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当潮湿的浓雾开始消散,

太阳软绵绵地显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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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第十七歌

江流滚滚,声震屋后。从天亮的时候起,雨水就不停地打在玻璃窗上。的雾气凝成了水珠,涓涓不息地顺着玻璃的裂缝往下流。昏黄的天暗下来了。房子里又闷又热。

新生的婴儿在摇篮里动来动去。虽然老爷爷进门的时候脱了木靴,他的脚步还是踩得地板格格作响:婴孩哭起来了。母亲把身子伸到床外,想让他不要哭;老祖父摸摸索索点着了灯,免得孩子怕暗。灯光照亮了约翰·米歇尔通红的老脸,又粗又硬的白胡子,要找岔子的神气,一双灵活的眼睛。他走到摇篮旁边。他的外套闻起来有一股潮味;脚上拖着一双大蓝布鞋。路易莎做了个手势,叫他不要过来。她的淡黄头发几乎白了;她的面目消瘦,绵羊般温顺的脸上有些雀斑;她的嘴唇很厚,但是没有血色,并且老合不拢,即使微微一笑,也显得畏畏缩缩;她怎么样也看不够似的盯着孩子———她的眼睛很蓝,迷迷糊糊,眼珠只是小小的一个圆点,却深藏着无限的脉脉温情。

孩子醒过来又哭了。他模糊不清的眼睛东溜西转。多么可怕!一团漆黑,突然而来的耀眼灯光,头脑里乱七八糟的错觉,周围的熙熙攘攘、压得他透不出气的黑夜,高深莫测的阴影,影子里恍惚射出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光线一般,蹦出了尖锐的感觉、痛苦、梦幻;这些大得吓人的面孔俯下身子来看他,这些眼睛穿透了他的身子,深入到他的心窝,而他却感到莫名其妙!……他没有气力叫喊;恐惧把他钉在摇篮里,一动不动,他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喉咙里直喘气。他的大脑袋似乎肿了,皱起了奇形怪状、不堪入目的皱纹;他脸上和手上的皮肤褐里带紫,还有黄斑……

“老天爷!他长得多难看!”祖父用深信不疑的口气说。

他把灯放在桌子上。

路易莎像挨了骂的小姑娘似的撅起了嘴。约翰·米歇尔瞟了她一眼,笑了。

“你总不会要我说他长得好看吧?我就是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得了,这也不能怪你。娃娃都是这副长相。”

灯光和老爷爷的眼光把孩子吓呆了,好不容易才脱离了一动不动的状态。他又哭了起来。说不定是他从母亲的目光中,感到了对他的疼爱,怂恿得他吐苦水了。路易莎伸出手臂对爷爷说:

“让我抱抱。”

爷爷照例先发一通议论:

“孩子一哭,可不应该迁就。叫就让他叫去。”

但他还是走了过来,抱起孩子,唠唠叨叨地说:

“从没见过这么难看的。”

路易莎用发烧的双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她不知所措地笑了一笑,却心醉神迷地瞅着他。

“哦!我的小宝宝,”她不好意思地说,“你多么难看,你多么难看,我多么爱你啊!”

约翰·米歇尔转过身来,走到壁炉旁边;他板着脸拨了拨火;但他一本正经、闷闷不乐的面孔掩盖不住内心的微笑。

“好媳妇,”他说,“得了,不要难过,他的日子还长着呢,会变好的。再说,难看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做个好人,我们也就别无所求了。”

孩子一接触到母亲温暖的身体,立刻安静下来。听得见他扑哧扑哧咕咕噜噜地吃奶。约翰·米歇尔在椅子上稍微把头往后一仰,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

“做个正派的人,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考虑要不要把这个意思说得更清楚一点;但他再也找不到什么词儿好说,于是又沉默了片刻,才不自在地问道:

“你的丈夫怎么还不回来?”

“我想他是在戏院里,”路易莎畏畏缩缩地回答,“他要排演。”

“戏院已经关了门。我刚从门口走过。他又在说谎了。”

“不,不要老是怪他!也许怪我没听清楚。他说不定是讲课耽误了。”

“那也该回来了。”爷爷对解释并不满意地说。

他犹豫了一阵子,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声问道:

“他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不是,父亲,不是。”路易莎赶快回答。

爷爷瞧住她,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没有说实话,你在骗我。”

她悄悄地哭了。

“老天爷!”祖父叫了起来,踢了壁炉一脚。拨火棒嘁哩哐啷掉到地上。母亲和儿子都吓了一跳。

“父亲,我求求你,”路易莎说,“不要把孩子吓哭了。”

孩子有几秒钟不知道如何是好,到底是哭呢还是吃奶;既然不能同时又哭又吃,他就照常吃奶不误。

约翰·米歇尔继续压低嗓门,但有时还是压不住火气,他说:

“我什么事得罪了老天爷,才生了这个酒鬼儿子?我这辈子节吃省用,累死累活,得了什么报应!……可是你呢,你,你怎么没法子拦住他呀?天啦!说来说去,这是你 的本分啊。要是你能把他 留在家里,唉!……”

路易莎哭得越发厉害了。

“不要怪我,我已经够难过的了!我尽了我的力。你哪里知道我一个人在家里多么害怕!我好像老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于是我就等他推开房门,心里暗想:天啦!不知道他又醉成什么样子了?……一想起来,我就难过得要命。”

她一边呜咽,一边哆嗦。老爷爷觉得于心不忍了。他走到她身边,把她发抖的肩膀上掉下来的被子又拉了上去,用他的大手摸摸她的头:

“得了,得了,不用害怕,还有我呢。”

她想起了孩子,就不哭了,还勉强笑了笑。

“我不该说那些话的。”

老爷爷瞧着她,摇了摇头:

“可怜的小媳妇,我给了你一个丈夫,可叫你吃不消了。”

“这都怪我自己,”她说,“他本不该娶我的。现在他也后悔了。”

“他有什么可后悔的?”

