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他到巴黎时,心里很难过。自从奥利维死后,他这是头一次回来。他本不想再看到这个城市。租来的马车把他从车站送到旅馆,他几乎不敢向窗外看;头几天他待在房间里,拿不定主意是出去还是不出去。想起在门外跟踪他的往事,他不禁忧从中来。但到底是什么忧虑呢?他搞得清楚吗?他自以为是怕看到往事涌现,栩栩如生。其实,更痛苦的,也许是发现人死不复活?……对于这种新的痛苦,他的本能已经下意识地武装起来了。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也许他自己并不知道———他挑选的旅馆离他从前住的地区很远。他头一回上街散步时,去音乐厅指挥乐队排演时,再度接触到巴黎生活时,他有一点时间继续闭上眼睛,不看眼前,而固执地要看从前的事。他还没有看到就反复说: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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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艺术界和政界,还是一片混乱,一直是在互相排挤。在广场上,还是同样的市集。只是演员演的角色不同了。当年的革命党人成了大老板;人上人成了风头人物。从前的自由派要压迫今天的自由派。二十年前的年轻人比他们当时反对的保守派还更保守;他们批评后人,不承认他们有生活的权利。表面上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变。

实际上,一切都变了。

我的朋友,请原谅我!你真好,不怪我没有给你写信。你的信给了我很大的好处。我在一片混乱中过了几个星期。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又不在眼前。在这里,一想到我失去了的朋友,就会感到可怕的空虚。我和你谈到过的老朋友都走了。“夜莺”———你记得那一夜忧郁而可爱的歌声。我在过节的人堆里走来走去,在一面镜子里看见了你对我瞧着的眼睛———“夜莺”总算实现了她合理的梦想:得到一小笔遗产后,她去了诺曼底,在那里经营一个农庄。亚诺先生退休了,同他的妻子回到南方,住在安吉尔那边的一个小城里。我那个时代的很多名人不是死了,就是垮了;只有几个二十年前在艺术上或政治上初显身手的木偶,现在还戴着同样的假面具在舞台上演出。除了这些假面人以外,我就不认识什么人了。在我看来,他们似乎在坟墓上扮鬼脸。这种感觉实在可怕———此外,我初到时就受不了丑陋的东西。从你们那灿烂的阳光中,走到这灰暗的北方,看到一堆堆苍白的房屋,一个个圆屋顶和一座座纪念碑平淡无奇的线条,我奇怪从前怎么没有注意这些东西,现在却感到痛苦不堪。精神气氛也不令人愉快。

然而,我没有什么可以埋怨巴黎人的。我受到的欢迎和以前大不相同。仿佛我离开了几年,就成了个名人。我不谈了,我知道这值多少钱。这些人为我说的、写的好话打动了我;我欠了他们的人情债。但叫我怎么说呢?我总觉得从前的批评比今天的表扬更接近他们的真实……这都要怪我,我知道。但不要责备我!我心里乱过一阵子。这是不可避免的。现在总算过去了。我明白,你要我回到人间来是对的。那时,我正要葬身在孤独的沙漠中。但要扮演隐士是没有好处的。生命像流水一般消逝了,从我们身上溜走了。有一个时期,人都成了沙漠。要在沙漠里挖一条通到江河的新水道,一定要过好多艰苦的日子———这总算完成了。我不再头晕眼花。我已经进入了江河。我看一看,我看见了……

我的朋友,法国是个多么奇怪的民族啊!二十年前,我以为他们不行了……不料他们又从头来过。我亲爱的伙伴耶南对我说过这个预言。我以为他是自欺欺人。那时怎么能相信呢?法国和巴黎一样,到处是废墟,满目疮痍,千疮百孔。我说过:“他们什么都破坏了……真是败家子!”———不料他们却是合伙人。人家以为他们在拼命破坏时,他们却在废墟中打下了新城市的地基。我看见现在四面八方都竖起了脚手架……

大功告成时,

不患人不知……

说老实话,这还是同样的法国式的混乱。一定要看惯了,才能在这片互相冲突的混乱中,看出每一班工人都是在尽力工作的。你知道,这班人做了什么事都要爬到屋顶上去大肆宣扬。他们自己做了事还不够,硬要对别人做的事说长道短。这的确会使踏踏实实工作的人头昏脑涨。但像我这样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将近十年的人,可不会让他们的吵吵闹闹蒙住眼睛。我们看得出这是他们鼓足干劲的一个办法。吵闹归吵闹,手并没有停工;每个工地上都在盖房子,到头来整个城市都改头换面了。最难得的是,整体建筑并不能说是不协调。他们的理论尽可以相反,大家的头脑却并非不同。结果表面上的混乱掩盖不了共同的本能和民族的逻辑头脑。这种逻辑就是他们的纪律,说到头,它也许比普鲁士军队的纪律更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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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到处是同样的干劲,同样的建设狂热:在政治上,社会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都争先恐后地要扭紧国家机器上松了的螺丝;在艺术上,有人要为特权阶层重建贵族的古堡,有人要为人民大众开放高楼大厦,让集体的心灵放声歌唱:前者是要恢复过去,后者是要建设未来。而且不管他们做什么,他们灵巧的手构筑的总是同样的房屋。海狸或蜜蜂的合群本能使他们几百年来采取了相同的行动,找到了相同的形式。最革命的人也许不知道:他们和最古老的传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在工会组织中,在最显著的青年作家中,都见到过中世纪的心灵。

现在,我又习惯于他们骚动混乱的作风了,就高高兴兴地瞧他们工作。说老实话,我是个孤僻惯了的人,在他们任何人的家中都不会觉得自在的;我需要的是自由气氛。不过,他们是多么好的劳动者啊!这是他们最高的品质。劳动使平庸和腐朽都提高了。他们的艺术家又多么有美感啊!我从前怎么没看出来呢?这是你指点的。在罗马的阳光中,我才睁开了眼睛。你们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物使我懂得了法国艺术家。德彪西的乐谱、罗丹的塑像、苏亚雷的文章,和你们十五世纪的作品不是一脉相承的吗?

也有不少令人不愉快的事。我又碰到了当年市场上的老相识,他们曾经使我火冒三丈。他们并没有怎么改变。但是我,唉!我改变了。我不敢再严格要求别人。在我想严格批评他们时,我会扪心自问:“你有没有权利?你比他们还不如呢!却自以为比他们强。”我也搞清楚了:世上没有无用的人,最坏的人在悲剧舞台上也有他的作用。腐化堕落的享乐主义者,臭气熏天的非道德主义者,都完成了白蚁般的破坏任务:危房一定先要拆掉才能重建。犹太人也在完成他们神圣的使命,在各民族之间成为一个异族,在世界各地织成一个人类团结的大网。他们推倒了民族之间的知识壁垒,为神圣的理性开辟了一个可以自由驰骋的天地。最卑鄙无耻的腐化分子,冷嘲热讽的破坏分子,即使在推翻我们过去的信仰、杀害我们热爱的殉道者时,也是在不知不觉地为破旧立新的神圣事业尽力。同样的道理,国际银行家为了贪婪的私利带来了多少灾难?但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还是在和要革他们命的对手并肩战斗,要建成未来的大同世界,而愚蠢的和平主义者恐怕还建不成呢!

你看得出,我已经老了。我不会再咬人。牙齿咬不动了。看戏的时候,也不再像那些幼稚的观众一样责备演员,辱骂卖国贼了。

心平气和的葛拉齐亚,我口里谈的只是我,而心里想的却只是你。你不知道我对自己多么腻味!“自我”压迫我,吸我的骨髓。这是上帝系在颈上的铁球。我多么想把它放下,放到你的脚下!不过这算什么礼物呢?……你的脚是适合柔软的土地和沙子的;沙子在你脚下都会唱歌。我看见你可爱的双脚漫不经心地走过草坪,走过银莲花丛……(难道你又回到多里亚古堡去了?)……怎么已经走累了?现在,我又看见你半躺在平时喜欢的地方,在客厅里首,胳臂托着下巴,心不在焉地拿着一本书。你好心好意地听我说话,但并不留心我说些什么,因为我说的话烦人;你耐着性子假装听下去,其实思想早已跑马,偶尔难免会露出马脚来,有时一句话泄露天机,说明你的心在天外,但你怕我难过,赶快又装出关心的神气。我呢,其实我和你一样不知所云,几乎没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在我看着你美丽的脸对我说的话有什么反应时,我在心里听到的也是另外的话,不过我也没有说出来。这些话,心平气和的葛拉齐亚哟,和我口里说的恰恰相反,其实你是听到了的,却假装没听到。

再见。我想我们不久会再见的。我不愿再在这里待下去了。现在,音乐会已经开完,我留下来干什么呢?……我吻你的两个孩子,吻他们可爱的小脸。他们是你的骨肉。吻他们就该满意了!……

克里斯托夫

“心平气和的葛拉齐亚”回信了:

亲爱的朋友,我在客厅的一个小角落里收到了你的信。那个角落你记得多清楚啊!我读读停停,你看我多么会享受!不要笑我。我这样享受的时间可以更长。就是这样我和你在一起待了半天。孩子们问我一直在读什么。我告诉他们是读你的信。奥洛拉瞧瞧信纸,带同情的口气说:“写这样长的信真累人!”我设法让她明白:写信不是我罚你做功课,而是两个人在一起谈心。她听了没说什么,就同弟弟到隔壁房里玩去了;过了一会儿,等到利昂纳罗叫起来时,我听见奥洛拉对他说:“不要叫了;妈妈在和克里斯托夫先生谈心呢。”

你谈到法国人的问题使我很感兴趣,但是并不意外。你记得:我说过你对他们不公平。你可以不喜欢他们。但他们是多么聪明的人啊!有些平凡的民族因为心地善良或身强力壮而得到了弥补。法国人靠的是聪明。聪明弥补了他们所有的缺点,使他们得到了新生。人家以为他们倒了、翻了、坏了,不料他们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精神源泉却使他们恢复了青春。

但我还要怪你。你要我原谅你只谈自己。这样说是骗谁 呢?你根本没对我谈到你呀。没有谈你做了什么事。没有谈你 看见了什么。幸亏我的表姐珂勒蒂———你为什么不去看她 呢?———寄来了你开音乐会的剪报,我才知道你多么受欢迎。 而你却只顺便提了一句。难道你对什么都这样不在乎?……恐 怕不会是这样吧。应该告诉我这使你高兴!……这也应该使你 高兴,因为首先这就使我高兴。我不喜欢你看得太开。来信的 语气很忧郁。不该这样……你对别人应该公平,但这并不是说: 你连他们中最坏的人都不如呀。一个好基督徒也许会称赞你谦 虚谨慎。我呢,我却说这不好。我不是个好基督徒,只是一个老 老实实的意大利女人。我不喜欢一个人为了过去的事而苦苦折 磨自己。现在好不就够了吗?我不清楚你从前到底出了什么 事。你只随便说了几句,我想其他的也不难猜到。过去的事即 使不好,也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可怜的克里斯托夫,一个女 人到了我这个年纪,不会不知道一个强者也往往有软弱的时候! 如果不知道强者弱点,也就不能算真正的爱他。不要老想从前 做过的事。还是多想将来要做什么吧。后悔有什么用呢?那不 是倒退吗?管他是好是歹,总得一直向前走嘛。“永远前进,萨伏亚!”(1)……如果你以为我会让你回到罗马来,那就错了!你 来这里有什么事好做呢?留在巴黎吧,创作,行动,参与艺术生 活。我不能让你放弃。我要你出好作品,受欢迎,永远做个强 者,帮助新生的小克里斯托夫开始他们的斗争,经受相同的考 验。去寻找他们,帮助他们,对下一代要好,不要像上一代对你 那样———最后,我要你做强者,好让我知道你是强者,你想不到 这会给我多大的力量。

我差不多每天都带孩子们去波洁斯古堡。前天,我们还坐 车去了摩勒桥,围着玛里奥山走了一圈。你低估了我可怜的两 条腿,腿也要对你提抗议了———“这位先生说什么来着?说我们 才去多里亚古堡走了几步路就累了?他太不识货。如果说我们 不大喜欢费力气,那是因为懒,并不是走不动……”亲爱的朋友, 你忘记了我是在乡下长大的……

去看看我的表姐珂勒蒂吧。你还生她的气吗?其实,她是 个好心人。简直把你当做神了。看来巴黎的女人已经如醉如狂 地迷上了你的音乐。瑞士的熊只要愿意,就可以成为巴黎的狮子。你得到过情书吗?有女人向你求爱吗?你怎么连一个女人也没有提到呀?你还会不会坠入情网?对我讲讲好不好?放心!我不会妒忌的。

