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    

      我们是龙的传人还是狼的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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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世界上迄今为止惟一一部描绘、研究蒙古草原狼的“旷世奇书”。阅读此书,将是我们这个时代享用不尽的关于狼图腾的精神盛宴。因为它的厚重,因为它的不可再现。因为任由蒙古铁骑和蒙古狼群纵横驰骋的游牧草原正在或者已经消失,所有那些有关狼的传说和故事正在从我们的记忆中退化,留给我们和后代的仅仅是一些道德诅咒和刻毒谩骂的文字符号。如果不是因为此书,狼——特别是蒙古的草原狼——这个中国古代文明的图腾崇拜和自然进化的发动机,就会像某些宇宙的暗物质一样,远离我们的地球和人类,漂浮在不可知的永远里,漠视着我们的无知和愚昧。

  因而,能够在自然式微,物种迅速减少,人类社会的精神和性格日渐颓靡雌化的今天,读到《狼图腾》这样一部以狼为叙事主体的史诗般小说,实在是当代读者的幸运。千百年来,占据正统主导地位的鸿学巨儒,畏狼如虎、憎狼为灾,汉文化中存在着太多对狼的误解与偏见,更遑论为狼写一部书,与狼为伍探微求真了。

  感谢本书的作者姜戎先生。30多年前,作为一名北京知青,他自愿到内蒙古边境的额仑草原插队,长达11年。直到1979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研究生院。在草原,他钻过狼洞,掏过狼崽,养过小狼,与狼战斗过,也与狼缠绵过。并与他亲爱的小狼共同患难,经历了青年时代痛苦的精神“游牧”。蒙古狼带他穿过了历史的千年迷雾,径直来到谜团的中心。是狼的狡黠和智慧、狼的军事才能和顽强不屈的性格、草原人对狼的爱和恨、狼的神奇魔力,使姜戎与狼结下了不解之缘。狼是草原民族的兽祖、宗师、战神与楷模;狼的团队精神和家族责任感;狼的智慧、顽强和尊严;狼对蒙古铁骑的驯导和对草原生态的保护;游牧民族千百年来对于狼的至尊崇拜;蒙古民族古老神秘的天葬仪式;以及狼嗥、狼耳、狼眼、狼食、狼烟、狼旗……有关狼的种种细节,均使作者沉迷于其中,从而进行了30余年的研究与思索,写出了这部有关人与自然、人性与狼性、狼道与天道的长篇小说。如今,正值中国社会转型,而农耕文明衍生的国民性格已成其沉重羁绊之时,学者姜戎终于为他这一部倾其半生心血的鸿篇巨制画上句号,最终完成了他再现“狼图腾”的使命,成为“有关狼的真理的终结者”。

  本书由几十个有机连贯的“狼故事”一气呵成,情节紧张激烈而又新奇神秘。读者可从书中每一篇章、每个细节中攫取强烈的阅读快感,令人欲罢不能。那些精灵一般的蒙古草原狼随时从书中呼啸而出:狼的每一次侦察、布阵、伏击、奇袭的高超战术;狼对气象、地形的巧妙利用;狼的视死如归和不屈不挠;狼族中的友爱亲情;狼与草原万物的关系;倔强可爱的小狼在失去自由后艰难的成长过程——无不使我们联想到人类,进而思考人类历史中那些迄今悬置未解的一个个疑问:当年区区十几万蒙古骑兵为什么能够横扫欧亚大陆?中华民族今日辽阔疆土由来的深层原因?历史上究竟是华夏文明征服了游牧民族,还是游牧民族一次次为汉民族输血才使中华文明得以延续?为什么中国马背上的民族,从古至今不崇拜马图腾而信奉狼图腾?中华文明从未中断的原因,是否在于中国还存在着一个从未中断的狼图腾文化? 于是,我们不能不追思遥想,不能不面对我们曾经辉煌也曾经破碎的山河和历史发出叩问:我们口口声声自诩是炎黄子孙,可知“龙图腾”极有可能是从游牧民族的“狼图腾”演变而来?华夏民族的“龙图腾崇拜”,是否将从此揭秘?我们究竟是龙的传人还是狼的传人?

                                  2004年3月

  第一章(1)

  “犬戎族”自称祖先为二白犬,当是以犬为图腾。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周穆王伐畎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

  ——《汉书·匈奴传》当陈阵在雪窝里用单筒望远镜镜头,套住了一头大狼的时候,他看到了蒙古草原狼钢锥一样的目光。陈阵全身的汗毛又像豪猪的毫刺一般竖了起来,几乎将衬衫撑离了皮肉。毕利格老人就在他的身边,陈阵这次已没有灵魂出窍的感觉,但是,身上的冷汗还是顺着竖起的汗毛孔渗了出来。虽然陈阵来到草原已经两年,可他还是惧怕蒙古草原上的巨狼和狼群。在这远离营盘的深山,面对这么大的一群狼,他嘴里呼出的霜气都颤抖起来。陈阵和毕利格老人,这会儿手上没有枪,没有长刀,没有套马杆,甚至连一副马镫这样的铁家伙也没有。他们只有两根马棒,万一狼群嗅出他们的人气,那他俩可能就要提前天葬了。