“这你还不知道?你自己本来也不高兴要我这个媳妇。”

“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你说的倒也是事实。我当时是有点难过。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我这么说也不会叫你脸红———精心培养出来的、出色的音乐家,名副其实的艺术家———他本来可以另外攀一门亲事,而你却一无所长,门不当,户不对,又不是搞我们这一行的。克拉夫特家娶一个不懂音乐的媳妇,这是百年不遇的怪事!———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当然知道我并不怪你,认识了你以后,我对你还有了感情。再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何必翻什么老账?只要你老老实实尽本分也就算了。”

他转过身来坐下,歇了一会,郑重其事地像要发表什么警世名言似的说道:

“人生在世,头等大事就是要尽本分。”

他等待不同的意见,向壁炉里吐了一口痰;然后,母亲和孩子都没有反对的表示,他还想说下去,但说不出———就打住了。

他们两个都不再说话。约翰·米歇尔坐在壁炉旁边,路易莎坐在床上,两个人闷闷不乐地各想各的心事。老爷爷口里说得好,心里一想起儿子的婚事就不好受。路易莎也在想这桩事,她老是怪自己,虽然这并不是她的错。

她本来是个女佣人,居然嫁了约翰·米歇尔的儿子梅希奥·克拉夫特,使每个人,尤其是她自己,都觉得大出意外。克拉夫特父子虽然不是有钱人家,但在莱茵河畔的小镇还是大家看得起的人物,老爷爷在镇上成家立业,差不多有半个世纪了。父子两人是世代相传的乐师,是科隆到曼海姆这一带音乐界的知名人士。梅希奥是宫廷剧院的提琴手;约翰·米歇尔从前还在大公爵的宫廷音乐会上当过指挥。老爷爷觉得梅希奥的婚事有辱门庭,辜负了他对儿子的莫大期望,原来他自己没有成名,所以把成名的厚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了。不料儿子一时冲动,却使他的奢望全落了空。因此,他先是大发雷霆,把铺天盖地的咒骂都泼在梅希奥和路易莎身上。但他到底是个好人,等到了解媳妇之后,就又原谅了她;甚至自以为对她有了慈父般的感情,不过他的感情一发作,却老叫人下不了台。

没有人搞得清楚梅希奥是怎样攀上这门亲事的———梅希奥本人更不清楚。当然他不是看中了路易莎的漂亮。她一点也不动人:个儿矮小,脸色苍白,身子单薄;跟梅希奥和约翰·米歇尔一比,更是出乖露丑。他们两个又高又大,脸红腰粗,拳头硬邦,能吃能喝,笑声震天。她给他们压得抬不起头来;没有人把她看在眼里;她自己更是知趣,尽量销声匿迹。如果梅希奥心地好,还可以说他是把路易莎的朴实看得比别的条件更重,但他却是个最重虚荣的人。像他这样的男子汉,要漂亮有漂亮,而且自命不凡,也不是没本领,大可高攀一个有钱人家的千金,甚至不妨———谁说不行?———像他吹嘘的那样,勾引个把大户人家的女弟子,谁想得到他却突然心血来潮挑了个穷人的女儿,既没受过教育,又不好看,还没追求过他……这真是咄咄怪事!

但是梅希奥是这样一种不寻常的人,做起事来总是和大家的期望,甚至和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并不是他不知道———俗话说得好,知错不改才是双料的傻瓜……他自作聪明,以为见风使舵,万无一失,稳达目标。但他没把舵手的主观因素算进去;他没有自知之明。他不知道舵手往往心不在焉,让舵自行其是,而舵偏偏又喜欢搞鬼捣乱,和舵手作对。船一放任自流,就会一直朝着暗礁冲去;于是自作聪明的梅希奥就娶了个厨娘。在确定终身大事的那天,他既没有喝醉,也不糊涂,但并没有热情冲动:还差得远呢。唉!说不定我们身上除了理智、心灵、感觉之外,还有些神秘的力量,善于钻其他力量的空子,见缝插针,自作主张;说不定梅希奥就是在路易莎苍白的眼珠子里看到了这些神秘的力量,所以那天晚上他在河边碰到了这个年轻姑娘,同她一起坐在芦苇丛中,她畏畏缩缩地望着他———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和她订下终身了。

刚一结婚,他就发现自己做了冤大头。在可怜的路易莎面前,他也毫不隐讳地发牢骚,她却总是低声下气地赔不是。好在他并不是存心和她过不去,发发牢骚也就算了;但过不了多久,一到朋友中间,或者是给有钱的女学生上音乐课时,看到她们的态度变矜持了,他校正她们的指法,她们碰到了他的手也不再颤抖了,他又不免后悔起来。于是他一回家,脸色就不好看,路易莎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怨气,虽然习以为常了,心里还是难受;有时他干脆在酒店里消磨时光,自我陶醉,或者怂恿别人而自得其乐。这种时候,他深夜才回家,并且哈哈大笑,在路易莎听来,笑声比话里带刺还更刺耳,比无声的埋怨还更痛苦。她觉得自己对他的放荡无度也要负一点责任,因为家里的钱越来越少,她的丈夫也越来越不通情达理,所遗无几的本钱都消耗殆尽了。梅希奥越陷越深。他只是个中等人才,人到中年,本来应该加倍努力,发挥自己的长处,他却放任自流,顺着下坡路滑了下去;结果,别人就取而代之了。

不过,这和无名的神秘力量有什么关系呢?它把梅希奥和金发厨娘一撮合,就完成了任务;小约翰·克里斯托夫刚刚在世界上落了脚,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吧。

天完全黑下来了。老约翰·米歇尔正坐在壁炉前想着过去和现在不称心的事,想得迷糊了,路易莎的声音使他醒了过来。

“父亲,时间已经晚了,”年轻的媳妇亲切地说,“你该回去了吧,你要走的路还不近呢。”

“我要等梅希奥。”老爷爷答道。

“不,我求你了,我看还是不等的好。”

“为什么?”

