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六十年前,我读傅雷译《约翰·克利斯朵夫》,欣喜若狂;六十年后,我读许渊冲译《约翰·克里斯托夫》,喜出望外。克利斯朵夫是我的老朋友,克里斯托夫是我的新朋友。温故知新,心心相印。傅雷生于一九○八年,比我大十岁;许渊冲生于一九二一年,比我小三岁。我和许渊冲是西南联大同学,他在外文系,我在数学系。当年我们发黑如漆,风华正茂;如今我们白发苍苍,饱经沧桑。我们都到了所谓耄耋之年。可喜的是我们都有一颗年轻不老的赤子之心。我读过他写的《追忆逝水年华》和《诗书人生》,写得很精彩,我很喜欢。

傅雷的全译本出版于一九四六年。傅雷时年三十八岁。我至今还保存着上海骆驼书店出版的一九四八年的版本。许渊冲的译本出版于二○○○年。他已是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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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约翰·克里斯托夫》有这么大的魅力,成为全世界热爱和平、热爱真理的人们的朋友?罗曼·罗兰在此书的后序中说:“友爱是这部作品的源头活水,从绝望中却流出了英雄主义精神的长江大河。”“我把这本不是不朽的书献给一切不是不朽的人,书中的呼声要说的是:‘兄弟们,互相亲近吧,忘记我们的分歧,思考我们不得不共同对付的苦难吧!我们之间没有敌人,没有坏人,只有可怜的人;而我们惟一持久的幸福是互相了解,以便达到互爱的目的:智慧和爱,这是在我们生前与死后的两个无底深渊之间,能淹没黑夜的惟一光明。’”“《约翰·克里斯托夫》永远是新生一代的战友。《克里斯托夫》一直是‘全世界英勇斗争、受苦受难取得胜利的自由男女’的兄弟。”

罗大冈在傅雷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一九八○年版的译本序言中指出:“《约翰·克利斯朵夫》最根本的、总的主导思想是人道主义。”“《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无可怀疑的现实主义价值,主要就在于作者以高度的艺术手段表现了这种战斗的人道主义。”“战斗的人道主义,是罗曼·罗兰全部作品的灵魂,也是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灵魂。”他又说:“译者傅雷的谨严的工作态度和流畅的文笔,对于这部世界名著在我国的流传作出了卓越的贡献。”罗大冈是北京大学教授、文学翻译家。罗曼·罗兰的另一部巨著《母与子》就是他译的。罗大冈的序言中说:“罗曼·罗兰(1866—1944)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和《母与子》是他的代表作,也是现代法国资产阶级进步文学中划时代的作品。”“罗曼·罗兰用十年时间(1903—1912)创造了里程碑式的巨著《约翰·克利斯朵夫》。”罗曼·罗兰获得一九一五年度诺贝尔文学家。

为什么许渊冲要重译《约翰·克里斯托夫》呢?他在译者序言中说:“我认为重译是提高翻译水平的一个好方法。我曾说过:文学翻译是两种语言的竞赛。而重译则是两个译者之间、有时甚至是译者和作者之间的竞赛。”“二十一世纪的翻译家应该和作家不分高下,所以我要和傅雷展开竞赛。”“重译《约翰·克里斯托夫》不仅为了使人‘知之、好之、乐之’,首先是译者‘自得其乐’。”“傅译已经可以和原作比美而不逊色,如果再创造的‘美’有幸能够胜过傅译,那不是最高级的乐趣吗?如果‘自得其乐’能够引起广大读者的共鸣,那不是最高级的‘善’,最大的好事吗?乐趣有人共享就会倍增,无人同赏却会消失。这就是我重译这部皇皇巨著的原因。”

我喜欢许渊冲译的《约翰·克里斯托夫》。这是一部形神兼备、青出于蓝的好译本。

通过比较,我个人可以得出结论:许渊冲译的《约翰·克里斯托夫》比傅雷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好。

这一点也不奇怪。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许渊冲敢和傅雷竞赛,他心中有数,稳操胜券。傅雷的译本译于三四十年代,当时直译之风甚盛,傅雷还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而许渊冲的译本译于九十年代,许渊冲已是七十几岁的老人了。就学问、修养、人生阅历来说,许渊冲占了优势。从傅译到许译,经过了半个多世纪,汉语在发展,文学翻译也在发展。因此,在语言文字、翻译技巧方面,许渊冲也占了优势。更何况许渊冲还有一套继承前人、自成体系的翻译理论和六十年文学翻译的丰富经验。