  陈阵又哆哆嗦嗦地吐出半口气,才侧头去看老人。毕利格正用另一只单筒望远镜观察着狼群的包围圈。老人压低声音说:就你这点胆子咋成?跟羊一样。你们汉人就是从骨子里怕狼,要不汉人怎么一到草原就净打败仗。老人见陈阵不吱声,便侧头小声喝道:这会儿可别吓慌了神,弄出点动静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陈阵点了一下头,用手抓了一把雪,雪在他的掌心被捏成了一坨冰。

  侧对面的山坡上,大群的黄羊仍在警惕地抢草吃,但似乎还没有发现狼群的阴谋。狼群包围线的一端已越来越靠近俩人的雪窝,陈阵一动也不敢动,他感到自己几乎冻成了一具冰雕……

  这是陈阵在草原上第二次遇到大狼群。此刻,第一次与狼群遭遇的惊悸又颤遍他的全身。他相信任何一个汉人经历过那种遭遇,他的胆囊也不可能完好无损。

  两年前陈阵从北京到达这个边境牧场插队的时候,正是十一月下旬,额仑草原早已是一片白雪皑皑。知青的蒙古包还未发下来,陈阵被安排住在毕利格老人家里,分配当了羊倌。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他随老人去80多里外的场部领取学习文件,顺便采购了一些日用品。临回家时,老人作为牧场革委会委员,突然被留下开会,可是场部指示那些文件必须立即送往大队,不得延误。陈阵只好一人骑马回队。临走时,老人将自己那匹又快又认家的大青马,换给了陈阵,并再三叮嘱他,千万别抄近道,一定要顺大车道走,一路上隔上二三十里就有蒙古包,不会有事的。

  陈阵一骑上大青马,他的胯下立即感到了上等蒙古马的强劲马力,就有了快马急行的冲动。刚登上一道山梁,遥望大队驻地的查干窝拉山头,他一下子就把老人的叮嘱扔在脑后,率性地放弃了绕行二十多里地走大车道的那条路线,改而径直抄近路插向大队。

  天越来越冷,大约走了一半路程,太阳被冻得瑟瑟颤抖,缩到地平线下面去了。雪面的寒气升上半空,皮袍的皮板也已冻硬。陈阵晃动胳膊、皮袍肘部和腰部,就会发出嚓嚓的磨擦声。大青马全身已披上了一层白白的汗霜,马踏厚厚积雪,马步渐渐迟缓。丘陵起伏,一个接着一个,四周是望不到一缕炊烟的蛮荒之地。大青马仍在小跑着,并不显出疲态。它跑起来不颠不晃,尽量让人骑着舒服。陈阵也就松开马嚼子,让它自己掌握体力、速度和方向。陈阵忽然一阵颤栗,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他怕大青马迷路,怕变天,怕暴风雪,怕冻死在冰雪荒原上,但就是忘记了害怕狼。

  快到一个山谷口,一路上大青马活跃乱动、四处侦听的耳朵突然停住了,并且直直地朝向谷口的后方,开始抬头喷气,步伐错乱。陈阵这还是第一次在雪原上单骑走远道,根本没意识到前面的危险。大青马急急地张大鼻孔,瞪大眼睛,自作主张地改变方向,想绕道而走。但陈阵还是不解马意,他收紧嚼口,拨正马头继续朝前小跑。马步越来越乱,变成了半走半跑半颠,而蹄下却蹬踏有力,随时就可狂奔。陈阵知道在冬季必须爱惜马力,死死地勒住嚼子,不让马奔起来。

  大青马见一连串的提醒警告不起作用,便回头猛咬陈阵的毡靴。陈阵突然从大青马恐怖的眼球里看到了隐约的危险。但为时已晚,大青马哆嗦着走进了阴森山谷喇叭形的开口处。

  当陈阵猛地转头向山谷望去时,他几乎吓得栽下马背。距他不到40米的雪坡上,在晚霞的天光下,竟然出现了一大群金毛灿灿、杀气腾腾的蒙古狼。全部正面或侧头瞪着他,一片锥子般的目光飕飕飞来,几乎把他射成了刺猬。离他最近的正好是几头巨狼,大如花豹,足足比他在北京动物园里见的狼粗一倍、高半倍、长半个身子。此时,十几条蹲坐在雪地上的大狼呼地一下全部站立起来,长尾统统平翘,像一把把即将出鞘的军刀,一副弓在弦上、居高临下、准备扑杀的架势。狼群中一头被大狼们簇拥着的白狼王,它的脖子、前胸和腹部大片的灰白毛,发出白金般的光亮,耀眼夺目,射散出一股凶傲的虎狼之威。整个狼群不下三四十头。后来,陈阵跟毕利格详细讲起狼群当时的阵势,老人用食指刮了一下额上的冷汗说,狼群八成正在开会,山那边正好有一群马,狼王正给手下布置袭击马群的计划呢。幸亏这不是群饥狼,毛色发亮的狼就不是饿狼。

