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离别更能增加情人的魅力。心灵只留下了情人最可爱的印象。遥远的朋友每句话的回声都超越了空间,在一片寂静中震动,像神明的语言。

克里斯托夫和葛拉齐亚通信的笔调稳重而有内涵,像是一对经过爱情的危险考验,已经过了关的夫妻,对前途充满信心,正在携手前进。双方都因为支持对方,引导对方而变强了,又因为需要对方的引导和支持而变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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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托夫回到巴黎。他本来不打算去。但打算有什么用?他明知道巴黎留下了葛拉齐亚的影子。形势和他的秘密心愿联手反对他的打算,告诉他巴黎还有新的事情等他去做。珂勒蒂听到很多社会上的流言蜚语,她告诉克里斯托夫他的小朋友耶南正在做糊涂事。对儿子一贯软弱的雅克琳也不管他。她自己正在过精神上的难关,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上儿子?

自从雅克琳胡作非为,可悲地破坏了自己的婚姻,毁了奥利维的一生之后,她就闭门谢客,不再过不合身份的生活。她自动和巴黎社会保持距离,上流社会假惺惺地把她隔离了很久,又来送秋波了,却给她顶了回去。关于她的行为,她觉得在这些上流人面前用不着害羞,也不必得到他们的谅解,因为他们在这方面还不如她,只不过是她公开做的事,她认识的大多数女人都在不拆散家庭的掩护下,偷偷摸摸地干罢了。她感到痛苦的只是不该害了她最好的朋友,她惟一心爱的人。她不能原谅自己在这个可怜的世界上,失去了她丈夫的爱情。

这些悔恨,这种痛苦,渐渐地减轻了。只剩下了说不出的苦闷,瞧不起自己也瞧不起别人的屈辱感,还有对儿子的爱。她需要情有所钟,这种情感使她在儿子面前解除了武装;乔治可以任性使气,她却无能为力阻止。为了找个原谅自己软弱的借口,她就自欺欺人说:这是为从前对不起奥利维赎罪。一阵子过分的温存体贴,接着却是一阵子冷淡和厌倦;有时,她的母爱要求太高,令人不安,使乔治不胜其烦;有时,她又觉得儿子累人,于是让他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她明白她不会教育孩子,自己也感到苦恼,但是她又不求改进。在非常难得的情况下,她要儿子按照奥利维的行为准则做人,但是结果却糟透了;奥利维精神上的悲观主义对她和儿子都不适合。实际上,她只希望在情感上影响儿子。她并没有想错;因为母子两人虽然相似,他们之间却只有感情上的联系。乔治·耶南感受到的只是母亲肉体上的魅力;他喜欢她的声音、姿势、举止、风度、对他的爱。但他感到他们在精神上完全不同。她却没有看到,一直等到青春之风把儿子吹远了,她才大吃一惊,恨恨地怪别的女人疏远了他们母子,于是糊里糊涂地进行争夺,结果使儿子离她更远了。其实,他们生活在一起,一直是各有各的打算,对于双方的分歧都抱着幻想,因为他们表面上的好感和反感不是相同的,但等到孩子身上模棱两可的女人气变成了男子气概,共同点就消失了。雅克琳有苦说不出地对儿子说:

“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像谁。你既不像你父亲,也不像我。”

就是这样,她使他感到了他们的不同;但他却暗中自豪,还掺杂了几分焦急不安的情绪。

两代人感到他们的不同点比共同点要清楚得多;他们都需要肯定自己存在的重要性,甚至不惜对自己不公平或说谎。但这种感觉的敏锐性是因时代而不同的。在古典主义时代,文化力量一时取得了平衡———就像陡坡围着的高原———水平的差别不大;但在上坡或下坡的时期,年轻人就把上一代远远抛在后面了———乔治和他的同代人正在上山。

他并不高人一等,无论是思想还是性格;他的能力平均发展,没有一样超过中上水平。然而,在他事业开始的时候,他并不费力,就比他的父亲高出几级,而他父亲在太短的一生中,已经耗费了太多智力和精力。

乔治刚睁开理性的眼睛,就看见周围的一片黑暗中闪烁着耀眼的微光,堆积如山的知识与无知,相反的真理,相对的错误,而他父亲当年却是迫切地在黑暗中摸索。他同时意识到他有一种自己可以使用而父亲却不知道的武器,那就是他的力量。

力量从哪里来的?……说也奇怪,一个筋疲力尽、昏沉入睡的民族忽然惊醒,生气蓬勃,就像春天的山洪暴发一样!……他拿这股力量怎么办呢?要不要也用来开发现代思想这个错综复杂的密林?他对密林不感兴趣,甚至觉得林中埋伏了威胁他的危险。现代思想压垮了他的父亲。与其再做一次实验,重新回到有魔力的密林中去不如放一把火把树林烧掉。他只隐约看到奥利维所醉心的聪明无比或荒谬绝伦的书籍:托尔斯泰虚无主义的悲天悯人,易 卜生阴沉沉的、破旧立新的豪迈感,尼采的狂热,瓦格纳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悲观主义。他只看了一眼,就又恨又怕地转过头去。他恨那些写实派的作家在半个世纪之内扑灭了艺术中的欢乐。然而他又不能一笔抹杀笼罩着他幼年时代的阴暗梦影。他不愿向后看,但他分明知道暗影就在身后。他的精神健康,不愿在上一代人心灰意懒的怀疑主义中寻找摆脱自己不安的偏方,他厌恶勒南和安那托尔·法朗士那些人聊以自慰的观点,认为那是自由思想的没落,没有欢乐的笑声,并不伟大的讽刺,就像奴隶不能挣断锁链,却拿在手中玩弄一样可耻。

