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话哲学中的生死绞杀

听话哲学,是中国式教育的核心。

并且,听话哲学深入无数国人内心,在我的记忆中,中国家长夸孩子时,“听话”和“乖”这两个词简直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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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话哲学,有不合理之处:一直被要求听话的孩子,他的精神生命正逐渐被扼杀。

也有其合理之处:若孩子不听话,很多中国家长就会觉得生不如死。

2014年4月4日,四川广元发生悲剧,一位妈妈将16岁正读中学的儿子从酒吧中拉到附近江边,对孩子说“你上网,我管不好你了,那我就去死”。随即,她跳入嘉陵江。

接着,爸爸赶过来,踢打孩子,他是觉得孩子该为妻子的死负责吧。可在这个时候将妈妈的死怪罪到本已内疚至极的孩子身上,是极为不该的,这会造成孩子的不能承受之重。果然,孩子随即也跳嘉陵江,和妈妈一起溺死。悲痛到极点的父亲也要自杀,所幸被拦住。

这位妈妈为何要自杀?会有其他原因吗?比如说太贫穷,过不下去了,夫妻感情不好,或其他更重大理由?难道,她会仅仅因为管不了孩子上网,而自杀吗?

看了媒体的报道,得知她的生活还算不错,夫妻感情尚好。并且,以心理学的理论,和我的经验来看,仅仅因为孩子不听话,就足以构成一些家长活不下去的理由。

在新浪微博上,我点评过多起父母虐待孩子事件,如一位妈妈在七楼上将孩子倒挂在楼外,威胁要扔下去。这种用死亡威胁孩子的事,在我看来太极端了,可看网友评论才知道这种事在中国竟是寻常事!并且,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多数就是父母觉得孩子不听话。

关于这类事,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估计这辈子都忘不掉了,是刚写心理专栏不久时遇到的。那时,收到一个女孩的来信,她说她爱上了一个很好的男人,但父母誓死反对,母亲因而患心脏病,父亲则宣称,要想结婚,得踩着他的尸体才能过去。

这封信震惊到我,我约他们一家三口聊天发现,是母亲反对女儿婚姻,其实父亲无所谓,女儿和这个男人结婚不结婚,他都可以接受。他之所以反对,是因为要和妻子站在一条战线上,或者说,妻子可怕的情绪绑架了他,让他不得不反对女儿嫁给这个男人。

那位母亲的态度无比坚定,为了不让女儿和这个“糟糕男人”结婚,她简直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我问她,为什么反对?她讲了很多理由。

一、我女儿长这么漂亮,那个男人不配。但公平说,她女儿端庄,但绝对称不上很漂亮。

二、我女儿学历好,那个男人不配。的确,她女儿本科,但那个男人也是大专,并且,男人收入高她女儿很多。

这是具体理由,还有抽象理由,譬如我是为了女儿幸福,可女儿无比爱那个男人,而且他们彼此相爱。

这样谈下去,这位母亲的理由一一呈现出来,一听可知,都不是真实的理由。

最后,她带着狂暴的愤怒,说出了真实的理由。她说:女儿原来什么都听我的,并且她向我承诺,恋爱前,一定会带那个男人给我看,我答应,她才继续发展,可是她背叛了我,她竟然恋爱半年后,我才知道!

她说这番话时,那份痛苦,和她的愤怒一样可怕。痛苦的级别,到了生生死死的地步,而愤怒的级别,也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

可以说,女儿什么都听她的,对她而言,是无比甜蜜的事情,而女儿竟然瞒着她谈恋爱,这件事,彻底摧毁了这种甜蜜,导致了她的痛苦与愤怒。

显然,这位母亲,与女儿构建了病态共生的关系,女儿彻底顺妈妈的意,满足了妈妈全能自恋的需求,让母亲在这个共生关系里有了一种无所不能感,这份感觉成了她的自我核心感,而当女儿突然不听话时,她的这份无所不能感就被颠覆了,自我也破碎了,让她有了死亡感。

针对这种现象,美国心理学家科胡特创造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术语——自体客体。客体,指的是其他人其他事物,自体,指的是自己。那么,什么是自体客体?即,它是客体,但又像是我自体的一部分。