  陈阵在那一瞬其实已经失去任何知觉。他记忆中的最后感觉是头顶迸出一缕轻微但极其恐怖的声音,像是口吹足色银元发出的那种细微振颤的铮铮声。这一定是他的魂魄被击出天灵盖的抨击声。陈阵觉得自己的生命曾有过几十秒钟的中断,那一刻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灵魂出窍的躯壳,一具虚空的肉身遗体。很久以后陈阵回想那次与狼群的遭遇,内心万分感激毕利格阿爸和他的大青马。陈阵没有栽下马,是因为他骑的不是一般的马,那是一匹在狼阵中长大、身经百战的著名猎马。

  事到临头,千钧一发之际,大青马突然异常镇静。它装着没有看见狼群,或是一副无意冲搅狼们聚会的样子,仍然踏着赶路过客的步伐缓缓前行。它挺着胆子,控着蹄子,既不挣扎摆动,也不夺路狂奔,而是极力稳稳地驮正鞍子上的临时主人,像一个头上顶着高耸的玻璃杯叠架盘的杂技高手,在陈阵身下灵敏地调整马步,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陈阵脊椎中轴的垂直,不让他重心倾斜失去平衡,一头栽进狼阵。

  可能正是大青马巨大的勇气和智慧,将陈阵出窍的灵魂追了回来。也可能是陈阵忽然领受到了腾格里(天)的精神抚爱,为他过早走失上天的灵魂,揉进了信心与定力。当陈阵在寒空中游飞了几十秒的灵魂,再次收进他的躯壳时,他觉得自己已经侥幸复活,并且冷静得出奇。

  第一章(2)

  陈阵强撑着身架,端坐马鞍,不由自主地学着大青马,调动并集中剩余的胆气,也装着没有看见狼群,只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感觉着近在侧旁的狼群。他知道蒙古草原狼的速度,这几十米距离的目标,对蒙古狼来说只消几秒钟便可一蹴而就。人马与侧面的狼群越来越近,陈阵深知自己绝对不能露出丝毫的怯懦,必须像唱空城计的诸葛孔明那样,摆出一副胸中自有雄兵百万,身后跟随铁骑万千的架势。只有这样才能镇住凶残多疑的草原杀手——蒙古草原狼。

  他感到狼王正在伸长脖子向他身后的山坡望,群狼都把尖碗形的长耳,像雷达一样朝着狼王张望的方向。所有的杀手都在静候狼王下令。但是,这个无枪无杆的单人单马,竟敢如此大胆招摇地路过狼群,却令狼王和所有的大狼生疑。

  晚霞渐渐消失。人马离狼群更近了。这几十步可以说是陈阵一生中最凶险、最漫长的路途之一。大青马又走了几步,陈阵突然感到有一条狼向他身后的雪坡跑去,他意识到那一定是狼王派出的探子,想查看他身后有无伏兵。陈阵觉得刚刚在体内焐热的灵魂又要出窍了。

  大青马的步伐似乎也不那么镇定了。陈阵的双腿和马身都在发抖,并迅速发生可怕的共振,继而传染放大了人马共同的恐惧。大青马的耳朵背向身后,紧张关注着那条探子狼。一旦狼探明实情,人马可能正好走到离狼群的最近处。陈阵觉得自己正在穿越一张巨大的狼口,上面锋利的狼牙,下面也是锋利的狼牙,没准他正走到上下狼牙之间,狼口便咔嚓一声合拢了。大青马开始轻轻后蹲聚力,准备最后的拼死一搏。可是,负重的马一启动就得吃亏。

  陈阵忽然像草原牧民那样在危急关头心中呼唤起腾格里:长生天,腾格里,请你伸出胳膊,帮我一把吧!他又轻轻呼叫毕利格阿爸。毕利格蒙语的意思是睿智,他希望老阿爸能把蒙古人的草原智慧,快快送抵他的大脑。静静的额仑草原,没有任何回声。他绝望地抬起头,想最后看一眼美丽冰蓝的腾格里。

  突然,老阿爸的一句话从天而降,像疾雷一样地轰进他的鼓膜:狼最怕枪、套马杆和铁器。枪和套马杆,他没有。铁器他有没有呢?他脚底一热,有!他脚下蹬着的就是一副硕大的钢镫。他的脚狂喜地颤抖起来。

  毕利格阿爸把自己的大青马换给他,但马鞍未换。难怪当初老人给他挑了这么大的一副钢蹬,似乎老人早就料到了有用得着它的这一天。但老人当初对他说,初学骑马,马镫不大就踩不稳。万一被马尥下来,也容易拖镫,被马踢伤踢死。这副马镫开口宽阔,踏底是圆形的,比普通的浅口方底铁镫,几乎大一倍重两倍。

