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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朦胧中旭日东升。
《炼狱》第三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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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还是屈服了。无论多么英勇顽强的抵抗,多么倔强的脾气,也招架不住戒尺的打击。每天上午三个小时,晚上三个小时,克里斯托夫不得不坐在折磨人的乐器前面,又紧张,又厌倦,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和鼻子流下来,他老是冻得又红又肿的小手,在黑的白的琴键上东奔西走,生怕弹错了一个音就要挨一戒尺,更怕老师的大声叫骂,那比挨打还更讨厌。他以为自己恨音乐。然而他又专心致志地学弹琴,如果只是怕梅希奥,那恐怕说不过去吧。祖父有几句话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爷爷看见孙子哭,就认真地对他说:为了人类最美好、最高尚的艺术,为了给人类带来安慰,带来光荣,吃吃苦也是划得来的。克里斯托夫感激祖父像对大人一般对他说话,他的内心因为这句朴实无华的语言,和穷人家孩子吃苦耐劳、发愤图强的精神不谋而合,深深受到感动。
其实,理智并不是情感的对手,他口口声声地厌恶音乐,甚至一举手、一投足,也妄图摆脱这种艺术,但他的记忆深处却保留了音乐感,使他身不由己地留恋音乐,终生献身艺术。
德国的城市总有一个剧院,演出歌剧、喜歌剧、轻歌剧、话剧、喜剧、笑剧,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演出每星期有三场,晚上从六点到九点,老约翰·米歇尔一场也不错过,不管演什么他都一样来劲。有一回他还把孙子带去了。好几天以前,他就把演出的节目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孙子。克里斯托夫一点也听不懂,只记得有些吓人的事;因此,他既非常想看,也非常怕看。他听说要演暴风雨,就怕给雷电打死。他听说要演打仗,又怕人家会杀到他的头上来。演出的头天夜晚,他在床上真是焦急不安;到了演出那天,他简直巴不得祖父不能来带他去。但开演的时间快到了,而祖父还没有来,他又开始着急,时时刻刻地把头伸到窗口去看。老爷爷到底来了,祖孙两人一同上剧院去。他的心跳得快。口干舌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们到了这座神秘的大厦,就是家里人时常谈到的剧场。在大门口,约翰·米歇尔碰到几个熟人,孩子就紧紧抓住祖父的手,惟恐把他丢了。他莫名其妙的是,在这种时刻,他们怎么还能满不在乎地有说有笑。
祖父坐在他的老位子上,就是乐队席后面的第一排。他靠在乐池的栏杆上,立刻和低音提琴手没完没了地谈起天来。这里是他的天下;由于他在音乐方面的威望,他的话有人听,于是他就充分利用,甚至可以说是滥用这种机会。克里斯托夫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全神贯注地等待开演。剧场在他看来非常华丽。熙熙攘攘的观众把他吓坏了。他甚至不敢转过头去,以为大家的眼光都盯在他身上。他紧张地把小鸭舌帽夹在两个膝盖中间,睁圆了眼睛瞪着那张神出鬼没的幕布。
开幕的槌声到底响了三下。祖父擤擤鼻子,从口袋里拿出说明书来,他从来都是一字不漏地读着,有时甚至耽误了看舞台上的演出;而乐队开始演奏了。听见乐师调音,克里斯托夫才放下心来。在这个音响的世界里,他真是如鱼得水;从这时起,无论台上演的多么稀奇古怪,他都觉得非常自然。
幕布升起来了,露出了用硬纸板做成的树,还有一些生物,看来不比纸板树更加真实。孩子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叫好,但是并不大惊小怪。故事发生在向壁虚构的东方,他一点也不了解。台词是用无聊的诗词组织成的,没有人间烟火味。克里斯托夫看得莫名其妙,把一切都搞混了,把一个人物错当成另外一个,他拉拉祖父的袖子,问些可笑的问题,说明他什么也没有看懂。但他看得并不生厌,反而非常来劲。他根据这个荒唐的剧本,自己编了一个故事,和台上演的并没有什么关系;台上台下随时会闹矛盾,他就重新来过,这并难不倒他。他根据台上角色不同的喊声做出了选择,他要同情那些角色;并且提心吊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的命运。尤其是一个年纪不大不小的美人,一头火红的长发,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光着脚在台上走,看得他入了迷。奇形怪状、毫不真实的布景,在他眼里并不难看。孩子锐利的目光还分不清演员胖大臃肿、荒诞不经的丑态,形形色色、高低不齐、站成两行的合唱队做出的笨拙姿势,因为声嘶力竭而涨红的脸,男高音歌手的满头假发,高跟长筒靴,女主角涂脂抹粉、用铅笔画得五颜六色的面孔。他好像处在情人的心理状态中,奔放的热情使他盲目,反而看不清爱人的真面。孩子生来就有奇妙的幻想力,不等不愉快的感觉接近,就先下手点石成金了。
音乐真会创造奇迹。它使一切都沉浸在一片朦胧中,使一切都显得美丽、高尚、可爱。它使心灵如饥似渴地需要爱情;同时又用爱情的幻影来填补音乐造成的空虚。小克里斯托夫心情激动,不知所措。有些台词,有些手势,有些乐句使他心慌意乱;他不敢抬头看,不知道对不对,他脸上红一阵子,白一阵子;他额头上冒出了一滴滴汗水,生怕在场的人会发现他局促不安,吓得直打哆嗦。等歌剧唱到第四幕,不可避免的结局落到了一对情人头上,这样男女主角才有机会尖声高唱,一显身手,但孩子却憋得出不了气;喉咙难受得像着了凉;他用双手掐住脖子,连口水也咽不下,眼睛里涌满了泪水。侥幸,祖父也和他一样激动。他看起戏来和孩子一样天真。看到紧急关头,他会装出不在乎的神气,轻轻咳一两声,来掩饰内心的紧张;但这瞒不过克里斯托夫的眼睛;这使他很高兴。他热得要命,昏昏沉沉要睡着了,他坐的地方很不舒服。但他一心只想:“还要演好久吗?但愿不要就完!……”
不料突然一下,戏演完了,使他莫名其妙。但幕布落了下来,观众站了起来,打断了他心醉神迷的状态。
他们夜里回来的时候,一老一小都成了孩子。多美丽的夜晚!多幽静的月光!他们两个都不说话,都在回味演出。到底还是老爷爷先开口:“喜欢看吗?”
克里斯托夫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他的心情激动得使他胆小,他不想说话,惟恐破坏了音乐的魅力;好不容易他才叹了一口粗气,低声细气地答道:“哦!喜欢!”
老爷爷微笑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
“你看,搞音乐这一行多么美好,能够创造超凡入圣的局面,还有比这更光荣的事情么?上帝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孩子听了大出意外。怎么?这是一个人创造的!他连想都没有想到。在他看来,这简直是自然的产物,是天然长成的……不料却是一个人,一个音乐家的作品,而他自己有一天也要成为音乐家的!哦!总有一天,哪怕只有一天!而以后呢……以后,随便怎样都不要紧!就是死也不在乎!他问道:
“祖父,这是谁创作的?”
祖父告诉他是弗朗索瓦·玛丽·哈斯莱,一个年轻的德国音乐家,住在柏林,他从前认识他。克里斯托夫全神贯注地听,忽然又问:“祖父,你呢?”
老爷爷颤抖了一下。
“什么?”他反问道。
“你是不是也创作了什么?”
“当然。”老爷爷硬起头皮来回答。
他不说了;走了几步之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是他一生的憾事。他一直想为剧院作曲,可是灵感老也不来。他的硬纸夹里的确有他自己创作的一两幕乐曲;但他对乐曲的价值不存什么幻想,所以从不敢拿出来见人。
他们两个再也不说一句话,一直走回家里。两个人都睡不着。老爷爷心里不好受。他只好从《圣经》中找安慰。克里斯托夫在床上回想当晚的事情;一点一滴他都记得起来,光脚跑的美女又出现了。当他昏昏欲睡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乐句,清清楚楚,仿佛乐队就在旁边;他高兴得颤抖了;他靠着枕头坐了起来,头脑陶醉在乐声中,心里想道:“总有一天,我也要作曲的。噢!我会写得出吗?”