你的朋友葛

你以为我喜欢你信上说的最后一句话吗?谢天谢地,爱说爱笑的葛拉齐亚,要是你妒忌就好了!不过,不要以为我会使你妒忌。你说的那些如醉如狂的巴黎女人,我对她们没有一点兴趣。如醉如狂?那是她们一厢情愿。其实她们一点也不痴。不要以为她们会迷得我晕头转向。假如她们不在乎我的音乐,我倒还可能被她们迷住。但她们当真喜欢我的音乐,那我还能有什么幻想呢?如果有人说他理解你,可以肯定:他永远也不会理解你的……

不要把我的俏皮话当真。我对你的感情不会使我对别的女人不公平。自从我不把她们当情人以后,我反倒真正同情她们了。三十年来,她们拼命要摆脱那种丢人而无理的半奴役生活。那是我们愚蠢而自私的男人强迫她们就范的。那是使男女双方都不幸的生活。在我看来,她们是我们时代的光辉榜样。在一个这样的都市里,我们学会了钦佩新一代的女性。她们不顾障碍,坦率而热情地冲入科学阵地,取得文凭———她们以为科学和文凭可以使她们得到解放,打开未知世界的宝库,取得男女平等的地位!……

当然,她们这种信心并不现实,甚至有点可笑。但是,进步从来不是按照我们希望的方式实现的;然而不管按照什么方式,进步还是照样实现了。女人的努力不会没有结果,至少会使她们更加完备,更有人性,像大时代的女人一样。她们不会再对世界上的现实问题漠不关心;那在过去是难以想像的,因为现在不容许一个女人,即使是最关心家务的女人,不去想到她在现代社会上应尽的公民义务。她们的曾祖母在圣女贞德和凯塞琳·斯福查的时代可不是这样想的。从那时起,女性萎缩了。我们不给她们空气和阳光。她们拼命争取。啊!勇敢的小女人!……当然,在今天斗争的女人中,有许多会早死,有许多会走上邪路。这是个危急的时代。斗争对衰弱的女人是太激烈了。草木缺水太久,头一场暴雨会摧残它。那又怎样?这是进步的代价。新生的草木会在苦难中开花结果。现在战斗的许多处女不会结 婚,但她们养育的下一代决不比上一代的母亲少,因为她们的牺 牲造成了典型的新一代女性。

但是在你表姐珂勒蒂的“纱笼”里,却没有可能找到这种勤 勤恳恳的蜜蜂。你为什么这样迫切要我去她家呢?我不得不听 你的话,但是并不心甘情愿!你滥用你的权力了。我拒绝过她 三次邀请,有两封信没有答复。于是她又追到我指挥乐队的排 演会上来了———那次排练的是我的第六交响曲———在幕间休息 时,我看见她翘着鼻子,一面吸气一面喊道:“这闻得出有爱情的 气味!啊!我多么喜欢这种音乐!……”

她的模样变了;只有那鼓起的猫眼睛和老做怪动作的鼻子, 还像从前一样。她的脸宽,骨头硬,肤色深,身子结实了。体育 运动改变了她。她全身心投入其中。她的丈夫,你知道,是汽车 俱乐部和航空俱乐部的头面人物。没有一次航空比赛,没有一 次环游运动,不管是在天上、地上还是水上,斯特芬·德莱斯泰 特一家不参加的。他们不是在航路上,就是在跑道上。要和他 们谈什么事都不可能;谈起来就只是赛车、赛船、赛球、赛马。他 们是新一代的风头人物。对于女人来说,佩莱亚丝的时代已经 过去了。时髦的不再是精神。少女们炫耀的是露天赛跑和阳光 下竞技时晒得又红又黑的皮肤。她们瞧你也用男人的眼光,笑 起来还有一点粗野,说话的口气毫不文明,更加生硬。你的表姐 有时平心静气地谈些见不得人的事。她大吃特吃,从前却挑三 拣四。她还埋怨消化不好,已经说惯了口,其实一口也没少吃。 她不读书。他们谁也不读。只有音乐还没打入冷宫,反倒因为 文学失宠而捡了便宜。等到他们累了,音乐就成了他们的桑拿 浴,暖洋洋的水蒸气:加上按摩,还抽水烟。思想是用不着的。 音乐是运动和恋爱之间的桥梁,也可以算是一种运动。但在美 学活动中最流行的运动还是要算跳舞。俄国舞,希腊舞,瑞士 舞,美国舞;在巴黎什么音乐都可以跳舞:贝多芬的交响曲,埃斯 库拉斯的悲剧,“柔和的羽管键琴”,梵蒂冈的古曲,《奥尔费》, 《特里斯坦》(2) ,耶稣受难曲,甚至体育运动。这些人简直跳得晕头转向了。

最奇怪的是看你的表姐如何协调一切:她的美学,各种运 动,还有讲究实际的精神(因为她继承了她母亲的办事能力和在家中的专横作风)。这一切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令人难以相信,但是她却能应付自如,得心应手:做最荒唐的事她也思想清楚,就像令人头晕目眩地赛车时,她能保持眼明手快一样。这真是一个能当家做主的女人:她的丈夫、客人、仆人,都紧锣密鼓地围着她团团转。她也搞政治,拥护“王太子”:我并不认为她是保王党,这不过是多一个活动的借口罢了。虽然她不可能一口气读上十页书,但她居然也参加学士院的选举———她自命是我的保护人。你知道这不合我的口味。最气人的是,我听了你的话才去看她,她却太不自量,以为有权管我……我不客气,当场给她碰了几个硬钉子。她却只是一笑了之,并且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下台阶的办法。你说:“其实,她是个好心人……”不错,只要她有事可做。这点她自己也承认:她这架机器不能不转,如果没有原料,它会碰到什么就把什么压碎———我到她家去过两次。现在,我不再去了。其实,我去只是说明我听你的话,有两次也够了。你不会要我死吧?我从她家出来总是精疲力竭,劳累不堪。最近一次见到她后,我在夜里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做了她的丈夫,我的生命都系在这个女旋风的裤腰带上……一个荒唐的梦,她真正的丈夫并不必为此担忧;因为在她家里见到的人当中,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许最少;即使两个人在一起,谈的也只是运动竞赛。一谈起来真是如鱼得水。

这些人怎么会给我的音乐捧场?我不想去了解。我猜想是我的新方式使他们震动了。越对他们粗暴,他们就越叫好。目前,他们喜欢的是有血有肉的艺术。至于肉体内的灵魂呢,他们甚至想也没有想过;今天,他们入了迷,明天却会不在乎,后天反而要喝倒彩了。其实他们从来没有了解。这就是所有艺术家的遭遇。我对他们的捧场不抱幻想,他们捧不久的,而且还要我付代价———同时我看到了咄咄怪事,因为捧得最厉害的是……(你猜一千次也猜不到)……是我们的朋友雷维·葛。你记得这位漂亮的先生,以前我还同他演过一出决斗的滑稽戏呢!今天,他却在给那些还不了解我的人讲课,而且讲得很好。在议论我的人当中,要算他最聪明。你想别人能值几文钱?所以我对你说,我没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也不想得意。人家称赞我的作品,我听了反倒难为情。我认出了当年的自我,并不好看。一部音乐作品,对有眼力的人来说,简直是一面毫不留情的镜子!侥幸他们又瞎又聋。我的作品中暴露了多少混乱的思想和弱点,有时我觉得把这些长了翅膀的魔鬼放到世上来真是犯了罪。等我看到听众若无其事,这才放下心来,原来他们披了三重盔甲,所以刀剑不入,否则,我是罪该万死……你还怪我对自己太严格。其实,你对我不像我对自己这样了解。人家只看到我们的现实,没看到我们可能成为什么人;人家称赞我们与其说是主观努力的成绩,不如说是客观条件和支配我们的力量造成的结果。让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

有一天晚上,我去了一家音乐相当好的咖啡厅。他们奏乐的方式相当怪,只用五六种乐器,加上一架钢琴,却能演奏各种交响乐、弥撒曲、清唱剧。就像罗马的石器店出卖梅迭西斯教堂的模型作壁炉架上的摆设一样。看来这对艺术有好处。艺术若要流行,一窍不通要成为千百万人中通用的货币。至于其他方面,这些音乐会倒没有偷工减料。节目很多,演奏认真。我看见一个大提琴师,眼睛很像我父亲,我就和他谈起话来。他对我谈到他的一生:祖父是农民,父亲是北方省一个村公所的小职员。家里希望他有出息,当律师,就送他去城里上学。孩子身体棒,性子野,不能关在笼子里专心致志做小公证人的工作,他就跳过墙头,跑上田野,追女孩子,有力气没处使就打架,没事干就游荡,想些永远做不到的事。对他有吸引力的,只有音乐。天晓得是怎么搞的!他家里并没有出过音乐家,只有个叔祖父神经兮兮的,是个外省的怪人,聪明才干都算出众,但自高自大,脱离群众,做的尽是疯子干的蠢事。这个叔祖父发明了一种记谱法———又多了一个!———据说会使音乐革命化;他甚至认为发明了一种速记法,可以同时记下歌词、歌谱和伴奏曲,但他自己一次也没有认出他记下来的到底是什么。家里人笑这个老糊涂,但照样引以为荣。大家心里想:“这是个老疯子。但谁说得准?也许他有天才……”———大约热爱音乐的怪脾气就是他传给侄孙的。在他那个小地方听得到什么好音乐呢?但是音乐家不管好坏,引起的热爱总是同样纯洁的。

倒霉的是:在这种环境下,他不敢承认自己的爱好,孩子没有叔祖父那股不讲道理的犟劲。他只敢偷读老疯子刻苦写下来的作品,这成了他畸形音乐教育的基础。面对着父亲和一般的舆论,他既爱面子又胆小,不等事情做成,不肯谈自己的志向。这个好孩子给家庭压怕了,像大多数法国小市民一样,由于懦弱,不敢和家庭对抗,表面上低声下气,实际上却长期过着地下生活。他不能顺着性子干,只好毫无兴趣地干人家要他做的事,成功了不高兴,失败了也不难过。好也罢,歹也罢,他必要的考试总算都及了格。看得见的主要好处是可以避免家庭和地方的双重监督。法律使他厌烦;他决定不干这一行。但是只要父亲在世,他就不敢说出自己的志向。也许他并不厌恶等一段时间,然后再作决定。他是那种一辈子都想着将来做什么、或可能做什么的人。目前,他却什么也不做。他沉醉于巴黎越轨的新生活。乡下年轻人的野性未改,自暴自弃,放纵在声色之中。他只有两种爱好,那就是女人和音乐。他如醉如痴地听音乐会,寻欢作乐。他浪费了好几年时间,却没有利用机会来弥补自己的音乐教育。他傲气十足,疑心又重,脾气不好,自以为是,又容易生气,使他不愿上课,也不愿虚心讨教。

父亲一死,他就打发法律女神和罗马法典滚蛋。没有勇气去学必要的技术,他却作起曲来。根深蒂固的游手好闲的习惯,对寻欢作乐的爱好,使他不能认真下工夫。他的感情很活跃,但是思想空虚,抓不住形式,结果,表达出来的东西平淡无奇。可惜的是平凡中的确有伟大。我看过他从前的两部作品。有些思想能吸引人,但还需要加工,可是一加工,又立刻走了样。像是一潭死水上的点点磷光……他的想法真怪!要向我解释贝多芬的奏鸣曲。他从中看到幼稚可笑的故事。然而他多么热情,内心深处又是多么认真!他说话时,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为了爱好,他可以牺牲生命。他既令人感动,又叫人觉得可笑。我正想要当面笑他的时候,却又想拥抱他了……他基本是老实的。他踏踏实实地瞧不起巴黎艺坛上的招摇撞骗,沽名钓誉———同时却又不能免俗,和小市民一样幼稚地羡慕红人……

他有一小笔遗产,几个月就吃光了。自己生财无道,却像他那类人一样,偏偏犯了一个老实的毛病:和一个勾搭上的穷女人结了婚;女人声音很好,不爱音乐却要搞音乐。两个人只得靠了她的歌喉和他不出众的大提琴演奏技巧来过日子。当然,不消多久,他们都看出了对方的平庸,并且不能互相容忍。一个女儿出世了。父亲把自己的幻想寄托在女儿身上,认为女儿能做自己做不到的事。女儿像母亲,只是一个没有才华、乱弹钢琴的演奏手,她崇拜父亲,努力工作,要讨他欢喜。几年来他们走南闯北,在湖滨旅馆受到的侮辱比挣到的钱还多。瘦弱的女儿累死了。妻子心灰意懒,每天的脾气越来越大。这是一个苦难的无底深渊,看不到出路和希望,偏偏他心里还存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使痛苦更加揪心……

我的朋友,一看到这个穷苦潦倒的可怜人,一生中喝的都是苦酒,我就不禁想道:“瞧,我也可能这样虚度一生的。我们幼时的心灵有相同的地方,生活中也有一些经历大同小异;甚至我们的音乐思路都有近似之处,所不同的是他半途而废了。我的船为什么没有半路下沉呢?当然,靠的是意志,也要靠运气。就说意志吧,难道那只是我个人的本领?能够不靠祖先、朋友,和上帝帮忙?……”一想到这里,我就抬不起头来了,觉得爱艺术的人,为艺术而吃苦的人,都是兄弟。从底层到顶层,距离并不太远……