老爷爷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不回答。他又接着说了:

“你说你害怕,怎么又不要我等他?”

“唉!我怕是怕,但你在这里会把事情搞得更糟,你自己也会生气,那何苦呢?我求你还是回去吧!”

老爷爷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说:

“也好,那我走了。”

他走到床边,用他那锉子般的硬胡子在她的脑门上刷了一下;问她是不是还缺什么,又把灯光捻小。房间一暗,他走的时候还撞了几张椅子。但他刚一走上楼梯,就想起了他的儿子喝醉了酒怎么回来;于是他走一步停一步;想像着儿子一个人回家多么危险……

在床上,在母亲身边,孩子又乱动了。一种说不出的痛苦从小生命的内部向外迸发了。他使劲顶住。他扭着身子,捏着拳头,皱着眉毛。痛苦越来越大,虽然不声不响,但肯定不会放松。他说不出这是什么痛苦,要发展到什么地步。他只觉得痛苦无边无际,没完没了。于是他难过地哭了起来。母亲温柔地用手抚摩他。痛苦立刻不那么厉害了。但他还是在哭;觉得痛苦总是在他身边,在他体内———大人知道痛苦是从哪里来的,所以有法子减轻痛苦,可以在思想上把痛苦局限在身体的某个部位,那就好治疗了,必要时可以连根拔掉;他可以划定痛苦的范围,把它隔开。孩子可不知道这套自己骗自己的法子。头一次碰到痛苦更厉害,更难受。痛苦就像他自己的生命一样漫无边际,似乎在他胸中安营扎寨,在他心中扎下了根,成了他皮肉的主宰了。的确是这样:痛苦如果不把他的肉体啃得一干二净,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

母亲紧紧把他抱在怀里,用小孩的话说: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的小宝贝,我的小金鱼……”

他老是断断续续地哭哭啼啼。人家会以为这一堆既无意识、又没成形的可怜巴巴的肉体,已经预感到了他命中注定的坎坷生涯。因此,无论怎样他也静不下来。

圣·马丁教堂的钟声划破了夜空。声音沉重迟缓,穿过雨水润湿了的空气,就像在苔藓上的脚步声。孩子正在呜咽,忽然一下不哭了。奇妙的音乐温柔地流过他的胸中,好像一道乳流。黑夜放出了光明,空气显得亲切而温暖。他的痛苦消失了,他的心笑了起来,他从容地吐了一口气,就溜进了睡梦之中。

三口钟继续平静地奏鸣,宣告明天节日的来临。路易莎也一面听着钟声,一面回想如梦的苦难历程,同时幻想着睡在自己身边的爱儿将来会成为什么人。她在床上已经躺了几个小时,又疲倦,又难受。她的手和身子都在发烧;羽绒被压在身上也嫌沉重;她甚至觉得黑暗压得她遍体鳞伤,闷得透不出气来;不过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她瞧着孩子;在昏暗的夜色中,她还是看得出孩子的面孔显老了……她到底斗不过瞌睡,发烧时会看到的形象在她的脑子里跑马。她以为听到了梅希奥开门的声音,心不由得怦怦跳。有时,滔滔江水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更响,好像野兽的号叫。雨打玻璃有如手指落在琴键上,响个一声两声。大钟的奏鸣曲越来越慢,最后变得无声无息;而路易莎也在她的儿子旁边睡着了。

这时,老约翰·米歇尔站在门外雨中,胡子给氤氲的水汽沾湿了。他在等他荒唐的儿子回来;因为他的脑子总在胡思乱想,不断地对他讲酗酒造成的祸事;虽然他并不信,但今夜要是不见到儿子回家,自己就是回去也睡不着一分钟的。钟声使他感到非常忧郁,因为他想起了烟消云散的希望。他问自己深夜站在街头,所为何来。他感到惭愧,不禁哭了。

时光的洪流缓慢地滚滚向前。白日和黑夜永恒地此起彼伏,宛如汪洋大海中的潮汐涨落。一周,一月,旧的才去,新的又来……每一天都像是同一天。

漫长的、沉默的日子,只看得见光和暗的循环交替,只听得见摇篮中浑浑噩噩的小生命在睡梦中呼吸的均匀节奏———每一天、每一夜都带来了小生命的迫切需要,痛苦的或快乐的需要,来得这样及时,似乎是他的需要带来了白天和黑夜。

生命的钟摆沉重地摇来摆去。小生命整个沉浸在钟摆缓慢的脉搏中。此外,一切都是梦幻,支离破碎、不成形状、乱七八糟的梦,或者是盲 目飞舞的一片原子尘埃,或者是令人头昏目眩、哭笑不得的一阵旋风。还有喧哗,乱影,丑态,痛苦,恐怖,笑声,梦幻,梦幻……一切都是梦幻……而在这一片混乱中,也有对他微笑的友好目光,还有母体的乳汁在他全身循环而涌起的欢乐暖流,还有不知不觉地在他体内从小变大,积少成多的生命力,还有婴儿的身体这个狭窄的监牢禁闭不住的汹涌奔腾的汪洋大海。在他身上可以看到隐蔽在黑暗中的世界,正在形成的星云,正在酝酿中的宇宙。小生命是不可限量的。生命就是存在的一切……