自然而然的养育过程是,最初,婴儿需要将妈妈当成他的自体客体,觉得妈妈和他在身体心理上是一体的,都是“我”的,如果失去妈妈,他们就会有可怕的自我瓦解感。

在这位读者的家庭中,事情则变成妈妈将女儿当作了自己的自体客体。通俗的说法,就是当成了自己身体的延伸,而且,既然叫自体客体,那意味着我让你怎样你就怎样,否则你就成了一个“异己”了。

这个女儿是25岁开始这场恋爱的,这位妈妈和她都说,在此之前,她们两人亲密无间如一人,但女儿偷偷地恋爱,撕裂了这个共生关系,女儿从此就不再是妈妈的自体客体了,妈妈由此有了自我撕裂感,于是想死,或者想杀死女儿,但这些都不好,那么最好是将毁灭欲投注到那个坏男人身上。

所以,她转而控制女儿,用各种极端手段,不惜你死我活,就是为了恢复她发号施令而女儿言听计从的病态共生关系,好让这个共生自我重新复活。

但如此一来,女儿的自我就被摧毁了。并且,这件事也让女儿心寒,她终于明白,对妈妈而言,听话是最重要的,这胜过她的幸福,甚至生死。

所以,最终,两败俱伤,她与心爱的男人分手,让妈妈想毁灭点什么的这一意愿实现,但此后她远走高飞,以这种方式,彻底脱离了与妈妈的共生关系。

看似惨烈,但已算不错的结果。

有些人就没这么幸运,譬如上海海事大学女研究生杨元元,她的自杀,就是因为她的自我,被妈妈构建的共生关系杀死了。并且,我这位读者的妈妈是很爱女儿的,而杨元元的妈妈,我从报道中看不到爱,而只看到了无情使用。

四川广元的这个家庭惨剧,直接逻辑是:儿子违背妈妈意志上网,让妈妈的脆弱自我崩溃了,她的自杀,并非胁迫,而反映了她真的就是这么痛苦。可更深一层的逻辑是:儿子之所以违背妈妈意志上网,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逃离妈妈与他共生的愿望,在网络中寻找一个自己的意志说了算的空间。

病态共生的亲子关系,的确常有这种意味:太听话,孩子就被杀死了;但若不听话,父母就想死。

美国心理学家科胡特发明了“不含敌意的坚决”一词,他讲的是父母如何拒绝孩子的不合理要求,也包括孩子想与父母共生的动力,其意思是,父母坚决地拒绝孩子,但无敌意。敌意即,我不会说你是错的;更不会说我因此就不要了;更更不会说,因此我恨不得杀了你!

想脱离听话哲学的中国孩子,也可用此策略对抗父母:我不听话,并不意味着我恨你;也不意味着我不爱你;只是,我是我,你是你。即,一方面坚决地对父母的意志说不,同时又对父母传递爱意。

但这个策略,估计只有很成熟的大孩子才能做到吧,对十几岁的少年,这要求太高。所以,若想真正消除病态共生带来的家庭悲剧,父母必须觉醒。

中国人为什么没有青春

上面讲的事情都很极端,都要生生死死的,但听话哲学的危害,要比这些故事广泛得多,譬如听话哲学导致了一个非常中国式的现象:中国人普遍没有青春期。

少年老成化,成人儿童化,这两者交织在一起,绞杀了中国人的青春。这是台湾学者孙隆基在他的《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一书中的观点。我和很多咨询师同行探讨过这一观点,大家都很赞同。

青春期有两个关键:活力,特别是性能量的绽放;自我身份感的形成。青春被绞杀,阻断了这两个过程,导致我们不能让活力与情欲绽放,也不能形成个性自我。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青春期既是性能量大爆炸时期,也是最叛逆的时期——对父母攻击性最强的时期。作为巨婴,又有孝道文化支持,中国的父母接受不了这两者的挑战,所以要压制孩子的个性发展。

并且,这种压制不是在青春期才开始,而是从小就开始了,所以孩子少年老成。所谓老成,就是他自身的活力不肆意流动了,而特别懂得并照顾其他人的情绪,于是变得像老头一样了。

孩子少年老成,其实是对巨婴父母的一种被迫的服从。

但是,等从孩子变成了父母,就得到了可以压制孩子服从的绝对资格,这时巨婴的那种为所欲为劲,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出来了。而且你怎么对孩子,都被社会说成是教育,哪怕虐待甚至打死孩子,都可以被说成是“教育方式不当”。

所以,所谓少年老成和成人儿童化,其实还是一个权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