  狼群正在等待探子,人马已走到狼群的正面。陈阵迅速将双脚退出钢镫,又弯身将镫带拽上来,双手各抓住一只钢镫——生死存亡在此一举。陈阵憋足了劲,猛地转过身,朝密集的狼群大吼一声,然后将沉重的钢镫举到胸前,狠狠地对砸起来。

  “当、当……”

  钢镫击出钢锤敲砸钢轨的声响,清脆高频,震耳欲聋,在肃杀静寂的草原上,像刺耳刺胆的利剑刺向狼群。对于狼来说,这种非自然的钢铁声响,要比自然中的惊雷声更可怕,也比草原狼最畏惧的捕兽钢夹所发出的声音更具恐吓力。陈阵敲出第一声,就把整个狼群吓得集体一哆嗦。他再猛击几下,狼群在狼王的率领下,全体大回转,倒背耳朵,缩起脖子像一阵黄风一样,呼地向山里奔逃而去。连那条探狼也放弃任务,迅速折身归队。

  陈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可怕庞大的蒙古狼群,居然被两只钢镫所击退。他顿时壮起胆来,一会儿狂击马镫,一会儿又用草原牧民的招唤手势,抡圆了胳膊,向身后的方向大喊大叫:豁勒登!豁勒登!(快!快!)这里的狼,多多的有啦。

  可能,蒙古狼听得懂蒙古话,也看得懂蒙古猎人的手势猎语。狼群被它们所怀疑的蒙古猎人的猎圈阵吓得快速撤离。但狼群撤得井然有序,急奔中的狼群仍然保持着草原狼军团的古老建制和队形,猛狼冲锋,狼王靠前,巨狼断后,完全没有鸟兽散的混乱。陈阵看呆了。

  狼群一眨眼的工夫就跑没影了,山谷里留下一大片雪雾雪砂。

  天光已暗。陈阵还没有完全认好马镫,大青马就弹射了出去,朝它所认识的最近营盘冲刺狂奔。寒风灌进领口袖口,陈阵浑身的冷汗几乎结成了冰。

  第一章(3)

  陈阵终于在来草原第一年隆冬的一个风雪深夜,在手电灯光下,近距离地见到了人狗与狼的恶战……

  “陈陈(阵)!”“陈陈(阵)!”

  那天深夜,陈阵突然被嘎斯迈急促的呼叫声和狗群的狂吼声惊醒,当他急冲冲穿上毡靴和皮袍,拿着手电筒和马棒冲出包的时候,他的双腿又剧烈地颤抖起来。透过雪花乱飞的手电光亮,他竟然看到嘎斯迈正拽着一条大狼的长尾巴。这条狼从头到尾差不多有一个成年人的身长,而她居然想把狼从挤得密不透风的羊群里拔出来,狼拼命地想回头咬人,可是吓破胆的傻羊肥羊们既怕狼又怕风,拼命往挡风墙后面的密集羊群那里前扑后拥,把羊身体间的落雪挤成了臊气烘烘的蒸气,也把狼的前身挤得动弹不得。狼只能用爪扒地,向前猛蹿乱咬,与嘎斯迈拼命拔河,企图冲出羊群,回身反击。陈阵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嘎斯迈身后的两条大狗也被羊群所隔,干着急无法下口,只得一个劲狂吼猛叫,压制大狼的气焰。毕利格家的其他五六条威猛大狗和邻家的所有的狗,正在羊群的东边与狼群死掐。狗的叫声、吼声、哭嚎声惊天动地。陈阵想上前帮嘎斯迈,可两腿抖得就是迈不开步。他原先想亲手触摸一下活狼的热望,早被吓得结成了冰。嘎斯迈却以为陈阵真想来帮她,急得大叫:别来!别来!狼咬人。快赶开羊!狗来!

  嘎斯迈身体向后倾斜狠命地拽狼尾,拽得满头大汗。她用双手掰狼的尾骨,疼得狼张着血盆大口倒吸寒气,恨不得立即回身把人撕碎吞下。狼看看前冲无望,突然向后猛退,调转半个身子,扑咬嘎斯迈。刺啦一声,半截皮袍下摆被狼牙撕下。嘎斯迈的蒙古细眼睛里,射出像母豹目光般的一股狠劲,拽着狼就是不松手,然后向后猛跳一步,重新把狼身拉直,并拼命拽狼,往狗这边拽。

  陈阵急慌了眼,他一面高举手电筒对准嘎斯迈和狼,生怕她看不清狼,被狼咬到;一面抡起马棒朝身边的羊劈头盖脑地砸下去。羊群大乱,由于害怕黑暗中那只大狼,羊们全都往羊群中的手电光亮处猛挤,陈阵根本赶不动羊。他发现嘎斯迈快拽不动恶狼了,她又被狼朝前拖了几步。