说到这里,我想起你信上的话。你说得对:一个艺术家能够帮助别人的时候,不应该袖手旁观。因此我留下来,勉强自己一年要在这里住几个月,或者在维也纳,或者在柏林。虽然我在这些城市已经住不惯了,但我不能撒手就走。虽然我怕留下来没有多大用处,至少对我自己总是好的。一想到这还合乎你的愿望,我也就可以聊以自慰了。何况……(我也不想瞒你)……我开始觉得有点趣味了。再谈吧,我不得不惟命是听的主子!你赢了。我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不但是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并且也喜欢这样做了。

克里斯托夫

就是这样,他留了下来,一半为了讨她喜欢,一半因为艺术家觉醒了的 好奇心对新生的艺术景观也感到兴趣。他在思想上把他的所见所为都献给 葛拉齐亚,并且写信告诉她。其实他知道:要她对这一套感兴趣,那是痴心 妄想;他甚至怀疑她有点不在乎,不过不大流露而已,这已经使他感激了。

她经常给他回信,大约半个月一次。信很亲切而有分寸,就像她的动作 一样。在谈到生活的时候,她很温柔,又高傲,有保留,从不越轨。她知道她 的话会在克里斯托夫心中引起多么激烈的反应,免得自己也跟着激动起来。但她到底是个女人,不会不知道不使情人泄气的秘诀,如果有几句冷言冷语 使亲密的朋友感到灰心失望,她会立刻用甜言蜜语把伤口包扎起来。克里 斯托夫不久就猜到了她的心思,于是也就玩弄感情的把戏,尽力压制自己的 冲动,写些更有分寸的信,可以使葛拉齐亚写回信时不必顾虑太多。

他在巴黎住得越久,就越对这个巨大的蚂蚁窝熙熙攘攘的新奇活动感 到兴趣。特别因为年轻的蚂蚁对他不大同情,他倒反而兴头更大。他并没有搞错:他的成功是短暂的。离开巴黎十年之后,他又卷土重来,自然会引起轰动。不过说起来怪事真不少,他发现这一次支持他的人却是他的旧冤家、老对头、附庸风雅的时髦人物;年轻的艺术家反倒装聋作哑,对他并不信任,甚至怀有敌意。他得到承认,靠的是已成过去的名声,数量巨大的作品,热情而坚信的口气,内心激动的真诚。即使人家不得不重视他,佩服他,也并不了解他,喜欢他。他是当代艺术的门外汉,一个怪物,虽然活着,却是过时的人。他一直不合时宜。十年孤独使对比更加鲜明。在他置身世外的时候,在欧洲,尤其是在巴黎,就像他看见的那样,已经发生了新变化,产生了新秩序。新的一代人起来了,渴望行动甚于了解,急于求成甚于求知。他们要生活,要掌握生活,即使说谎,也在所不惜。为自豪而说谎———形形色色的自豪:民族自豪感,阶级自豪感,宗教自豪感,文化艺术自豪感———一切自豪感都好,只要能给他们提供一副铁甲,还有剑和盾牌,保护他们勇往直前,取得胜利。因此,他们最厌恶听到受折磨的巨人呐喊,那会使他们想到世上还有痛苦和怀疑;呐喊的狂风暴雨扰乱了好不容易才宁静下来的黑夜。虽然他们拒绝承认,想要忘记,但是风雨还在威胁世界,并且距离太近,想不听也不行。于是年轻人气得转过头去,拼命叫喊,想压倒风雨声。但呐喊却更响了。所以他们怪克里斯托夫。

克里斯托夫却和他们相反,只是友好地瞧着他们。他欢呼这个世界不惜代价地向着一个信念、一个新的秩序攀登。他们在推进的途中有意排斥异己,这是不足为怪的。一个人要直奔目标,眼睛就得一直向前看。至于他呢,坐在世界的一个转角点上,瞧着后面的黑夜闪烁出悲剧的光辉,看看前面青春的希望露出的笑容,喷薄欲出的黎明发射出隐约的清新美丽,觉得是种享受。他处在钟摆轴心的固定点上,而钟摆又要开始向上摆动了。他并不跟着摇摆,只是兴高采烈地听着人生的节奏。他把自己和年轻人的希望联系在一起,虽然他们不承认他受过的痛苦。将来要发生的,总会发生,就像他梦想过的那样。早在十年以前,奥利维还在黑夜里,在痛苦中———这只可怜的高卢小公鸡———已经用他微弱的歌声宣告了遥远的白天就要来到。歌手已经不在人间,歌声却在成为现实。在法兰西的百花园里,鸟儿都醒过来了。而在百鸟齐鸣声中,克里斯托夫忽然听到一个更响亮、更清脆的歌声,那是奥利维起死回生的声音。

他在一家书店门外的书摊上,漫不经心地翻开了一本诗集。作者是个不出名的诗人。有些诗句打动了他,把他吸引住了。他继续读这本没有裁开的书,越读越发现一个熟悉的声音,朋友的面目……他说不出他的感觉,又舍不得把书丢开,就买了下来。回到家里,他接着往下读。立刻,他又被书迷住了。诗中强烈的气息像幻想一般精确地唤醒了沉睡千年、漂流四方的灵魂———这无边无际的巨大树林,而人不过是树叶和果实而已———那就是祖国。书中还涌现了母亲的超人形象———今天以前以后的形象,像中世纪的圣母一样比山还高,而蚂蚁般的人群却在她脚下祈祷。诗人歌颂这些伟大的女神进行史诗般的斗争,有史以来就在交锋;这部千年史诗比起特洛伊战争来犹如阿尔卑斯山脉和希腊的小山相比。

这样满怀豪情,以战争行动为荣的史诗,对克里斯托夫这种欧罗巴的心灵,思想上自然相距很远。然而,在法兰西诗人的幻象中有时却会闪现———一位妩媚动人、手拿盾牌的女神,这位蓝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雅典娜,这位高人一等的女工,无人可比的艺人,至高无上的理性之神,她用光芒万丈的长矛征服了奔腾咆哮的蛮族———克里斯托夫一眼看见了一道他熟悉的目光,一个他爱过的笑容。但等他伸手去抓,幻影却消失了。他正因为扑了个空而感到恼火的时候,随手翻了一页,瞧!迎面而来的一段独奏曲,却是奥利维在临终前几天对他唱过的天鹅之歌。

他心乱了,跑到出版社去问诗人的地址。人家拒绝了他,因为这是规矩。他生了气,但没有用。最后,他灵机一动,想到去查年鉴。果然一找就到,于是他立刻到作者家去。他想做什么都很认真,从来不耐烦等待。

那是巴底诺区,最高一层楼上。公共走廊里看得见几扇门。克里斯托夫去敲人家告诉他的那一扇,打开的却是隔壁的门。一个不大好看的年轻女人出现了,深褐色的头发遮住了前额,皮肤斑驳陆离———皱紧的脸上却有一双目光犀利的眼睛———她问他有什么事,神气显得信不过他。克里斯托夫说明了来意,在她追问之下,他才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她走出了房间,用身上带着的钥匙打开了隔壁的房门,但她并没有立刻请克里斯托夫进去,而是要他在走廊里等着,一个人进去后又冲着他的脸把门关上。经过了这一番周折,克里斯托夫到底走进了这如临大敌的房子。他先穿过一间半空的餐室。里面只有几件破烂家具;没挂窗帘的窗口挂了一个大鸟笼,有十几只鸟在叽叽喳喳叫。隔壁房间一张破旧的长沙发上,躺着一个男人。他起来招呼克里斯托夫。这张瘦脸上流露出了心灵的光辉,这双天鹅绒美丽的眼睛里燃烧着狂热的火焰,这细长而灵巧的双手,残废的身体,有点沙哑的尖嗓子……克里斯托夫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艾曼纽!就是这个驼背的小工人,道是无辜却有幸……而艾曼纽突然站了起来,他也认出了克里斯托夫。

他们站着不说话。这时,两个人都看到了奥利维……他们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伸出手来。艾曼纽往后退了一步。十年过去了,一种说不出口的怨恨,从前对克里斯托夫的妒忌,又从天性的阴暗角落里冒出了头。他站着不动,不敢相信,还有敌意———但等他看出了克里斯托夫激动的情绪,听到了他的嘴唇不出声地念着他们两个人都在思念的名字:“奥利维!……”他再也忍不住了,就立刻投入了克里斯托夫张开的双臂。

艾曼纽问道:

“我知道你在巴黎。但是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克里斯托夫说:

“我读了你新出的书,听到了‘他’的声音。”

“是吗?”艾曼纽说,“你认出来了?其实,我今天的一切都得归功于他。”

(他避免说名字。)

过了一会,他忧郁地接着说:

“他爱你甚于爱我。”

克里斯托夫笑了笑:

“爱不计较多少,只是献出一切。”

艾曼纽瞧着克里斯托夫,看见他的眼睛流露出悲剧性的严肃认真,忽然一下,严肃心甘情愿地化为深沉而温柔的光辉。他握住克里斯托夫的手,要他在长沙发上坐下,就坐在他身边。

他们谈到过去的生活。从十四岁到二十五岁,艾曼纽干过不少行当:排字工,糊裱工,小商贩,书店小伙计,讼客的书记,政客的秘书,新闻记者……在各行各业中,他都想办法狂热地自学。有时也有好人,支持这个精神旺盛的小家伙,但多数人是利用他的贫穷和才能。他却以惨痛的经验来丰富自己,结果总算没吃大苦就杀出了一条路,只是身体却虚弱不堪了。他学古代语文的才能出众(这在一个有人文主义传统的国家是不足为奇的),得到了一个研究希腊文的老神甫的关怀和支持。虽然他没有时间深入钻研,但思想受到了训练,风格属于一个学派。这个从人民大众的污泥坑里爬出来的穷小子,他的知识一鳞一爪都靠刻苦自学,当然漏洞百出,但他语言的表达力强,能用思想驾驭文字,那是市民阶层的后代受了十年高等教育也学不到的。他把这点归功于奥利维。当然,实际上别人也帮过忙。但在这颗心的茫茫长夜里,用星星之火来点燃永不熄灭的长明灯的,却不是别人,而只是奥利维。其他的人不过是给灯加油而已。

他说:“从他离开世界的那片刻,我才开始了解他。他对我说过的话,都深深地进入了我的内心。他的光辉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他谈到他的作品,谈到自认为是奥利维遗交给他的任务:唤醒法兰西民族的精力,点燃奥利维所预告的英雄理想主义的火炬;他要使自己成为响彻云霄,飞翔在战场上空,宣告未来胜利的声音;他在歌唱民族复兴的史诗。

他的诗歌果然是这个奇特民族的产品,经过了多少世纪,这个民族依然保留了古代克尔特族的香气,说也奇怪,还引以为傲地给自己的思想披上罗马征服者脱下来的战袍和法衣。他的诗里看得出高卢人的胆大妄为,如醉如狂的理性精神,冷嘲热讽,英雄主义,狂妄和勇敢混为一体,敢扯罗马元老的胡子,抢劫希腊的神庙,哈哈大笑地把标枪投向天空。但那一定要这个小驼子像他戴假发的祖先一样,当然也像他的子孙后代一样,把他的热情寄托在死了两千年的希腊英雄和天神身上。这个民族奇特的天性和他们追求“绝对”的需要是一致的:他们的思想追随历史的陈迹,却以为是子孙后代会追随他们的思想。这种古典形式的限制反而使艾曼纽的感情外动更加激烈。奥利维对法国命运的信念是平心静气的,但到了他的门徒身上却变成了狂热的信仰。他如饥似渴地急于行动,十拿九稳能取得胜利。他想要胜利,就看到了胜利,并且为胜利欢呼。就是靠了这种激动人心的信仰,这种乐观主义的精神,他鼓舞了法国人民大众的心灵。他的书起到了战斗的作用。他把怀疑主义恐惧的阵营打开了一个缺口。年轻一代全都拼命追随在他后面,冲向新的命运……

他越说越来劲;眼睛冒火,没有血色的脸上变得红一块、白一块,声音成了喊叫。克里斯托夫不得不看到这熊熊烈火和骨瘦如柴之间的鲜明对照。其实,他只隐约看到命运的嘲弄。歌颂力量的诗人赞扬激烈的体力活动,敢作敢为、敢于战斗的一代人,但他自己走起路来却不得不气喘吁吁,饮食都有节制,生活也很简朴,喝的是水,从不吸烟,没有情人,热情只能锁在心里,为了健康关系,不得不过着禁欲的生活。