有人说,傅雷的“重神似不重形似”的翻译理论是文学翻译的第一次飞跃,许渊冲的“发挥译语优势”的翻译理论是文学翻译的第二次飞跃。傅雷和许渊冲对文学翻译的贡献功不可没。

许渊冲在他的《诗书人生》(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出版)一书第四三八页和四一三页上说:傅雷在一九五一年《高老头》重译本序中强调:“翻译应当像临画一样,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必须像伯乐相马,要‘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傅雷提出过两条翻译原则:一是神似重于形似,二是在最大限度内保持原文句法。在他重神似时,往往出现妙译;在他保持原文句法时,往往出现败笔。后来我重译他译过的作品,就学其长而避其短了。”

许渊冲的这段话指出了傅雷译文的长处和短处,一针见血,击中要害。

许渊冲在《诗书人生》第四三八页上说:“朱光潜先生说过:‘从心所欲,不逾矩’是一切艺术的成熟境界。我认为,这也是文学翻译的成熟境界。”在第四三九、四四○页上又说:“‘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是不能分割的,‘不逾矩’是低标准,‘从心所欲’是高标准。”“关于‘矩’或‘度’的问题,我想用画家吴冠中的一句话来说明:那就是‘风筝不断线’,飞得越高越好。‘线’就是‘矩’或‘度’。”他在第三七七页上说:“朱先生的《谈美》和《诗论》哺育了我们这一代人;吴冠中说得好:‘我们是朱先生的奶喂大的。’”

关于“发挥译语优势”和“文学翻译是两种语言文化的竞赛”,许渊冲在《诗书人生》第四四○、四四一、四六五、四六六页上说:“我说文学翻译是两种语言文化的竞赛,是根据我六十年来翻译了四十本文学作品总结出来的论点。”“一般说来,原作是best words in best order,但是原作最好的文字,变成对等的译文,并不一定就是最好的译文;原作最好的次序,更不能变成对等的译文次序,因此,中外互译的时候,无论文字还是次序,有时可以对等,有时不能对等;如不对等,多是原文占优势,译文占劣势,那就需要展开竞赛,发挥译语优势,扭转劣势,争取均势;如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就是取得优势了。”“翻译要能使人好之,甚至乐之,就需要发挥译语的优势,也就是要尽量利用译语最好的表达方式。”“西方科学派提出‘对等’、‘等值’、‘等效’、形似直译的译论。公式是:

1+1=2。中国艺术学派提出意译、神似、发挥译语优势的理论,也就是说,译者可以译出原文内容所有,原文形式所无的词语。公式是:1+1>2。”

许渊冲在《诗书人生》第四六五页上说:我把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总结为十个字:“美化之艺术,创优似竞赛”。所谓“美”,就是把鲁迅的文字“三美”论应用于文学翻译;所谓“化”,就是把钱钟书的“化镜”说分解为等化、浅化、深化“三化”论;所谓“之”,就是把孔子的知之、好之、乐之总结为“三之”论;所谓艺术,就是把朱光潜的艺术论应用于文学翻译,认为文学翻译和文学译论都是艺术。总起来说,美化之艺术就是三美,三化、三之的艺术。所谓“创”,就是把郭沫若的“文学翻译等于创作”提高为再创论;所谓“优”,就是发挥译语优势论;所谓“似”,就是傅雷的神似说;所谓竞赛,即文学翻译是两种语言文化的竞赛论。合起来说,“美”和“优”是文学翻译的本体论;“化”和“创”是方法论;“之”和“似”是目的论;艺术和竞赛是认识论。

关于“三美”、“三化”、“三之”、“三似”,许渊冲在《诗书人生》第四三八、三七五、三七六、三七五、三九一、四四六、四四七、三九六页上说:“‘美’指意美、音美、形美‘三美’;用英文来说,就是best words in best order。Best words指具有意美、音美的文字,best order指具有形美和音美的次序。”“‘意美、音美、形美’就是和‘神似’统一的‘意似、音似、形似’,就是译诗时不可忘的‘精’;而可忘的‘粗’是和‘神似’矛盾的‘意似、音似、形似’。”“‘意似’是译诗的低标准,‘意美’是高标准,‘三美’是最高标准。‘意似’只能使读者‘知之’,‘意美’却能使读者‘好之’,‘三美’才能使读者‘乐之’。这是我译诗的‘三美’理论。”“翻译要求‘意似’,不求‘形似’,最妙的是‘神似’。”“妙译来自得意忘形。”“文学翻译是化原文为译文的艺术,是化原文之美为译文之美的艺术,用的方法,我看主要是等化、浅化、深化三种。”“‘三化’是要扭转劣势,争取均势,发挥优势。”“我在《三似新论》中提出了形似、意似、神似的公式,分别是1+1<2,1+1=2,1+1>2。”