从那时起,他只有一个欲望,就是看戏;家里把看戏当做做好功课的奖赏,他对功课也更来劲了。他心里只有一件事:前半个星期想上一次演出,后半个星期想下一次演出。他最怕演出那一天病倒;疑心生暗鬼,他老觉得自己有三四种病的症状。演出的日子一到,他连晚餐都吃不下,激动得像受苦受难的鬼魂一样;一个小时要看五十次钟,以为天永远不会黑了;到底忍耐不住,在售票前一个小时就离开了家,惟恐没有位置;结果他是头一个进剧场的,又担心观众不来了。因为祖父对他讲过,有两三回观众人数不够,剧院就退票停演了。他数着来的看客,心里算计:“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噢!人数不够!……怎么老也不够!”等他看到楼座包厢或者正厅前座来了几个头面人物,才放宽了心,暗自说道:“这个人来了,总不敢打发他走吧。肯定地说,为了他也得演一场。”———不过他心里并不是十拿九稳;一直等到乐队就位了,这才放下心来。但他还是害怕到了开幕的最后关头,台上忽然宣布改换节目,因为有一天晚上就是那样干的。于是他敏锐的小眼睛盯着低音提琴手的乐谱架,看看演奏的乐曲和宣布的节目是不是相同。等到看清楚了,两分钟后,他要再看一次,惟恐上次看错。……乐队指挥还没出场。一定是生病了。……幕后活动频繁,听得见嘈杂的人声,急促的脚步声。恐怕是出事了,难道是意外事故?……总算恢复了平静。乐队指挥也已经就位。看来一切到底准备就绪了……怎么还不开幕?这是什么缘故?他急得不耐烦了———最后,开幕的铃声响了。他的心跳得更厉害。到底乐队奏起了序曲;于是几个小时之内,克里斯托夫沉浸在幸福之中,只有想到幸福有尽头时,他才心绪不宁。
几天之后,音乐界的一件大事搞得克里斯托夫情绪沸腾。弗朗索瓦·玛丽·哈斯莱,就是第一个使他心情激动的歌剧作者,要到本地来了。他要指挥自己作品的演奏会。全城起了轰动。年轻的大师在德国引起过激烈的争论;半个月来,大家不谈别的,总是谈他。等他一到,情况却又不同。梅希奥和老约翰·米歇尔的朋友老来打听他的消息;他们大谈音乐家的生活和怪癖。孩子听得非常入神。想到大人物就在这里,和他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走同样的铺石路,使他默默无言,说不出有多么兴奋。他生活没有什么目的,只希望见到他。
哈斯莱住在公爵府,受到公爵的盛情款待。他不大出门,出门就去戏院指挥排演,而排演时是不准克里斯托夫进去的;音乐家又懒得走路,进出都坐公爵的车。因此,克里斯托夫难得一瞻风采;只有一次,他看到了音乐家的车子从路上走过,虽然他在街上等了几个小时,还得用肘腕左推右挤,才在头排观众中占住了一席之地,但看到的还只是车厢里首的皮大衣。他自己安慰自己,就花了好几个大半天,站在公爵府外,按照别人的指点,望着音乐大师卧室的窗子。十之八九,他只看得见百叶窗:因为哈斯莱起得晚,整个上午窗几乎都是关着的。于是爱打听消息的人就说,哈斯莱怕见阳光,喜欢过漫长的夜生活。
最后,克里斯托夫总算见到了他的英雄。那是开音乐会的日子。全城的人都来了。大公爵和他府里的人占了王家包厢,包厢高处挂着冠冕,还雕塑了两个胖脸圆腿的小天使,把冠冕举在空中。戏院披上了节日的盛装。台上装饰了橡树枝和开花的桂枝。有点身份的音乐家引以为荣的,是在乐池中占有一席之地。梅希奥坐在老位子上,约翰·米歇尔指挥着合唱团。
哈斯莱一出现,立刻掌声四起,女士们都站起来,想要看个清楚。克里斯托夫如饥似渴的眼光,恨不得把他吞下去。哈斯莱的面孔显得年轻、机灵,但是疲倦,有点浮肿;额角上的头发已经掉了,在金色的鬈发中间,露出了早秃的头顶。他的蓝眼睛投射出蒙的光辉。在他漂亮的小胡子下面,表情丰富、爱说反语的嘴很少有安静的时候,肌肉总在隐隐约约、千方百计地收缩。他的身材高大,但是站立不稳,不是局促不安,而是身体劳累,精神苦闷。他指挥时,灵活中带有任性,高大笨拙的身体随着音乐摇来摆去,手势有时像在抚摸,有时像在打击。可以看出,他的神经紧张得出奇,而他的音乐是他性格的反映。音乐紧张的、跳跃前进的生命渗入了平常无动于衷的乐队。克里斯托夫的呼吸急促,虽然他怕引人注意,还是不能规规矩矩坐着;他动手动脚,站了起来,音乐给了他如此强烈、如此意外的震动,他不得不摇头晃脑,舞手顿足,大大地妨碍了邻座看客,他们提心吊胆,惟恐吃他一拳,挨他一脚。话又说回来,全场的观众也一样兴奋,与其说是陶醉在音乐中,不如说是沉醉在胜利中。到后来,响起了暴风雨般的鼓掌声和欢呼声,加上乐队根据德国的习惯,吹响了凯旋的喇叭,来向胜利的音乐家致敬。克里斯托夫得意地颤抖了,仿佛这些荣誉都落在他身上似的。他非常喜欢看到哈斯莱容光焕发,像孩子一般的得意洋洋。女看客向他扔鲜花,男看客对他挥动帽子,观众像潮水般涌向舞台。每个人都要握音乐大师的手。克里斯托夫看见一个狂热的女人把他的手拉到嘴唇下,另外一个拿走了哈斯莱丢在乐谱架上的手帕。孩子也想挤到台前,虽然并不知道为了什么;其实,如果此时此刻他当真挤到了哈斯莱身边,他也会情绪激动,立刻溜之大吉的。但是这么多裙子和大腿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得像头小羊似的低着头乱钻———他太小了,挤不过去。
幸亏祖父在音乐会演出后找到了他,要把他带去参加小夜曲的演奏,向哈斯莱表示敬意。那时天已黑了,大家点起了火把。乐队的人员都已到齐,七嘴八舌,谈论刚听到的乐曲多么美妙。到了公爵府前,大家不声不响地在大师窗下排开。虽然人人都知道来干什么,甚至哈斯莱也心里明白,大家却故意装出神秘的样子。在一片寂静的黑夜里,大家开始演奏哈斯莱的几支名曲。哈斯莱同公爵在窗口露面了,大家对他们欢呼致敬。他们两人也向大家致意。一个仆人奉了公爵之命,来请乐师们进公爵府去。他们穿过厅堂,墙壁上粉刷了一些图画,画中人戴了头盔,却又赤身裸体,露出了淡红的皮肤,满不在乎的神气。天上画着大团的白云,看来好像海绵。还有男人和女人的大理石像,下身缠着白铁做的腰布。大家走过的地毯非常软,简直听不见脚步声;他们走进的大厅光辉如同白日,桌上摆着饮料和精美的食品。
公爵也在大厅里;但克里斯托夫没有看见他,因为他的眼睛只顾得上看哈斯莱一个人。哈斯莱走到乐师面前,向他们表示谢意;他没话找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有点尴尬,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一句荒唐的俏皮话,脱口而出,说得大家都笑了。他们开始吃东西。哈斯莱把四五个音乐家拉到一边。他认出了祖父,对他说了几句客气话;他记得约翰·米歇尔是最早演奏他作品的人之一,还说他常听到一个朋友谈起他的成就,那个朋友原是祖父的学生。祖父不知如何表示感激才好;他说了几句恭维得过头的话,孩子虽然崇拜哈斯莱,听了也不免脸红。但哈斯莱似乎觉得很顺耳,很自然。后来,祖父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后语不对前言,就赶快拉着克里斯托夫的手,叫他来见哈斯莱。哈斯莱对克里斯托夫微微一笑,随便摸了摸他的头;一听说孩子喜欢他作的乐曲,为了见他已经有好几夜睡不着了,他就把孩子抱在怀里,亲热地向他问这问那。克里斯托夫快活得脸都涨红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连看都不敢看他。哈斯莱捏捏他的下巴,要他抬起头来。克里斯托夫大着胆子看了一眼,见哈斯莱的眼睛和和气气,笑眯眯的,他也笑起来了。接着,他感到在他亲爱的大人物怀里这样幸福,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由得流下了眼泪。哈斯莱给这颗单纯的心感动了,就对孩子更加亲热,像母亲一样吻他,和他说东道西。同时,他说些好玩的话,呵他的痒,逗得他笑;于是克里斯托夫又是东边日出西边下雨。很快,他和哈斯莱完全搞熟了,回答问题也不再难为情;甚至主动咬耳朵谈自己的小打算,好像他们已经是老朋友一般;他打算像哈斯莱一样做一个音乐家,写一些好作品,做一个大人物。他平常老害臊,现在说话却充满了信心,他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他已经忘乎所以。哈斯莱听他谈个没完,笑着说:
“等你大了,等你成了音乐家,到柏林来看我吧。我会帮你忙的。”
克里斯托夫快活得说不出话来。哈斯莱就开玩笑说:
“你不愿来吗?”