克里斯托夫瞧着艾曼纽,觉得惊喜中夹杂了几分兄弟般的怜悯。他并不愿意流露出来,但大约是他的眼睛泄漏了他的心情,要不然就是艾曼纽的自傲感受了伤还没有痊愈,以为在克里斯托夫的眼睛里看出了怜悯,这比怨恨还更可恶。他的热情忽然一下降温了。他不再说话。克里斯托夫枉然想恢复他的信心。他的心灵已经关了大门。克里斯托夫看得出对方受了伤。

带有敌意的沉默在延续。克里斯托夫站起来。艾曼纽把他送到门口,没有说话。他的行动暴露了他的残疾;他自己也知道,但因为傲气而装作不在乎;而他以为克里斯托夫看在眼里,于是怨恨更加深了。

他正冷冰冰地和客人握手告别,却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来按门铃。她后面跟着一个矫揉造作的青年。克里斯托夫在几次戏院首演之夜见到他老是面带微笑,叽叽咕咕,指手画脚,吻女人的手,从正厅前座把笑脸一直送到戏院后排。克里斯托夫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叫他做“小白脸”———小白脸和他的女伴一见艾曼纽就拜倒在“亲爱的大师”面前,说些亲热而肉麻的客套话。克里斯托夫一边走,一边听见艾曼纽干巴巴的声音说他忙,不见客。他佩服这家伙不怕得罪人的本领。但是他不知道他对这些不识趣来打扰的人为什么不赏面子。原来他们只是口里说得好听,实际上一点也不能减少他的贫穷,就像音乐家赛查·法朗克的好朋友让他教钢琴过日子,一直到死也没有摆脱穷苦一样。

克里斯托夫还去看过几次艾曼纽。但他再也没有恢复头一次见面时的亲切感。艾曼纽见他时并不表示愉快,总是有所保留,疑虑重重。有时,他的天才需要发泄;克里斯托夫一句话使他心灵震荡;于是他就放松自己;兴高采烈,让理想主义的灿烂光辉照亮了他灵魂的深处。然后,忽然一下,他的热情低落,又缩进了不怀好意的沉默之中;这时,克里斯托夫看到的是一个敌人。

他们的差别太大了。年龄的差距也不算小。克里斯托夫正在走向成熟,慢慢能认识自己,控制自己。艾曼纽却还在成长阶段,心情混乱是克里斯托夫从来没有过的。他的脸与众不同,因为矛盾的东西在他心里交锋:严酷的禁欲主义要压服他的天性,而天性却受到了世代相传的欲望侵蚀———他是酒鬼和妓女的儿子———狂热的想像力要反抗钢铁意志的控制;无所不在的自私心理和无所不在的利人思想———永远也不知道哪种力量会占上风———还有英雄的理想主义和不能容忍别人胜过自己的病态虚荣心。如果说在他身上能够找到奥利维的思想、独立精神、无私态度,如果说艾曼纽有胜过老师的地方,如他在群众中的生命力强,不会参加群众行动就恶心,又如他有诗才,胆大脸厚,不怕令人厌恶的东西,但有一点他远远达不到的,那就是像安东妮蒂的弟弟那样淡泊宁静,因为他的性格爱好虚荣,容易激动,甚至别人的烦恼也会增加他的烦恼。

他和隔壁的年轻女人(就是头一次给克里斯托夫开门的那一个)在一起,过着风风雨雨的共同生活。她爱艾曼纽,替他管家,惟恐别人眼红,帮他抄写作品,把他口里讲的记录下来。她长得不好看,热情的重担却压在她身上。她是平民出身,长期在装订车间做女工,后来又在邮局,童年时代是在巴黎穷苦工人的闭塞环境中度过的:身体和心灵都受到压迫,工作劳累不堪,永远杂七杂八,没有新鲜空气,不得安静,从来没有单独的时间,不可能集中思想使自己的心灵退缩到不受干扰的地方。她心性孤傲,对于真理只有模模糊糊的观念,却抱着宗教般的热忱;有时夜里不点灯,却在月光下抄写雨果的《悲惨世界》,把眼睛都用坏了。她碰到艾曼纽的时候,他比她还更倒霉,有病而没有钱,她就献身给他了。这是她一生中头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爱情。因此,她如饥似渴地抓住他不放。她的感情对艾曼纽来说是个负担,他与其说是分享,不如说是忍受她的爱情。她的忠诚使他感动,知道她是最好的女友,惟一把他当做一切,没有他就活不了的人。但即使这种感情也使他受不了。他需要自由。他需要孤独;而她的眼睛贪婪地求他看她一眼都使他厌烦,恨不得狠下心来说:“去你的吧!”她难看的外貌和生硬的动作也使他生气。虽然他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并且瞧不起上流社会———因为他在他们面前显得更加难看,更加可笑———但他却能感到他们的高雅,上流社会女人的吸引力,而他毫不怀疑她们对他的感觉正如他对他的女友一样。他勉强装出不是发自内心的感情,至少要压制恨从心头起的阵阵恶感,但是他做不到;因为他胸中虽然有一颗要做好事的心,同时也有一个要做坏事的恶魔。这种内心的斗争,以及意识到结果对自己不利,使他哑巴吃黄连似的动不动就发脾气,所以也发到克里斯托夫头上来了。

艾曼纽身不由己地对克里斯托夫有双重的反感:一重是从前妒忌的结果(这种童年时代的热情冲动还在继续下去,虽然妒忌的原因早已不存在了);另一重是热烈的民族主义激发的感情。他认为法国体现了上一代先进人物的美好理想:公正,同情,博爱。他并不认为法国是欧洲其他国家的对头,法国的繁荣并不靠别国的衰落;他只认为法国比其他国家更先进,就像一个正统的女王为大家的福利而统治———拿着理想之剑,领着人类前进。他宁愿看到法国灭亡,也不愿它犯下践踏正义的罪行。但他并不怀疑法国的正义感。他是一个纯粹的法国人,他的心灵接受的是只限于法国的文化传统,传统深刻的理性已经成了他的本能。他真心诚意地不把外国思想放在眼里,他采取的是居高临下、俯视外国的态度,如果外国人不甘拜下风,他就会火冒三丈。

克里斯托夫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但他年纪更大,在生活中得到的教训更多,所以并不影响。即使这种民族自豪感会伤人,克里斯托夫也不会受到伤害;考虑到这是爱国心造成的幻觉,虽然太过分了,他也不肯批评这种神圣的感情。再说,各个民族都自命不凡地相信自己负有使命,那对人类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克里斯托夫觉得和艾曼纽距离很远,原因很多,但最使他感到痛苦的却只有一点,那就是艾曼纽说话的声调有时提得太高太尖。克里斯托夫的耳朵受不了这个罪。他不免做出愁眉苦脸来。他尽量不让艾曼纽看到。他专心听音乐而不看乐器。他只看到残废的诗人发射出英雄主义的美丽光辉,听到他谈起精神胜利是其他胜利的前驱,谈到征服天空,谈到“飞行的上帝”唤起群众,就像伯利恒的明星引起了群众的狂热,紧紧跟在后面,走向遥远的空间,或者栽了跟头立刻又站起来。这些光辉灿烂、显示力量的幻象并没有阻止克里斯托夫感到危险,预见到这冲锋的步伐、这越唱越响的新《马赛曲》会把人带到哪里去。他带着一点讽刺的意味想道(既不留恋过去,也不害怕未来):这些诗歌会引起歌手预料不到的反响,总有一天,大家会惋惜已经消失了的“市场”时代……那时的人多么自由!真是自由的黄金时代!再也过不上这样的好时光了。世界正在走向一个力量、健康、刚性行动的时代,也许是光荣的世纪,但却要受严格的控制,要守狭隘的秩序。我们不是诚心诚意呼唤这个铁的时代、古典的时代吗?这伟大的古典时代———无论是路易十四还是拿破仑时代———在我们远远看来,都是人类的高峰。也许那时的民族胜利地实现了他们国家的理想。但是如果你去问当时那些英雄:他们是怎么想的呢?你们的大画家尼哥拉·蒲参不是宁愿老死在罗马,也不愿回到呼吸不自由的故国吗?你们的巴斯加,你们的拉辛,都已经和世纪告别了。在你们伟大的人物中,还有多少个靠边站、受侮辱、受压迫的呢!即使莫里哀有苦也不说,只往肚子里吞———对于人们如此留恋的拿破仑,你们的父辈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幸福,就连英雄本人也不会料不到:他死之后,全世界都会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在为所欲为的皇帝周围,只剩下了思想的沙漠!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高挂着非洲的烈日……

克里斯托夫并没有把他想到的都说出来。露点口风已经气得艾曼纽火冒三丈了,怎么能多说呢?但他隐瞒思想也没用,艾曼纽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更糟的是,他隐隐约约意识到克里斯托夫看得比他更远。于是他就更加生气。年轻人不肯原谅有远见的前辈逼着他们去看二十年后会发生的变化。

克里斯托夫看出了他的心事,于是想道:

“他是对的。各人有各人的信仰。自己相信什么,就该相信什么。上帝也不许我扰乱他对未来的信心!”

但只要他在场,双方就都不得安宁。两个性格不同的人在一起,无论怎样尽力压制自己,总有一方会压倒对方,而对方就感到受了屈辱。艾曼纽的傲气受不了克里斯托夫在经验和性格方面占有的优势。也许他在压制自己的感情,不许自己越来越喜欢克里斯托夫……

他变得更难接近了。他关起门来,信也不回———克里斯托夫只好打消去看他的念头。

到了七月初,克里斯托夫算算这几个月给他带来了什么:很多新思想,很少新朋友。光辉耀眼,但是不值一提的成就:在平庸的听众头脑里看到自己的形象和作品的反应,不是削弱了就是歪曲了,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有些人,他想得到他们的理解,他们对他却没有同情,拒绝和他接近,不让他加入他们那一伙,虽然他表示了愿望,要做他们的朋友;但他们的自尊心惟恐这个朋友会使他们相形见绌,所以心甘情愿把他当成一个对头。简单说来,他没有卷入他那一代人的潮流,而下一代人的潮流又不肯把他卷进去。于是他孤立了,这并不足为奇,因为他整个一生已经习惯如此。但他认为经过这次新的尝试之后,现在他有权回到瑞士去隐居,去实现一个最近形成的计划。他年纪越来越大,心里翻天覆地想回故乡定居。家乡已经没有亲人,精神上的联系比这个外国城市还少;但家乡到底还是家乡:你虽不能要求血缘相同的人也有相同的思想,但你和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看不见的联系,你们的感觉都是读同一本大书,在同一个天地里培养出来的,你们的心灵说的是同一种语言。

他高兴地把他在巴黎的失望告诉葛拉齐亚,并且打算回瑞士去,还开玩笑似的要求她同意,说是下星期就动身。但最后在附言中加了一句:

“我改主意了:要晚点动身。”

克里斯托夫完全信任葛拉齐亚;他把思想深处的秘密都告诉她。然而,还有一个心灵角落的钥匙没交出去,因为那个角落的往事不属于他一个人,也属于他爱过的死者。因此,他闭口不谈和奥利维有关的事。这并不是故意保密。他要和葛拉齐亚谈他的好朋友也无从谈起。她没有见过他……

那天早上,他正在给他的女友写信,有人敲门了。这打搅了他,他一边抱怨,一边去开门。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子要见克拉夫特先生。克里斯托夫一肚子不高兴地让他进来。他金黄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眉清目秀,个子不高,腰身细长。他站在克里斯托夫面前,没有说话,有点不好意思。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抬起清澈的眼睛,好奇地瞧着克里斯托夫。克里斯托夫望着他那可爱的小脸微微一笑,小伙子也笑了。

“那好,”克里斯托夫问他,“你来有什么事呀?”

“我来……”小伙子说。

(他心一慌,脸就红了,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你来了,”克里斯托夫笑着说,“但你来干什么呢?瞧着我!难道你怕我吗?”

“不怕。”

“好极了!那么,先告诉我你是谁呀!”

“我是……”小伙子说。

他又打住了。他的眼睛好奇地向周围看了看,一眼看到了克里斯托夫的壁炉架上有一张奥利维的照片。克里斯托夫机械地顺着他的眼睛看去。

“好!”他说,“大胆说吧!”

小伙子说了:

“我是他的儿子。”

克里斯托夫跳了起来,离开他的座位,伸出两条胳臂,抓住小伙子,把他拉过来。他又回到座位上,紧紧地抱住小伙子。他们几乎是脸挨着脸;他瞧着他,一边瞧,一边翻来覆去地说:

“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忽然一下,他用双手抱住孩子的头,吻了他的前额、眼睛、脸颊、鼻子、头发。小伙子给这些激情的表现吓了一跳,挣脱了他的胳臂。克里斯托夫放了他,用双手遮住脸,额头靠在墙上,这样待了一会。小伙子退到房间里首。克里斯托夫抬起头来,他的脸平静了。他带着亲热的微笑瞧着孩子:

“我把你吓怕了,”他说,“对不起……你看,这是因为我太爱他。”

孩子没有说话,还有点怕。

“你多么像他啊!”克里斯托夫说,“然而,我却没有认出来。你哪些地方变了呢?”

