,是个没完没了的冬天,刚刚离开,又回来了。

然而一个星期以来,古老而昏沉的大地感到它的心复活了。骗人的初春气息渗入了寒冷的空中,冰冻的地下。从山毛榉展翅欲飞的枝丫上滴下了融化的雪。草地穿着雪白的外套已经被几株嫩绿的新芽刺破;在这些针尖小草周围裂开了一些雪缝,潮湿的黑色土地张开了小嘴呼吸。一天有几个小时,在冰层下冻僵了的水苏醒过来,发出了潺潺的声音。在树林的枯枝间,有几只鸟唱出了呖呖的歌声。

克里斯托夫没有注意到新春的来临。对他说来,一切都是老样子。他只在房里转来转去,或者到外面走走,不可能安静一下。他内心的妖精正在瓜分他的灵魂。它们在互相残杀。压制下去的情欲继续不断地,如疯似狂地要冲倒房屋的墙壁。对情欲的厌恶也一样怒气冲冲;它们都要咬对方的脖子,斗来斗去会把心勒死的。同时他还想起了奥利维,他的死带来的绝望,得不到满足的创作欲,面临空虚的深渊而要反抗的自豪感。所有这些妖精都在他心里。它们没有片刻休息。如果高潮暂时低落,似乎出现了虚假的平静,他又会发现自己形单影只,什么也不属于他:思想,爱情,意志,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创造!创造是惟一的出路。把生命的残骸丢入洪流巨浪!游到艺术的梦中去!……创造,他要创作,但是不能。

克里斯托夫工作不讲究方法。在身心健康的时候,他只觉得生命力旺盛得成了负担,并不担心精力会衰退;他随心所欲,劲头一来,随时随地都可以工作,没有任何固定的成规。其实,他无时无地不在工作,头脑无时不在活动。奥利维生命力不如他丰富,但考虑比他周到,对他说过多少次:

“小心。你太相信自己的力量了。力量有如山洪暴发,今天漫山遍野,明天也许会天旱地干。一个艺术家应该掌握自己的才能,不该分散精力,随便浪费。你的力量应该走上轨道,养成约束自己,按时进行日常工作的习惯。这种习惯对艺术家是必要的,就像一个打仗的军人需要操练姿势和步法一样。到了紧急关头———迟早总要来的———习惯像副铁甲,可以使你的心不会垮台。这一点我知道!我今天还没有死,就是习惯救了我的命。”

但克里斯托夫只笑着说:

“对你不错,我的小朋友!但愿我却没有危险,我对生活不会失去兴趣!我的胃口太大了。”

奥利维耸耸肩:

“太多,结果就是太少。身体太好的人生起病来没有药医。”

奥利维的话现在得到了证实。朋友死后,内心生活的源泉并没有立刻枯竭;但是变得断断续续的,令人奇怪,突然一下会涌上来,然后又潜伏下去。克里斯托夫并没有注意;这对他有什么关系?他全神贯注的只是他的痛苦,还有方兴未艾的情欲———但等风暴一过,他再饮水思源的时候,源头已经没有活水来了。只剩下一大片沙漠。没有一线流水。心灵已经干枯。他拼命挖沙子,想使地下的一片清泉喷涌而出,想不惜代价也要创造,但没有用,精神的机器已不听使唤。他不能求习惯帮忙,而习惯才是忠实的盟友,其他生存的意义都会溜之大吉,只有习惯始终坚持站在我们身边,不说一句话,不装模作样,只睁开眼睛,紧闭嘴唇,它万无一失的手从不狂热,指引我们走过危险关头,不走到光天化日之下,恢复对人生的兴趣之后,决不罢休。克里斯托夫却是孤军奋斗,他的手在漫漫的长夜里摸不到支援之手。他也不能登高去迎接升起的光明。

这是最严峻的考验。那时,他感觉自己到了发疯的边缘。有时,他要和自己的头脑作荒唐的斗争,要摆脱怪癖的骚扰,数字的纠缠:他不断计算地板是由多少块木头合成的,森林里有多少棵树;数字和弦音把他的头脑当成战场,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有时,他处在虚脱的状态,仿佛死人一般。

没有人管他。他住侧屋,和正屋分开。他自己收拾房间———并不天天收拾。膳食都由人送,放在楼下;他看不见人的面孔。房东是个老农,沉默寡言,只顾自己,对他不感兴趣。克里斯托夫吃不吃都是自己的事。老农几乎不管克里斯托夫晚上回来不回来。有一次,他在森林中迷了路,半身埋在雪里,差一点回不了家。他拼命要累垮自己,好不思想,但做不到。他越来越难得倒头睡上几个小时。

只有一条圣·贝纳老狗似乎还关心他,当他坐在门前长凳上的时候,老狗会瞪着血红的眼睛,把大脑袋放在他的膝头。他们互相瞧了很久。克里斯托夫并不把狗赶走。就像歌德生病时一样,这双血红的眼睛并不使他不安。他也不想瞪着眼睛喊:

“走开!……你干什么也没有用,鬼东西,你休想咬我一口!”