克里斯托夫使劲点了五六次头,表示愿来。
“那算说定了?”
克里斯托夫又点点头。
“起码也该亲我一下呀!”
克里斯托夫拿出了全身的力气,用胳膊紧紧箍住哈斯莱的脖子。
“哎呀,小鬼,你的鼻涕流到我脸上了!放开我吧!快去擤擤鼻子!”
哈斯莱笑了,他自己给又怕羞、又快活的孩子擤鼻涕。他把孩子放下,再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一张桌子旁边,用糕点塞满了他的口袋,对他说道:
“再见!记住你答应了的事。”
克里斯托夫飘浮在幸福中。世界上不再有别的东西。他怀着一片爱心,瞧着哈斯莱的面部表情,一举一动。有一句话使他觉得意外。哈斯莱举起了酒杯;脸色忽然变得紧张;他说:
“快乐不该忘记冤仇。我们不该忘了我们的冤家对头。我们没有失败,这不是他们的好意。他们是否失败,我们决不能手下留情。因此,我祝酒时,并不为某些人……干杯!”
大家为这独出心裁的祝酒辞欢笑鼓掌;哈斯莱也跟大家一样笑,又恢复了他的好脾气。但克里斯托夫却觉得别扭。虽然他不敢大胆议论英雄人物的所作所为,他总觉得在这样兴高采烈的晚上,只该有光辉灿烂的形象和思想,而丑恶的念头总是令人生厌的。不过他并没有追究这个模糊的印象;他高兴到了极点,又在祖父杯子里喝了一点香槟酒,就把坏印象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祖父不停地自言自语;哈斯莱对他说的好话使他心荡神驰;他高声称赞哈斯莱是一个天才,是一个百年不遇的天才。克里斯托夫没有开腔,把令人陶醉的盛情锁在心里:“他亲过我,他抱过我!他多么好!多么伟大!”
“啊!”他在小床上满怀激情地抱着枕头想道,“为了他,我死也心甘情愿,心甘情愿!”
光辉灿烂的流星经过小城的上空,虽然只有一个晚上,却对克里斯托夫的心灵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在他整个幼年时代,哈斯莱成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的活榜样;为了模仿他,六岁的小人物也决心要写音乐。其实,好久以前,他已经不知不觉地作曲了;一个人并不是要先下决心才动手的。
对有心人来说,一切都是音乐。任何震荡,激动,扑通扑通跳的心,阳光照耀的夏天,寒风呼啸的黑夜,流动的光线,星辰的闪烁,狂暴的雷雨,小鸟的歌唱,昆虫的鸣声,树木的颤抖,喜欢或不喜欢的人声,火炉噼啪的响声,叽叽嘎嘎的门响,夜深人静时的血液奔腾———存在的一切都是音乐:只要你的耳朵会听。这些生命的音乐在克里斯托夫心里共振。他看到的,他感到的,都化为流动的音乐。他仿佛成了一个交响乐的蜂房。但是大家都没注意。他自己身在其中更是不知道。
像天下的小孩子一样,他哼哼哈哈唱个不停。不管什么时间,不管在做什么事:———有时是在街上独脚跳;———有时在祖父房里的地板上,双手捧头看书中的图画出了神;———有时是在厨房最黑暗的角落里,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胡思乱想,连天黑了也不知道;———大家总听见他闭着嘴、鼓着腮,嘴唇像个小喇叭,哼着单调的声音。就这样一连哼上几个小时,他也不累。母亲懒得管他;有时听得不耐烦了,就忽然吆喝他一两声。
等到他对这种灵魂半出壳的神态感到腻味了,他又需要活动,甚至热闹一番。于是他就自己创作乐曲,拼命唱了起来。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音乐。早晨他像小鸭子扑水般洗脸时,有洗脸的曲子。爬上琴凳,坐到可恶的乐器前时,有他的前奏曲———特别是爬下琴凳时,曲子显得更加心情舒畅。妈妈上汤的时候也有餐前曲———那时他走在前面鸣锣开道———餐后他一本正经地回卧房时,又为自己演奏凯旋曲。有时他抓住机会不放,和两个小弟弟编成一队,三个人一个跟一个,煞有介事地打道回寝室去;口里各唱各的进行曲。但最美的曲子理所当然是克里斯托夫专用的。每支曲子都严格地派定了特殊的用场;而克里斯托夫从没想到会有混淆的可能。别人也许会搞错;他却一是一,二是二,分得清清楚楚。
有一天,他在祖父的房间里转来转去,顿着脚后跟打拍子,头往后仰,肚子挺出,转来转去转个没完,口里哼着自己作的一支曲子,简直要晕头转向了———老爷爷正在刮胡子,满脸都是肥皂泡沫,忽然停了下来,脸也不刮,瞧着他问道:
“你在唱什么呀,小鬼?”
克里斯托夫回答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再唱一遍!”约翰·米歇尔说。
克里斯托夫试了试,却再也记不起他唱的调子。祖父对他的关心使他开心,他要显示一下他的好嗓子,就自以为是地唱了一段歌剧;哪里知道这并不是老爷爷要他唱的。约翰·米歇尔不说什么,好像不管他了。不过,当孩子一个人在隔壁房里自得其乐的时候,他却不把房门关上。
几天以后,克里斯托夫把椅子围成一圈,正在演一出音乐喜剧,那是他把看戏时记住的片断拼凑而成的;他很认真地依样画葫芦,按照小步舞曲走步,还向挂在墙上的贝多芬像行礼。在练习单足旋转的时候,他看见祖父从半开半关的门后伸出头来。他以为老爷爷会笑他,就不好意思,赶快打住,跑到窗子跟前,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假装要看什么挺有趣的东西。不料老爷爷二话不说,一直走过来拥抱他;克里斯托夫看得出他很快活。他小小的自尊心也根据情况活跃起来;他猜到了老人家欣赏他,感到相当得意;但他猜不透,祖父最欣赏他的,到底是剧作家、音乐家、歌唱家,还是舞蹈家的才能呢?他倾向于歌舞,因为他自认为唱得不错,跳得出色。
一个星期以后,他已经忘了这回事,祖父却神秘地对他说,有点东西要给他看。祖父打开书桌,拿出一本乐谱,放在钢琴架上,叫孩子弹弹看。克里斯托夫摸不着头脑,好歹按着乐谱弹了起来。乐谱是手写的,爷爷的笔迹很粗,惟恐孩子看不清楚。第一个字母写的还是花体———祖父坐在克里斯托夫旁边,给他一页一页地翻乐谱,过了一会,他问孩子这是什么乐曲。克里斯托夫心无二用,只顾得上弹琴,反而不知道弹的是什么,所以回答不出。
“想想看。没听过吗?”
对,这调子似曾相识;但他说不出在哪里听过……祖父笑着说:
“再想想看。”
克里斯托夫摇摇头说:
“我想不起来。”
其实,他心头也亮了一下;这些调子似乎是……不对!他不敢……他不愿承认……
“爷爷,我不知道。”
他脸红了。
“怎么!小傻瓜,你怎么不知道你自己的调子?”
其实,他知道了;但听别人一说,反像心头挨了一下似的。
“噢!爷爷!……”
老爷爷喜洋洋地对他讲解乐谱:
“瞧:《咏叹调》。这是你星期二躺在地上唱的———《进行曲》。这是我上星期要你再唱一遍,你却想不起来的———《小步舞曲》。就是你在我的椅子前跳的那一支……瞧!”
在乐谱封面上,用令人赞叹的花体字写着:
童年喜作:咏叹调,小步舞曲,圆舞曲,进行曲。
约翰·克里斯托夫·克拉夫特作品第一号
克里斯托夫心花怒放了。看见自己的名字,漂亮的标题,大本的乐谱,居然是他的作品!……他模模糊糊地接着说:
“噢!爷爷!……”
老爷爷把他拉到身边。克里斯托夫扑倒在祖父膝盖上,把头藏在约翰·米歇尔的怀里。他快活得脸红了。老爷爷比孙子还快活,却装着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其实,他感到自己快要控制不住感情了):
“当然,我给你加上了伴奏和声,来配合你的调子。还有———他咳了一声———还有,我在小步舞曲后面加上了一段三重奏,因为……因为这是惯例……还有……到底,我想加一段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就把三重奏弹了一遍———克里斯托夫能和祖父合作,觉得很高兴:
“那么,爷爷也应该加上你的名字。”
“那犯不着。只要你一个人知道就够了。只是———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颤抖了———只是将来,等到我不在人世了,这段三重奏会使你想起你的老祖父,是不是?你不会忘了老爷爷吧?”