他又问:

“你叫什么名字?”

“乔治。”

“不错。我记起来了。你叫克里斯托夫·奥利维·乔治……你几岁了?”

“十四岁。”

“十四岁了!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在我看来就像昨天———或者是一个黑夜……你多么像他啊!同样的脸,同中又有不同。同样的眼色,不同的目光。同样的微笑,同样的嘴,不同的笑声。你比他结实,站得直。你的脸比他的丰满,但一样会脸红。来,坐下谈谈。谁叫你来的?”

“没有人叫我来。”

“你是自己来的?你怎么会知道我?”

“人家谈到你。”

“谁呀?”

“我母亲。”

“哦?”克里斯托夫说,“她知道你来看我吗?”

“不知道。”

克里斯托夫不说了,过了一会又问:

“你们住在哪里?”

“蒙梭公园附近。”

“你是走来的?对不对?要走很远的路呢。你累了吧?”

“我从来不累。”

“你那么棒!给我看看你的胳臂。”

(他摸了摸。)

“你是个结实的小伙子……什么事使你想起来看我的?”

“你不是我爸爸最喜欢的朋友吗?”

“是她告诉你的?”

他立刻又改口说:

“是你母亲告诉你的吗?”

“是的。”

克里斯托夫微微一笑,心有所思。他想:“她也一样!……他们大家都多么爱他啊!那么,为什么不早让他知道呢?……”

他接着说:

“你为什么等了那么久才来?”

“我早就想来,但怕你不愿见我。”

“我吗?”

“好几个星期以前,在希维阿的音乐会上,我看见了你;我和母亲坐在一起,离你只有几张椅子;我向你致敬;你只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皱皱眉头,没有答我。”

“我,我看了你一眼吗?……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怎么会看得见你?我的眼睛看累了,所以才皱眉头的……你怎么会以为我那样狠心?”

“我以为你若要狠心,是狠得起来的。”

“当真?”克里斯托夫说,“这样说来,既然你以为我不愿见你,你怎么敢来呢?”

“因为是我,是我要见你的。”

“若是我把你赶出门去呢?”

“我不是那样容易打发的。”

他说的时候神气有点硬,不知如何是好,又要硬挺着。

克里斯托夫爆出了笑声;乔治也跟着笑了。

“恐怕你要把我赶出门了!……你看对不对?好大的胆啊!……不对,你简直不像你父亲。”

小伙子机灵的脸变得阴沉了。

“你说我不像他吗?不过,你刚才还说什么来着?……那么,你以为他不会喜欢我吗?你呢,你也不喜欢我?”

“我喜欢不喜欢,对你有什么关系?”

“对我可大有关系呢。”

“这话怎么讲?”

“因为我喜欢你呀。”

一分钟内,他的眼睛、嘴巴、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就像四月里春风荡漾下,田野上空的天光云影一样。克里斯托夫心旷神怡地看着他,听着他说话,似乎过去的忧思都清洗掉了;他可悲的经验,受到的折磨,他和奥利维的痛苦都烟消云散了;他在奥利维生命的幼芽中得到了新生。

他们谈起话来。几个月前,乔治还不知道克里斯托夫的音乐;自从克里斯托夫来巴黎后,无论哪个音乐会演奏他的作品,乔治一次也不肯错过。他谈起来容光焕发,眼睛闪亮,笑眯眯的,几乎笑得要流泪了,简直是个情人!……他告诉克里斯托夫他喜欢音乐,自己也想学。但克里斯托夫问了他几个问题,发现他还没有入门。他了解小耶南的学习情况,他还在上中学,谈到自己并不是一个好学生时,他并不大在乎。

“你哪样功课好呢?文科还是理科?”

“哪一课都差不多。”

“怎么?怎么?难道你这样没出息?”

他毫不掩饰地笑着说:

“我想是吧。”

然后,他又说了句心里话:

“然而,我知道不是的。”

克里斯托夫不禁笑了:

“那么,为什么不用功呢?难道没有什么感兴趣的吗?”

“正相反!我对什么都有兴趣。”

“那为什么?”

“什么都有兴趣,只是没时间……”

“你没有时间?鬼混什么来着?”

他随便做了个手势:

“事多着呢。要搞音乐、体育,参观展览,读书……”

“最好多读课本。”

“课堂上读的最没有趣味……再说,我们还要旅游。上个月,我去了英国,看牛津和剑桥赛艇。”

“这会使你学习进步吗?”

“晤!这样学到的比在学校多。”

“你母亲呢,她怎么说?”

“我母亲很讲理。她一切随我便。”

“见鬼!……你运气好,假如我是你父亲……”

“可惜你运气不好。”

他这样讨人喜欢的神气真叫人吃不消。

“告诉我,流浪汉,”克里斯托夫说,“你知道我的国家吗?”

“知道。”

“我敢说你不懂德语。”

“正相反,我德语很好。”

“说说看。”

他们说起德语来。孩子乱说一通,错误很多,但似乎很有把握,令人发笑;他很聪明,很机灵,不懂就连蒙带猜,猜错了自己先笑。他谈旅游,谈他读过的书,都很带劲,他看了很多书,但看得快,肤浅潦草,看一半漏一半,连看带编,强烈的剪不断的好奇心老是紧跟在后面,到处找理由兴奋起来。他的话题跳来跳去,谈到动人的场面或作品就容光焕发。他的知识混乱不堪。不知道他怎么会读到一本末流的书,却没读过最著名的作品。

“你说得很好玩,”克里斯托夫说,“不过你若要有成绩,就非用功不可。”

“啊!我用不着。我们有钱。”

“该死!这问题就严重了。你要做一个没有用处,什么事都不做的人吗?”

“正相反,我什么事都要做。一辈子只干一行不是太傻了吗?”

“不干好一行是不会有出息的。”

“说是这样说!”

“什么!‘说是这样说’?……我就是这样说的。瞧!我干我这一行已经四十年了。现在还不敢说学好了呢。”

“一行要学四十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真干事呢?”

克里斯托夫笑了起来。

“好一张利嘴!我的法国崽!”

“我想当音乐家。”乔治说。

“那好,现在开始已经不算太早了。要不要我教你?”

“啊!那太好了!”

“明天来吧。我要看看你是一块什么材料。要是你成不了器,我不会让你碰钢琴的。如果你是个可造之材,那我们就要看能把你造成什么……不过我先给你打个招呼:你一定得好好干。”

“我会好好干的。”乔治开心地说。

他们约好了明天见。临走的时候,乔治想起了明天还有约会,后天也有。对了,本星期都不空。只好另订日子和钟点了。

时间到了,克里斯托夫却白等了一天,大失所望。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想再见到乔治。这次意外的见面照亮了他的生活。他是这样快乐,这样感动,一夜都没睡着。他含着脉脉温情,感激这个年轻的朋友代替他的父亲来看他;他想到小伙子可爱的脸就会笑:天真的样子,讨人喜欢的神气,坦率中带有几分调皮,几分机灵,一想到就使他心旷神怡;他沉醉在无言的欣喜中,在朦胧的幸福中,耳朵听到的,心里想到的,都像最初认识奥利维的时候一样,还加上了比那时更认真、更虔诚的感情:在活人脸上看到了逝去的笑容———他等了一天又一天。没有人来。也没有一封道歉的信。克里斯托夫难过了,找理由来原谅孩子。他没有办法给他写信,不知道他的地址。即使知道也不敢写。老年人心里喜欢青年人,但不好意思表示需要对方,他分明知道对方年轻,并不这样需要他,双方的需要也不相等;既然对方并不在乎你,你又何必要强人所难呢?

没有消息的日子越积越多了。克里斯托夫虽然很难过,却勉强自己不想办法去找耶南一家。但是,每天他都在等那个不来的人。他也没有到瑞士去。整个夏天,他都待在巴黎。他觉得自己荒唐,但再也没有兴致去旅游了。到了九月,他才决定去枫丹白露住上几天。

一直等到十月底,乔治·耶南又来敲门了。他没事人一般说声对不起,脸不改色心不慌,不把失约当一回事。

“我没有来,”他说,“后来我们出门了,到布列塔尼去了。”

“你该给我写封信啊。”克里斯托夫说。

“是的,我是想写的,但一直没有时间……此外,”他笑着说,“我忘记了,什么都忘记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月初吧。”

“你又过了三个星期才来看我?……听我说:老老实实告诉我,是不是你母亲不准你来?……她不喜欢你来看我?”

“不是不是!恰恰相反。今天是她叫我来的。”

“怎么会呢?”

“我上次在暑假前来看过你以后,回去都对她讲了。她说我做得对;她问起你,问了好多问题。三星期前,我们从布列塔尼海滨回来,她又要我来看你。一星期前,她还催过一次。直到今天早上,她知道了我还没有来,就生气了。她要我吃了午餐立刻来,不能再耽搁了。”

“你讲这些不害臊吗?难道一定要人逼你,你才肯来?”

“不是,不是,不要这样想!……啊!我叫你生气了!对不起……真的,我太糊涂……骂我吧,但是不要怨我。我是喜欢你的。否则,我就不会来了。没有人逼我。首先,我想做的事,怎能算逼迫呢?”

“小调皮!”克里斯托夫不由得笑着说,“你学音乐的计划呢?还学不学呀?”

“啊!我一直想着呢。”

“想着就是学吗?”

“现在,我要开始了。上几个月,我做不到,要做的事太多,太多!可是现在,你看我会怎样用功,如果你还愿意教我的话。”

(他的眼睛撒娇了。)

“你这个小淘气。”克里斯托夫说。

“你不拿我的话当真?”

“说实话:不当真。”

“真讨厌!没有人说我是当真的。真泄气。”

“我要看到你用功,才说你当真。”

“那好,我马上给你看!”

“我没有时间。明天吧。”

“那不行。明天要等太久了。我不能让你整整一天都瞧我不起。”

“你真会缠。”

“我求你了!……”

克里斯托夫看见他示弱了,笑了一笑,要他坐在钢琴凳上,和他谈起音乐来,问了他几句,要他回答几个和声的小问题,乔治不大清楚;但他有音乐的本能,弥补了许多无知的缺陷;虽然不了解术语,他却能找到克里斯托夫要他找的和音;即使找错了,在笨拙中也能看出他的欣赏力和特殊的敏锐感。他不经过讨论就不肯接受克里斯托夫的批评;而他提出来的问题显得既聪明,又认真,不把艺术当做一个公式,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而是要在自己的生活中摸索体会———他们谈的并不限于音乐。谈到和声,乔治就联想到图画、风景、人物。很难要他不天马行空,经常要在半路上把他拉回来;而克里斯托夫却往往狠不下心。他听着这个聪明活泼的小家伙嘻嘻哈哈,说三道四,觉得很有趣。他的性格和奥利维的是多么不同啊!……父亲的生命是一条静静流着的地下水;儿子的却是在地面上,在阳光下起伏奔腾,消耗生命的河流。然而,同样是纯洁、美丽的水,就像他们的眼睛一样。克里斯托夫微笑着在乔治身上发现了某些爱好与厌恶,某些本能的反感,都是他似曾相识的,还有天真的不让步,大方的心灵,爱什么都全心全意地奉献……不同的只是:乔治爱的东西太多了,他没有时间去专心一意地爱,去天长地久地爱。

第二天,他又来了,以后几天也是一样。他对克里斯托夫像青年一样热情,学习也很专心———但是后来,热情减退了,来得少了,越来越少,最后不来了。一不来就是几个星期。

他轻飘飘的,说忘就忘,天真地只顾自己,亲热得真心诚意;他心好人聪明,都是点点滴滴表现出来的。大家喜欢他,都原谅他,他很快活……

克里斯托夫不肯批评他,也不怪他。他写信给雅克琳,谢谢她让儿子来。雅克琳回了封短信,压抑着感情,希望克里斯托夫关心乔治,教他生活。她没说想见面。提起往事就难为情,也丢面子,还是不见更好。克里斯托夫当然是不请不来———就是这样,他们只偶尔在音乐会上打个照面,只有孩子在他们之间来往。

冬天过去了。葛拉齐亚来信不多。她对克里斯托夫的友情是忠实的。但一个真正的意大利女人更注重现实,而不大感情用事,她需要见到了朋友才会想他们,才会对他们的谈话感兴趣。要心里记得朋友,一定要眼睛时常见到他们。因此,她的信越来越短,越来越少了。但她还是信任克里斯托夫的,就像克里斯托夫信任她一样。不过这种信任发出的光多于热。