他只让这双迷迷糊糊、苦苦哀求的眼睛为所欲为,他愿意帮助它,他感到眼睛里囚禁着的灵魂在向他恳求。

这时,他被痛苦软化了,虽然他活着,却脱离了人生,脱离了自私的人性;这时,他才看到人类的牺牲品,看到胜利的人类屠杀其他生物的战场;于是他心里充满了怜悯和恐怖。即使在他幸福的时刻,他也总是爱动物的;他不能忍受人虐待动物;他厌恶打猎,但不敢说出来,怕人笑话,也许他对自己都不敢承认,但这种厌恶暗中疏远了某些人;他从来不接受一个以杀生为乐的朋友。这并不是温情主义:他比谁都了解生活是建筑在大量痛苦和无限残酷的基础之上;人要生活,就不得不使其他生物痛苦。这并不是闭上眼睛或者说些好话就能解决的问题。也不能得出结论说应该放弃生活,或者像个孩子一样哭哭啼啼。不行。如果今天没有其他办法可以生存,那就只好为生存而杀生。但为杀生而杀生的人却是个罪人。一个无意识的罪人。但到底还是一个罪人。人类应该不断努力去减少痛苦和残酷,这是人类的首要任务。

在日常生活中,这些思想埋藏在克里斯托夫的心灵深处。他不愿意触动。想有什么用?他能做什么呢?他不能不做克里斯托夫呀!他不能不完成他的事业,无论如何也要生活下去,即使是要牺牲弱者也在所不惜……宇宙并不是他创造的……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但等到不幸使他自己也成了战败的牺牲品,他就不得不想了!从前,他责备奥利维不该毫无用处地对自己受的苦,或使别人受的苦感到愧恨或同情。现在,他却走得更远,在强有力的天性冲动之下,他深入到了宇宙间的悲剧,感到了世界上所有的痛苦,痛得像个剥了皮的肉体。他一想到受苦的动物,就难过得浑身发抖。他看得懂动物的眼神,他看出了动物有和他一样的灵魂,有不会说话的灵魂,但眼睛在为灵魂说:

“我什么事得罪了你们?为什么要我受罪?”

有些最平常的现象,他见过一百次了———如一头关在牢笼里哀鸣的小牛,鼓起黑色的大眼珠,眼白带着蓝色,眼皮粉红,睫毛雪白,额头卷着白毛,口鼻发紫,腿向内弯———或是一个乡下人倒提的四条腿绑在一起的羔羊,倒挂的头拼命要抬起来,像个哼哼叫的孩子,伸出灰色的舌头咩咩叫———或是笼子里的一堆母鸡———或是远处杀猪传来的哀号———或是厨房案板上开膛剖肚的大鱼……这些都叫他受不了。这些无辜的动物受到说不出的痛苦都使他揪心。假如动物也有一丝理性,想像看世界对它们是个多么可怕的噩梦:这些又瞎又聋又麻木的人在宰割煎熬,开腔剖腹,把它们的挣扎痛苦当做自己的快乐。难道非洲吃人肉的生番比他们更野蛮吗?对于一个有自由意识的人来说,动物的痛苦比人的痛苦更难以忍受。因为至少大家公认:使人受苦是件坏事,而做坏事的人是有罪的。但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动物无辜被人屠杀,人却连内疚的影子也没有。谁要提到内疚简直是个笑话———然而,这却是不可挽回的罪过。单凭这个罪过,就有理由要人吃苦受罪。这个罪过就要向人类报复。如果上帝存在,而且容忍这种罪过,那还要对上帝报复。如果上帝是大慈大悲的,他就应该援救最微不足道的生灵。如果他只对强者慈悲,那对弱者就没有公平可言,对那些低等动物,那些人类的牺牲品,就谈不上慈悲,谈不上公平……