  “阿、阿!阿!”惊叫的童声传来。

  嘎斯迈的九岁儿子巴雅尔冲出了蒙古包,一见这阵势,喊声也变了调。但他立即向妈妈直冲过去,几乎像跳鞍马一般,从羊背上跳到了嘎斯迈的身边,一把就抓住了狼尾。嘎斯迈大喊:抓狼腿!抓狼腿!巴雅尔急忙改用两只手死死抓住了狼的一条后腿,死命后拽,一下子减弱了狼的前冲力。母子两人总算把狼拽停了步。营盘东边的狗群继续狂吼猛斗,狼群显然在声东击西,牵制狗群的主力,掩护冲进羊群的狼进攻或撤退。羊群中西部的防线全靠母子二人顽强坚守,不让这条大狼从羊圈挡风毡墙的西边,冲赶出部分羊群。

  毕利格老人也已冲到羊群边上,一边轰羊一边朝东边的狗大叫:巴勒!巴勒!“巴勒”蒙语的意思是虎,这是一条全队最高大、凶猛亡命、带有藏狗血统的杀狼狗,身子虽然不如一般的大狼长,但身高和胸宽却超过狼。听到主人的唤声,巴勒立即退出厮杀,急奔到老人的身边。一个急停,哈出满嘴狼血的腥气。老人急忙拿过陈阵手里的电筒,用手电光柱朝羊群里的狼照了照。巴勒猛晃了一下头,像失职的卫士那样懊丧,它气急败坏地猛然蹿上羊背,踩着羊头,连滚带爬地朝狼扑过去。老人冲陈阵大喊:把羊群往狼那儿赶!把狼挤住!不让狼逃跑!然后拉着陈阵的手,两人用力趟着羊群,也朝狼和嘎斯迈挤过去。

  恶狠狠的巴勒,急喷着哈气和血气,终于站在嘎斯迈的身边,但狼的身旁全是挤得喘不过气来的羊。蒙古草原的好猎狗懂规矩,不咬狼背狼身不伤狼皮,巴勒仍是找不到地方下口,急得乱吼乱叫。嘎斯迈一见巴勒赶到,突然侧身,抬腿,双手抓住长长的狼尾,顶住膝盖,然后大喊一声,双手拼出全身力气,像掰木杆似的,啪地一声,愣是把狼尾骨掰断了。大狼一声惨嚎,疼得四爪一松劲,母子两人呼地一下就把大狼从羊堆里拔了出来。大狼浑身痉挛,回头看伤,巴勒乘势一口咬住了狼的咽喉,不顾狼爪死抓硬踹,两脚死死按住狼头狼胸。狗牙合拢,两股狼血从颈动脉喷出,大狼疯狂地挣扎了一两分钟,瘫软在地,一条血舌头从狼嘴狼牙的空隙间流了出来。嘎斯迈抹了抹脸上的狼血,大口喘气。陈阵觉得她冻得通红的脸像是抹上了狼血胭脂,犹如史前原始女人那样野蛮、英武和美丽。

  死狼的浓重血腥气向空中飘散,东边的狗叫声骤停,狼群纷纷逃遁,迅速消失在黑暗中。不一会儿,西北草甸里便传来狼群凄厉的哀嚎声,向它们这员战死的猛将长久致哀。

  第一章(4)

  进了包,陈阵余悸未消说:刚才真把我吓坏了。老人说:那会儿我一抓着你的手就知道了。咋就抖得不停?要打起仗来,还能握得住刀吗?要想在草原呆下去,就得比狼还厉害。往后是得带你去打打狼了,从前成吉思汗点兵,专挑打狼能手。

  陈阵连连点头说:我信,我信。要是嘎斯迈骑马上阵,一定比花木兰还厉害……噢,花木兰是古时候汉人最出名的女将军。

  老人说:你们汉人的花……花木拉(兰),少少地有;我们蒙古人的嘎斯迈,多多地有啦,家家都有。老人像老狼王一样呵呵地笑起来。

  从此以后,陈阵就越来越想近距离地接近狼,观察狼,研究狼。他隐隐感到草原狼与草原人有一种神秘的关系,可能只有弄清了草原狼才能弄清神秘的蒙古草原和蒙古草原人。而蒙古草原狼恰恰是其中最神出鬼没,最神秘的一环。陈阵希望自己能多增加一些关于狼真实具体的触觉和感觉,他甚至想自己亲手掏一窝狼崽,并亲手养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草原小狼——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随着春天的临近,他对于小狼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了。

  第二章(1)

  匈奴单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国人皆以为神。单于曰,吾有此女,安可配人,将以与天。乃于国北无人之地筑高台,置二女其上。曰,请天自迎之……复一年,乃有一老狼昼夜守台嗥呼,因采穿台下为空穴,经时不去。其小女曰,吾父处我于此,欲以与天,而今狼来,或是神物,天使之然。将下就之。

  其姐大惊曰,此是畜生,无乃辱父母也。妹不从,下为狼妻,而产子。后遂滋繁成国。故其人好引声长歌,又似狼嚎。

  ——《魏书·蠕蠕匈奴徒何高车列传》又有六七条大狼悄悄加入了包围圈,三面包围线业以成形。陈阵用厚厚的羊皮马蹄袖拢住口鼻,低声问道:阿爸,狼群这会儿就要打围了吧?