他的精力太充沛了,不能满足于怀疑,他的力量又太软弱了,不能创造一个信念,于是他就只是希望,希望有个信念。他要求、恳求、追求。有名无实的空头理论家,大名鼎鼎的假作家,投机取巧的思想家,都大张旗鼓利用青年迫切的良好愿望,来自吹自擂,推销他们的假药。这些江湖医生个个都在台上高声大喊,说只有自己的治病良药货真价实,别人的都是假货。其实,他们的秘方不相上下。没有一个卖药的肯费力去找治病的新药方。他们只是在药房里面寻找变了质的陈年旧货。一个人的救世良药是天主教会,另一个是正统的君主政体,第三个是古典的传统。还有一个怪论说是拉丁文能治百病。另外有人一本正经地说大话,吓得听众目瞪口呆,说要提倡地中海精神。(过了一些日子,他们又可以同样提倡大西洋精神!)像从北方和东方入侵的野蛮民族一样,他们虚张声势地自命是新罗马帝国的后继人……都是空话,空话,东偷西抄的空话。图书馆的存货,他们翻出来到处宣扬———年轻的耶南和同伴一样,从东到西听知识贩子吹牛,有时也受引诱,走进光怪陆离的店铺,结果失望出来,有点惭愧,因为花了钱和时间,只看到穿破衣烂衫的老年丑角。然而,青年人的幻觉是这样强,对于信念会成现实又是这样相信,每听到一个新的商贩推销一个新的希望,他又要上当了。他真是个法国人:天生爱秩序,又爱挑秩序的毛病。他需要一个领导人,又不愿接受任何领导,他无情的讥讽把领导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在寻找一个能告诉他谜底的人……没有时间等待了!他不像他父亲,满足于终生寻求真理。年轻的、不耐烦的力量需要发挥。不管有理无理,他要做出决定,要行动,起作用,消耗他的精力。旅行,欣赏艺术,尤其是蓬蓬勃勃的音乐,断断续续成了他热爱的消遣。漂亮的小伙子,成熟得早,很容易受到引诱,他很早就发现了爱情世界迷人的外观,于是就像脱缰的马,带着贪得无厌、洋溢着诗意的欢乐,投身进去。然后,这个放浪形骸,不知满足的天真少年又厌倦了女人,需要行动了。于是,他拼命搞体育活动。他什么都要试一试,练一练。他热心参加剑术比赛、拳击比赛;成了法国的赛跑和跳高冠军,一支足球队的队长。年轻的傻小子物以类聚,他们有钱而要玩命,在赛车场上比谁胆大,真是又荒谬又疯狂,简直是和死亡赛跑。最后,什么都玩腻了,他又花样翻新,卷入了飞机的热潮。在兰斯举行的航空节,他和三十万人一起快活得又叫又哭;觉得在庆祝活动中和全民族合而为一了;人长了鸟的翅膀飞过他们头上,使他们也腾空而起了;自从大革命的曙光照耀法国以来,成堆的群众第一次抬头看天,看见了一个新开辟的天地……年轻的耶南说要参加征服天空的飞行行列,吓得他的母亲要命。雅克琳求他放弃这个危险的雄心壮志,不准他去。他却不管,硬要随心所欲。雅克琳以为克里斯托夫会帮她的忙,不料他只对年轻人说了几句要小心的话就算了,因为他肯定乔治不会听他的(假如他是乔治,他自己也不会听劝的)。他认为即使他能够,也不该阻止年轻人发挥健康而正常的力量,如果他们受到限制,无所作为,那反倒会毁了自己。

雅克琳拿不定主意,她不能让儿子失控。她真心实意地以为自己放弃了爱情,但没有用,她对爱情不能没有幻想;她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行动,都染上了爱情的色彩。多少母亲把婚内———还有婚外———不能满足的秘密热情都转移到儿子身上!等她看到儿子满不在乎地甩掉了自己,忽然明白他用不着自己了,那时,她经历的精神危机和受到情人抛弃,看到爱情破灭时,是不相上下的———这一下雅克琳又垮了。乔治却什么也没注意到。年轻人猜想不到在他们身边发生的心灵悲剧,他们没有时间站住来看,自私的本能告诉他们要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

雅克琳独自吞下了这杯新的苦酒。一直等到痛苦消失,她才得到解脱。而爱情也消失了。她一直爱儿子,但这是一种遥远的,不带幻想的爱情,明知爱情无用,对己对人都无所谓了。她就这样拖过了苦闷的一年,却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然后,这个不幸的心灵既不能死,没有爱情又不能活,只好去找一个新的钟情对象。于是她陷入了歪门邪道的感情,据说女人的心灵,尤其是那些最高贵的、最难接近的女性,到了人生的成熟期却没有采到果实,最容易陷进去。她认识了一个神秘的女人,初次见面,她就感到她的吸引力,不能自拔。

那是一个修女,年纪和她差不多,忙于慈善工作。她身材高大、结实,有一点胖,深色头发,脸上线条清晰,眼睛灵活,嘴大而嫩,老是微笑,下巴倔强,一看就是个聪明人。她一点也不多情善感,像乡下人那样有心眼,办事精明,加上南方人那样富于想像力,喜欢夸大,但同时又看得很准,总之,她很有趣地体现了高级的神秘主义和大律师的老奸巨猾。她惯于控制人,但显得很自然。雅克琳立刻就入迷了。她也热心慈善事业,至少她自以为热心。安琪尔修女知道对什么人用感情,并且习惯于唤起对方的相同感情,还会冷静地利用别人为上帝的光荣事业服务,却不露出一点痕迹。雅克琳献出了金钱、意志、感情。她变得慈善了。为了爱,她得到了信仰。

不久,人家都看得出她着了魔。只有她自己看不出。乔治的监护人担心了。乔治虽然太大方,又太糊涂,不大关心钱财的事,但自己一看到别人对他母亲的影响,也觉得很恼火。他想方设法恢复过去和母亲的亲密关系,但太晚了;他看到母子之间已经拉起了一块帷幕;他责怪这个修女的神秘作用,叫她做阴谋家,毫不掩饰地对她和雅克琳大发脾气;他不能允许外人取代他在母亲心中的地位,他认为那是他生而有之的地盘。但他却没想到地盘被人占领,是因为他放弃了的缘故。他没有想法子去收复失地,反倒笨头笨脑,出口伤人。母子两人都性子急躁,感情用事,说话激烈,交谈之后,裂痕反而更加深了。安琪尔结果占了便宜,加强了对雅克琳的控制,乔治只好脖子上套着挣脱了的缰绳,离母亲越来越远了。他投入了放荡的生活。他赌博,输了很多很多的钱。他还对自己的荒唐行为大肆宣扬,一来是为了寻快活,二来是对母亲的荒唐行为进行报复———他认识斯特芬一家人。珂勒蒂当然不会不注意这个漂亮的小伙子,甚至还想在他身上打主意,可惜她过期的魅力不能使人拜倒裙下。她知道乔治的轻佻行为,觉得很好玩。但她虽然轻浮,到底还是有点好心好意,看出了年轻的傻瓜所冒的危险,而且知道无能为力,只得通知克里斯托夫。他立刻就赶来了。

克里斯托夫是惟一能对年轻的耶南有一点影响的人。影响是有限的,而且时有时无,很难解释,但却更值得注意了。克里斯托夫属于过去一代人,是乔治和他的伙伴们激烈反对的。他又是动荡时代的一个高级代表,那个时代的艺术和思想都引起了年轻人的猜疑和敌对情绪。他听不进新的《福音书》,小预言家和老巫师的灵丹妙药:他们对老实的年轻人提出拯救罗马和法国的万无一失的救世良方。他依然忠于自由的信仰,独立于宗教、政党、国家之外———这种信仰已经不风行了———或者还没有再风行起来。总之,他置身于国家问题之外,在巴黎就成了一个外人,而在那个时代,所有外国人在本国人看来都是野蛮的。