唉!人类进行的屠杀比起宇宙中的大屠杀来,还不能算是最重要的呢!动物之间不是每天都在弱肉强食吗?表面上平静的植物,不声不响的树木,它们之间的关系不也和凶残的野兽一样吗?森林中的世外桃源,那只是文人学士舞文弄墨的地方,其实他们了解的大自然只是书本里的自然世界!……而在克里斯托夫附近的森林,在离他的房屋只有几步路远的地方,却正在进行可怕的斗争。山毛榉像凶手一般扑在玫瑰色的冷杉美丽的躯干上,紧紧缠住它古代石柱一样挺拔的腰肢,要压得它不能呼吸。榉树和枞树又都转过身来冲着橡树,要扭断它的枝丫,当做自己的支架。巨人似的大榉树伸出了一百条胳臂,真是以一当十!它们周围的树九死一生。没有对手,它们就自相残杀,作殊死的斗争,刺呀,勾呀,扭呀,好像洪荒时代的巨兽。下面,森林边上的刺槐拼命要冲进来,抓住冷杉林的树根,一点也不放松,要分泌胶汁把树毒死。这是生死搏斗,优胜劣败,强者吞并弱者的土地和尸骨。还有小妖来打扫战场。树根上长出了毒菌,慢慢把树汁吸干。黑蚂蚁咬碎腐烂的树木。几百万看不见的小虫蛀呀、咬呀,使生命化为尘土……而这是无声的战斗!……自然界的平静是悲剧的假面具,掩盖了生命痛苦而残酷的真面目!

克里斯托夫直线似的下沉了。但他并不是一个束手束脚,毫不挣扎,就肯淹死的人。他虽然想死也是枉然,实际上他还在尽一切努力求生。他就是莫扎特说的那种人:“他们除非万不得已,决不停止行动。”他感到自己要消失了,就在下沉时拼命挥舞双臂左寻右找,要抓住可以依靠的东西。忽然,他以为找到了。他想起了奥利维的孩子。立刻,他把求生的意志全都寄托到他身上,赶快一把抓住。不错,他要找他,要他,养他,爱他,代替他的父亲,使奥利维在儿子身上复活。痛苦使他自私,怎么早没想到孩子?他就写信给抚养孩子的赛西尔,焦急地等待回音。他的全部生命都靠这个惟一的念头支持。他勉强要自己镇静:还有一线希望。他有信心,他了解赛西尔的好心肠。

回信来了。赛西尔说,奥利维死后两个月,一个穿丧服的女人来找她说: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这就是当初抛弃了孩子和奥利维的那个女人———雅克琳,但已经变得认不出来了。她如醉似狂的爱情好景不长。她很快就厌倦了情人,虽然情人对她并没有厌倦。她回到家里,心灰意懒,对什么都厌恶,自己却越来越老。她骇人听闻的丑事使许多人都对她关上了大门。自己行为不端的人并不容许别人行为不端。她自己的母亲也瞧她不起,出口伤人,使她实在待不下去了。她看透了世界的虚伪。奥利维的死更把她压垮了。她看起来垂头丧气,使赛西尔不忍心拒绝她的要求。把一个习惯于当做自己的小生命交出去,这是很难过的。但那个比你更有权利、更加不幸的女人,不是更难过吗?赛西尔本来要写信给克里斯托夫,征求他的同意。但克里斯托夫从来没有回过她的信,而且她不知道他的新地址,甚至不知道他的死活……欢乐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听天由命,无可奈何了。重要的是孩子要幸福,有人爱……

信是晚上才收到的。迟迟不走的冬天又带来了一场大雪。雪下了一整夜。在森林里,新叶已经吐绿,树枝却给积雪压得噼噼啪啪响,甚至断了。听来像是一场炮战。克里斯托夫一个人在房里,没有点灯,在一片磷光闪烁的黑暗中,听着森林里的悲剧,每断一根枝丫他都心惊肉跳,简直就像给雪压得咯吱响的一棵树。他心里想:

“现在一切皆空了。”

黑夜过去,白天来到;那棵树并没有压断。整个新的一天,接着来的一夜,还有以后的几天几夜,那棵树总是压得咯吱响,但是始终没有压断。克里斯托夫不再有什么理由要活下去,但他还是活下去了。他不再有什么理由要斗争,但他还是拳来脚去和无形的敌人作肉搏战,不让敌人压断他的脊梁,就像雅各比在斗天神。他不期望斗出什么结果,只等待斗争结束,于是他一直斗下去,并且喊道:

“压垮我吧!为什么不压垮我呢?”

斗争的日子过去了。克里斯托夫走了出来,感到生活空虚。然而他坚持要站得直,走了出去。在生命若隐若现的时候,如果能得到本族祖先有力的支持,那真是幸运的人了。父亲的腿、祖父的腿支持住了儿子的身体,使他不会跌倒,祖先的推动使支离破碎的心灵能继续前进,就像阵亡将士在坐骑上飞奔一样。