克里斯托夫不太为新近的失望感到难过,他的音乐活动足够弥补这方面的损失。一个精力充沛的艺术家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多半在艺术中生活,现实生活反倒成了梦,艺术却成了现实。一接触到巴黎,他的创造力觉醒了。世界上最鼓舞人心的,莫过于看到一个都市忙于建设。最冷静的人也会受到这种狂热的感染。克里斯托夫离群索居了好几年之后,又积蓄了巨大的力量,有待发挥。胆大而好奇的法国艺术家不断在音乐技巧方面取得进展,丰富了克里斯托夫的心灵,他也就去开发他的新天地;比他们更激进、更粗野。他走得比他们大家都更远。但现在的大胆开发,不像从前那样放任自流,随兴所至了。克里斯托夫一心一意需要清晰。他的才能,在他的一生中,都轮番顺从两种潮流的节调;他的规律是轮流从朦胧的极端转到清晰,充分利用两者之间的空隙。在前一个时期,他贪得无厌地要用“蒙的眼睛看透秩序的面纱”,甚至不惜撕破面纱,以便看个清楚明白;现在,他却要设法摆脱朦胧的魔力,重新在神秘的石像上铺开理性秩序的魔网。罗马的理性已经吹过他的身上。他也受到了巴黎当代艺术的一点感染,对秩序心向往之了。然而不对———不像那些疲惫不堪的反动派把剩余的精力用来保护自己的睡眠———也不像华沙在俄军占领下还说“秩序很好”!这些好人回到了圣·桑和勃拉姆斯的老路,回到了各种艺术的勃拉姆斯派、主旋律、平淡无味的新古典派,只是为了需要安静!不是说他们的热情已经消耗殆尽了吗?朋友们,你们不久就要筋疲力尽了……不,我说的不是你们的秩序。我的秩序不是和你们同一类的,而是自由的热情和意志之间的和谐……克里斯托夫研究自己怎么在艺术中维持生命力的平衡。这些新的和音,这些从音响的深渊里涌现出来的妖魔,他用来创建清晰的交响乐,修造阳光灿烂的大建筑,就像意大利的圆顶大教堂一样。

这些精神上的游戏和战斗消磨了他整整一个冬天。冬天过得很快,虽然有时到了晚上,克里斯托夫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回顾这些日子的成绩,他也说不出冬天是太长还是太短,自己是年轻还是已经老了……

然后,一线人间的阳光又穿过了梦的面纱,带来了一个新的春天。克里斯托夫得到葛拉齐亚一封信,说她要带两个孩子到巴黎来。很久以前,她就有这个打算。她的表姐珂勒蒂邀请过好几次。她怕改变习惯太费劲,舍不得离开她喜欢的无所事事、安安静静的家,回到她熟悉的巴黎漩涡中来,因此,她一年又一年推迟了她的旅行。这年春天,她感到忧郁,也许是不便告人的失望———女人心中有多少无声的故事,不但别人不知道,就连自己也不肯承认!———使她起了离开罗马的念头。流行病的威胁更成了孩子们赶快动身的借口。克里斯托夫收到信后,不过几天,她也跟着来了。

一知道她到了珂勒蒂家,克里斯托夫就赶快去看她。他发现她若有所思,心不在焉。他觉得很难过,但不表现出来。现在,他的自我已经牺牲殆尽,所以看别人更加清楚。他明白她有不愿告人的隐痛,也就不去寻根问底。他只以消愁解闷为己任,快快活活地讲自己的倒霉事,讲工作,讲打算,小心在意地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她感到这种不敢涌现的脉脉深情渗入了自己的心灵;她的直觉告诉她:克里斯托夫猜到了她的隐痛,于是大为感动。她有点忧伤的心相信朋友的心,虽然他口里谈的不是他们两人心里想的。他看到忧郁的暗影逐渐从朋友的眼里消失,他们两个人的目光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接近了……结果有一天谈话的时候,他忽然打断了话头,静静地瞧着她。

“怎么啦?”她问道。

“今天,”他说,“你才算完全复原了。”

她笑了笑,轻声回答:

“是的。”

要安安静静谈话并不容易。他们很少有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珂勒蒂好心好意来陪他们,叫他们觉得做过了头。她虽然热心得不对头,但对葛拉齐亚和克里斯托夫倒是一片真情;可惜她没想到好心不得好报,反而惹人厌。她当然看出了(她的眼睛对什么也不会漏掉)克里斯托夫和葛拉齐亚的关系,她认为他们在调情,而调情是她的拿手好戏,她乐意促成好事。不料这恰恰是他们消受不了的;他们只希望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要她一出场,随便对他们哪一个很有分寸地(其实就是没有分寸)暗示他们的友情,他们两个人就会露出冷冰冰的神气,谈起别的事来。珂勒蒂看到他们有所保留的态度觉得莫名其妙,千方百计要找原因,却找不到真正的理由。侥幸,对两个朋友说来,珂勒蒂在一个地方坐不久。她走来走去,走进走出,管东管西,同时做几件事。她一走开,克里斯托夫和葛拉齐亚单独和孩子们在一起,才又恢复原来谈话的线索。他们从来不谈心心相印的感情问题,只谈 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女人都对家务感兴趣,葛拉齐亚就盘问起克里斯托夫来。他的家务搞得很糟;管家婆吵得不可开交,没完没了;他经常上当受骗。她听了笑得很开心,就像母亲怜悯不懂事的大孩子一样。一天,珂勒蒂纠缠他们的时间比平常更久,她刚走,葛拉齐亚就叹了一口气。

“可怜的珂勒蒂!我真喜欢她……她叫我多么腻味啊。”

葛拉齐亚笑了:

“听我说……你同意吗?……(这里肯定没有办法谈话)……你同意我去你那儿谈一次吗?”

他一听就激动了。

“去我那儿!你愿意吗?”

“对你有什么不方便没有?”

“不方便!啊!我的天!”

“那好,要不要我星期二来?”

“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随便哪一天都行。”

“那就星期二下午四点。说好了。”

“你太好了,太好了。”

“等一等。还有一个条件。”

“条件?为什么?你提什么条件都行。你知道我会照办的,不管有没有条件。”

“我喜欢有一个条件。”

“那好。”

“你还不知道什么条件呢。”

“那没关系,我都答应,只要是你提出来的。”

“先听听吧,不要先就答应下来!”

“说吧。”

“那好,从现在起,你房间里的东西都不要动———一点也不动,听清楚了没有?都要完全保持原状。”

克里斯托夫的脸拉长了,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啊!这不是开玩笑吧。”

她笑了。

“你看,我叫你不要答应得太快!但是你已经答应了。”

“不过,你为什么要……”

“因为我要看看你家里的真面目,看你每天是怎样过的,不要你为我做任何准备。”

“至少,你得答应……”

“不,不,我什么都不答应。”

“至少……”

“不,不,不,不。我什么都不要听。否则,我就不去了,如果你硬要……”

“你明知道我什么都会答应的,只要你肯来。”

“那么,说定了?”

“是的。”

“说话算数?”

“是的,女霸王。”

“好霸王?”

“没有好霸王:只有讨人喜欢的女王,惹人憎恨的霸王。”

“我既是女王,又是霸王,对不对?”

“你只讨人喜欢。”

“这可为难了。”

在约好的那一天,她来了。克里斯托夫说到做到,连一张纸都没有收拾,就让房间乱七八糟,以免自己觉得不守信用。但他心里很难过。他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很不好意思。他焦急地等着。她很准时,只过四五分钟就来了。她小步走上楼梯,步子很稳。她拉铃了。他就站在门背后,立刻把门打开。她穿着高雅而朴素。他看见面纱后的眼睛很平静。两个人互相低声问好,握了握手;她比平常更沉默;他又激动又笨拙,不说话以免显出心慌意乱。他请她进来,本来准备说房间太乱,请她不要见怪,但没有说。她在一张最好的椅子上坐下,他就坐在她旁边。

“瞧!这就是我的工作室。”

这是他能想到的话。

一阵沉默。她不慌不忙地瞧着,脸上露出好意的微笑,心里也有点乱(后来她告诉他:还在少女时代,她就想到他房里来,但走到门口又害怕了)。她看到房子冷清寂寞,前厅又窄又暗,一点也不舒服,寒酸得触目惊心;她对这位老朋友充满了怜悯和同情,他一生做了这么多工作,吃了这么多苦,也有了一点名声,但并没有摆脱物质生活的窘境。同时,她也聊以自慰地看到他对舒适漠不关心:房里没有装饰,没有地毯,没有一张名画,没有一件艺术品,没有一把安乐椅,只有一张桌子,三把硬椅子,一架钢琴,还有几本书。此外,到处是纸,桌上桌下,地板上,钢琴上,椅子上,到处都有。(她看到他这样恪守诺言,不由得微笑了。)

过了一会,她问他:

“你就是在这里工作的吗?”(说时她指着桌子前的座位。)

“不是,”他说,“在那边。”

他指着一个凹进去的阴暗角落,一把背朝阳光的矮椅子。她走过去斯文地坐了下来,没有说一句话。两个人沉默了几分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站起来,走到钢琴前。他弹琴了,随兴所至弹了半个小时;他觉得他的朋友包围了他,心里洋溢着无限的幸福,他闭上眼睛,弹出了美妙的音乐。这时,她才体会到了这个房间的美,它沉浸在神圣的和音之中;她仿佛听到这颗充满爱情和痛苦的心在她胸中跳动。

和音停了,他还一动不动地在钢琴前坐了一会;然后,他转过身子,听见朋友的抽泣声。她走了过来。

“谢谢。”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说。

她的嘴有点颤抖。她闭上眼睛。他也闭上。两个人这样手握手过了几秒钟;时间静止了。

她再睁开眼睛,为了掩饰混乱的心情,她问道:

“我去看看别的房间好不好?”

他也乐意避免心情激动,就打开了隔壁的房门;但他立刻觉得不好意思。外房里摆了一张又窄又硬的铁床。

(后来,他告诉葛拉齐亚说:他从没有带情妇到家里来过。她嘲笑他说:

“这我猜想得到!不过硬的女人是不敢来的。”

“为什么这样说?”

“不过硬怎敢睡你的硬床呀?”)

房里还有一个乡下人用的五斗柜,墙上挂了一幅贝多芬的头像,床边有几个不值多少钱的镜框,框里是他母亲和奥利维的照片。在五斗柜上摆了另外一张照片:那就是她,葛拉齐亚,十五岁时照的。他在罗马看她的照相本时发现了这张,就偷来了。他一边请她原谅,一边向她老实招供。她瞧着照片问:

“你还认得出我来吗?”

“不但认得,而且记得。”

“你喜欢哪一个,认得的还是记得的?”

“两个都一样。我都一样喜欢。你在哪里我都认得出来。即使是你小时候的照片也一样。你不知道我在幼儿身上看出了你时是多么激动。我看到了永恒,看到了生前的你,身后的你,我都一样爱……”

他不说了。她也没有答腔,爱情使她心慌意乱。等她回到工作室后,他指着窗外的一棵小树,说是他的朋友:树上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她才说话:

“现在,你知道我们该做什么?该吃点心了。我带了茶叶和蛋糕,因为我想到你大概不会有这些的。我还带了别的东西。把你的大衣给我。”

“大衣?”

“是的,是的,给我。”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了针线。

“怎么!你要?”

“那一天,我看见有两个纽扣岌岌可危,安全难保。今天,纽扣到哪里去了?”

“的确,我还没想到要缝呢。太麻烦了!”

“可怜的单身汉!给我吧。”

“真不好意思!”

“你去泡茶吧。”

他把水壶和酒精灯拿来了,舍不得离开他的朋友。她一边缝扣子,一边调皮地斜着眼睛看他笨拙的动作。他们喝茶了。茶杯不是缺口就是裂缝,她认为用不得,不小心就会破,他却一口咬定好用,因为这些杯子是他和奥利维共同生活的纪念品。

她要走的时候,他问道:

“你不会怪我吧?”

“怪什么?”