然而,小耶南快活轻松,厌恶扫兴的人,狂热地寻欢作乐,喜欢激烈运动,容易上当受骗,相信当代的花言巧语,因为肌肉结实,思想懒惰,他倾向于法兰西行动派的暴力主义、民族主义派、保王派、帝国主义派———他自己也搞不太清楚———其实他心里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克里斯托夫。他早熟的经验,母亲传给他的细腻感,使他善于判断(但并没有改变他的脾气)。他看出了这个不可缺少的社会并没有什么价值,而克里斯托夫却是高人一等的。他徒然陶醉于大小行动,但并不能摆脱父亲的遗传。奥利维传给他的是忽然一下发作的空虚不安感,需要找到并确定一个行动的目标。也许奥利维还遗传给他一种神秘的本能,使他去接近奥利维爱过的人。

他去看克里斯托夫。他感情外露,喜欢说话,谈自己的心事。他也不管克里斯托夫是不是有时间听他讲。然而,克里斯托夫还是听了,并没有流露一点不耐烦的神气。只是在他工作到一半的时候,乔治忽然来了,他会听得心不在焉。那不过是几分钟的事,他的思想开了小差,溜去给他心里丢不开的作品加上一笔,然后赶快回到乔治身边,乔治还没发现他溜了呢。他觉得这像逃学一样好玩,正如一个人踮着脚尖进来却没有人听见一样。但有一两回,乔治却发现了,并且不高兴地说:

“你怎么没听呀!”

于是克里斯托夫难为情了,赶快顺从这个不耐烦的年轻人,并且听得加倍小心,表示他的歉意。乔治讲的话少不了滑稽的地方,克里斯托夫一听到他干的荒唐事,不禁哈哈大笑,因为乔治什么话都讲,他的坦率叫人没法生气。

克里斯托夫也有不笑的时候。乔治的行为往往使他难过。克里斯托夫不是个圣人;也不自命有权教训别人。乔治的风流勾当,浪费钱财去做蠢事,这还不是最令人恼火的。他最难过而不肯原谅的是乔治对错误满不在乎;当然,他认为错误不严重,而且很自然。他的道德观念和克里斯托夫的不同。他这一类青年只把两性关系看做自由游戏,和道德没有什么关系。只要相当坦白,不存心做坏事,就够得上是个老实人。他不肯像克里斯托夫那样小心谨慎。克里斯托夫恼火了。他虽然不勉强别人同他一样想,但是并不宽容;他过去暴躁的脾气没有完全克服,有时还会发作。他不免要责备乔治耍的花样不正当,并且生硬地当面指了出来。乔治的耐性也不好。于是两个人吵得很厉害。接着,他们几个星期不见面。克里斯托夫明白这样发脾气并不能使乔治改变他的行为,硬要一个时代的道德行为去符合另一代人的道德观念,也未免不大公平。但他想得到却做不到,一有机会又发脾气。怎能怀疑自己一生的信仰呢?那不等于放弃生活吗?假装相信自己并不相信的东西有什么用?为什么要像左邻右舍一样想,为什么要照顾他们的看法?那不是损己而不利人吗?最重要的是保持本色,敢说敢当:“这是好的,那是坏的。”成了强者才能帮助弱者,自己也是弱者怎能帮人呢?对于过去的弱点,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宽容一点。但对于将来可能要犯的缺点错误,那可不能让步!……

不错,但乔治不会同克里斯托夫商量他要做什么事———他自己知道要做什么吗?———总要等到事过之后,他才会对他讲———那时?……那时,还有什么事好做?只好带着无言的责备瞧瞧这个调皮的小伙子,耸耸肩膀,微微一笑,学学那个没人理会的老伯伯算了。

这种时候总有一阵沉默。乔治瞧着克里斯托夫似乎是远道归来的眼睛,觉得自己又成了一个小孩子。这双深入人心的眼睛好像一面镜子,里面闪出了一线狡猾的火光,照出了乔治的本来面目,使他感到没有什么可以得意的。克里斯托夫很少会利用乔治刚刚招供的心里话来责怪他;人家会以为他什么也没听见。两个人的眼睛无声交谈之后,他会开玩笑似的摇摇头,然后开始讲一件看来和刚才谈的话没有关系的事:也许是他自己的经历,也许是别人的,或真或假。渐渐地乔治在新的情况下,看到自己的替身(他认出来了)露出了可恼又可笑的姿态,犯下了和自己类似的错误。不由他不笑自己那副可怜相。克里斯托夫却不加一句说明。比故事的效果更好的,是讲故事的人那种平易近人的和事老一般的态度。他讲自己和讲别人一样看得开,看得清,一样好脾气。这种心平气和使乔治服帖了。他就是来寻求心平气和的。等到他唆唆地放下了心里的包袱,他就像一个在夏天中午走累了的人伸手伸脚躺在一棵大树的阴影里一样。夏日炎炎如火烧,令人头昏眼花的炎热退下去了。他感到保护神展开了和平的翅膀在他头上飞翔。看到身边这个人平心静气地背着人生的重担,乔治也不怕自己内心的骚乱了。听到这个人说话,他尝到了安静的滋味。他并不是一直在听;他让他的心灵出壳遨游,但不管游到哪里,克里斯托夫的笑声都在上下左右。

然而,上一代人的思想对他还是陌生的。他不明白克里斯托夫怎能忍受心灵的孤独,怎能摆脱和艺术、政治、宗教等团体的联系。他问道:“难道你从来没想到过需要在一个阵营之内吗?”

“在阵营之内!”克里斯托夫笑着说,“在外面不是很好吗?你这个喜欢新鲜空气的人怎么会谈起画地为牢来了?”

“啊!肉体和精神不是一回事。”乔治答道,“精神需要肯定,需要共鸣,要依附同代人公认的原则。我羡慕从前的人,古典主义时代的人。我的朋友们说得不错:要恢复过去美好的秩序。”

“你这只落汤鸡,胆小鬼!”克里斯托夫说,“谁叫你这样泄气的!”

“我并不泄气。”乔治生气地反对说,“我们谁也不泄气。”

“不泄气怎么会害怕自己?”克里斯托夫说,“怎么?你们需要秩序,为什么不自己建立?为什么要把自己系在老祖母的裙带上!老天爷!自己走吧!”

“走前先要落地生根。”乔治得意洋洋地重复当时的一句新桥民谣说。

“要生根,你说说看,难道需要把树栽在瓶子里?土地到处都有,大家都可以用。把你的根栽进去吧。找你自己的规律。在你自己身上找。”

“我没有时间找。”乔治说。

“你只有时间害怕。”克里斯托夫反复说。

乔治恼火了,结果还是承认没有兴趣去看内心深处。他不明白那有什么乐趣,弯下腰来看那个黑洞,不是有危险掉下去吗?