他在一条山路上走着,两边都是山谷;他走下了一条狭窄的碎石小路,碎石中间蜿蜒曲折地伸展着一些长不大的橡树根;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是脚步走得比神志清醒的人更稳。他没有睡觉;差不多好几天没有吃什么东西。眼前似乎有雾。他向山谷走去———这是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天气阴沉沉的。最后一次寒流的袭击过去了。温和的春天正在酝酿中。山下的村子里响起了钟声。开始是从缩在山坳里的一个村子响起来的。村里的茅草屋顶五颜六色,有黑有黄,上面长了一层厚厚的苔藓,好像盖了绿色的丝绒。然后,是从另外一个山坡下的村子,只闻其声,不见其村。接着,在河对岸的平原上,钟也响了。还有沉浸在雾霭中的遥远城市,也响起了隐隐约约的钟声……克里斯托夫站住了。他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这些钟声似乎在对他说:

“到我们这里来!这里只有平静。这里,痛苦已经消失。思想也消失了。我们会催眠,使你的心灵在我们怀里入睡。来吧,来休息吧,不要再醒过来了……”

他多累啊!心多累啊!但他摇摇头说:

“我要找的不是平静,而是生活。”

他又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走了好几里路。他的身体虚弱,神志恍惚,随便什么微不足道的感觉在他身上都会引起意料不到的反应。他的思想在地面上,在天空中,都投下了奇光异彩。在阳光下发白的渺无人迹的小路上,一个人影莫名其妙地跑到他面前,把他吓了一跳。

走出树林,他看到一个村子。他立刻向后转,怕看到人。然而,他绕不过村外高处一所孤零零的房屋。房子在半山腰,看来像疗养院;周围有个向阳的大花园;有几个步子不稳的人在沙子路上走来走去。克里斯托夫没看他们,但走到小路转弯的地方,他迎面看到一个眼睛灰白、脸色黄肿、瞪着前面的人,衰弱无力地坐在两棵白杨树下的一条长凳上。另外有一个人坐在他旁边;两个人都不说话。克里斯托夫走过去了。但走了几步,他又站住,这双灰白的眼睛似曾相识。他转过身来。那个人并没有动,只是木头似的瞪着眼前的什么东西。但坐他旁边的人看见克里斯托夫招了招手,就走了过来。

“那个人是谁呀?”克里斯托夫问。

“疗养院的一个病人。”来人指着半山腰的房子说。

“我好像见过他。”克里斯托夫说。

“这很可能,”另外一个人说,“他是一个很出名的德国作家。”

克里斯托夫说了一个名字。不错,这就是他的尊姓大名。克里斯托夫从前在曼海姆的杂志上写文章时见过他。那时他们是对头;克里斯托夫刚出名,他却已经成名了。他有力量,自信心强,瞧不起别人的作品,是一个有名的小说家,他写实的言情小说高于庸俗的流行作品。克里斯托夫不喜欢他,却不得不佩服他完美的技巧,他的材料翔实,态度真诚,但是范围狭小。

“他病了一年,”看护人说,“医治之后,以为他好了,让他出院。不料病又发了。一天晚上,他从窗口跳了下去。初来的时候,他又叫又闹。现在他安静了。你看,他就这样坐着,打发日子。”

“他在瞧什么呢?”克里斯托夫问。

他走到长凳前,同情地瞧着这个失败的病人苍白的脸,眼皮肿得搭在眼睛上,一只眼睛几乎闭着。病人似乎不知道克里斯托夫站在面前。克里斯托夫叫他的名字,握住他的手———手又软又湿,像没有知觉的东西;克里斯托夫把他的手放下,病人翻起耷拉着的眼皮瞧了瞧,又照旧瞪着前方,露出了植物人一般的笑容。克里斯托夫问他:

“你瞧什么?”

病人一动不动,低声说道:

“我在等。”

“等什么?”

“等复活。”

克里斯托夫颤抖了。他赶快走开。这句话像一团火穿过了他的心。

他钻进了树林,爬上山坡,朝家里走。他心一乱,就迷了路,走进了一大片冷杉林中。一片阴影,一片寂静。只有几点昏黄的阳光不知道从哪里穿过了这片浓阴。克里斯托夫给这一线光明吸引住了。周围似乎已是黑夜。他走上松针铺成的地毯,碰到血管一般鼓起的树根。树脚下没有草木,也没有苔藓。树枝上没有一只唱歌的鸟。下层的枝丫都枯死了。生命逃到树的高头,去寻找阳光。不久,这点生命也消失了。克里斯托夫走进得了神秘病的树林。形形色色又细又长的苔藓像蜘蛛一般包围了红色冷杉的枝丫,把树从头到脚都包了起来,然后又从一棵树伸到另一棵,要使整个森林透不出气。人会以为是海底下的水藻伸出了阴险的触须。这里也寂静得像海洋深处。照在森林上的阳光黯淡了。雾也偷偷摸摸地溜进了死气沉沉的森林,围住了克里斯托夫。一切都消失了,什么也看不见。克里斯托夫在茫茫白雾中瞎摸乱走,走了半个小时,雾越来越浓,由白变黑,侵入了他的喉咙;他以为自己在笔直向前走,其实只是在这个巨大的蜘蛛网里兜圈子,蛛丝从快要窒息的冷杉枝丫上吊下来,雾气穿过蛛丝时留下了颤抖的水珠。最后,蛛网松了,出现了一个漏洞,克里斯托夫总算走出了这个海底的迷魂阵。他又看到了有生气的树木,冷杉和山毛榉的无声斗争。但斗争一直是一动不动地进行的。酝酿了几个小时的沉默等得不耐烦了。克里斯托夫也站住来听……