讲得很全面,深入浅出,有继承,也有创新。有些论点,如“发挥优势”、“三似”公式,在杨振宁的科学理论中找到了依据。(《诗书人生》第396页)这说明文理是相通的。杨振宁读了许渊冲的《追忆逝水年华》英译稿后,说“很精彩”,并写了英文序言。英文本Vanished Springs由美国纽约Vantage Press于一九九八年出版。(《诗书人生》第398、451页)许渊冲把他的文学翻译理论概括为“美化之艺术”五个字,把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总结为“美化之艺术,创优似竞赛”十个字。概括得好,总结得好。中国人太聪明了,中文也太妙了!用五个字和十个字就能把全套理论言简意赅地概而括之,总而结之。这五个字,这十个字,凝结了多少人的心血啊!

许渊冲的文学翻译理论是“美化之艺术”,许渊冲的文学翻译是“美化之翻译”。

许渊冲的文学翻译理论很好,但很难做到。“妙译来自得意忘形”,讲得很好,但很难掌握分寸。“得意忘形”,不能“忘乎所以”。直译(形似)比较容易,意译(意似)就比较难,妙译(神似)就很难了。要做到“妙译”,必须有很深的文学造诣,很高的外文水平,很强的驾驭中文的能力。由“巧译”而得“妙译”,功夫全在一个“巧”字上。这个“巧”字,是“巧夺天工”的“巧”,不是“弄巧成拙”的“巧”。

译诗难,译中国古诗词更难。许渊冲译的《中国不朽诗三百首》(Songsof the Immortals)被英国最负盛名的企鹅出版公司收入《企鹅丛书》于一九九四年出版。他的译本能在国际大出版社企鹅图书公司出版,并且得到“绝妙好译”的评价,全世界有几个人能做到!?他译的《中国古诗词三百首》法文本于一九九九年出版,得到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的好评,说是“伟大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样本”,令人赞赏钦佩。许渊冲为中国文化进入世界文化作出了贡献。许渊冲说:“我出成果,正是因为把创造美当成了人生的最高乐趣。”(《诗书人生》第381、374、435、33、16页)

早在一九七六年,钱钟书看了许渊冲英译《毛泽东诗词》后回信说:“谢谢你给我看你成就很高的译文,我刚读完。你带着音韵和节奏的镣铐跳舞,灵活自如,令人惊奇。”“你对译诗的看法很中肯。”“无色玻璃般的翻译会得罪诗,而有色玻璃般的翻译又会得罪译。”这些话,即是鼓励,又是鞭策。(《诗书人生》第111、112页)

许渊冲说:“我认为中国学派的翻译理论是目前世界上最高的译论,因为它能解决世界上最难的中西互译问题,但中国人受压迫太久,自卑心理太重,所以我要像杨振宁说的那样提高民族自尊心,把翻译提高到创作的地位,建立中国学派的译论。”(《诗书人生》第450页)

许渊冲是二十世纪中国最有成就的翻译家之一。他辛勤耕耘,硕果累累。特别令人感动和敬佩的是:他的许多译作和文章都是六十岁以后译出来和写出来的。

抗战时候,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在昆明组成西南联合大学,简称西南联大或联大。西南联大培养了大批优秀人才。西南联大校友中,成就最大、贡献最大的是杨振宁。杨振宁扬名天下,与日月同辉,天上就有一颗杨振宁星。杨振宁是西南联大物理系最杰出的代表。王浩是数学系最杰出的代表。汪曾祺是中文系最杰出的代表。外文系最杰出的代表,原来是查良铮(穆旦),可惜他死得太早。现在许渊冲超过了他。许渊冲和杨振宁一样,也必将扬名天下。他们胸怀祖国,放眼世界,为国争光,为中国人争气。他们是西南联大校友的骄傲,中国人的骄傲。

许光锐

二○○三年九月二十一日

于南京龙江小区芳草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