“这里太乱。”

她笑了。

“我会叫它不乱。”

她走到门口,正要开门,他却跪倒在她面前,亲她的脚。

“你干什么?”她叫了起来,“傻瓜,亲爱的傻瓜!再见。”

已经约好了她每个星期在固定的日子来他这里。她要他答应不再做出越轨的怪事,不再跪下,不再吻脚。她身上发散出脉脉的温情,使克里斯托夫即使在最暴躁的时候也不会发脾气。虽然他一个人想到她的,会热情奔放,但两个人在一起,他们总像是好朋友。他从来没有说一句话或做一个动作使她感到不安。

到了克里斯托夫的生日,她让女儿穿上她第一次见他时穿的服装,还要女儿演奏克里斯托夫从前教她弹的曲子。

她的风度、温柔、友谊都掺杂着矛盾的情感。她轻佻,爱交际,喜欢人家献殷勤,哪怕是傻瓜也好;她会调情,只是不挑逗克里斯托夫———甚至也挑逗克里斯托夫。他对她温存体贴,她就显得不在乎,有所保留。等到他不在乎,有保留了,她却拿出千种风情,万般媚态来。她是最规矩的女人。但是最规矩的女人也是女人。她得和男人打交道,不能违反习俗。她对音乐很有天赋,懂得克里斯托夫的作品,但并不十分感兴趣(他也知道)———对于一个真正的拉丁民族的女人,艺术要和人生联系才有价值,人生又要和爱情联系才有意义……

爱情是潜伏在贪图享乐、昏沉欲睡的肉体中含苞欲放的……至于北方人汹涌澎湃的交响乐,悲剧性的沉思冥想,对智慧的奔放热情,那对她有什么关系?她需要一种音乐,能不费吹灰之力就使潜在的欲望如花怒放;需要一出歌剧,剧中有热情的生活,却没有令人筋疲力尽的热情;需要一种多愁善感的艺术,能使人神魂颠倒,有气无力。

她人软弱,容易变化,不能专心专意,只能断断续续地学习;她需要娱乐,很少在第二天做第一天说了要做的事。多么幼稚,多么任性,叫人莫名其妙!女人天生的心绪不宁,有时不讲理到了病态的地步……她自己也明白,于是就尽量孤立自己。她知道自己的弱点,怪自己克服不了,使得她的朋友难过;有时,她为朋友做出了真正的牺牲,却不让他知道;但说到底,天性总是占上风的。此外,葛拉齐亚受不了克里斯托夫发号施令的样子;有一两次,为了表示独立性,她偏偏要和克里斯托夫对着干。然后她又后悔;夜里怪自己没使他快乐;她内心的爱远远超出她表示的感情;她觉得他们的友情是最美的生活。两个性格不同的情人不在一起的时候,反而更加相爱,这是平常的事。其实,如果说是误解分开了他们的命运,那错误也不像克里斯托夫真心实意想的那样一切都得怪他自己。即使是葛拉齐亚从前最爱克里斯托夫的时候,她会嫁给他吗?她也许把生命献给他,但她会乐意和他共同生活一辈子吗?她知道(她小心在意不向克里斯托夫承认),她知道她爱丈夫,即使到了今天,丈夫使她受了这么多痛苦之后,她还是爱他的,而对克里斯托夫却从来没有这样爱过。心灵的秘密,肉体的秘密,说出来难为情,只好瞒着心爱的人,免得伤他的心,也是为了怜悯自己……克里斯托夫是个男子汉,猜不透女人的心;但有时一闪念之间,也会隐约看出他最爱的女人并不在乎他———因此不能完全指望任何人,任何人。他的爱情并不因此有所改变,甚至也不感到痛苦。葛拉齐亚的心平气和笼罩着他。他不会反抗了。人生啊!你拿不出来的东西,怎么能怪你呢?难道不能给人就不美丽,就不圣洁了?《蒙娜·丽莎》的微笑不能给人,不是一样可爱吗?

克里斯托夫长时间凝视着他朋友美丽的脸,看到了许多过去的和未来的事情。在他孤独生活的漫长岁月里,他东奔西走,说得少而看得多,学会了从女人脸上猜出她的内心,因为面部表情是千百年来塑成的丰富而复杂的语言,比口头语要复杂一千倍。民族精神都表现在脸上……面部的线条和嘴里说的话永远形成对比!一个年轻女人的侧影,轮廓鲜明,干脆利落,像英国画家伯恒·琼斯绘的肖像,有悲剧味;啃噬她内心的仿佛是一种秘密的热情,妒忌,莎士比亚剧中的痛苦……但一开口却原形毕露,不过是一个小市民,蠢得像个字纸篓,自私自利,卖弄风情,庸俗不堪,根本不会使人想到她的肉体有那种勾魂的力量。然而这种热情,这种强烈的吸引力,的确是在她身上。总有一天,情感和力量会用什么形式表现出来呢?是表现为贪得无厌,争风吃醋,精力旺盛,还是病态的狠毒?谁也预料不到。甚至可能还没表现出来,就传给下一代了。但是这种力量盘旋在一个民族头上,就像命运一样。

葛拉齐亚也肩负着这份遗产的重担,这是古老家族遗留下来的、最不容易中途消失的品质。至少她自己知道。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知道自己的弱点,才能成为民族性的主人,至少成为心灵的向导———民族性和你是血肉相连的,就像你坐的船一样———要费力才能使命运成为你的工具,由你利用,就像船帆由你张开或者降下,因风而异一般。葛拉齐亚闭上眼睛的时候,听得见不止一个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而声调都是她熟悉的。但她的心灵健全,能使不和谐的声音融化,她的理性之手能化腐朽为神奇,把不协调的声音组成一首和谐而深入人心的乐曲。

可惜我们不能把精华遗传给下一代。

葛拉齐亚有两个孩子:女儿奥洛拉十一岁,长得像母亲,不如母亲美,有点乡气,腿有点瘸;她脾气好,亲热而快活,身体健康,只有好心却没有天分,老是懒洋洋的,什么事也不做。克里斯托夫喜欢她。看到她在母亲身边,他能欣赏到双重生命的魅力,仿佛同时看到了两个不同时代的葛拉齐亚……那是同一根枝丫上的两朵花:是达·芬奇笔下的圣母玛利亚和圣祖母安娜,同样微笑的两副面孔。你一眼看到了女性美的春花秋叶;这既美丽又凄凉,因为你对花谢花飞无可奈何……一颗热情而纯洁的心同时爱上两个姊妹或母女两人,这是不足为怪的。克里斯托夫爱他情人的女儿,就是在女儿身上看到了母亲。她的每一个笑容,每一滴眼泪,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难道不是在回忆她睁开眼睛以前的生命,在宣告她闭目长眠以后的生命吗?

小男孩利昂纳罗只有九岁。他比姐姐漂亮得多,也精灵得多,挖空了心思,消耗了生命,外表像父亲,很聪明,会出坏主意,会作假讨好。大大的蓝色眼睛,长长的金黄头发,像女孩子皮肤苍白,呼吸很轻,神经兮兮有点病态。他一有机会,就能把坏事变成好事,因为他生来会作戏,善于利用别人的弱点,令人惊讶。葛拉齐亚对他偏爱,因为母亲自然会宠一个身体不大好的孩子———还因为身心健康的女人特别牵挂身心有毛病的儿子(因为母亲受压抑的生命在儿子身上体现出来了)。儿子不容置疑地使母亲回想起叫她悲喜交集的父亲,她可以瞧他不起,但还是爱他。这种灵魂深处令人心醉的奇花异草,是在潜意识阴暗的温室中不断生长的。

虽然葛拉齐亚小心在意,对两个孩子同样温柔体贴,不偏不倚,奥洛拉还是觉得她偏心,并且不大高兴。克里斯托夫猜到了她的感觉,她也猜到了克里斯托夫的,本能使两个人接近了。而在克里斯托夫和利昂纳罗之间却潜伏着反感,虽然孩子过分讨好,转弯抹角来掩饰他的感情———克里斯托夫还是不能接受,觉得难堪。他内心在斗争,勉强自己去爱别人的孩子,把他当做自己和情人所生的那样,要爱得甜美无比。他不愿意看出利昂纳罗做坏事的本性,那会使他想起另外一个“男人”;他一心一意只想在孩子身上看到葛拉齐亚的灵魂。葛拉齐亚看得更清楚,她对儿子不抱任何幻想,但反倒更爱他了。

然而,几年来潜伏在儿子身上的疾病发作了,而且是肺病。葛拉齐亚下决心带利昂纳罗去阿尔卑斯山的疗养院。克里斯托夫要陪她去。她怕人说闲话,打消了他的主意。他见她这样重视俗套,不免难过。

她走了,把女儿留在珂勒蒂家里。不久,她就感到了孤独得可怕,疗养院的病人只谈自己的病,无情的大自然冷眼看着病人。葛拉齐亚离开了疗养院,带儿子租了间小木头房子。高山没有使他减轻病情,反而加重了利昂纳罗的病。他发高烧。好几夜葛拉齐亚急得要命。克里斯托夫在远方凭敏锐的直觉也感到了,虽然他的朋友没写信告诉他;因为自尊心不许她松口;其实,她多么希望克里斯托夫就在身边;但谁叫她当初不许他来呢?现在也不好意思承认:“我挺不住了。我需要你呀……”

一天晚上,她站在木头房子外面的走廊里,在苍茫的暮色毫不留情地折磨人心的时候,她看见……她以为看见在登山车站的小路上……来了一个男人。他走得很快;走走停停,犹疑不决,背有点驼。他抬起头来瞧瞧木头房子。她赶快进去,免得给他看见;她把双手压在胸前,心情激动得笑了。虽然她不信教,却跪了下来,把脸埋在两条胳臂之间,想要感谢什么人……然而,他没有进来。她转身回到窗口,躲在窗帘后面向外看。那个男人站住了,背靠着木栅栏,就在木头房子门外,不敢进来。而她呢,心里比他还乱,微笑着轻声说:“来吧……来吧……”

到底,他决定拉响门铃了。她已经到了门口,把门打开。他的眼睛好像一只怕要挨打的狗,说道:“我来了……原谅我……”

她对他说:“谢谢你来了!”

于是她承认了她多么盼望他来。

克里斯托夫帮她照顾孩子,孩子的病越来越重了。他把心都放在病人身上。病人却对他表示厌恶,不再隐瞒自己的憎恨,说些狠毒的话。克里斯托夫把一切都归罪于病。他从来没有现在这样耐心。他们在孩子床边过了好几个痛苦的日子,尤其是在危急的那一夜,利昂纳罗看来快不行了,却居然得救了。那时对于他们纯粹是幸福———两个人守着睡熟的孩子———忽然一下,她站了起来,披上大衣,戴上风帽,拉着克里斯托夫出去,在路上,在雪中,在静夜里,在寒星下,她靠在他怀里,沉醉地呼吸着平静的寒气。他们难得说个三言两语,根本不提爱情。只是回到门口时,她才对他说:

“我亲爱的,亲爱的朋友!……”眼睛因为孩子得救而闪烁出幸福的光辉。

就是这样,他们觉得他们的关系圣洁了。

经过了长时间的恢复期,她回到巴黎,在帕西区租了一栋小房子,不再管人家说长道短。为了她的朋友,她觉得敢于面对流言蜚语了。从此以后,他们的日子过得这样亲密,她认为不必胆小怕事,偷偷摸摸,躲躲闪闪,仿佛有什么不可告人似的。至于闲言碎语,那是不可避免的。于是她一天任何时候都接待克里斯托夫;常和他在一起,散步、看戏,在大家面前亲热地谈话。没有谁怀疑他们这对情人了。连珂勒蒂也认为他们太惹人注目。葛拉齐亚只是微微一笑,不让她说下去,还是我行我素。

然而,她并不让克里斯托夫对她有什么新的权利。他们并没有超越朋友的界限;他对她说话还是同样地又尊敬又亲热。两人之间用不着隐瞒什么,一切都互相商量;不知不觉,克里斯托夫仿佛成了一家之长:葛拉齐亚对他言听计从。在疗养地过了一个冬天之后,她不再是老样子了;在这以前,她的身体一直健康,但忧虑和疲劳使她经受了严重的考验。心灵也感觉到了同样的影响。虽然偶尔还会像从前那样任性,但有一种说不出的更认真、更深思熟虑的态度,经常想要表示好心好意,想要学习,想避免使人痛苦的愿望。克里斯托夫的脉脉温情,无私的精神,纯洁的心灵,使她的心也变软了;她打算有朝一日要满足他的梦想,给予他不敢再追求的幸福:做他的妻子。

自从遭到她的拒绝之后,他再也没有旧话重提,也认为不该再提了。但他对这个不可能实现的希望,总是觉得遗憾。不管他多么尊重他女朋友的话,她对婚姻不抱任何幻想的说法并不能使他信服;他坚决认为两个全心全意、深深相爱的人如果结合的话,那是人生幸福的顶峰———等他重新见到亚诺老两口的时候,他感到的遗憾又死灰复燃了。

亚诺太太五十多岁。她的丈夫六十五六。两个人看起来还要老得多。他发了胖。她却干瘦,有点皮包骨头;从前已经那样单薄,现在更是弱不禁风。亚诺退休以后,他们住在外省,和时代没有什么联系,只有每天送来的报纸才会打破小城的沉寂和他们沉睡的生活,给他们带来迟到的世外信息。有一次,他们在报上看到克里斯托夫的名字。亚诺太太给他写了几行亲热的短信,略微有点客套,对他取得的荣誉表示高兴。他也不写回信通知他们,立刻就坐上火车到外省去。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的下午,他发现老两口在花园里一棵腀树的阴影里昏昏欲睡。他们就像鲍格林画中的老夫老妻,手握手在花棚里打盹。阳光、睡意、衰老压在他们身上,把他们压倒,已经有大半个身子埋在另一个世界的梦中了。他们的脉脉温情,双手的接触,肉体发出快要熄灭的暖气,这都是生命最后的微光……克里斯托夫的来访使他们非常高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他们谈起了往事。事情离得越远,反倒越清晰。亚诺喜欢谈话,但他忘了人的名字,亚诺太太就提醒他。她自己不说话,更喜欢听人家谈;但当年的形象保存在她无言的心中,栩栩如生;有时,往事会闪现出来,就像清溪中的鹅卵石,历历可数。有一个形象,克里斯托夫从她亲切多情地瞧着他的眼睛中看出来了;但两个人都没有说出奥利维的名字。老亚诺对他的妻子表现出笨拙而动人的关怀,怕她受凉或者发烧;他母鸡孵蛋一般不安地瞧着她憔悴的脸,她脸上疲倦的笑容却尽力要他放心。克里斯托夫望着他们,不免有动于衷,甚至有点羡慕……白头到老。爱老伴甚至爱上了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印痕。两人细数鬓斑:“这些小小的皱纹,眼角上的,鼻子边的,我都记得,我看到脸皱起来,我知道什么时候皱的。这些灰白的头发一天天变色了,跟着我,也有点是为了我,唉!一天天变白了!这张文雅的脸受到疲劳和苦难的摧残,浮肿了,发红了。和我同甘苦、共衰老的灵魂,我更爱你了!每一条皱纹都是一支往日的乐曲。”……可爱的老人,肩并肩度过了漫长的一生,又要肩并肩安眠在平静的长夜里!看到他们使克里斯托夫又喜又悲。啊!就是这样,生和死多么可爱!