岁月流过去了……回忆的岛屿开始在生命的长河中升起。先是一些若隐若现的小岛,一些昙花一现、浮出水面的岩礁。周围,在熹微的晨光中,平铺着波平浪静的一片汪洋。然后,又是一些阳光染成金色的新岛。

从灵魂的深渊里,浮现了一些形象,清楚得令人惊奇。漫无边际的日子周而复始,节奏单调而有力,其中有些日子开始手牵着手,前后衔接起来了;有的笑容满面,有的愁眉苦脸。但时光的连环图画经常中断,而回忆却能超岁月,把往事连成一片……

江流滚滚……钟声当当……只要他有记忆———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无论现在是什么时刻———他一回忆,总会听到深深印刻在心里、熟悉而又亲切的江声、钟声……

夜里……他半睡半醒……一道暗淡的光线照白了窗玻璃……江流滔滔。在一片寂静中,江水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无所不在地统治着万物。有时,江声抚摩得万物入睡,连江本身也在波浪的安眠曲声中,几乎昏昏欲睡了。有时,江中怒涛澎湃,好像一头要咬人的疯狗。等咆哮一停,那时又是无限温柔的潺潺水声,像银铃般嘹亮,像铜钟般清脆,像儿童的欢笑,像轻歌曼舞的音乐。伟大的母亲的声音,是永远不会入睡的!她催着孩子入眠,就像千百年来一直抚慰着一代一代的儿女从生到死一样;声音渗透了孩子的思想,滋润了他的美梦,用流动的乐声织成了外套,穿在他的身上,现在还保护着他,直到他安眠在莱茵河畔的小公墓里……

钟又响了……天破晓了!钟声互相呼应,如怨如诉,友好平静。缓慢的钟声里,飞出了模糊的梦、往事、欲望、向往、对先人的怀念———孩子虽然没有见过先人,但他却是先人的一部分,因为他曾在先人体内存在过,而先人现在又要借他的肉体再生———几世纪的回忆在钟声中回荡。多少悲伤,多少喜庆!———而在室内听来,仿佛看到美丽的音波在清新的空气中荡漾,自由的飞鸟在翱翔,和暖的春风在飘香。一角青天对着窗口微笑。一道阳光穿过窗帘溜到床上。孩子的眼睛看惯了的小天地,每天早晨醒来在床上看到的一切,他费了吃奶的气力才开始认得清、叫得出、用得上的东西———他的小小的王国亮堂起来了。瞧,有吃饭用的桌子,有他捉迷藏用的壁橱,有他爬来爬去的菱形砖地,有会扮鬼脸讲笑话或恐怖故事的墙纸,有讲得叽里呱啦除了他没人懂的时钟。这间房子里有多少东西啊!连他还认不全呢。每天,他都要去发现他的新大陆:———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没有什么东西和他没有关系,人也好,苍蝇也好,都有同等价值,一切地位平等:小猫,壁炉,桌子,甚至在阳光中飞舞的灰尘。房间就是一个国家;一天就是一生。在这辽阔的空间,怎么认得出什么是自己的呢?世界这样广大!人怎能不晕头转向?这些面孔、手势、动作、响声,永远在他周围旋来转去……他看累了,闭上眼睛,就睡着了。甜蜜的酣睡会突然降临到他身上,随时随地,不管他在哪里,在母亲的膝头,或是在他喜欢藏躲的桌子底下!……多好啊!多舒服……

这些最初的日子在他头脑里闹哄哄的,好像一块大风吹动、云影掠过的麦田。

阴影消失,太阳升起。克里斯托夫又开始在白天的迷宫中找到了路。

早晨……父母还在睡觉。他仰面躺在小床上。他瞧着在天花板上跳舞的光线。真是乐趣无穷。有时,他高声笑了起来。孩子的憨笑听得叫人开心。母亲伸出上半身来问他:“你怎么啦,小淘气?”那时他笑得更厉害了,也许正是因为有人听,本来不笑也得勉强笑笑呢。于是妈妈装出认真的神气,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叫他不要吵醒了父亲;不过,她疲倦的眼睛不由得也笑了。母子俩悄悄说着话……忽然听到父亲生气的抱怨声。他们俩都吓了一跳。妈妈赶快转过身去,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姑娘,假装睡了。克里斯托夫也钻进他的小被窝,不敢出气……死一般的寂静。

过不了多久,缩进了被窝的小脸又伸了出来。屋顶上,定风针转得吱吱响。屋檐在滴水。早祷钟响了。东风一吹,河对岸村子里的钟声还会遥相呼应。麻雀成群,在长满了常春藤的墙头上叽叽喳喳叫,叫得人心烦,就像一伙孩子在闹着玩一样,总有三四只麻雀,而且老是那三四只,叫得比别的麻雀更响。一只鸽子在烟囱顶上咕咕叫。孩子仿佛听到了摇篮曲,摇着摇着,他也轻轻地哼了起来。不料他哼的声音由低到高,越来越响,最后气得他的父亲骂道:“这只小驴驹子老是不肯安静!等我来扭你的耳朵!”于是孩子又钻进被窝,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他吓怕了,但叫他做“小驴驹子”,又使他要扑哧笑出来。他就在被窝里学驴子叫。这一下他可挨了打。他肚子里的眼泪都要哭出来了。他做了什么错事呢?只不过是想笑、想动而已!但偏偏不许他动。怎能老是睡觉呢?什么时候才能起来啊?……