可怜的老爷爷并没有把心里话都掏出来:他预感到孙子的作品会流传于世,所以把自己不走运的作品也选了一首,放在里面,想像着孙子成名后,自己也可以沾一点光,这种愿望不算过分,却很令人感动,也使老人喜不自胜,因为他并不求名利,只不过希望把自己的一点思想传之后世,免得自己白来世上一趟而已———克里斯托夫感动极了,拼命吻祖父的老脸。祖父也越来越动情感,只是吻他的头发。
“是不是,你会记住的?将来,等你成了一个音乐家,一个大艺术家,为家庭、为艺术、为国家争了光,成了名的时候,你会记得是你的老爷爷第一个发现你,料到你会有成就的?”
祖父听着自己说话,眼泪都流出来了。但他不愿让人看见自己感情脆弱的表现。于是他就大大地咳了一阵子,露出失了格的神气,把乐谱珍藏起来,叫孙子回去了。
克里斯托夫回到家里,给胜利冲昏了头脑。周围的石头似乎都在跳舞。但家里人冷淡的态度使他清醒了一点。他当然急急忙忙、兴高采烈地对他们讲自己在音乐方面的成就,他们听了却高声大叫起来。他的母亲笑他。梅希奥说老人家发疯了,把孩子搞得疯头癫脑,还不如去保养自己的老精神好些;至于克里斯托夫,与其干这种蠢事,不如赶快坐到琴凳上去一连弹他四个小时。首先,尽力学会把琴弹得合格;至于作曲么,等他闲得没事干的时候再学也不迟呀。
这些至理名言,听来仿佛是梅希奥语重心长,惟恐孩子少年得志,会走上危险的道路,其实并不是如此。不久之后,事实就会证明,他的想法恰恰相反。他自己从来没有什么思想要用音乐来表达,甚至感觉不到任何思想需要表达,结果,作为一个自命不凡的演奏家,他居然认为作曲是二流角色干的事,只有演奏的技术才能使作曲显出价值。当然,对于哈斯莱一流的大作曲家引起的轰动,他也不是感觉不到;他一向尊敬成功的人物,自然也看重群众的掌声———但尊敬中不免偷偷地掺了几分妒忌,仿佛掌声本来应该是为演奏响起的。根据经验,他知道大演奏家的成功更加轰动,甚至更加属于个人,因此结果更加令人心醉神迷。他假装对音乐大师的天才表示非常钦佩;但又喜欢讲他们的笑话,使人觉得大师的智力不高,作风恶劣。他认为演奏是最高级的艺术;因为他说,大家都知道舌头是人身上最高级的器官;没有舌头说话,怎能表达思想?没有演奏,哪里还有什么音乐?
话又说回来,不管他为什么训了克里斯托夫一通,这番话对孩子恢复思想上的平衡,还是不无好处的,因为祖父的夸奖几乎已经使孩子晕头转向了。所以训一通还远远不够呢。克里斯托夫怎么不会认为祖父比父亲高明得多?他虽然乖乖地坐下来弹琴,那并不是真心听话,而是像平常一样,手指头在机械地按琴键,心却飞到天外去了。他没完没了地弹着练习曲,却听见高傲的内心翻来覆去地发出呼声:“我是一个作曲家,一个大作曲家。”
从这一天起,既然他是个作曲家,他就作起曲来。虽然他还没有学会写字,却从家庭账本上撕下了几页,努力在白纸上横七竖八地画下了黑色的圆点和钩状的音符。他拼命地要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并且要把想到的写下来,结果什么也想不出,只知道自己要想出点名堂。但他并不因此就放弃了构写乐句的念头;既然他有音乐的天分,好歹他也写出了一点东西,虽然这点东西没有什么意义。然后,他得意洋洋地拿去给祖父看,老人家快活得流眼泪———年纪越大,越容易流眼泪———并且说他写得妙不可言。
这样把他捧到天上,简直要把他惯坏了。幸亏他生来不是不通情理的孩子,再加上有一个普通人对他起了好作用,其实,这个人并不打算对任何人起任何作用的,在普通人眼里看来,他不过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而已———这个人就是路易莎的哥哥。
他和路易莎一样又瘦又小;还有点驼背。人家不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纪;可能还不到四十岁,但看起来却有五十,甚至更老。他的脸盘很小,皱纹很多,脸色红润,眼睛淡蓝,淡得有点像要枯萎的毋忘我草。他出外都戴着他的鸭舌帽,害怕着凉,但一脱帽,就会露出一个秃顶的小脑袋,皮肤淡红,形状像个圆锥体,克里斯托夫和两个弟弟一见就非常开心。他们没完没了地和他调皮捣蛋,问他的头发到哪里去了,加上梅希奥用粗话来火上加油,他们就动手动脚,简直要打到秃头上去了。他自己却第一个笑了起来,随他们怎么闹也不生气。他是个流动的小商贩,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背上背着一个大包,里面什么都有:杂货,文具,糖果,手帕,头巾,鞋子,罐头,日历,歌谱,药品。好几次人家打算要他住定下来,买一小块土地,开一家杂货店,或是一个针织品铺子。但他总不习惯:不知道哪一天夜里,他从床上爬了起来,把钥匙放在门底下,自己却背着大包走了。于是大家有几个月见不着他。但他忽然又回来了:说不定哪一天晚上,有人轻轻地叩门;然后门只推开一半,露出一个秃顶的小脑袋,帽子很有礼貌地脱下,看得见他那双温和的眼睛,还有怕打扰人的笑容。他先说一声:“大家晚上好!”进门之前,他总是小心地把鞋子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在房子里最不显眼的角落里坐下。他向每个人打招呼,先招呼年纪大的。他点着烟斗,驼着背,静静地等那阵冰雹似的玩笑过去。克里斯托夫家的祖父和父亲都瞧他不起,老挖苦他。这个投错了娘胎的人,在他们看来很可笑;有一个小贩这样的穷亲戚也伤了他们的自尊心。他们说起话来毫不客气,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反而对他们照样尊敬,这就使他们泄了气,尤其是非常重视别人看法的老爷爷。他们的挖苦话往往说得太重,叫路易莎听得脸红。好在她已习惯于低声下气,不敢和高人一等的克拉夫特家争长论短,认为丈夫和公公总是有道理的;不过她也默默地爱她哥哥,哥哥口里不说,心里也是一样爱她。他们没有别的亲戚本家,两个人都贫寒微贱,受到生活的压迫;因为他们相互的同情,暗中忍受的苦难,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使生活苦中有点甜味。他们生活在克拉夫特家人中间,这家人身体结实,声音粗野,性格爽快,天生是过快活日子的,而他们两兄妹却身体弱,脾气好,仿佛站在生活圈子的外边或者边上似的,他们只是互相了解,互相同情,却从不说出来。
克里斯托夫在不懂事的幼年时代,随随便便就跟父亲、祖父一样瞧不起这个小商贩。他拿舅舅当做一件好玩的东西来寻开心;他纠缠不休地用笨拙的方法来捉弄人,而舅舅却逆来顺受,以不变应万变,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克里斯托夫不知道为什么,却喜欢上舅舅了。首先,他喜欢把舅舅当做一件听话的玩具,他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其次,他喜欢舅舅,因为他总有好东西带来:一块糖,一张画,一个有趣的小玩意。舅舅来总是孩子们的大喜事;因为他会使他们喜出望外。他虽然穷,却总设法给每个人带点纪念品;他从来不会忘记家里人的生日。一到那个好日子,他总是按时赶到,从口袋里掏出一件精心挑选、讨人喜欢的礼物。大家得惯了他的东西,谁也不记得说一声谢谢,而他却只要送的礼使人高兴,似乎就得到回报了。但克里斯托夫夜里睡觉不太平稳,头脑里回想白天的事情,有时觉得舅舅真是一个好人;于是对这个可怜人的一阵感激之情会涌上心头。但白天一到,他又什么也不表示,因为那时他只想到捉弄舅舅了。再说,他年纪还太小,不知道老实是多么难得的品质:在孩子的语言中,老实几乎等于愚蠢;而高弗烈特舅舅似乎正是一个活生生的老实人。
一天傍晚,梅希奥在城里有餐会,高弗烈特一个人待在楼下厅里,在路易莎把两个小弟弟带去睡觉的时候,他走出去,在离家几步远的河边坐了下来。克里斯托夫没有事,也跟着舅舅出去了;像平常一样,他像小狗咬人似的追着舅舅寻开心,一直等到自己喘不过气来,就在跟前的草地上打滚。他肚子朝下背朝上,把鼻子钻在草里。等他喘过气来,又要找蠢话说,想到一句,就大声喊叫,自己笑痛了肚子,脸总埋在土里。但没人搭理他。他觉得不对劲,抬起头来准备把他得意的蠢话再说一遍。不料他一眼看到的,却是金光灿灿的落日余晖照耀着高弗烈特的脸孔。他的话忽然说不出口。高弗烈特面带笑容,眼睛半开半闭,嘴巴半张半合,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无法形容的圣洁肃穆。克里斯托夫肘腕靠地,双手托住下巴,瞪着眼睛看他。夜降临了,高弗烈特的脸渐渐看不清楚。地上一片寂静。舅舅脸上反映的神秘感使克里斯托夫心醉神迷。大地笼罩在黑暗中,天空却是明亮的,新生的星星吐出了光辉。河上的微波细浪在岸边发出了拍打声。孩子觉得迷糊,不知不觉地嚼起细嫩的青草来。一只蟋蟀在旁边
叫。他几乎要睡着了……忽然一下,高弗烈特在黑暗中唱起歌来。他的歌声微弱、朦胧,仿佛出自内心深处;二十步以外就听不见了。但歌声真诚动人,仿佛是在高声思想。透过他的歌声,就像透过一清见底的溪水,可以看到他心灵的深处。约翰·克里斯托夫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唱法。他也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歌曲。缓慢,简单,幼稚,歌声的步子稳重,忧郁,有点单调,不慌不忙,唱唱停停,停的时间很长,然后又接着唱下去,也不在乎唱到什么地方,就消失在黑夜里了。歌声似乎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却又去到无人知道的天涯海角。歌声从容不迫,却充满了不安;外表显得平静,内心却沉睡着世世代代的忧伤。克里斯托夫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动也不动一下,感情激动得全身发凉了。歌一唱完,他就爬到高弗烈特脚下,喉咙好像掐住了似的问道:
“舅舅!……”
高弗烈特没有回答。
“舅舅!”孩子又叫了一声,把双手和下巴都搁到高弗烈特的膝盖上。
只听见高弗烈特亲热的回答:
“我的孩子……”
“你唱什么,舅舅?告诉我,你唱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告诉我你唱的是什么?”