忽然,从远处传来了汹涌的涛声。森林的深处起风了。好像奔腾的骏马跑过树梢,使万木如波浪起伏。又像米开朗基罗的上帝乘旋风而来。风吹过克里斯托夫的头顶。森林和克里斯托夫的心一起震颤了。这是春回大地的前奏曲……

寂静又统治了世界。克里斯托夫感到一阵神秘的恐怖,急急忙忙赶回家来,两腿不断地发抖。到了门口,好像受到追捕的逃犯,他惊慌不安地向后看了一眼。大自然显得死气沉沉。山坡上的树林也睡着了,给沉重的悲哀压得出不了气。静止的空气仿佛给魔术师洗得透明。没有一点声音。只有一道侵蚀岩石的泉水在淅沥淅沥地为大地奏着哀乐。克里斯托夫带着沸腾的心睡下。在隔壁的牲口棚里,牛马也像他一样不安,动起来了……

夜里,他昏昏入睡。在寂静中,从远处又升起了滚滚的波涛声。风又来了,这一次是飓风———春天的季候风,它热腾腾的气息给酣睡的寒冷大地带来了温暖,它融化了坚冰,带来了滋润万物的甘霖。在山谷那边的森林里,风发出了雷鸣。它越吹越近,越胀越大,冲锋陷阵似的冲上山坡,整座山咆哮了。在牲口棚里,马嘶牛吼。克里斯托夫在床上坐了起来,头发竖立,耳朵听着。一阵热风吹来,呼啦啦地吹得定风针咯吱作响,掀起了屋瓦,房子摇摇晃晃。一个花盆吹倒在地上,啪嗒一声破了。克里斯托夫的窗子没有关好,哗啦一下吹开了。热风吹了进来,钻入了他的脸,他赤裸的胸脯。他跳下床,张开嘴透不过气来。仿佛上帝的生命横冲直撞,闯入了他空虚的灵魂。这就是复活!……空气进入了他的喉咙,新生命的波浪冲洗了他的五脏六腑。他感到要爆炸了,他要喊叫,喊出心里的痛苦和欢乐;但从他的嘴里只迸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声音。他踉踉跄跄,几乎跌倒,他用胳臂打墙壁,周围尽是随风乱舞的纸张。忽然,他在房子中间倒下了,口里喊着:

“你啊,你啊!你到底回来了!”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啊!我失掉了你!……你为什么要抛弃我?”

“为了完成我的使命,完成你抛弃了的使命。”

“什么使命呀?”

“战斗。”

“你要战斗干什么?你不是万物的主子吗?”

“我不是主子。”

“你不是存在的一切吗?”

“我不是存在的一切。我是和空虚作战的生命。我不是空虚。我是在空虚的黑夜中燃烧的火。我不是黑夜。我是永恒的战斗,而在战斗上空飞翔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命运。我是永远斗争的自由意志。同我一起斗争吧,燃烧吧!”

“我已经战败了,没有什么用了。”

“你战败了吗?你觉得自己没用吗?不要紧,别人会战胜的。不要只想到你自己,要想到你的胜利大军。”

“我是孤军作战,只有我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大军。”

“你并不是孤军作战,你也不属于你个人。你是我的一声呐喊,你是我的一条胳臂。为我呐喊吧,战斗吧。如果胳臂打断了,如果声音叫哑了,不要紧,还有我在这里屹立着呢;除你以外,我还有别的声音会呐喊,别的胳臂会战斗。战败了不要紧,你还属于我战无不胜的大军。记住这点,那你即使死了也会取得胜利的。”

“主啊,我是多么痛苦!”

“难道你以为我不痛苦吗?多少世纪以来,死亡在追赶我,空虚要抓住我。只是靠了一刀一枪的战斗,我才杀出一条胜利之路来。生命的江河是用我的血染红的。”

“战斗,永远要战斗吗?”