等他再见到葛拉齐亚时,不免谈起这次外省之行。他并没有说见到老两口的感情。但她在他脸上看得出来。他说话的时候若有所思。有时,他会转过头去,不说话了。她瞧着他,微微一笑,感到了他内心的不安。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回到卧房,不免沉思默想起来。她重温了克里斯托夫讲过的事,但看到的形象不是在腀树下昏昏欲睡的老两口,而是她朋友说不出口的热烈期望。她的心里也洋溢着爱情。上床熄灯之后,她想道:

“不错,这是荒唐的,荒唐的,甚至是有罪的。怎能失掉这样幸福的机会呢?世界上还有什么快乐事比得上使你心爱的人幸福吗?……怎么!难道我爱上他了?”

她不说话,感情激动地听见自己的心回答:

“是的,我爱他。”

就在这时,隔壁孩子的卧房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沙哑的干咳。葛拉齐亚竖起了耳朵:自从孩子病后,她总是心绪不宁。她问他。他不回答,只是继续咳嗽。她跳下床去,赶到他身边来。他不高兴,发出呻吟,说不舒服,边说边咳。

“哪里不舒服?”

他不回答,只是哼哼唧唧。

“好宝贝,告诉我,哪里不舒服?”

“我不知道。”

“是这里吗?”

“是的。不是。我不知道。到处都不舒服。”

说到这里,他又重新咳了起来,咳得厉害,有点过分。葛拉齐亚吓坏了;她感到孩子是勉强咳出来的,但一见他出了汗,喘着气,又怪自己冤枉了他。她抱着孩子,说些好话,他似乎安静了;但只要她想走开,他马上又咳起来。她只好留在他床头,打着冷战,因为孩子不肯让她去穿衣服,他要她握住他的手,他拉住她的手不放,一直等到他睡着了才罢。那时,她才又去躺下,浑身冰冷,心情不安,累得要命。这样,她已经不可能继续她的沉思默想了。

孩子有种特异功能,能看出母亲的思想。我们往往发现———但到这种程度的人很少———血统相同的人有天生的才能:他们用不着面对亲人,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们是从无数看不见的迹象中猜到的。这种天生的本领由于共同的生活而加强了,在利昂纳罗这样存着坏心眼的孩子身上,显得特别敏锐。他想损人利己,所以眼明心亮。他恨克里斯托夫。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孩子会厌恶某个没有得罪过他的人?这往往是出自偶然。只要一个孩子有一天自以为开始恨某个人了,就会习以为常;你越和他讲理,他越固执己见,结果反倒弄假成真。但有时,有些理由太深奥了,超过了孩子的理解,他连猜都猜想不到……从最初见到克里斯托夫的 日子算起,贝莱尼伯爵的儿子就对他母亲热爱的男人怀有敌意。人家认为葛拉齐亚打算嫁给克里斯托夫,他的直觉都能准确感到。从那时起,他就不断地监视他们。他老是隔在他们两个人中间。只要克里斯托夫一来,他就不肯离开客厅;或者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会想方设法,冷不防来个突然袭击。还有更甚的是:他母亲一个人在想克里斯托夫时,他却会坐到她的身边,侦察她的内心活动。他会看得她不好意思,几乎会羞红了脸,只好站起来说些伤害克里斯托夫的话。她叫他不要说。他偏要说下去。如果她要罚他,他就生病来吓唬她。这是他从小就用惯了的万无一失的伎俩。有时他挨了骂,一心只想报复,就脱了衣服,躺在砖地上,让自己伤风感冒。有一次克里斯托夫带来了一部音乐作品,那是给葛拉齐亚的生日礼物,利昂纳罗却把手稿拿走,不知道搞到哪里去了。后来才在一个木头柜子里找到,已经撕成碎片。葛拉齐亚实在忍不住,痛骂了孩子一顿。于是他又哭又叫,跺脚,打滚,大发其神经病。葛拉齐亚吓坏了,又是拥抱又是恳求,只好他要什么,就答应什么。

从这一天起,他成了主宰,因为他知道他是主子,并且反复运用过这行之有效的武器。谁也搞不清楚他发神经病有几分真,几分假。后来,他不只是在不顺心的时候用这个办法来报复,只要他母亲和克里斯托夫打算在一起度过一个晚上,他就不肯安分守己。有时,甚至因为无事可做,或要惹人注意,试试他的力量大到什么地步,他也玩这个危险的把戏。他极端灵巧,会发明稀奇古怪、神经兮兮的花招:有时晚餐吃到一半,他忽然抽搐发抖,不是打翻杯子,就是打破盘子;有时上楼梯,他的手紧紧抓住栏杆,手指发僵,说是放松不了;要不然,又说腰身痛得像有针扎,就在地上打滚,口里大叫大嚷;再不然,还会憋得喘不过气来。自然,最后他假戏真做,得了一场神经病。他的工夫并没有白费。克里斯托夫和葛拉齐亚都吓坏了。他们在一起安静地谈话、读书、奏乐,这些良辰美景———这些不必破费的幸福,却都破坏得一干二净了。

小坏蛋要隔很久才肯松松手,不是因为玩累了,就是恢复了孩子气,或是想起了别的事。(现在,他有把握拖垮对方。)

于是赶快,他们赶快利用时机。这样偷来的每个小时都是特别宝贵的,因为他们不敢肯定时间能否利用到头。他们觉得彼此多么亲近啊!为什么不能一直这样呢?……一天,葛拉齐亚自己也承认有这种遗憾。克里斯托夫抓住她的手。

“对呀!为什么不呢?”他问道。

“你明白,我的朋友。”她无可奈何地微笑着说。

克里斯托夫明白。他明白她为了儿子牺牲了他们两人的幸福;他明白利昂纳罗撒的谎并没有瞒过她,然而她还是心疼儿子;他明白家庭感情的盲目自私使最好的女人毫无保留地为平庸的不肖子女献出了自己的忠诚,结果对那些不是她的骨肉至亲,却更值得她热爱的人,反而不剩什么了。虽然克里斯托夫很恼火,虽然他有时恨不能消灭这个破坏他们生活的小妖精,但他还是一言不发,忍气吞声,心里明白葛拉齐亚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于是他们两个都牺牲自己,不再怪人,怪也没用。虽然他们没有得到应得的幸福,但心灵的结合却是无法剥夺的。共同的牺牲使他们的心比肉体连接得更紧。两个人互相交心,放下自己的包袱,分担朋友的痛苦,这样,甚至痛苦也变成了快乐。克里斯托夫叫葛拉齐亚做“知心人”。他对她不隐瞒自己的弱点,自尊心受伤的痛苦,并且过分地悔恨交加;于是她就微笑着劝她孩子气重的朋友不要顾虑太多。他甚至向她承认了物质上的困难。然而,他又坚决不许她提供任何援助,坚决不接受她的任何东西。这是他自尊心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坚决不许她突破。既不能给朋友的生活增加福利,她就想方设法给他带来价值更高百倍的温存体贴。他感到脉脉温情萦回在他周围的空气中。每天早上他还没有睁开眼睛,每天夜里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他都先要默默祈祷,为爱情祝福。而她呢,在她醒来的时候,或者躺在床上,几个小时不睡的夜里(那是常有的事),她就想:

“我的朋友在想我吧。”

于是内心平静了。

葛拉齐亚的身体不行了。她经常卧床,或者好几天都躺在一张长椅子上。克里斯托夫每天来陪她谈天,念书,看他的新作品。那时她就从躺椅上起来。她的脚有点肿,一瘸一拐地走到钢琴前,弹他带来的乐曲。这是她能给他的最大乐趣。在他培养过的学生当中,她和赛西尔是最有天分的。但赛西尔是天生有音乐感,却几乎不了解音乐,而对葛拉齐亚,音乐是一种优美而和谐的语言,她能懂得其中的含义。她完全不知道生活中和艺术中的凶神恶煞,只是倾吐自己心灵中的智慧之光。她的光辉渗入了克里斯托夫的心灵。他朋友的演奏使他更能理解自己朦朦胧胧表达了的热情。他闭着眼睛,听着她弹,握着她的手,跟着她走进了自己思想的迷宫。通过葛拉齐亚的心灵,他生活在音乐中,并且和她的心灵合而为一了。这种神秘的结合又产生了新的音乐作品,那是他们生命交流的成果。一天,他把他们两人心灵交织的一本乐曲献给她时说:

“我们的孩子。”

无论他们是合是分,时时刻刻两颗心灵都在交流;在幽静的老房里他们度过了甜蜜的黄昏,葛拉齐亚的形象在背景的衬托下似乎相得益彰,悄声细语的仆人对她忠诚而亲切,他们把对女主人的敬意也转移了一点到克里斯托夫身上。两个人同听时间消逝的歌声,同看生命的波涛滚滚而去,成了一种乐趣……葛拉齐亚弱不禁风的身体给他们的幸福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她虽然有病,但是头脑清醒,使潜伏的痛苦反倒增加了魅力。她成了他“亲爱的、有病的、容光焕发、楚楚动人的女朋友”。有几天晚上,他刚走出她的大门,忽然心中热情洋溢,等不及第二天见面再说,就写起信来了: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葛拉齐亚……

他们这样安静地过了几个月,以为一直可以这样过下去。孩子似乎把他们忘了;他的心不在他们身上。但是几个月后,他又回来找麻烦了,并且再也不肯放松。这个小魔鬼一心要把母亲和克里斯托夫拆散。他又搞起鬼把戏来,他并没有事先想好,而是随兴所至,日复一日,想到什么坏事就做什么。他不管坏事会带来什么恶果;他只顾自己消愁解闷,不惜折磨别人。他不断逼葛拉齐亚离开巴黎,到很远的地方去旅行。葛拉齐亚没有力气和他争。再说,医生也劝她到埃及去。她应该避免在北方过冬。折磨她的事太多了:最近几年精神上的打击,一直对儿子的健康担心,长期的犹豫不决,惟恐泄露自己内心的斗争,因为使朋友难过而自己难过。克里斯托夫为了不增加他猜得到的苦恼,虽然眼见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却一点也不流露自己的苦恼,也不设法推迟她动身的日期;他们两个人都装作平心静气,结果弄假成真,双方互相感染,的确变得心平气和了。

日子到了。那是九月的一个早上。他们早在七月中就一同离开了巴黎,到安加第纳去过他们最后的几个星期,那里离他们六年前重逢的地方很近。

五天来他们都没有出去,雨一直下个不停,他们只好待在旅馆里过孤独的日子,大部分旅客都走了。最后一天早上,雨总算停了,但山还笼罩在云雾中。孩子们和仆人坐第一辆马车先走。她也要动身了。他送她到了弯曲的山路急转直下的陡坡,下面看得见意大利平原。湿气渗透了车篷。他们紧紧靠着,都不说话,甚至也不互相看一眼。周围是半明半暗的奇景!……葛拉齐亚的呼吸在她的面纱上凝成了氤氲的雾气。他用力握住她冰冷的手套里面温暖的小手。他们的脸靠近了。他隔着潮湿的面纱,吻了她可爱的嘴唇。

在山路转弯的地方,他下了车,马车走进了云雾中,看不见了。但他还听得见滚滚的车轮声和的马蹄声。大片的白雾飘过草原。枝丫交错的树网上滴下了水珠,像是泪水。没有一点风。大雾使生命窒息了。克里斯托夫站住,透不过气来……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成了过去。

他在浓雾中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又走上了大路。对于一个不会过时的人,什么都不会成为过去。

【注释】

(1)十九世纪意大利统一运动的口号。

(2)《奥尔费》是格鲁克写的歌剧。《特里斯坦》是瓦格纳写的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