“我也说不出。就是一支歌。”
“是你自己的歌吗?”
“不,不是我的!你想到哪里去了!……这只是一支老歌。”
“谁写的呢?”
“没人知道……”
“什么时候写的?”
“也不知道……”
“是不是你小时候……”
“不是,我还没有出世,我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都还没有出世以前……这支歌就有了。”
“真怪!怎么从来没人告诉过我!”
他又想了一会:
“舅舅,你还会唱别的歌吗?”
“会的。”
“再唱一支好不好?”
“为什么要再唱一支?这一支就够了。唱歌要在想唱的时候,在不得不唱的时候才唱。不该唱着玩儿。”
“那为什么开音乐会呢?”
“这又不是音乐。”
孩子陷入了沉思。他并没有想通。然而,他也不要求解释;的确,这不是音乐,不是一般的音乐。他又接着问道:
“舅舅,你是不是也作曲呀?”
“作什么?”
“歌曲!”
“歌曲?哦!我怎能作曲呢?曲子也不是作出来的呀!”
孩子按照他习以为常的逻辑问道:
“不过,舅舅,从前,曲子总得有人作……”
高弗烈特摇摇头,坚持说:
“曲子是早就有的。”
孩子不服气,接着又追问:
“不过,舅舅,难道就不能再作一些曲,一些新的吗?”
“为什么要再作?什么曲子不都是有了吗?不管你是难过还是快活,不管你是累得想家,而家又太远了,还是你恨自己不该做错了事,就像一条小虫一样;不管你是想哭,因为人家对你不好,还是你的心里快活,因为天气很好,你看得见上帝的青天,上帝对人总是好的,似乎在对你笑……不管什么时候,总有,总有歌曲可唱。我为什么还要作曲呢?”
“为了作一个大人物!”孩子答道,心里充满了祖父的教训和幼稚的梦幻。
高弗烈特温和地笑了笑。克里斯托夫有点不高兴,问道:
“你干吗笑呀?”
高弗烈特答道:
“啊!我么,我不是什么人物。”
他摸摸孩子的头,问道:
“那么,你,你要作个大人物?”
“对。”克里斯托夫得意地答道。
他以为高弗烈特会夸奖他。不料舅舅反问道:
“为什么要作大人物?”
克里斯托夫窘住了。他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通,答道:
“为了作好曲子!”
高弗烈特又笑了起来,说道:
“你要作曲,为了作大人物;你要作大人物,又是为了作曲。这好比是一条狗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子。”
克里斯托夫觉得自尊心受了伤。换个时间,他是不肯放过舅舅的,因为照例都是他笑舅舅,哪有舅舅笑他之理?同时,他从来也没想到:舅舅居然这样聪明,一句话驳得他哑口无言。他想找话来反驳,甚至出言不逊也在所不惜,但就是找不到。高弗烈特接着又说:
“等你成了个大人物,即使有这里到科布伦茨那么大,你也作不了一支曲的。”
克里斯托夫反驳道:
“只要我想作!……”
“你越想作,越作不出。你真要作,就得顺其自然。听……”
一轮明月从田野上升了。银色的轻雾浮在地面上和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蛙声四起,像是草地在吹笛子。蟋蟀的尖声似乎随着星光的闪烁而震颤。微风轻轻地抚摩桤木的树枝。从河边的小山上传来了一只夜莺的清脆歌声。
“还要你唱什么呢?”高弗烈特沉默了好久,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克里斯托夫说,“难道这些歌声不比你能作出来的曲子好得多吗?”
克里斯托夫听过这些夜里的声音,听过好多次了。但他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听到音乐。真的,还要你唱什么呢?……他觉得心里充满了温情和忧伤。他真想拥抱草地、河流、天空可爱的星星。他的心灵深处渗透了对高弗烈特舅舅的爱。现在看来,舅舅是世上最好、最聪明,又最美的人了。他现在才知道从前看错了人;还以为舅舅难过是因为克里斯托夫误解了他。他后悔极了。他简直想要喊出来:“舅舅,不要难过,我以后再也不调皮捣乱了!原谅我吧,我多么爱你啊!”但他不好意思说。突然一下,他扑倒在高弗烈特怀里;不过,他的话还是说不出口;只是拼命地拥抱舅舅,重来复去地说一句:“我多么爱你啊!”高弗烈特惊喜交加,一面亲着孩子,一面连声地说:“怎么?怎么?”———然后他站起来,拉住孩子的手说:“该回去了。”克里斯托夫回来时很不高兴,以为舅舅不了解他。等他们快到家的时候,高弗烈特对他说:“以后,只要你愿意,我们还可以在晚上去听上帝的音乐,我还可以给你唱别的歌。”于是克里斯托夫充满了感激的心情,一边道“晚安”,一边拥抱舅舅。他知道舅舅了解他。
从这时起,他们时常在晚上一同散步;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顺着河走,或者穿过田野。高弗烈特慢慢地抽着烟斗,克里斯托夫有点怕暗,紧紧抓住他的手。他们坐在草地上;静默了一阵子之后,高弗烈特就对他谈起星星和云彩来;他告诉他如何分辨泥土、空气和水的气息,如何听出在黑暗中飞行、爬行、跳跃和游泳的小动物争鸣的歌声、叫声、响声,如何看出天晴下雨的预兆,如何认出夜间交响曲中无数的乐器。有时高弗烈特唱出凄凉的或是快活的歌曲,总是同样的唱法,克里斯托夫听了总感到同样的不安。他一天晚上从来不唱两支歌;克里斯托夫还注意到:如果你要他唱,他唱得就不自然;一定要他主动想唱,那才唱得好。往往要等好久,而且不能说话,一直等到克里斯托夫以为他今夜不会唱了,高弗烈特却偏偏唱了起来。
有一天晚上,高弗烈特肯定不会唱了,克里斯托夫心血来潮,想到把 自己费了不少劲、感到很得意地作出来的一支小曲子唱给他听。他想表现一下自己艺术家的才能。高弗烈特静静地听着,然后说道:
“多不好听啊!可怜的克里斯托夫!”