“拉住我的手。”克里斯托夫说。

他游戏三昧地打开黑洞的盖子,让乔治隐约看到人生现实的悲剧。乔治立刻往后倒退。克里斯托夫笑着把黑洞盖上。

“你怎么能这样生活呢?”乔治问道。

“我不是活得很快乐吗?”克里斯托夫说。

“要是不得不老看这一套,我怕我会死的。”

克里斯托夫拍拍他的肩头。

“好一个运动员!……要是你觉得头晕,那就不要看好了。到底并没有人强迫你呀。向前走吧,我的孩子!不过人向前走,难道也要老板像对牛马一样在肩头盖个印吗?你还要等人发号施令不成?信号早已发了。骑上马鞍吧,马队在前进了。骑好马!排好队!快跑!”

“跑到哪里去?”乔治说。

“跟着马队去征服世界,征服天空,要元素服从命令,要冲破大自然的最后一道防线,要扩展空间,要推迟死亡。……

“‘台太尔已经试过飞上天……’(1)

“拉丁文考第一的学生,告诉我,你知道这句话吗?能解释它的意思吗?

“‘他已经过了死亡河……’(2)

“瞧,这就是你们的命运,幸运的征服者!……”

他清清楚楚地指出新一代人的责任,要他们采取英雄的行动。乔治听了大吃一惊,问道:

“既然你的感觉这么丰富,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行动呢?”

“因为我有我的任务。去吧,孩子,干你的工作去。如果能超过我,就超越吧。我呢,我要留在这里,给你们站岗放哨……你读过《天方夜谭》吧?有一个故事说:一只比山更高的精灵被所罗门王关在一个瓶子里,瓶口贴了封条盖了印……这只精灵就关在我们心灵的深处,就是你不敢弯下腰去看的那个黑洞。我和我的同代人跟精灵斗争了一辈子;我们没有征服它,它也没有战胜我们。目前,我们和精灵都在歇一口气;双方互相瞧着,但是既不怨恨,也不害怕,对双方进行的战斗都觉得满意,只在等待双方同意的休战期结束。而你们呢,赶快利用休战期重整旗鼓,摘取世界上美丽的胜利果实吧!要快活,享受这短期的平静吧。但要记住,总有一天,你或你的子孙胜利归来的时候,一定要回到我现在站的地方,集结新的力量,和严阵以待的精灵再进行战斗。战斗之间会有休战,但一直要打到敌我双方总有一方战败为止。你们该比我们更强,更快活!……目前,搞你的体育活动吧,如果你愿意的话;锻炼你的肌肉和意志,准备应战吧;不要糊涂,不要不耐烦得浪费精力去干蠢事;你的时代(放心好了!)总会用得着你的。”

乔治没有记住克里斯托夫说的话。他的性格开朗,克里斯托夫的话都听进去了,但多半又立刻溜了出来。他还没有走下楼梯,就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但他依然保留了幸福的印象,虽然回想起来,产生印象的事情早已模糊了。他对克里斯托夫很尊敬。克里斯托夫相信的,他却一点也不相信。(其实,他没有信仰,只嬉笑人生。)但若有人胆敢说他这位老朋友的坏话,那他会打得人家头破血流的。

幸亏没有人当面这样说,否则,他要打的架可多着呢。

克里斯托夫早就预料到风向会转变。法国年轻音乐家的理想和他的不同,不料这反倒成了克里斯托夫同情他们的一条理由,而他们对他却并没有好感。他在群众中的名声使那些渴望成名的年轻人和他势不两立;他们肚子里货色不多,而牙齿却特别长,会咬人。克里斯托夫并不在乎他们的存心不良。

“这些孩子存的是什么心?”他说,“他们为什么咬牙切齿……”

他甚至认为他们胜过那些拍马屁的小狗———正如杜皮尼说的:“一条大狗把头伸进了奶油桶,就有小狗来舐它的胡子表示祝贺。”

歌剧院接受了他的一部作品。一接受就排演。一天,克里斯托夫从报上攻击他的文章中知道:为了排练他的作品,推迟了一个年轻作曲家原来预定上演的歌剧。记者打抱不平说:这样滥用权势应该由克里斯托夫负责。

克里斯托夫去见歌剧院经理,并且对他说:

“你没有告诉我你先接受了一部作品。那怎么行?先接受的应该先上演。”

经理叫了起来,笑着说是不行,并且恭维克里斯托夫的人品、作品、天才,却把年轻人的作品说得一文不值。

“那么,你为什么先要接受呢?”

“你以为我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吗?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得不装模作样,满足一下舆论的要求。从前,年轻人可以叫嚷他们的,没有人会理他们。现在,他们找到了一家民族主义的报纸来反对我们,骂我们是卖国贼,说我们不是法国人,如果哪个倒霉蛋不吹捧他们少壮派的话。少壮派!要谈就谈!……要不要我告诉你?我一肚子是气!群众也是一样。少壮派唱的简直是祈祷文!……血管里没有血;就像虔诚的小教徒唱弥撒经;他们唱爱情二重奏,人家会以为是念悼词。如果他们逼得我非接受他们的剧本不可,那我的剧院就会垮台。但我一定得接受,因为这是他们的要求———我们谈正话吧。你呀,你的作品一定满座。”

翻来覆去都是恭维。

克里斯托夫却干脆打断了他的话,生气地说:

“我不会吃你这一套。现在我老了,‘成名’了,你就要利用我来压制年轻人。我年轻的时候,你们不也一样压我吗?你一定得先演这个年轻人的剧本,否则,我就要收回我的了。”

经理举起胳臂朝天说:

“难道你不明白:如果我们按照你的话去做,那看起来不是向报纸的恐吓攻势投降了吗?”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克里斯托夫说。

“随你的便!头一个倒霉的是你。”

剧院开始排练青年音乐家的作品,同时排演克里斯托夫的作品也没有中断。一部三幕,另一部两幕,剧院打算两部同台演出。克里斯托夫去看他帮助了的年轻人,他要头一个告诉他这个消息。年轻人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说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大恩。

当然,克里斯托夫不能不让经理全心全意排演他的作品。另外一部作品的表演和布景就得不到同样的照顾了。克里斯托夫却并不知情。他只要求看了几次排练,觉得年轻人的作品平淡无奇;他随便提了两三点意见,人家并不大接受,他也只好说到算数,不便多管闲事。而另一方面,经理却对新进的作曲家说,如果作品要不耽误演出的话,必须作些删节。作者开始很容易就同意了,不久却觉得这样做是痛苦的牺牲。

演出的那一晚,新作家的剧本没有受到欢迎,克里斯托夫的作品却引起了轰动。有几家报纸反而攻击克里斯托夫,说这是个圈套,是搞垮法国年轻艺术家的阴谋;他们说为了讨好德国音乐大师,把法国艺术家的作品割裂了;他们卑鄙无耻地把德国大师说成是个妒忌新生力量的人。克里斯托夫耸耸肩膀,心里想:

“年轻人会答复的。”

年轻人并没有答复。克里斯托夫剪下了报上的评论寄去,加了一句附注:

“你看到了没有?”