一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他听见街上有只猫,有只狗,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他溜了下来,光着小脚丫踢踢踏踏地在砖地上走,他想下楼去看一看;但房门是关着的。他要开门,就爬上椅子;椅子倒了,他跌得很痛,哭了起来;更倒霉的是,他又挨了一顿打。他总是挨打的!……

他跟着祖父上教堂。他觉得不好玩。他感到不自在。人家不许他动,大家一起说些他听不懂的话,然后又一起不做声了。他们都板着脸,一副苦相。他瞧着他们都害怕。老利娜是他家的邻居,坐在他的旁边,显得脾气不好;有时,他连自己的祖父也认不出了。他有点怕。后来他习惯了,就想尽了一切法子来出闷气。他摆动身子,仰起脖子看天花板,做做鬼脸,扯扯祖父的衣角,研究椅子上的草垫,想用手指头挖一个洞,听鸟叽叽喳喳地叫,呵欠打得几乎下巴都要掉了。

忽然,瀑布般的声音倾泻而下:风琴响了。他的背脊从上而下颤抖起来。他转过身子,把下巴搁在椅子背上,变得非常乖了。他不懂得这是什么声音,也不知道这有什么意思:只是觉得眼睛一亮,头脑在转,什么也分不清。不过这多好听!仿佛一个钟头以来,他不是待在一座陈旧得令人厌恶的房屋里,坐在一张很不舒服的椅子上。他是悬在空中,像只飞鸟;声音的洪流洋溢在教堂的前后上下,充满了圆形的屋顶,又从四面的墙壁上反溅回来,听得人心醉神迷,随风飞舞,东西飘荡,只要放任自流,人就可以自由,人就可以快乐,到处一片光明……他迷迷糊糊入睡了。

老祖父对他不满意,说他做弥撒不规矩。

他在家里,坐在地上,双手扳住双脚。他刚刚决定了把草地毯当条船,把方砖地当条河。他相信一走出地毯就会淹死。别人不理会他那一套,随便在砖地上走来走去,他觉得很奇怪,并且有点恼火。他拉住母亲的裙角说:“你看,这里是水。应该从桥上走。”———他说的桥是指两排红色方砖之间的一道沟———母亲没有理他,还在砖地上走。他生气了,就像一个剧作家在作品演出时看见观众谈天一样。

过了一会,他自己也忘了。砖地不再是海水,他伸手伸脚躺在上面,下巴搁在砖上,哼着自己编的调子,一面流着口水,一面吮大拇指,吮得挺带劲的。他出神地瞧着砖地上的一条裂缝。方砖裂得像个鬼脸。有个看不清的小洞也变大了,变得像个山谷;周围的泥土却成了山。一条百足虫爬过来,大得像一只象。天上即使打雷,孩子恐怕也听不见了。

没有人管他,他也用不着别人。甚至草地毯做的船,方砖上的洞穴和奇禽怪兽,有没有都不要紧。他自己的身体就够好玩的了!他可以花几个钟头瞧着指甲,发出笑声。指甲也都面貌不同,像他见过的人。他要指甲互相谈话,跳舞,打架———身上还有别的呢!……他继续察看属于他的一切,多少令人惊奇的东西啊!有些东西真古怪,他瞧得忘记了一切。

有时,他冷不防给逮住了,那就有他好看的。

有些日子,他趁母亲没功夫管他的时候,溜了出去。开始,母亲还追他,抓他回来。以后,她也惯了,就随他一个人走去,只要不走得太远。他家在城乡交界的地方,几乎一走出去就到了乡下。只要他还看得见窗子,他就稳稳当当地一小步一小步向前走,偶尔也一只脚跳几步。但一等到转了弯,有小树丛挡住了窗口的视线,他马上就改变了主意。他站住了,手指放在嘴里,开始要自己给自己讲故事;因为他的故事多着呢。当然那些故事都差不多,每个故事也只有三四行。于是他来挑选。通常他接着头一天的故事讲,或者从头来过,讲法有点不同;但是只要他随便听到一件事或一句话,他的思想就跑上了一条新路。

新路子多的是,随时随地都有。你想像不到只要一块小木头,一根断树枝,他就能变出多少新鲜玩意儿来,而断树枝在篱笆上有的是,即使没有,也可以折一根。树枝成了仙女的手杖。如果它又长又直,那可以做一根长矛或者一把长剑;只要挥舞树枝,就会杀出千军万马。克里斯托夫成了将军,身先士卒,做出榜样,冲上山坡,攻击敌人。如果树枝柔软,那又可以做条鞭子。克里斯托夫挥鞭上马,跃过悬崖峭壁。有时马失前蹄;骑士跌倒在沟里,只好尴尬地瞧着自己弄脏了的双手和擦破了皮的膝盖。如果树枝很小,克里斯托夫就用它做乐队的指挥棒,他自己既是指挥,又是乐队;他指手画脚,又开口唱歌,然后,他向小树丛行礼,微风一吹,绿树也向他点头了。

他也用树枝做魔术师的魔杖。他大步在田里走,眼睛望着天,挥舞着胳臂。他向云发命令:“我要你向右去。”———云偏偏向左飞。于是他就骂云,重新发出命令。他眼急心跳,偷偷看是不是总有一小块云会听人的话;云还是不声不响地照旧往左飞去。于是他跺起脚来,用魔杖威吓云,生气地命令云向左去:这一回,云居然听话了。他又高兴,又骄傲,以为自己真有本领。他用魔杖碰碰花,要花像童话中说的那样变成金色马车;虽然这是从没有过的事,但他相信只要有点耐性,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他捉到一只蟋蟀,要它变马:他把魔杖轻轻放在蟋蟀背上,念起咒来。蟋蟀跑了,他就挡住去路。过不多久,他又俯卧在地上,看着身边的蟋蟀。这时,他忘了自己是魔术师,把可怜的蟋蟀弄个仰面朝天,扭来扭去翻不了身,自己却笑了起来。