  毕利格轻声说:还得有一会儿呢,头狼还在等机会。狼打围比猎人打围要心细,你自个儿先好好琢磨琢磨,头狼在等什么?老人白毛茸茸的眉须动了动,落下些微霜花。那一顶盖额、遮脸、披肩的狐皮草原帽也结满了哈霜,将老人的脸捂得只露出眼睛,淡棕黄色的眼珠依然闪着琥珀般沉着的光泽。

  两人伏在雪窝里已有大半天了。此刻,两人开始关注斜对面山坡上的黄羊。这群黄羊有近千只,几头长着黑长角的大公羊,嘴里含着一把草,抬头望,并嗅着空气,其它的羊都在快速刨雪吃草。

  这里是二大队冬季抗灾的备用草场,方圆二三十里地,是一片大面积的迎风山地草场。草高株密质优,狂风吹不倒,大雪盖不住。

  老人小声说:你仔细看就明白了,这片草坡位置特别好,迎着前面的大风口,迎着西北风,风雪越大,雪越是站不住。我八岁那年,额仑草原碰着一次几百年不遇的大白灾,平地的雪厚得能盖没蒙古包。幸亏大部分的人畜,在几位老人的带领下,抢先一步,在雪下到快没膝深的时候,集中所有马群,用几千匹马冲雪踏道,再用几十群牛趟雪踩实,开出一条羊群和牛车可以挪动的雪路雪槽,走了三天三夜,才把人畜搬到这片草场。这儿的雪只有一两尺厚,草还露出三指高的草尖。冻饿得半死的牛羊马见着了草,全都疯叫起来,冲了过去。人们全都扑在雪地上大哭,又冲着腾格里一个劲地磕头,磕得满脸是雪。到了这儿,羊和马能刨雪吃草,连不会刨雪的牛,跟在羊群马群后面捡草吃,多一半也能活到来年雪化。那些来不及搬出来的人家可就惨喽,人虽然逃了出来,可牲畜差不多全被大雪埋了。要是没有这片草场,额仑草原的人畜早就死绝了。后来,额仑草原就不怎么怕白灾了。一旦遇上白灾,只要搬到这儿来就能活命。

  老人轻轻叹道:这可是腾格里赐给额仑草原人畜的救命草场。从前,牧民年年都要到对面山顶上祭拜腾格里和山神,这两年一闹运动没人敢拜了,可大伙儿心里还在拜。这片山是神山,额仑草原的牧民不论天再旱,草再缺,在春夏秋三季都不敢动这片草场。为了保住这片草场,马倌们可苦了。狼群也一直护着这片山,隔上五六年,就会到这儿杀一批黄羊,跟人似的祭山神,祭腾格里。这片神山不光救人畜,也救狼。狼比人精,人畜还没搬过来呢,它们就过来了。白天,狼躲在大山尖上的石头堆里,还有山后面雪硬的地方。夜里下来刨开雪吃冻死的牛羊。狼只要有东西吃,就不找人畜的麻烦。

  几朵蓬松的白云,拂净了天空。老人抬眼望着冰蓝的腾格里,满目虔诚。陈阵觉得只有在西方的宗教绘画中才能看到如此纯净的目光。

  今年这片草场的雪来得早,站得稳。草的下半截还没有变黄就被雪盖住,雪下的草就像冰窖里储存的绿冻菜,从每根空心草管和雪缝里往外发散着淡淡的绿草芳香。被北方邻国大雪和饥饿压迫而越境的黄羊群,一到这儿就像遇到了冬季里的绿洲,被绿草香气所迷倒,再也不肯转场。个个的肚子吃得滚瓜溜圆,宛如一个个硕大的腰鼓,撑得都快跑不动了。

  只有草原狼王和毕利格老人,才能料到黄羊群会在这里犯大错。

  这群黄羊还不算庞大,在陈阵来额仑草原的第一年,时不时地就能见到上万只的特大黄羊群。据场部干部说,在60年代三年困难时期,北方几大军区的部队,用军车和机枪到草原猎杀过无数黄羊,以供军区机关肉食。结果把境内的黄羊都赶到境外去了。这些年,边境军事形势紧张,大规模捕杀黄羊的活动已经停止,广袤的额仑草原又可以见到蔚为壮观的黄羊群。陈阵放羊的时候,就可以遇到庞大的黄羊群,宛如铺天盖地的草原贴地黄风,从他的羊群旁边轻盈掠过,吓得绵羊山羊扎成堆,瞪着眼,惊恐而羡慕地看着那些野羊自由飞奔。

  额仑草原的黄羊根本不把无枪的人放在眼里。一次,陈阵骑马拦腰冲进密密麻麻的黄羊群,试图趁乱套上一只,尝尝黄羊肉的美味。可是黄羊跑得太快了,它们是草原上速度最快的四蹄动物,即便是草原上的最快的猎狗和最快的大狼也追不上。陈阵鞭马冲了几次,但连根黄羊毛也碰不着。黄羊继续飞奔跳跃,把他晾在黄羊群当中,黄羊就从他两旁几十米的地方掠过,再到前面不远处重新合拢,继续赶路。惊得他只有站在原地呆呆欣赏的份了。