年轻人回信了:

“真是遗憾!这个记者一直对我太偏爱了!的确,我很抱歉。最好是不管它。”

克里斯托夫笑了,心里想:

“他说得不错,这个胆小鬼。”

于是他把这件小事锁进了他所谓的“不屑一顾的小箱子”里。

乔治不大看报,除了体育新闻之外,看得也不认真,这一回却偏偏看到了对克里斯托夫最激烈的攻击。他认识那个记者,也知道在哪个咖啡店可以找到他,就去打了他两个耳光,和他决斗,毫不客气一剑刺伤了他的肩头。

第二天午餐的时候,克里斯托夫得到朋友一封信,知道了这件事。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丢下午餐不吃就跑来找乔治。乔治一开门,克里斯托夫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去,抓住他的胳臂,气得拼命地摇,并且开机关枪一般骂得他狗血淋头。

“畜生!”他喊了起来,“你为我打架!谁答应你的?你这个傻小子,糊涂蛋,谁叫你多管闲事?难道我不会管吗?你说说看!太过分了!你怎么赏脸跟那个坏家伙决斗。他正是求还求不到呢。你把他捧成好汉了。笨蛋!万一你命不好……(我敢肯定你一头栽进去,就什么也不顾了,而且老是这样)……万一送了命……该死!我这辈子能原谅你吗?……”

乔治笑得像发了疯,听到最后一句威胁,简直笑出了眼泪:

“我的老前辈,你真是古怪!啊!你多么不近情理!我帮了你的忙,你反倒骂我一顿!下一回我该攻击你了。也许你反而会拥抱我吧。”

克里斯托夫不说话了,把乔治紧紧抱在怀里,吻着他的双颊,然后又说了一次:

“我的孩子!……对不起。我是个老糊涂……不过,这个消息气得我的血液沸腾了。你怎么会想到决斗的?值得跟这种人拼命吗?你一定得立刻答应我,以后不再这样干了。”

“我什么也不答应你。”乔治说,“我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不许你再这样干,听见没有?要是你再这样,我可不要再见到你了,我要登报和你脱离关系,我要……”

“不让我接班了,是不是?”

“瞧你,乔治,我求你了……这样做有什么用处呢?”

“我的老前辈,你比我好一千倍,知道的事情也多得说不完;不过要对付这班狗东西,我就比你知道得多了。放心吧,这样做是有用的;现在,他们再要骂你,有毒的舌头就要先在嘴里多打几个转了。”

“唉!这些坏蛋能干什么?我不在乎他们的话。”

“我可在乎呢。你不要管了!”

从那时起,克里斯托夫总担心有什么新文章会惹得乔治生气。说来也好笑,以后几天,从来不看报的克里斯托夫居然坐在咖啡店里,埋在报纸堆中了,万一看到一篇骂他的文章,他就会不择手段(甚至是低级的手段),不让这些话落到乔治眼里。过了一个星期,他才算放下心来。还是年轻人说得对。他一动拳头,至少在短期内,狗就不敢乱咬人了———而克里斯托夫虽然埋怨年轻的疯子耽误了他一个星期的事,但他扪心自问,到底自己也没资格教训他。他想起有过那么一天,时间也不能算太久,他自己不也是为了奥利维和人决斗吗?他仿佛听到奥利维在冥冥中说:

“让他去吧,克里斯托夫。父债不是该由子来还吗?”

如果说克里斯托夫可以不在乎人家对他的攻击,另外一个人却远远不能这样看得开,不能笑骂由之。这个人就是艾曼纽。

欧洲思想演变在开快车。速度之快似乎可以和机械发明,和新发动机并驾齐驱。库存的偏见和希望,以前够人类用上二十年的,现在却在五年内就消耗光了。几代人才正在你追我赶,飞速前进,因为时间已经吹响了冲锋号———而艾曼纽却被人超越了。

这个歌颂法国力量的诗人从来没有否认他的老师奥利维的理想主义。他的民族情感虽然强烈但他还是难解难分地崇拜精神上的伟大。如果他在诗中用响亮的声音歌颂法国的胜利,那是因为他由于信仰而在法国身上看到了目前欧洲最崇高的思想,看到了胜利的雅典娜女神,看到法律向暴力发动反攻,并且战胜了暴力。不料在法律的灵魂深处,觉醒了的暴力又赤裸裸地、粗野地涌现了出来。新的一代强壮而受过锻炼,渴望战斗,在取得胜利之前就有了胜利者的心态。他们趾高气扬,肌肉发达,胸脯宽广,感觉有力,渴望享受,展开了雄鹰的翅膀,要翱翔在平原之上;他们迫不及待地要扑下来,试试利爪的锋芒。他们的民族要建功立业,要如醉似狂地飞越阿尔卑斯山,飞越海洋,驰骋在非洲沙漠上,重写新时代十字军东征的史诗,不比第三次十字军更神秘,也不比第四次更急功近利,但他们却使整个民族晕头转向了。这些年轻人从来没有见过战争,只在书上读到,他们很容易上当受骗,误以为战争是美丽的。他们要侵略了。厌倦了和平,厌倦了思想,他们赞美战场是“斗争的砧板”,说战场上血肉横飞的行动有朝一日会重新铸造出法国的力量。他们厌恶空谈思想体系,瞧不起宣传信仰的理想。他们大肆宣扬狭隘的知识,激烈的现实主义,民族的自私,只要有利于伟大的祖国,他们不惜践踏正义、损害别人、损害别的国家。他们排外,反对民主,主张———甚至最不信教的人也包括在内———恢复旧教势力,因为实际上需要“为绝对权力铺平道路”,要把无限自由关进监狱,受到维持秩序和有权有势的人控制。他们非但瞧不起,并且认为是社会罪人的,是上一代唠唠叨叨的温和派,空空洞洞的理想主义者,人道主义的思想家。艾曼纽在年轻人眼里,就是这类过时的人。他因此痛苦得要命,并且非常生气。

知道克里斯托夫受到和他同样不公平的,甚至更严重的打击,他就同情克里斯托夫了。但是他的脾气不好,克里斯托夫也懒得去看他。他又自高自大,不肯认输,也不去找克里斯托夫。但他挖空心思,设法在无意中碰到了他,而克里斯托夫就先开口了。从此以后,他才放下心来,不再疑虑重重,也不隐瞒见到克里斯托夫的乐趣。于是他们时常来往,不是在这一家,就是在那一家。

艾曼纽向克里斯托夫倾吐苦水。他被那些批评气得要命。但看到克里斯托夫似乎没有怎么触动,他就要他看报上的评论。报纸说克里斯托夫不懂音乐的基本原理,不懂和声,抄袭同行,玷污了艺术。人家叫他做“怪老头”……说“我们受够了他发的神经病!我们是秩序、理性、传统的平衡……”

克里斯托夫觉得有意思。

“这是规律,”他说,“青年人埋葬老年人。在我那个时代,的确,一个人要等到六十岁才算老。今天,人老得更快了……无线电,飞机……一代人很快就累垮了……倒霉鬼!他们的好日子也长不了!让他们瞧不起我们,赶快在太阳底下神气活现吧!”