“一定要永远战斗。上帝也在战斗。上帝是一个胜利者。他是吞噬敌人的狮子。空虚要包围他,反倒被他打垮。战斗的节奏就成了至高无上的和谐。这种和谐不是凡人的耳朵能够听到的。你只要知道和谐存在,那就够了。平心静气地尽你本分,别的都交托给神吧。”

“我没有力量了。”

“那就为强有力的人歌唱吧。”

“我的声音哑了。”

“那就祈祷吧。”

“我的心不纯洁了。”

“抛弃你的心。换上我的心。”

“主啊,要忘记自己,抛弃自己死了的灵魂,倒也不算什么。但是怎能抛弃我死去的故人,怎能忘记我爱过的人呢?”

“抛弃死去的故人,只要和你死了的灵魂在一起就行了。但只要找到了我活着的灵魂,和我的灵魂在一起就活了。”

“啊!你曾经抛弃过我,你还会抛弃我吗?”

“我还会抛弃你的。你用不着怀疑。重要的是你决不能抛弃我。”

“如果我的生命熄灭了呢?”

“那就点燃别的生命吧。”

“如果我的心死了呢?”

“那生命就在别的地方。去,打开你的房门。糊涂虫,房子塌了,为什么还关在里面!快快出去。还有别的地方可以住呢。”

“生命啊,生命啊!我看见了……过去我在心里找你,在我空虚而闭塞的心灵中找你。我的心灵破碎了,空气从流血的窗口流了进来;我呼吸,生命啊,我又找到你了!……”

“是我找到了你……不要说,听我的。”

克里斯托夫听见生命的歌声像淙淙的泉水一般从心中涌起。他靠着窗子,看见昨天还是死气沉沉的森林,在春风中,在阳光中,却像是奔腾起伏的海洋。在树木的背脊上,风像波浪一样快活得颤抖,吹了过去;树枝弯下腰身,向着灿烂的天空伸出了欢乐的手臂。汹涌的激流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同样的景致,昨天还在坟墓里,今天却复活了;生命回到了林中,同时,爱也回到了克里斯托夫心上。得到上帝恩宠的灵魂产生了奇迹!它醒了,新生了!周围的一切复活了。心又跳了。干涸的泉水又流了。

克里斯托夫重新投入了神圣的战斗……他自己的战斗,所有人的战斗,都融入了这巨大无限的混战之中,这太阳洒下光明,就像狂风横扫雪片一般的混战之中!……他脱离了灵魂的躯壳。就像他遨游太空的梦幻一样,他的灵魂在躯壳之上飞翔,他从高空看见了自己在芸芸众生之中,他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痛苦的意义。他的斗争只不过是芸芸众生大斗争中的一小部分。他的失败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立刻可以得到补偿的。他是为大家战斗,大家也是为他战斗。他们分担他的痛苦,他也分享他们的光荣。

“伙伴啊,敌人啊,前进吧,践踏我的身子吧,让我感到战无不胜的大炮轮子压过我的躯体!我不在乎在我身上划出道道伤痕的铁轮,我不在乎在我头上踏出一个个脚印,我在乎的只是为我取得胜利的人,只是我的主子,只是千军万马的统帅。我洒下的热血要为他未来的胜利开辟一条道路……”

在他看来,上帝不是一个无动于衷的创世之主,不是一个亲自火烧圣城却又站在铁塔上观火的罗马皇帝。上帝也痛苦。上帝也战争。和战士同战斗,和苦人同受苦。因为他是生命,是流入黑夜的一点光明,光明在展开,会吸干黑暗。但黑夜是无边的,圣战也是永无止境的;无人能知结果如何。在英雄交响乐中,甚至互相冲突、混淆不清、不和谐的音响也合成了一片清澄的音乐!正如榉树林中在不声不响地进行激烈的搏斗一样,生命也在持久的和平中进行战争。

战斗,和平,都在克里斯托夫心中引起了共鸣。他是一个贝壳,螺纹刻下了海洋的声波。号角的召唤,音响的阵风,史诗的呼喊,和飞跃的节奏合而为一。因为在这个发声的心灵中,一切都变成了音响。这颗心歌唱光明,也歌唱黑夜。它歌唱生,也歌唱死。它歌唱胜利者,也歌唱它自己这个失败者。它歌唱,一切都歌唱了。它就是歌。它陶醉在歌声中,听不见自己的歌声。

音乐的洪流像春雨一般涌入了在冬天龟裂的土地。羞耻,悲伤,痛苦,现在显示了神秘的作用,使土地发酵,变得肥沃,深入地心,使它裂开,好开掘新生命的源泉。大地开花了,但并不是去年春天的花。一个新灵魂诞生了。