他还会搞发明创造,把根旧绳子绑在他的魔杖上,认真地抛进河里,等鱼来咬。他明知鱼不会咬既没有钓饵、也没有钓钩的绳子;但他却异想天开,以为鱼会看在他的分上破一次例;他的信心十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居然想到在街上拿根鞭子穿过下水道的格子盖去钓鱼。他等不了一会儿就心情激动,觉得这一回绳子重了点,一定可以像他祖父讲的故事那样,从下水道里钓上什么宝贝来……

在玩游戏的当儿,他有时会如梦如幻,忘了一切。周围的都视而不见,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甚至忘了自己的存在。这时刻是突如其来的。有时在走路,有时在上楼,忽然一下眼前出现一片空虚……脑子里空空洞洞,一无所有。等他恢复过来,发现自己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在阴暗的楼梯上,他又茫然若失了。他恍惚过了一辈子———其实只上了几步楼梯。

晚上,祖父常带着他散步。孩子拉住老人的手,在他身边小步跑着。他们顺着路走,穿过耕了的田地,田野的味道很足,很好闻。蟋蟀唧唧地叫。大乌鸦的侧影斜投在道路上,远远地看着他们走近,就拍拍笨重的翅膀飞走了。

祖父轻轻咳了两声。克里斯托夫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老爷爷想要讲故事,不吐不快,但是要孩子求他讲。克里斯托夫不会错过机会。他们两个心照不宣。老爷爷非常喜欢小孙子;有个乖乖听他讲故事的小孩,是他的一乐也。他爱讲自己亲身的经历,或者是古今大人物的故事。他会越讲越来劲,从他发抖的声音可以听得出他自己先感动了;他高兴得有如返老还童一般,压也压制不住。他自讲自听,自得其乐。可惜话到嘴边,他却忘了词儿。不过他对遗忘倒也习惯了;每逢话说到兴头上,遗忘就会卷土重来。好在他并不记得自己多么健忘,所以老也不会下决心不再讲了。

他讲起古罗马执政官雷古卢斯,日耳曼人的领袖阿米奴斯,德国吕佐夫将军的轻骑兵,行刺拿破仑大帝的弗雷德里克·斯塔普斯。他讲到惊心动魄的英雄事迹,讲得容光焕发。他一本正经地说些历史名词,说得谁也不懂;他还在紧张关头卖关子,惹得小听众发急,却自以为得计;他突然打住,假装透不出气来,大声地擤鼻涕;孩子急得用哽住了的声音问他:“后来呢,爷爷?”他简直心花怒放了。

等到克里斯托夫长大了一点,懂得了祖父那一套;他就故意装出对听下回分解并不在乎:这可使老爷爷难过了———不过目前,他是全神贯注听故事的。听到戏剧性的关头,他的心跳得更快了。他也不太清楚故事讲的是什么人,这些光辉事迹发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祖父是不是认识阿米奴斯,他甚至莫名其妙地猜想:雷古卢斯是不是上个星期天在教堂里看到的那一个人。不过他和老爷爷都给英雄事迹激动得心潮澎湃,并且引以为傲,仿佛那是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一老一小,已经难分彼此,都成孩子了。

祖父正讲得动听的时候,忽然插上一段老生常谈,克里斯托夫听得可不带劲。祖父的插话总是道德教条,总是劝人为善,但是讲过不止一次,如“柔能克刚”———或者是“荣誉重于生命”———或者是“善比恶好”———可惜总是讲不清楚。祖父不怕小听众的批评,照常夸大其词;他不在乎重来复去,说话只说半句,甚至忘了说到什么地方,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信口开河,前言不对后语,把话来填满时间的空缺;他还比手画脚,表示说的话重要,结果却适得其反。孩子恭恭敬敬地听着,觉得祖父很有口才,可惜不太讨人喜欢。

他们两个都爱反复谈拿破仑神奇的传说,谈这个征服过欧洲的科西嘉人。祖父见过他,还几乎和他打过仗。不过他承认对方伟大,并说假如这个伟人生在莱茵河的德国这一边,就是打断了他一只胳臂,他也不在乎。但是天意偏偏要他生在莱茵河的法国那一边;他虽然佩服他,也只得和他打仗———这就是说,几乎和他打了一仗。当时拿破仑离他只有十古里,祖父这一小队人马正开去迎敌,到了森林中忽然兵荒马乱,大家边跑边叫:“我们中计了!”祖父讲道:他怎么也阻挡不住这些未战先逃的残兵败将,哭呀,骂呀,都不顶事;他自己反被这股人流卷走,第二天一看,已经远远离开了战场———所谓战场,就是未开一枪、已打败仗的地方———不过克里斯托夫却心醉神迷,急着要听打胜仗的大英雄是如何南征北战的。他仿佛身入其境,目睹拿破仑身后的千军万马,齐声高呼“万岁!”只要皇帝一挥手,军马就如风卷残云,横扫敌人。这当然只是个神话。祖父又添油加酱,讲得更加好听,拿破仑怎样征服了西班牙,还几乎征服了势不两立的英国。