但艾曼纽可吃不消。思想冒进,他却时常受到病态神经的纠缠;心有余而力不足,他需要战斗,却不是一个战士。有些批评恶毒得使他伤心,甚至流血。

“啊!”他说,“如果这些批评家知道他们随便说一句不公道的话会对艺术家造成多大的伤害,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该惭愧得无地自容了。”

“他们怎能不知道呢,我的好朋友?这就是他们生活的本钱呀。总得让大家有法子活下去。”

“他们是些凶手。我们为生活、为艺术而斗争,浑身是血,筋疲力尽,他们非但不伸出手来帮你一把,不好心好意地指出你的缺点,像兄弟一般设法补救,却只是袖手旁观,瞧着你背负重担爬上山坡,口里说什么:‘到不了的!……’等你到了山顶,有人却又会说:‘到是到了,哪有这样上山的!’还有人硬是死不承认,翻来覆去地说:‘还没到呀!……’只要他们不用石头砸断你的大腿,叫你倒下来,那就算是万幸了。”

“不过,他们中间有时也找得到两三个好人;那对你可有好处哩!坏人到处都有;不管是哪一行。告诉我,难道你没见过,存心不良的艺术家,自命不凡,尖酸刻薄,只想掠夺世界,没捞一把就气得要命?一定要有耐性,忍字头上一把刀嘛。没有什么坏事不能给你一点好处的。最恶毒的评论家对我们也有用,就像一个驯马的教练,不许我们半途而废。每当我们自以为到了目的地,屁股后面的猎狗就会吠叫,只好再往前走!走得更远!爬得更高!我们要跑在他们前头,叫他们追不上。记住阿拉伯的名言:‘树上没有果子,再摇也没有用。只有树上的果子金光灿灿,才有人用石子把它打落……’可怜那些没有人攻击的艺术家吧!他们才走到半路上,就会懒洋洋地坐下来。等到他们再想站起来走,他们伸不直的大腿已经走不动了。敌人万岁!他们其实是我的朋友,在我的一生中,他们给我的好处远远超过了我的朋友,而我的朋友其实倒是敌人!”

艾曼纽不禁微笑了。然后他说:

“然而,像你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兵,却让初试锋芒的新兵教训一通,你不觉得受不了吗?”

“我只觉得有趣。”克里斯托夫说,“这种狂妄自大说明个人血气方刚,渴望流血牺牲。我从前也是这样。这是三月的阵阵急雨,落在回春的大地上……让他们来教训我们吧!说到底,他们并不错。老年人应该向青年人学习!青年人利用了我们,他们得福不知感谢,这是规律!……不过,具备了我们丰富的经验,他们走得比我们更远,可以实现我们尝试过的事。如果我们身上还有几分朝气,就该轮到我们来向他们学习,我们也会焕然一新了。如果做不到,如果我们太老了,那就享受他们身上的青春吧。看到似乎山穷水尽的生命没完没了地开花结果,看到年轻人朝气蓬勃的乐观精神,兴高采烈的冒险行动,看到新生的民族去征服世界,那是多么美妙啊!”

“没有我们,哪里会有他们?他们的欢乐是我们的眼泪浇灌出来的。他们自豪的力量是上一代人受苦受难开出来的花朵。就是这样,前人种树,后人乘凉……”

“古话说得不对。我们做什么事都是为了自己,结果我们创造的后人超越了前人。我们累积了前人的财富,存放在门窗关不紧,四面通风的破房子里;一定要把身体顶住大门,才能不让死神进来。我们用胳臂开辟了一条胜利的道路,好让子孙后代前进。我们受苦受难是为了拯救未来。我们已经把诺亚的方舟开进了福地的港口。经过我们的努力,方舟就要带着我们的后人进入福地了。”

“他们会不会记得我们呢?是我们这些人穿过沙漠,高举圣火,背负 着民族的神灵和这些今天成了大人的孩子,是我们带他们到达福地的啊! 我们已经经历了我们的苦难,也得到了忘恩负义的报答。”

“你后悔吗?”

“不。感到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悲剧会使人如醉如痴,因为我们是为 了创造下一个时代而做出牺牲的。今天的人是再也尝不到这种牺牲自 我、崇高无比的欢乐了。”

“我们已经享受过最高的幸福。我们已经爬上了尼波山(3) ,山脚下就是 我们不能进去的禁地。但是我们现在享受的,超过了将来进入福地的后人。他们一下了山,就看不见一望无际的平原福地,也看不见遥远的天边了。”

克里斯托夫对乔治和艾曼纽产生了平心静气的影响,力量的源泉却是 葛拉齐亚的爱情。在爱情中,他感到自己和年轻的一代紧密相连,对生命所 有的新形式他都感到用之不尽的同情。不管使大地回春的是什么力量,他 总和春天在一起,即使新生的力量反对他也是一样;他不害怕即将来临的民 主政治,也不为一小撮特权阶层的自私自利而大惊小怪;他不会拼命抓住衰 老的艺术经典,死也不放;他充满信心地等待着从不可思议的幻想中,科学 与行动已经实现了的美梦中,会涌现出一种比过去更有力的新艺术;他欢迎 新世界的曙光,即使旧世界的美会和他自己同归于尽,他也欢迎。

葛拉齐亚知道她的爱情对克里斯托夫能起的好作用;意识到自己的 力量使她超越了自己。她写的信给她的朋友指出了一个方向。她当然不 会可笑得认为自己在艺术上可以指导他,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力量 不能超越什么范围。但她纯真的声音定下了一个调子,引起了他心灵的 共鸣。只要克里斯托夫以为听到她的声音反映了他的思想,他的思想就 能准确、真纯地反映出来,并且值得反映出来。乐器的美妙声音对于音乐 家来说就像一个美丽的人体,可以立刻体现他的梦想。两个情人的心灵 神秘地结合起来了:彼此都吸收了对方的优点,都用爱情使优点变得更丰 富,再又还给对方。葛拉齐亚敢于告诉克里斯托夫说她爱他。遥远的距 离使她敢于自由吐露心声,何况她相信自己是永远不会嫁给他的。这种 爱情包含的宗教热忱传给了克里斯托夫,成了他心平气和的源头活水。

这种使人心平气和的力量,葛拉齐亚给人的太多,自己源头的活水反 倒少了。她的健康垮了,精神也严重地失去了平衡。她儿子的情况没有 好转。两年来,她的生活一直在惊慌不安中度过,而利昂纳罗损人的本领 花样翻新,更使她惶惶不可终日。他的拿手好戏是要爱他的人提心吊胆;为了要人关心,为了折磨别人,他无所事事的脑袋耍弄的花招真是层出不穷,结果变成了一种迫害狂。真正的悲剧是:在他装病搞鬼的时候,病真来了,死神到了门口。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葛拉齐亚给装病的儿子折磨了几年,反倒不相信他是真病了……人心里的感情是有限的。儿子说的谎话吸干了母亲的同情。等到他说真话时,她反而以为他是在演戏。真相大白之后,她又悔恨交加,有如毒箭穿心了。