每时每刻都有新生。新灵魂骨头还没长硬,不像那些发育完善、快要死亡的灵魂。它还没有塑成铜像,只是熔化中的金属。每一秒钟都可把它造成一个新天地。克里斯托夫并不想给灵魂定型。他只尽情享受人生的乐趣,把过去的负担抛在脑后,带着年轻人的满腔热血,自由的心灵,出发去做长途旅行,呼吸海洋的新鲜空气,以为这次旅行是没有终点的。他又吸收了世界上奔流的创造力;世界的无穷富源使他心醉神迷。他爱世界,他既是自己,又是旁人。对他说来,一切都是“旁人”,无论是脚下踩的小草,或是他握着的手。一棵树,山上的云影,草地的气息,蜂窝般的夜空,天上嗡响着成群的太阳……血涌上来,天旋地转……他不愿说话,不愿思想……只想笑,哭,溶入这生命的奇迹!……写吧,为什么要写?难道不可言传的可以写出来?……管他写得出写不出,还是一定要写。这是他的规律。不管他在哪里,思想像闪电般照射着他。不可能等了。于是他写了,不管用什么写,写在什么上面;他甚至往往说不出思如泉涌的乐句是什么意思;瞧!他一句还没写完,另外一句又来了,还有另外一句……他写呀,写呀,写在衬衣的袖口上,帽子的边缘上;无论他写得多么快,他的思想总是来得更快,他非用速记法不可了。

然而这不过是些草稿。等到他要把这些乐思灌入常规的音乐格式,困难就来了;他发现从前的模型没有一个合用,如果要把他的意象忠实地固定成型,那一开始就该忘掉他以前听过的、写过的格式,抛弃一切学到的公式和传统的技巧,扔掉精神残废人使用的拐杖,因为那是懒汉的温床,他们怕苦怕累,不肯自己思想,就躺在别人思想的床上睡大觉。以前,他自以为达到了生活和艺术的成熟境界———其实,他只不过是达到了生活的一个目标———他表达思想用的是一种早已存在的语言;他的感情发展服从一套早已建立的逻辑,这套逻辑预先规定了一部分公式化的乐句,牵着他乖乖地走上别人开辟的道路,走到大家异口同声期待他到达的目标。现在,前面没有路了,要感情自己去开辟;思想只能随着感情走。他的作用不再是抒写热情,而是和热情合而为一,尽力体现情感的内在规律。

同时,克里斯托夫挣脱了他长期以来不肯承认的矛盾。因为他虽然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却往往把艺术与非艺术混为一谈,认为艺术有社会使命。他没有看出他自己其实是两个人合而为一:一个是只管创造,不管道德后果的艺术家,另一个是希望他的艺术有社会道德作用的活动家、思想家。有时这两个人不能合用。现在,他创造的念头占了上风,创造的有机规律成了高于一切的现实,他就不再屈从于实用的理由了。当然,他还是一样瞧不起当代不道德的萎靡风气;当然,他一直认为不纯洁的艺术是最低级的艺术,是一种病态,是生长在枯树上的毒菌;但如果说享乐主义的艺术沦落到了妓院艺术的地步,那克里斯托夫也并不认为应该进行反击,因为那好像是阉割了天马,要它拉犁耕田。最高的艺术,名副其实的艺术是超越时代限制,是飞向太空的彗星。从实用的观点看来,这种力量可能是有用的,也可能看起来没有用,甚至是危险的,然而它总是力,它总是火;它是天空闪闪的电光;因此,它是神圣的,因此,它是有益的。即使从实用的观点来看,它也是有益的;但它真正的、神圣的体质像信仰一样,是超乎利害善恶的。它和太阳一样给人光明。太阳是无所谓善恶、道德或不道德的。它只是存在。它战胜了黑暗。艺术也是一样……

因此,投入艺术中的克里斯托夫目瞪口呆地看见他没有想到的、见所未见的力量从心里涌出来,完全不同于他的热情、悲伤、有意识的灵魂……这是一个陌生的、对他的爱和痛苦、对他整个一生都漠不关心的灵魂,又是一个欢乐的、任性的、粗野的、难以理解的灵魂!这个灵魂骑在他身上,用马刺踢他的两侧。在他难得喘一口气的时候,他再读读自己刚写下来的音乐,不禁感到奇怪:

“怎么,怎么,这可能是我写出来的么?”