有时,老克拉夫特讲得忘乎所以,不免把满腔的怒火发泄在大英雄的头上。那是他的爱国心觉醒了,他讲拿破仑打败仗时更加得意洋洋,讲他打胜仗时却不眉飞色舞。他讲耶拿的败仗讲不下去,就对着河挥动拳头,不屑地口沫横飞,说些不失身份的骂人话———他还不至于气到说粗话的地步———他叫拿破仑做坏蛋、野兽、不道德的人。如果这些话的目的是在儿童心里树立正义感,那恐怕就要落空了,因为儿童的逻辑非常可能得出的结论是:“如果这样一个大人物都不道德,那道德有什么要紧呢!而头等重要的大事,是做一个大人物呀。”老爷爷哪里猜得到,小孙子在他身边小步跑着,小脑子里想的却跑得离他很远了。

他们两个都不说话,回味这些奇妙的故事,各有各的乐趣———但是在路上,祖父会碰到资助过他的贵人也在散步。那时,他就不知道要站多久,鞠躬到地,说些卑躬屈膝、过分恭维的客套话。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听得脸都红了。其实,祖父打心眼里尊敬那些“飞黄腾达”、有权有势的人物;他热情洋溢地谈到故事中的英雄,可能只是因为他们比别人更加青云直上,地位爬得更高。

天气很热的时候,老克拉夫特坐在树阴下,不消多久就打盹了。那时克里斯托夫坐在他身边,不是在一堆滚动的石头上,就是在一块界石上,或是在什么古里古怪、很不舒服、高出地面的位置上;他摇晃着两条小腿,口里哼哼唧唧,心里胡思乱想。要不然,他就朝天躺着,看着飞跑的云;云看起来像牛,像巨人,像帽子,像老太婆,像一大片风景。他低声对云说话;他担心小云被大云吞掉;他怕黑得几乎变蓝的云,怕云跑得太快。在他看来,云在生活中占了一大片地方;他很奇怪,祖父和母亲都没有注意。假若云要做坏事,那一定很可怕。幸亏云飘过去了,和和气气的,形状有点奇怪,但是都没打住。孩子到底看得太久,有点头晕,两脚乱蹬,两手乱动,好像要从天上掉下来了。他的眼皮眨个不停,瞌睡终于战胜了他。……一片寂静。树叶在阳光下微微震动、哆嗦,淡淡的雾气在空中消散,拈花惹草的苍蝇飞来飞去,发出风琴的嗡嗡声;熏风吹醉了的蟋蟀高兴地叫得刺耳;一切都静下来了。……在蔽日的叶丛下,绿色啄木鸟的魔嘴啄不破这片浓荫。在远处,在平原上,听得见一个乡下人吆喝牛的声音,在白色的大路上响起的马蹄声。但克里斯托夫的眼睛却闭上了。在他身旁,一只蚂蚁爬上横在沟里的一根枯枝。他没有察觉……仿佛过了几个世纪。他醒了过来。蚂蚁还没有爬完短短的枯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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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祖父睡得太久;脸显得僵硬,鼻子拉得更长,嘴张得很大。克里斯托夫看了,不免惊慌不安,不知道祖父的头会变出什么怪模样来。于是他高声唱歌,想把祖父叫醒,或者索性从石头堆上滚下来,发出了稀里哗啦的响声。有一天,他想出了一个花招,把几根松针撒在祖父脸上,骗他说是树上掉下来的。老爷爷信以为真;克里斯托夫开心得暗笑。他自以为得计,正要故伎重演;不料他刚刚举起手来,就见祖父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这下可坏了事:老爷爷是不开玩笑的,不答应人家对他失敬;因此,他有一个多星期不理睬孙子。

路越坏,克里斯托夫越觉得美。每块石头的位置对他都有意义;他记得哪一块在什么地方。车轮压得高低不平的轨迹在他看来等于地形的起伏,几乎和陶努斯山脉可以类比。他脑子里有张地形图,图上画着他家周围两公里以内路面的坑坑洼洼。因此,只要他稍微改动一点定了型的小沟,他那股得意的劲儿,简直不下于一个工程师和他的全班人马;如果他用脚后跟踩平了一块干泥巴的尖头,并且用碎泥填满了下面的一个小坑,他就认为自己这一天有所作为。

有时,路上碰到一个乡下人赶马车走过。如果是祖父认识的,老少二人便上车坐在他旁边。车上真是人间天堂。马一直往前飞跑,克里斯托夫一直开心得笑,若不是碰到过路的人,他决不会装出一本正经、满不在乎的神气,好像是出门坐惯了车的人一般;其实,他心里得意洋洋。祖父只顾和马车的主人谈话,管不上孩子。他蹲在他们的膝盖之间,给他们的大腿夹痛了,几乎坐不下来,往往是没有座位,但他却快活得不得了;一个人高声自言自语,根本不管人家搭不搭理。他瞧着马的耳朵摆动。马耳真是怪物!前后左右动个不停,十分滑稽,他不禁发出了阵阵笑声。他捏祖父的腿,要他看看。祖父没有兴趣,就把克里斯托夫的手推开,叫他不要闹。克里斯托夫心里仔细想着事;他以为人一长大,就不会大惊小怪了,人有本事,就什么都会知道了。于是他也想尽快长大,也想掩盖自己的好奇心,装出不在乎的样子。

他不再开腔了。车轮滚滚的声音使他昏昏沉沉,要打瞌睡。马颈圈上的铃铛在跳舞。叮叮当当。音乐也在空中起舞了,围着银铃飞来飞去,好像一群蜜蜂,随着马车前进的节奏,摇摇晃晃;铃铛有唱不完的歌,一支接一支。克里斯托夫觉得歌声好听。有一支歌特别美,他要引起祖父注意,就高声唱了起来。祖父仿佛没有听见。他又再唱一遍,声音更高了———接着还唱一次,简直是在喊叫———气得老约翰·米歇尔对他说:“咳!你还有没有完!你的破锣嗓子吵死了!”———这当头一盆冷水浇得他出不了气;他羞得连鼻子都红了,无可奈何,闭上了嘴。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两个老糊涂,居然听不懂他这高超的歌声,他的歌可以打开天堂的大门啊!他觉得他们很丑,胡子八天没刮,身上气味难闻。