克里斯托夫挨了当头一棒,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高弗烈特又怜悯地说:
“为什么作这个曲子?多不好听!又没有人硬要你作曲。”
克里斯托夫连脸都气红了,就顶了一句:
“爷爷说我的音乐顶好。”他叫了起来。
“啊!”高弗烈特面不改色地说,“他当然有道理。他很有学问。他又懂音乐。我呢,我一点也不懂……”
过了一会:“不过我觉得不好听。”
他静静地瞧瞧克里斯托夫,看见他苦恼的面孔,微微一笑地说:
“你还作了别的曲子吗?说不定比这支好听,那我会喜欢的。”
克里斯托夫以为别的曲子的确会改变头一支的印象,就都唱了一遍。高弗烈特一句话也没说,等他唱完。然后,他摇摇头,毫无疑问地说:“这些曲子更不好听。”
克里斯托夫咬咬嘴唇,下巴发抖,真要哭出来了。高弗烈特仿佛自己也很灰心丧气,但是并不改口:“多么不好听啊!”
克里斯托夫声音里带着眼泪叫了起来:
“那么,说什么不好,你偏偏要说曲子不好听呢?”
高弗烈特用老实得不会说谎的眼睛看着孩子说:
“为什么?……我也不晓得……等一等……这不好听……第一,因为说的都是蠢话……对了……都是蠢话,说了等于没说……这下说对了。你作曲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要说的。你为什么要写下来呢?”
“我也不晓得。”克里斯托夫用可怜巴巴的声音说,“我只是想写好听的。”
“瞧!你是为写而写。你写,是要做一个大音乐家,是要人家叫好。你自高自大,胡说八道,所以受到惩罚了……瞧!要在音乐上自高自大,弄虚作假,总是要受到惩罚的。音乐需要谦虚、老实。要不然,还算什么音乐呢?那是在欺骗上帝,不把上帝放在眼里,而上帝给了我们这么好听的音乐,是要我们说真话!说老实话的。”
他看出了孩子很难过,想拥抱拥抱他。但克里斯托夫气得扭过头去;有好几天,他都在赌气。他恨高弗烈特———虽然他在心里翻来覆去要说服自己:“他是一头蠢驴!他什么都不懂,不懂!祖父比他高明多了,祖父不是说我的音乐很好吗?”———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还是舅舅说得对;于是高弗烈特的话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他因为说了假话而觉得惭愧。
因此,他虽然心里老是积怨难消,愤愤不平,但现在写乐曲的时候,总会想起舅舅来;一想到高弗烈特看了会怎么说,他往往脸红得把写好的东西撕掉。好不容易把没有撕掉的作成了一支曲子,自己觉得还有不够老实的地方,就小心在意地藏了起来,生怕舅舅的批评会毫不留情;如果高弗烈特对他作的一支曲子只是说了一声“这支还不太难听……我还喜欢……”那他就会受宠若惊。
有时,为了不服气,他也会搞鬼,把大艺术家的作品说成是他自己的,万一高弗烈特说他不喜欢,他就高兴得不得了。但高弗烈特并不觉得心虚理亏。看见克里斯托夫开心得手舞足蹈围着他转,他也开心地笑了;不过他还是回到他那句老话:“也许写得很好,但是没有意思。”———他从来不愿意听在家里开的小型音乐会。不管音乐多好,他一听就打呵欠,显得呆头呆脑、烦闷无聊的样子。不一会儿,他受不了,又偷偷地溜之大吉。他老是说:
“你瞧,孩子,你在屋子里写的都不是音乐。屋子里的音乐好比房间里的太阳。要到野外去呼吸好上帝的新鲜空气,才听得到音乐。”
他老谈到上帝,因为他很虔诚。这一点和克拉夫特父子不同,他们心里并不信教,却偏偏要在斋日不吃肉。
忽然,不知道为什么,梅希奥改了主意。他不但赞成祖父把克里斯托夫乘兴之作编成一册,而且使孩子大为惊讶的是,他花了几个晚上把底稿誊了两三份。若是有人问起来,他就煞有介事地答道:“我们等着瞧吧……”或者是笑着搓搓手,胳臂使劲摸摸孩子的头,好像是逗着他玩,再不然就快快活活地打他几屁股。克里斯托夫不喜欢这种亲热法;不过他看得出父亲是真开心,但不知道什么缘故。
梅希奥和祖父往往交头接耳,秘密交谈。一天晚上,克里斯托夫大为意外地听说,他,克里斯托夫,把他的《童年喜作》献给莱奥波德大公爵殿下了。原来梅希奥打听过公爵是否乐意接受这微薄的敬意,公爵欣然俯允了。于是梅希奥得意洋洋地宣布,不能错过片刻时间,马上动手:第一,正式呈请公爵殿下接受献礼;———第二,出版作品;———第三,组织音乐会使作品为人所知。
梅希奥和约翰·米歇尔商量来,商量去。有两三个晚上,他们争论得很激烈,但是不准别人打扰。梅希奥写草稿。老爷爷高声提意见,好像在念台词。有时他们找不到字,非常恼火,甚至拍起桌子来。
然后,他们把克里斯托夫叫来,要他面对桌子坐下,手里拿一支笔,父亲坐在右边,祖父坐在左边;老人念一个字,孩子写一个字,但他一点也听不懂,因为他写每一个字都很吃力,梅希奥又在他耳边大叫,加上老爷爷每个字都强调,结果克里斯托夫只听见每一个字的声音,却听不懂字的意思。老爷爷也一样激动。他坐不住,就在房里走来走去,比手画脚有声有色,还时时刻刻来看孩子写的字;克里斯托夫因为背后有两个大人的眼睛盯着他,反而吓得心慌意乱,张口结舌,笔管也拿不牢,眼睛也看不清,笔画有时太多,有时写对了又模糊不清———于是梅希奥就大叫;约翰·米歇尔也生气———只好从头来过,还要再从头来;好不容易不出差错地写完了一页,忽然在纸上掉下一滴墨水———于是前功尽弃,大人揪他的耳朵,又不许他哭,怕眼泪沾湿了信纸———结果,听写还要从第一行开始;他简直以为这一辈子也写不完了。
最后,苦尽甘来;约翰·米歇尔背朝着壁炉,把信再念了一遍,高兴得声音都发抖了,而梅希奥仰面躺在长椅子上,两眼望着天花板,摇头摆脑,冒充行家,也在品尝这封信的风味。
非常崇高、万分尊敬的殿下:
自我四岁时起,音乐就是我童年时代的第一爱好。我一有幸结识高贵的文艺女神,我的灵魂一受到她纯洁、和谐的熏陶,我就立刻爱上了她;而我一入宝山,似乎并没有空手而回。今年我已经六岁,屡次承蒙文艺女神光临,耳提面命,给我灵感,告我:“大胆!大胆!写出灵魂中的和谐声音!”———但我扪心自问:“六岁孩童,即使胆大妄为,又能有何成就?岂不怕行家里手笑掉牙齿?”因此我犹疑不决,战战兢兢。但是文艺女神一意错爱……我也不敢违命。于是我就开始作曲。现在,非常崇高的殿下!能否允许我不自量力,放肆大胆地将我童年初作呈献在殿下的阶前?……我能否大胆希望得到殿下的眷顾?……
啊!能够!因为您一直是科学和艺术的热心资助人,宽宏大量的保卫者;在您神圣盾牌的庇护下,人才方能各得其所,事业方能繁荣昌盛。
因此,我充满信心,大胆将童年试作敬呈尊前。请把这些作品当做诚心敬意的一份献礼。
非常崇高的殿下!
如蒙过目,并对年幼无知的作者垂青,那我将不胜感激之至,誓效犬马之劳!