利昂纳罗的狠毒心肠一直没有放下武器。他对什么人都不爱,也不允许周围的人去爱别人;妒忌是他惟一的感情。疏远了母亲和克里斯托夫还不够,他一定要逼迫她中断两人之间一直坚持的亲密关系。他已经用他的常规武器———害病———逼母亲发誓不再嫁人。她答应了还不够。他硬要母亲不再给克里斯托夫写信。这一回,她不能再依他;他滥用母爱,用得过了头,反倒使她摆脱了束缚。她对他的谎话毫不留情地痛骂了一顿,过后,她又责备自己,仿佛犯了罪似的。利昂纳罗一气之下,当真病倒了。因为母亲不信,他病得更厉害。于是他愤不欲生,只求早死,好气气他的母亲。他哪里想得到居然弄假成真了。

等到医生让葛拉齐亚明白她的儿子已经无药可医时,她感到好像五雷轰顶一样。然而她还不得不把绝望藏在心里,要瞒过那个经常欺瞒她的儿子。他也猜到这回病情真严重了。但他不肯相信;他的眼睛盯着母亲的眼睛,想要看到她责备他说谎时气得她要命的表情。但时辰到了,他不可能再有什么怀疑了。那时对于他,对于他家里的人,都可怕得不得了,因为他不肯死!……

葛拉齐亚看到他终于长眠了,并没有痛哭,也没有惋惜;她的沉默令人惊奇;原来她连痛苦都没有气力表示: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死了算了。她的生活一切照常,表面上很平静。几个星期之后,她的嘴角又露出了笑意,但不说话。没有人看得出她的痛苦。克里斯托夫也想不到。她只写信告诉他这个消息,一点不谈自己。克里斯托夫又着急又亲切的来信,她不回复。他要来看她,她劝他千万不要来。过了两三个月,她对他又恢复了以前那种情长意真、从容平静的口气。她觉得要他来分担自己软弱造成的后果,那是有罪的。她知道她所有的感情都会引起他的共鸣,他需要她的支持。她并没有把痛苦强加在自己身上。平素的修养使她得到了解脱。她对生活已经厌倦,使她还能活下去的,第一是克里斯托夫的爱情,第二是听天由命的思想,这种思想不管在痛苦中或是在欢乐中,都构成了意大利人性格的基础。这种思想并不是来自智慧,而是来自动物的本能,本能使受到追捕的野兽一直往前跑,并不觉得疲倦,只是睁开了做梦似的眼睛,忘了路上的石头,忘了自己的身子,直到跑得倒在地上为止。宿命论支持了她的身体。爱情支持了她的心灵。她个人的生命已经消耗殆尽,只靠克里斯托夫来支持。然而,她比以前更小心在意,避免在信中表示对他的爱情。当然,这是因为她爱得更深刻了。其次,也因为沉重地压在她心上的是亡儿的否决,这使她的爱情成了罪过。于是,她只好沉默,在一段时间里,勉强自己不再写信。

克里斯托夫不明白她沉默的原因。有时,他在一封语气平静的信中,忽然会意外地听到热情受到压抑发出的颤音。他立刻心慌意乱,但什么话也不敢说,好像一个屏住呼吸的人惟恐出一口气会把幻象吹掉似的。他几乎可以十拿九稳地料到:下一封信的口气会故意显得冷淡,要赎回这次泄露的热情……然后,又是一片平静……一片平静……

乔治和艾曼纽在克里斯托夫那里会面了。那是一个下午。两个人都一肚子的牢骚:艾曼纽在文坛受了挫折,乔治在比赛中没有得胜。克里斯托夫好心好意地听着,亲热地开开玩笑。有人拉响了门铃。乔治去开门。珂勒蒂派一个仆人送了一封信来。克里斯托夫站在窗前看信。两个年轻的朋友又讨论起来,没有看克里斯托夫。他转过身去,走出了房间,他们也没有注意。等他们注意到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寻常。但克里斯托夫老也不来,乔治就去敲敲隔壁的门。没有回答。乔治不再敲了,他知道这位老朋友的脾气古怪。几分钟后,克里斯托夫回来了。他的神气很平静,很疲倦,很温和。他说了声对不起,没有陪伴他们,又接着谈他打断了的话,心平气和地谈他们的苦恼,说些安慰他们的话。他的语气感动了他们,他们却不知其所以然。

他们告别了。出门之后,乔治到珂勒蒂家去,看见她满脸是眼泪。一看见他,她就跑过来问:

“他怎么受得了这个打击,我那个可怜的朋友?实在太可惜了!”

乔治还没明白过来。珂勒蒂就告诉他:她刚送信给克里斯托夫,通知他葛拉齐亚死了。

她死了,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几个月来,她的生命几乎成了无根之木,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倒。在流行性感冒发作的头一天,她得到克里斯托夫一封多情的信。她感动了。她打算要他到她身边来;其他一切,一切把他们分开的理由,她现在觉得都是假的,甚至是有罪的。她太累了,想推迟到第二天再写信。第二天,她却卧床不起。她写了一封没有写完的信,就头昏眼花,天旋地转;再说,她又迟疑不决,不敢谈她的病,怕会打扰克里斯托夫。他那时正根据艾曼纽写的一首诗,排演一部合唱交响乐:主题使两个人都热情地投入了,因为有点象征着他们自己的命运,题目是《福地》。克里斯托夫常和葛拉齐亚谈到这部作品。第一次演奏就在下个星期……所以一定不能打搅他。葛拉齐亚在信里只谈到自己感冒了。然后,她又怕说得太重,把信撕了,却又没有气力再写一封。她心里想晚上再写。到了晚上,已经太迟了,来不及要他来,连写信也来不及了……死神来得多么匆忙!几个小时就能破坏几百年的建设……葛拉齐亚刚来得及脱下手上的指环,要女儿转交给她的朋友。直到临终之前,她对奥洛拉都没有吐露衷情。现在她要离开世界了,才热情地望着这张她要遗留在世上的面孔,紧紧握住女儿的手,要她去握另外一双;心里愉快地想着:

“我并没有完全离开世界。”

什么?我说,气势这样雄伟,

震动耳膜,却又这样温柔,

是什么声音?……

《西比翁之歌》

热情的冲动使乔治一离开珂勒蒂就回到克里斯托夫这里。很久以来,他从珂勒蒂闭不紧的嘴里知道了葛拉齐亚在老朋友心中的地位,甚至———年轻人不大懂规矩———他还说三道四,开开玩笑。但是这时,他却充满同情,鲜明地感到这件丧事会给克里斯托夫带来多大的痛苦;他一定要跑去拥抱他,安慰他。他了解克里斯托夫感情的强烈———刚才却表现得这样平静,更使他着急。他去拉响了门铃。没有动静。他又拉铃,并且按照克里斯托夫约好的暗号敲了几下门,这才听到椅子移动,还有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克里斯托夫来开门了。他的脸色这样平静。乔治本来打算投入他的怀抱,却站住不动,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克里斯托夫和气地问他:

“是你呀,孩子。忘了什么东西吗?”