他要消愁解闷,只好望着马的影子。这看起来又是一件怪事。这头黑黑的牲口怎能侧身躺在路上跑呢?到晚上回家的时候,影子大得遮住了一大块草地;碰到一个草堆,影子的头会爬上去,草堆一过,头又回到地上;马的影子拉得老长,好像一个吹爆了的气球;耳朵又大又尖,简直是一对蜡烛。难道这真是个影子吗?还是别的什么活东西呢?克里斯托夫要是一个人碰到它,恐怕要吓坏了。他决不敢跟着跑的,像跟着祖父的影子那样,还在影子头上踩几脚———夕阳西下的时候,树的影子也引起了他的思考。一排树影成了横在路上的栏杆,看来鬼头鬼脑的,阴沉可怕,奇形怪状,挡住去路说:“不许走了!”嘎吱响的车轴和踢哒响的马蹄也互相呼应:“不许走了!”

祖父和车夫谈起天来没完没了,一点不累。他们的嗓门提得很高,尤其是谈到本地的大事,或是损公肥私的勾当。孩子不敢胡思乱想了,忐忑不安地瞧着他们。他以为他们双方都生了气,怕他们两个会打起来。哪里晓得他们都是动了公愤,谈得正投机呢!即使他们并不气愤,甚至一点也不激动,只是谈到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们也扯开嗓门大叫大喊,仿佛为叫喊而叫喊似的,老百姓能够发泄发泄,也就是一种乐趣了。但克里斯托夫听不懂他们谈的话,只听见他们的粗声大气,看见他们横眉怒目,他着急地想:“他好凶啊!他们一定互相仇恨。瞧他怎样转着眼睛!看他的嘴张得多大!他一生气,口水都吐到我脸上来了。天啦!他会打死祖父的……”

车子停了。乡下人说:“你们到啦!”两个死对头握握手。祖父先下车。乡下人把孩子递给他,然后抽了马一鞭子。车走远了;祖孙两个又回到了莱茵河畔凹下去的小路口。太阳沉进田里。蜿蜒的小路和河水差不多一般高。葱茏茂密的软草在脚下发出的声音。几棵桤树一半淹在水里,俯视着河上的倒影。小苍蝇像一片乌云,在旋转飞舞。一条小船随着平静的流水,不声不响地大步前进。水波吮着垂柳的枝叶,发出了嘴唇的接碰声。暮色苍茫,空气清新,河水闪烁着银灰色的光辉。他们一回到家,蟋蟀就叫了起来。一进门槛,妈妈就笑脸相迎……

啊,美好的回忆,温存的形象,有如和谐的音乐,会使人魂牵梦萦,终生难忘!……后来在人生旅途中看到的名胜古迹,汪洋大海,梦里风光,情人丽影,在心灵中留下的印象,怎么也不如这童年的漫游清楚,甚至比不上小嘴贴着窗子,鼻息弄湿了玻璃时,模模糊糊看到的一角花园……

现在,是家里关门闭户的黄昏时分了。家———是一个庇护所,能够挡住一切可怕的东西:阴影,黑夜,恐惧,无以名状的怪物。任何含有敌意的东西都不能跨越家门一步———炉火熊熊。烤成金黄色的大鹅滑溜溜地在铁杆上转动。油淋淋的脆皮,软绵绵的酥肉,使得满屋子都香味扑鼻。美食的快乐,无比的幸福,宗教般的热忱,使人欢喜得手舞足蹈!身体懒洋洋地沉醉在家庭的温暖、白天的疲劳、熟悉的声音中。消化食物使人心醉神迷,面孔,阴影,灯罩,黑色的壁炉吐出星光四溅的火舌,看来令人心旷神驰,如梦如幻。克里斯托夫把脸贴在盘子上,好享受这种乐滋滋的趣味……

他已经在温暖的小床上。怎么上来的?他累得忘了。房子里乱糟糟的声音和白天见到的面孔,在他脑子里朦胧地混成一片。父亲拉起小提琴来;高音划破夜空,如怨如诉。但最大的幸福是妈妈来了,握住昏昏欲睡的克里斯托夫的小手,俯在他的身上,依着他的话,低声唱一支没有意思的老歌曲。父亲说这是傻瓜才听的音乐;但克里斯托夫却听不厌。他连大气都不出一口;又想笑,又想哭;他的心陶醉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沉浸在脉脉的温情中;他把小胳臂搂住母亲的脖子,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抱住她。母亲笑着对他说:

“你扼得我透不过气来了!”

他却把她搂得更紧。他多么爱她,多么爱一切!一切的人,一切东西!一切都好,一切都美……他睡着了。蟋蟀在灶里叫。祖父的故事,英雄的面孔,都浮现在幸福的夜里……要像他们那样做个英雄!……是的,要做英雄!……他是英雄……啊!活着多么好啊!……

这个小家伙全身洋溢着力量,欢乐,骄傲!生命力太旺盛了!他的身体和心灵一直在动,循环往复,周而复始,转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一条小火蛇,日日夜夜都在火焰中飞舞。奔放的热情永远不会疲倦,吸收一切营养。如狂如痴的梦幻,泡沫四溅的喷泉,无穷希望的宝库,欢笑,歌舞,没完没了的陶醉。生命还没站稳脚跟,随时可以溜掉;他在无限希望中游泳。他多么幸福!他是为幸福而生的!他身上没有一点一滴不相信幸福,不全心全力追求幸福!

但是生活很快会使他懂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