  眼前的这群黄羊只能算作中型羊群,但是,陈阵觉得,对于几十条狼为一群的大狼群,这群黄羊仍然太大了。都说狼子野心是世上最大的野心,他很想知道狼群的胃口和野心有多大,也很想知道狼群打围的本事有多高。

  狼群对这次打围的机会非常珍惜,它们围猎的动作很轻很慢。只要羊群中多了几只抬头望的公羊,狼群就会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连呼出的白气也极轻极柔。

  黄羊群继续拼命抢草吃。两人静下心来等待。老人轻声说:黄羊可是草原的大害,跑得快,食量大,你瞅瞅它们吃下了多少好草。一队人畜辛辛苦苦省下来的这片好草场,这才几天,就快让它们祸害一小半了。要是再来几大群黄羊,草就光了。今年的雪大,闹不好就要来大白灾。这片备灾草场保不住,人畜就惨了。亏得有狼群,不几天准保把黄羊全杀光赶跑。

  第二章(2)

  老人笑眯眯地望了陈阵一眼说:你们北京学生的蒙古包支起来一年多了,可围毡太少,这回咱们多收点黄羊,到收购站,供销社多换点毡子,让你们四个过冬能暖和一点。陈阵说:这太好了,我们包就两层薄围毡,包里的墨水瓶都冻爆了。老人笑道:你看,眼前这群狼,马上就要给你们送礼来了嘛。

  在额仑草原,一只大的冻黄羊连皮带肉可卖20元钱,几乎相当于一个羊倌小半个月的固定工分收入。黄羊皮是上等皮夹克的原料。据收购站的人说,飞行员的飞行服就是用黄羊皮做的。中国的飞行员还穿不上呢。每年内蒙草原出产的黄羊皮全部出口,到苏联、东欧换钢材、汽车和军火;黄羊的里脊肉又是做肉罐头的上等原料,也统统出口。最后剩下的肉和骨头才留给国人享用,是内蒙古各旗县肉食柜台上的稀货,凭票证供应。

  这年冬季黄羊大批入境,已使得边境公社牧场和旗县领导兴奋不已。各级收购站已腾出库房,准备敞开收购。干部、猎人和牧民像得到大鱼汛的渔民一样,打算大干一场。猎人和马倌的腿快,全队大部分的猎手马倌已经骑上快马,带上猎狗和步枪去追杀黄羊去了。陈阵整天被羊群拴住,又没有枪和子弹。再说,羊倌只有四匹马,不像马倌有七八匹、十几匹专用马。知青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猎手们去赶猎。前天晚上,陈阵去了猎手兰木扎布的蒙古包,黄羊群过来没几天,他已经打了11只大黄羊了,有一枪竟连穿两只。几天的打猎收入就快赶上马倌三个月的高工资。他得意地告诉陈阵,他已经把一年的烟酒钱挣了出来,再打些日子,就想买一台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把新的留在家里,把旧的带到马倌的流动小包去。在他的包里,陈阵第一次吃到了新鲜的黄羊手把肉,他觉得这才是草原上真正的野味。善跑的黄羊,身上没有一点废肉,每一根肉丝纤维都是与狼长期竞技而历练出来的精华,肉味鲜得不亚于狍子肉。

  自从黄羊群闯入额仑草原,全队的北京知青一下子失落得像二等公民。两年下来,知青已经能独立放牛放羊,可是狩猎还一窍不通。然而,在内蒙中东部边境草原的游牧生产方式中,狩猎好像占有更重要的位置。蒙古民族的先祖是黑龙江上游森林中的猎人,后来才慢慢进入蒙古草原半猎半牧的,狩猎是每个家庭的重要收入、甚至是主要收入的来源。在额仑草原的牧民中,马倌的地位最高,好猎手大多出于马倌。可是知青中能当上马倌的为数甚少,而当上马倌的知青还只有初入师门的学徒身份,离一个好马倌还差得老远。所以,当这次大猎汛来临,差点认为自己已成为新牧民的北京知青们,才发现他们根本靠不上边。

  陈阵吃饱了黄羊肉,收下了兰木扎布大哥送给他的一条黄羊腿,便悻悻地跑到了毕利格老人的蒙古包。

  知青们虽然都早已住进了自己的蒙古包,但是陈阵仍喜欢经常到老阿爸那里去。这个蒙古包宽大漂亮,殷实温暖。内墙一周挂着蒙藏宗教图案的壁毯,地上铺着白鹿图案的地毯。矮方桌上的木托银碗和碗架上的铜盆铝壶,都擦得锃亮。这里天高皇帝远,红卫兵“破四旧”的狂潮还没有破到老人壁毯地毯上来。陈阵的那个蒙古包,四个知青都是北京某高中的同班同学,其中有三个是“黑帮走资派”或“反动学术权威”的子弟,由于境遇相似,思想投缘,对当时那些激进无知的红卫兵十分反感,故而在1967年冬初,早早结伴辞别喧嚣的北京,到草原寻求宁静的生活,彼此相处得还算融洽。毕利格老人的蒙古包,就像一个草原部落大酋长的营帐,让他得到更多的爱护和关怀,使陈阵倍感亲切和安全。