乔治窘了,含糊不清地说:

“是的。”

“进来吧。”

克里斯托夫坐到他原来坐的安乐椅里,靠着窗子,头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瞧着对面的屋顶和夕阳烧红了的天空。他没有招待乔治。年轻人假装在桌子上找什么,偷偷地瞅了克里斯托夫一眼。老人的脸没有表情,落日余晖的反光照亮了他上半边脸颊和下半个额头。乔治走进了隔壁的卧房———假装继续寻找,刚才克里斯托夫就是关在这间房里看信的。信还留在床上,被子没有掀开,看得出有人在上面躺过。有一本书掉在地毯上。书是打开的,有一页起了皱。乔治捡起书来一看,原来是《福音书》中讲玛德琳见到耶稣复活的那一段。

他又回到原来的房间里,左翻右找,装装样子,再瞧瞧克里斯托夫,他还是动也不动。他本想对他说多么同情他。但克里斯托夫显得这样容光焕发,使乔治觉得什么话都是多余的。需要安慰的反倒是他自己。于是他畏畏缩缩地说:

“我走了。”

克里斯托夫没有抬起头,只说了声:

“再见,孩子。”

乔治走了,不声不响地关上了门。

克里斯托夫就这样待了好久。夜来了。他不再痛苦,不再思考。印象也模糊了。他像个筋疲力尽的人,听着模糊不清的音乐,也不想了解。夜深了,他腰酸背痛地站了起来,往床上一倒,就昏昏沉沉睡着了。交响乐还在继续……

瞧!他看见了她,心爱的葛拉齐亚!……她伸出手来,微笑着说:

“现在,你走过火山了。”

于是,他的心融化了。星空洋溢着平静,星际流出了无边无涯、一动不动的音乐瀑布……

等到他醒过来,已经是大白天了,奇异的幸福感并没有消失,葛拉齐亚的话还像在远方闪烁的微光。他下了床。圣洁的热忱不声不响地在支持他。

……我看见了,儿子,

美人和你只有一墙之隔……

他已经越过了美人和他之间的墙壁。

很久以来,他的大半个心灵已经到了对岸。一个人生活得越久,创造得越多,爱恋就越深,而失掉情人越痛苦,就越能够超越死亡。我们每受一次新的打击,每创造一件新的作品,就远离了我们自己一步,进入了我们创造的作品,深入到我们爱恋而失掉了的心灵。结果,罗马已经不在罗马城内;我们的精华已经在我们身外。在墙这边,本来只有一个葛拉齐亚在留住他。现在她一走……痛苦的世界就对他关上了大门。

他过了一段隐秘的兴奋时期,不再感到有什么枷锁的束缚,不再等待什么,不再依靠什么。他得到了自由。斗争已经结束。走出了战斗的地区,走出了英勇的战神控制的范围,他回头看看燃烧的荆棘,脚下的火炬已经消失在黑夜里了。火炬离他多远啊!在火光照亮了他的道路时,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到达顶峰了。从那时起,他又走了多远的路啊!然而,顶峰并不见得离他更近。他现在才知道,即使他永远走下去,也到不了顶峰的。但只要走进了光明的领域而没有把自己心爱的人丢在后面,只要有心爱的人同路,那永恒也不会显得太远的。

他也对世界关上了大门。没有人来拉门铃。乔治一下就消耗完了他的同情心;回到家里,他放了心,第二天就不再想了。珂勒蒂去了罗马。艾曼纽根本不知情,他向来心眼小,憋着一肚子闷气,因为克里斯托夫没有来回访他。于是克里斯托夫可以不声不响地和他的心上人对谈几天而不受干扰。心上人成了母亲腹中的婴儿。动人的对话不是语言说得出来的。几乎连音乐也难以表达。在感情洋溢的时期,克里斯托夫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听自己的心歌唱。或者他在钢琴前坐上几个小时让他的手指说话。在这个时期,他的即兴演奏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多。他没有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写又有什么用呢?

几个星期之后,他才走出大门,又和大家见面,但除了乔治以外,没有一个熟人猜得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即兴演奏的精灵却缠了他很久。往往是在意料不到的时候,灵感来到了克里斯托夫心头。一天晚上,在珂勒蒂家里,克里斯托夫弹起钢琴来,几乎弹了一个小时,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忘了客厅里多是对音乐不感兴趣的人。然而他们并不敢笑。这些惊人的即兴曲怔住了他们,使他们激动。甚至连不懂其中奥妙的人也觉得心里难过;珂勒蒂流出了眼泪……克里斯托夫一曲弹完,忽然转过身来,看见大家激动的心情,他耸耸肩膀———笑了。

他已经到了化痛苦为力量的地步———化为他能控制的力量。痛苦不能再控制他,他反而能控制痛苦。痛苦可以在栅栏后面翻腾挣扎,但逃不出樊笼。

这个时期出现了他最伤心,同时也是最幸福的作品,有一段出自《福音书》,那是乔治知道的:

“女人,你为什么哭?”———“有人把主的圣体搬走了,不知道搬到了哪里。”

她边说边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园丁站在面前,却不知道那就是耶稣复活的化身。

———还有一系列悲伤的组曲,是按照西班牙民谣写的,其中有一首忧郁的情歌或葬歌,好像黑色的火焰:

我愿成为你的

坟墓把你埋葬,

你睡在我怀里,

睡个地久天长。

另外还有两首交响曲,名叫《安静岛》和《西比翁之歌》,这是约翰·克里斯托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中把当代音乐的最高成就结合得最完美的交响乐:德意志的亲切、深沉、委婉的思想,意大利的热情奔放的曲调,法兰西的丰富而细腻的节奏和变化多端的和音,都融合在一起了。

这种“生死恨产生的热情”继续了两三个月。然后,克里斯托夫又回到了人生的行列中,心更加坚强,脚步更加稳扎。死亡之风吹散了悲观主义最后的迷雾,吹散了淡泊之心的灰色,还有神秘的若隐若现的幻影。彩虹出现在消散的乌云之上。青天睁开了更纯净的眼睛,透过泪水微笑了。这是山上平静的黄昏。

【注释】

(1)原文是拉丁文。

(2)原文是拉丁文。

(3)据《旧约·申命记》,摩西去世以前,曾登上尼波山,遥望上帝禁止他进入的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