对非常崇高、万分尊敬的殿下无比忠诚的约翰·克里斯托夫·克拉夫特谨呈(1)
克里斯托夫一点也不懂;他能脱身就是万幸;惟恐要他再从头来过,赶快溜到野外去了。他不知道这封信多么重要,也不在乎它是否重要。但老爷爷读信之后,又再读了一遍,要好好欣赏一番;再读之后,梅希奥和他都说这是一篇杰作。英雄所见略同,大公爵收到信和一份乐谱,传下话来,说信和乐谱都是佳作。他批准了开音乐会,命令把音乐院的大厅交给梅希奥使用,并且俯允亲临盛会,召见年幼的艺术家。
梅希奥忙着尽快组织音乐会。他得到高级音乐院的支持,初步的成功冲昏了他的头脑,使他更加好大喜功,他同时筹备出版一本精美的《童年喜作》。他本来打算在封面上印一张克里斯托夫弹钢琴的铜版像,梅希奥自己手拿提琴站在旁边。但他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不是因为印费太高———梅希奥花起钱来是不在乎的———而是时间来不及了。于是他不得已而求其次,象征性地画一个摇篮,一支喇叭,一面小鼓,一只木马,中间是一架金光四射的竖琴。书名下面有一段长长的献辞,亲王的名字用特大号字体印刷,显得非常突出,作者的署名是“约翰·克里斯托夫·克拉夫特先生,时年六岁。”(其实,他已经七岁半了。)刻版画的印费很高,结果祖父不得不卖掉一口十八世纪的雕花木柜。这个柜子虽然旧货商华姆塞几次三番出价收买,祖父却总是舍不得脱手。但梅希奥一点也不怀疑,预售乐谱的收入就可以弥补印刷的开销,而且绰绰有余。
还有一个问题要他费心,那就是克里斯托夫在开音乐会那天穿什么衣服。为这件事他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梅希奥本想要孩子穿短装,光着小腿,像个四岁孩子那样。但克里斯托夫长得结实,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大;而且大家都认得他,妄想制造假象,那是自欺欺人。于是梅希奥改变了主意。他得意洋洋地决定要孩子穿礼服,打白领结。路易莎好心好意地说:这会使可怜的孩子出洋相,但她的反对不管用。梅希奥正确地估计,这身出人意料的打扮会使大家心中暗喜,取得成功。事情就这样决定了,裁缝来给小人物量了礼服的尺寸。还得买高级内衣和漆皮鞋这些和眼珠一样珍贵的东西。克里斯托夫穿了这套新装束手束脚。为了让他习惯,要他彩排了好几次。一个月来,他没有离开过琴凳。人家还教他怎样行礼。他简直没有一点自由的时间。他气得要命,但不敢反抗;因为他知道是在完成光辉的业绩,他觉得既骄傲,又害怕。再说大家也都疼他,怕他受凉,用头巾围住他的脖子;鞋子一湿,马上给他烘干;在餐桌上,他吃的是最好的菜。
伟大的日子终于到了。理发匠来负责给他化妆,要把他不听话的头发收拾得像卷曲的羊毛一般,才肯罢手。全家人一个接着一个在他面前走过,说他好得不得了。梅希奥从前后左右盯着他看,忽然拍拍额头,跑去摘了一朵大花,插在孩子纽扣孔里。但路易莎一见他,却两条胳膊朝天举起,难过得叫了起来,说他像一只耍把戏的猴子;这一下可伤透了他的心。他自己也不知道对这身打扮应该得意还是害羞。他的本能告诉他:这很尴尬。开音乐会时,他觉得更尴尬了:在这终生难忘的一天,这可能就是他压倒一切的感觉。
音乐会就要开始了。大厅里还有一半座位是空的。大公爵没有来。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得到可靠消息的好心朋友来告诉他们说:“亲王府在开会,大公爵(2)不来了。”梅希奥面如土色,局促不安,走来走去,又靠着窗子向外张望。老约翰·米歇尔也很着急,不过那是为了他的孙子;他唆唆叮嘱个没完没了。克里斯托夫也受到了全家人的紧张感染;但对他要演奏的曲子却一点也不担心;只是想到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行礼如仪,反倒使他心慌意乱;甚至想得太多,一想到就苦恼。
然而,音乐会也不能不开始;听众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于是高级音乐院的乐队奏起了贝多芬的《科里奥朗序曲》。孩子既不知道科里奥朗,也不知道贝多芬,因为他虽然时常听到贝多芬的作品,却不知道作者的姓名;他从来不关心他听到的作品是什么曲子,而是自己给作品取个名字,编一些小故事,画一些小风景;一般说来,他把作品分成三类:火,土,水,细分又有千差万别。莫扎特属于水这一类;他的作品是河边的草地,江上飘浮的轻雾,春天的微雨,或是五色的彩虹。贝多芬却是火:他的作品有时是烈焰腾腾、浓烟滚滚的熔炉,有时是燃烧森林的大火,铺天盖地的乌云,云中响起了隆隆的雷声,有时是电光闪烁的天空,天上令人心情激动地飞出了一颗明星,慢慢地消失在九月的良夜里。这一次,贝多芬的英雄气魄喷射出了不可抗拒的热情,使他的血液汹涌澎湃。他卷入了烈焰的洪流中。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其他的人和他有什么关系?灰心失望的梅希奥,心急如焚的约翰·米歇尔,熙熙攘攘的世界,纷纷扰扰的听众,大公爵,小克里斯托夫,这些人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已经融入了这个如醉如狂的灵魂,随着他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上气不接下气,眼睛含着眼泪,两腿麻木,从手掌到脚后跟都在震颤;他的热血吹响了冲锋号;他浑身颤抖了……他正这样竖起了耳朵,躲在布景的撑架后面听着,忽然心头好像挨了一闷棍:乐队演奏《序曲》戛然中断;肃静了片刻之后,铜管乐队大张旗鼓地奏起轰隆隆的军乐来,好一番官家的气派。音乐变得这样兀突,克里斯托夫气得咬牙切齿,顿足握拳,对着空墙发泄。但梅希奥却大喜若狂,原来是亲王驾到,乐队奏起国歌来向他致敬。约翰·米歇尔用颤抖的声音最后一次对孙子叮嘱了一番。
《序曲》重新开始,这一次演奏到了底。然后轮到克里斯托夫。梅希奥费尽心机安排节目,使父子两人能各显神通:他们要合奏一首莫扎特的钢琴和小提琴奏鸣曲。为了逐步提高效果,决定先让克里斯托夫一个人出场。有人把他带到舞台入口处,叫他看台前的钢琴,最后又再讲了一遍他该做些什么,就把他从后台推出去了。
他开始并不太害怕,因为他已经上惯了戏院;等到他一个人站在台上,面对着几百双眼睛,他忽然胆小了,身不由己地往后退,甚至要退回后台去;但他看见父亲正在对他指手画脚,眼睛里冒出了怒火,便不得不继续向前走。再说,大厅里的观众已经看到了他。他往前走一步,台下好奇的“布鲁哈哈”声也就更响一点,接着响声变成了笑声,笑声离他越来越近了。梅希奥没有猜错,孩子的这身打扮产生了预料中的效果。观众一见这个长头发的顽童,皮肤颜色深得像个小茨冈人,却穿着一身正派绅士的晚礼服,畏畏缩缩地走着小步子,不禁放声大笑。有人还站起来,要看清楚;不久满场笑声四起,虽然不怀恶意,但连见过场面的老演员也会不知所措的。笑声,眼光,对准他看的小型望远镜,把克里斯托夫吓坏了,他只有一个想法:尽快坐到钢琴前去,那在他看来就是茫茫大海中的避难岛。他低着头,不敢东张西望,加快了脚步,顺着一排脚灯走去;到了舞台中央,他又忘了照规矩向观众行礼,却转过身去,一直走向钢琴。琴凳太高,没有父亲帮忙他坐不上去;但他迫不及待,慌慌张张,却一个人爬上去了。这一下台下笑得更厉害。但现在克里斯托夫到了安全港;面对着他的乐器,他就什么人也不怕了。
梅希奥到底上了场;他沾了儿子的光,观众乘兴头上给了他相当热烈的掌声。奏鸣曲立刻开始。小家伙不慌不忙,弹得很准确,他全神贯注,抿紧了嘴巴,眼睛盯着琴键,两条小腿悬空吊着,还够不着地面呢。琴音像高山流水滚滚而来,他感到得其所哉,仿佛回到了熟人中间。低低的赞扬声传到他耳朵里;他一想到大家一声不响,听他弹琴,欣赏他的演奏,不免心中暗喜,头脑如入五里雾中,得意洋洋。但是琴一弹完,他又害怕起来;大家的掌声使他与其说是快活,不如说是难为情。梅希奥牵着他的手,同他走到台前,向观众行礼致谢,他更觉得不好意思。但他不得不听话,行礼时腰弯得很低,傻头傻脑,令人开心;他却认为受了委屈,满脸通红,仿佛做了傻事或者坏事。