他像一切天才那样,成了狂欢精神的俘虏,成了不受意志约束的独立意志的俘虏,“这个猜不透的世界之谜,生命之谜”,歌德说是“只有魔鬼知道谜底”,他要全副武装进行对抗,但也不是对手。

于是克里斯托夫写呀,写呀。他写了几天,几个星期。有些时候,丰富的心灵可以自给自足,几乎可以没完没了地继续生产。只要风吹一下,送来的花粉就足以使万紫千红发芽……克里斯托夫没有时间思想,没有时间生活。在生命的废墟上,创造的心灵在呼风唤雨。

然后,这一切都停止了。克里斯托夫走了出来,筋疲力尽,头昏脑热,老了十岁———但他得救了。他离开了克里斯托夫,成了上帝的移民。

他的黑头发中忽然出现了丝丝白发,就像九月的草原在一夜之间开出了黄花一样。脸上也长出了皱纹。但眼睛恢复了平静,嘴也收敛了。他心平气和。现在,他明白了。他明白自己的骄傲,人类的骄傲,在翻天覆地的力量掌握之下,是毫无作用的。没有人能把握自己。一定要警醒。只要一睡着,那股力量就会作怪,把我们推下……推到哪个深渊呢?或者是洪水一退,又让我们搁浅。只靠意愿并不能斗争。一定要向高深莫测的上帝低头,由他随时随地随意摆布,给我们爱情、死亡,或者生命。人的意志不能胜天。上帝只要一秒钟就可以使我们几年的努力前功尽弃。只要他一高兴,也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有创造力的艺术家最能感到上帝的力量,如果他能有真正伟大的创造。那不过是奉了神灵的旨意说话而已。

克里斯托夫这才明白了老海顿的明智,他每天早上动笔之前……先要凝神祈祷。凝神祈祷吧!祈祷上帝和你同在。要保持和生命之神在感情上诚心诚意的交流。

夏天快要完的时候,一个巴黎来的朋友经过瑞士,发现了克里斯托夫隐居的地方,就来看他。这是一个音乐评论家,对他的作品一直给予高度的评价。陪他来的是一个出名的画家,自认是个音乐迷,也是克里斯托夫的崇拜者。他们告诉他说:他的作品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欧洲各地都在演奏。克里斯托夫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多大兴趣,对他说来,过去已经死了,这些作品不算什么。在客人的要求下,他拿出了新近的作品。客人一点也看不懂,以为克里斯托夫疯了。

“没有旋律,没有节奏,没有营造主题;只是一种流体的核心,正在熔解,还没有冷却,可能采取各种形式,但还没有固定哪一种;它什么都不像,只是一片混沌中的微光。”

克里斯托夫微笑了。

“你说得差不多,”他说,“混沌的眼睛发出的微光穿透了秩序的面纱……”

客人没有听懂诗人诺瓦利斯的这句名言。

(“他的心里空了。”客人心中暗想。)

克里斯托夫也不求人理解。

客人告别时,他陪他们走了一段路,要带他们看看山景。但他走得不远。看到一片草场,音乐评论家就谈起了巴黎戏院的布景;画家更不客气地指出色调配合不当,一派瑞士风味,像个大黄馅饼,酸而无味,简直是瑞士派的绘画;此外,他对自然表示漠不关心,看来并不全是做作。他装出视而不见的神气:

“自然?什么是自然?不知道!有光有色,不就够了吗?什么自然,我才不在乎呢……”

克里斯托夫和他们握握手,让他们走了。他们不再能影响他。他们是山谷那一边的人。那好。他不会对人说:

“如要走到我这一步,就要走我同样的路。”

燃烧了几个月的创造之火,越烧火焰越低。但克里斯托夫保持着安慰心灵的温暖。他知道火还会烧起来的,如果不是在他心里,那就会在别人身上。不管火在哪里,他都一样爱它,因为它总是同样的火。在九月这一天的傍晚,他觉得火扩散到了整个自然界。

他又上山回家。风暴已经过了。现在天上只有太阳。草地上在冒蒸气。苹果熟了,从树上落到湿草里。蜘蛛在枞树枝上结网,网上水珠闪烁,像古代战车的轮子。在淋湿了的森林边上,啄木鸟发出断续的笑声。成千上万只小黄蜂在缕缕阳光中飞舞,不断地使树阴下充满了风琴般深沉的嗡嗡声。

克里斯托夫站在山坳里一片林中空地上,那是一个椭圆形的盆地,铺满了落日夕照,照着红色的土地,中间有一小片晚熟的金黄麦田,还有铁锈色的灯心草。周围是一条带子似的树林,呈现出深秋色:红铜色的山毛榉,金黄的栗子树,长着珊瑚果的花楸,吐着火焰一般的小小红舌头的樱桃树,乱蓬蓬的越橘树,叶子橘黄,像枸橼树,褐色,又像烧焦了的火绒。简直就是一堆燃烧的荆棘。从这火盆似的树林中,飞出了一只陶醉在果汁和阳光中的云雀。

克里斯托夫的心灵也像云雀一样。他知道飞起来还会落下去,还会落下去好多回。但是他也知道:落下去还会飞起来,只要他不怕疲倦,总会从烈火中飞起来,用呖呖的歌声,对人间的同伴歌唱天上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