他又给抱上了琴凳,一个人演奏他的《童年喜作》。这一下全场可轰动了。每弹完一支曲子,大家都热烈叫好,要他再来一遍;他对成功感到骄傲,但掌声等于命令,又使他受到了伤害。最后,全场起立欢呼,大公爵带头鼓掌。这次只有克里斯托夫一个人在台上,他就动也不动,不敢离开琴凳。掌声越来越响。他的头却越垂越低,满脸通红,神气很窘,拼命扭过头去,不看台下。梅希奥来解围了,把他抱在怀里,叫他向台下飞吻;又把大公爵的包厢指给他看。克里斯托夫却只管装聋作哑。梅希奥抓住他的胳膊,低声恐吓他。于是他不得已做了做手势,但是眼睛却不看人,头也扭向别处,觉得是在受罪;他心里很难过,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自尊心受了伤,他一点也不喜欢台下的人。他们鼓掌叫好都没有用,他不能原谅他们的笑声,他在受罪时他们却在开心,他不能原谅他们看见他这副可笑的模样,人在半空中却对他们飞吻;他甚至怪他们不该鼓掌叫好。梅希奥刚把他放下,他立刻拔腿就跑到后台去。一个女看客把一小束紫罗兰向他迎面抛来。他吓了一跳,跑得更快,路上还撞倒了一张椅子。但他越跑,人家越笑;人家越笑,他又越跑。
他总算跑到了舞台的出口,那里又有人挤着看他,他低着头钻出了一条路,躲在后台里首去了。祖父兴高采烈,满口祝福。乐队的人也都大笑,祝贺孩子,他却不看他们一眼,也不和他们握手。梅希奥关心的只是掌声,估计还不会停,又要带克里斯托夫上台谢幕。孩子死活不肯,拉住祖父的礼服不放,谁过来就踢谁。最后他又大哭一场,只好随他算了。
正在这时,一个副官来说:大公爵要在包厢里接见两位艺术家。怎么能让这副模样的孩子去见人呢?梅希奥气得赌咒发誓;他一生气,克里斯托夫哭得更厉害。要堵住眼泪的洪流,祖父答应买一磅巧克力,条件是不许哭;克里斯托夫贪嘴,马上吞下了眼泪,跟着大人走了;不过走前还要人家先认真地发誓,决不再冷不防地把他推上台去。
在亲王包厢的接待室里,他见到了一位穿短上装的先生,脸像小哈巴狗,上唇的胡子翘起,下巴的胡子又短又尖,个子矮小,脸色红润,有点浮肿,随随便便、半开玩笑地招呼他,用他的胖手摸他的脸,说他是“莫扎特再世!”这位先生就是大公爵———然后,他先后见过了公爵夫人,她的女儿,还有其他人等。因为他不敢抬头,所以对这些光彩夺目的人物,他只记得腰带以下、脚跟以上的长裙或者长裤。他坐在年轻的公主膝头,不敢乱动,也不敢出大气。公主问他一些问题,都由梅希奥恭恭敬敬、用陈词滥调作了平平淡淡的回答,但公主不听他的,只管逗孩子玩。孩子觉得脸越来越红,以为人家都注意到了,想要解释一下,就叹了一口气说:
“我脸红了,因为我热。”
年轻的公主听了大笑起来。但克里斯托夫并不怪她,不像刚才怪听众笑他那样,因为她笑得好听;她还拥抱了他,他也不觉得讨厌。
这时,他一眼看见了祖父站在过道上,在包厢的入口处,容光焕发,却有几分惭愧,他本想进来讲几句话,但是不敢擅自做主,因为没有人传呼他,只好站在远处分享孙子的荣耀。克里斯托夫忽然感情冲动,觉得对不起可怜的老爷爷,他有一种压制不住的需要,让大家知道爷爷的价值。他的舌头一下摆脱了拘束。他伸长了脖子,在他新认识的公主耳边悄悄地说: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笑着问:
“什么秘密呀?”
“你记得,”他接着说,“我刚才弹的小步舞曲里,有一段好听的三重奏?……你记得吗?……(他低声哼着三重奏)……咳!那是祖父作的曲子,不是我作的。别的调子都是我的。但只有这一支最美。那是祖父作的。祖父不愿意说出去。你不会对人说吧?———他指着老爷爷———瞧,那就是祖父。我很爱他。他对我非常好。”
话说到这里,年轻的公主笑得更厉害了,说他真是可爱,劈头盖脸地吻他,但使克里斯托夫和祖父都大为意外的是: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大家。大家都跟着她笑;大公爵向老爷爷表示祝贺,爷爷局促不安,想要解释又讲不清,结结巴巴,仿佛犯了罪似的。而克里斯托夫却不再对公主讲一句话;虽然她还逗他,他却板着脸,不开口;因为她说话不算数,他甚至瞧她不起了。他对亲王夫妇的看法,也因为公主不守信用,而大打折扣。他气得这样厉害,别人说的话都听不进去,甚至亲王笑着称他为宫廷钢琴家,“高级音乐家”,他也置若罔闻。
他同家里人出来后,从戏院的走廊起,一直到大街上,他都给人围着,大家夸奖他,拥抱他,使他恼火透了:他不喜欢人家亲他,也不答应人家未经同意,就随便摆弄他。
最后,他们回到家里,门刚关上,梅希奥就骂他是“小笨蛋”,因为他不该说三重奏不是他作的。孩子非常明白他做的是好事,应该受到夸奖,不该挨骂,就顶撞了几句。梅希奥发火了,说若不念他刚才琴弹得还不错,真要打他几个耳光;但他说的蠢话已经使音乐会的效果大为减色。克里斯托夫内心深处富有正义感;他就躲到角落里去生闷气;他把父亲、公主、听众,都归入不屑与之为伍的一流。邻居来向他的父母道贺,他也忍受不了,他们有说有笑,仿佛琴是他父母弹的,而他只是他们大家的玩物。
就在这时,亲王府的一个仆人带来了小公爵送他的一只金表,年轻的公主送他的一盒高级糖果。这两件礼物都是克里斯托夫非常喜欢的;他说不出更喜欢哪一样;但他还在赌气,不好意思转过弯来;于是他继续撅着嘴,眼睛却溜向糖果,心里也在盘算:该不该接受一个信不过的人送给他的礼物。他正打算要让步,父亲却要他立刻在书桌前坐下,写一封他口授的感谢信。咳!这实在太过分了!他已经紧张了一整天,还要听梅希奥的话,写什么“高贵的殿下微不足道的仆人兼乐师……”,这太难为情了,他本能地哭了起来,不管怎样逼他,也逼不出一个字。仆人等得不耐烦了,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梅希奥只好亲自动手写。这样一来,他对克里斯托夫当然不会善罢甘休。火上加油的是,孩子把表摔到地下,表摔破了。于是咒骂像一阵雹子似的落在他头上。梅希奥大喊大叫,说不准他吃餐后的茶点。克里斯托夫气昏了头,说他偏偏要吃。为了罚他,路易莎说要没收他的糖果。克里斯托夫气得冒火,问她凭了什么?说这盒糖果是他的,是他的,不是别人的;谁也不能拿走!他挨了一个耳光,气得要发疯了,就把母亲手里的盒子抢了过来,扔在地上,用脚乱踩一通。他又挨了一顿鞭子,拖到他房间里,脱了衣服上床了。
晚上,他听见父母同朋友们在一起吃晚餐。晚餐为了庆祝音乐会,已经准备了一个星期,非常丰盛。天下居然有这样不公平的事,他在床上气得要命。别人却在高声大笑,碰杯痛饮。父母对客人说孩子累了,就再也没有人问他一声。直到晚餐后,客人要散了,才有拖拖沓沓的脚步声溜到他房间里来。来的不是别人,只是老约翰·米歇尔,他在床前弯下了身子,真正动了感情地拥抱他,对他说:“我的好小子,克里斯托夫!……”然后,仿佛不好意思似的,他什么话也不再说,就溜走了,但走前把藏在衣袋里的几块糖偷偷地给了他。
这对克里斯托夫真是温存体贴。不过他的情绪紧张了一天,疲倦得要命,甚至没有劲来摸祖父给他的好东西。他简直累得浑身无力,差不多马上就睡着了。
但是他睡得并不稳。神经突然放松,就像触电一般,全身颤抖。狂暴的音乐在梦中折磨他。他在半夜时醒过来。音乐会上听到的贝多芬序曲在他耳边轰鸣。乐曲急促的节拍充塞了房间。他在床上坐了起来,擦擦眼睛,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不,他不是在做梦。他记得这支乐曲,记得这愤怒的呼啸,这疯狂的吼叫,他听见无法控制的心在胸膛中蹦跳,血液在奔腾咆哮,他感到脸上有狂风在吹,在打,在摧毁,但风忽然被巨人的意志摧毁了。这个巨人的灵魂进入了他的肉体,扩张了他的心灵和四肢,使他扩大了无数倍。他在世界上大步前进。他是一座大山,狂风暴雨就是他的呼吸。愤怒的风暴!痛苦的风暴!……啊!多大的痛苦!……不过这算什么!他觉得自己强大了!……受苦吧!受难吧!啊!强大多么好!强大得不怕痛苦更是多么好!……
他笑了。笑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父亲惊醒了,喊道:“谁呀?”
母亲轻轻地说:“嘘!是孩子在做梦!”
他们三个都不做声。周围又是一片寂静。音乐消失了。只听见均匀的呼吸,他们是共患难的伴侣,同舟共济,一股旋转天地的力量把他们的一叶扁舟推进了无边的黑夜。
【注释】
(1)此信仿照了贝多芬十一岁时写给波恩选帝侯的信。
(2)大公爵是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