  两年来,老人的全家已经把他当作这个家庭的一个成员,而陈阵从北京带来的满满两大箱书籍,特别是有关蒙古历史的中外书籍,更拉近了老阿爸和他的这个汉族儿子的关系。老人极好客,他曾经有过几个蒙族说唱艺人的朋友,知道不少蒙古的历史和传说。老人见到陈阵的书,尤其是插图和地图,马上就对中国、俄国、波斯及其他国家的作家和历史学家写的蒙古历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半通汉语的毕利格老人抓紧一切时间教陈阵学蒙话,想尽早把书中的内容弄清楚,也好把他肚子里的蒙古故事讲给陈阵听。两年下来,这对老少的蒙汉对话,已经进行得相当流畅了。

  但是,陈阵还是不敢将中国古人和西方某些历史学家,对蒙古民族的仇视和敌意的内容讲给老人听。到了草原,陈阵不敢再吟唱岳飞的《满江红》,不敢“笑谈”,“渴饮”。陈阵很想探寻历史上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恩怨来由,以及人口稀少的蒙古民族,曾在人类世界历史上爆发出核裂变一般可怕力量的缘由。

  陈阵本不愿离开毕利格老人的蒙古包。但是,水草丰美的额仑草原,畜群越扩越大。有的一群羊下羔之后,竟达三千多只,远远超出一个羊倌看管的极限。羊群扩大之后必须分群,陈阵只好跟着分群的羊离开这个蒙古包,与其他三个同学,挑包单过。好在两个营盘离得不远,羊犬之声相闻,早出晚归相见;马鞍未坐暖,就已到邻家。羊群分群以后,陈阵仍然经常到老阿爸家去,继续他们的话题。可这一次却是为黄羊,并且与狼有关。

  陈阵掀开用驼毛线缀成吉祥图案的厚毡门帘,坐到厚厚的地毯上喝奶茶。老人说:别眼热人家打了那么多的黄羊,明儿阿爸带你去弄一车黄羊回来。这些天我在山里转了几圈,知道哪儿能打着黄羊。正好,阿爸也再想让你见识见识大狼群。你不是总念叨狼吗?你们汉人胆子太小,像吃草的羊,我们蒙古人是吃肉的狼,你是该有点狼胆了。

  第二章(3)

  老人说:道尔基他们家是东北蒙族,老家是种地的,也有些牛羊。那里汉人多,习惯都随了汉人了。这些外来户早就忘掉了蒙古人的神灵,忘祖忘本啦。他家的人死了,就装在木匣子里埋掉,不喂狼,他们家当然敢用狼皮褥子狼皮裤筒了。在草原上,就数狼皮狼毛最厚最密最隔寒气,两张绵羊皮摞起来也不如一张狼皮抗寒。腾格里就是向着狼,给它最抗寒的皮毛。可是草原人就从来不用狼皮做褥子,蒙古人敬狼啊,不敬狼的蒙古人就不是真蒙古。草原蒙古人就是被冻死也不睡狼皮。睡狼皮褥子的蒙古人是糟践蒙古神灵,他们的灵魂哪能升上腾格里?你好好想想,为啥腾格里就护着狼?

  陈阵说:您是不是说,狼是草原的保护神?

  老人笑眯了眼,说道:对啊!腾格里是父,草原是母。狼杀的全是祸害草原的活物,腾格里能不护着狼吗?

  狼群又有了些动静。两人急忙把镜筒对准几条抬头的狼。但狼很快又低下头不动了。陈阵仔细搜索高草中的狼,但实在看不清狼的动作。

  老人把镜筒递给陈阵,让他用原本就是一副的双筒望远镜来观察猎情。这副被拆成两个单筒的望远镜,是苏式高倍军事望远镜,这是毕利格在二十多年前从额仑草原苏日旧战场上捡来的。额仑草原地处大兴安岭南边的西部,北京正北,与蒙古国接壤。自古以来就是东北地区与蒙古草原的南通道,是几个不同民族、不同游牧民族争斗的古战场,也是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潜在冲突的拉锯之地。二战时期,此地境北不太远的地方就是一个苏日双方发生过大规模激战的战场。二战末期,此地又是苏蒙大军出兵东北的一条军事大通道,至今额仑草原上还残留着几条干沙河一般的深深的坦克车道,以及几辆苏日坦克、装甲车的残骸铁坨子。当地老牧民差不多都有一两件苏式或日式的刺刀、水壶、铁锹、钢盔和望远镜等军用品。嘎斯迈用来拴牛犊的长铁链,就是苏军卡车的防滑链。所有的苏日军用品中,惟有望远镜最为牧民们所珍爱。至今,望远镜已成为额仑草原的重要生产工具。

  额仑草原的牧民,使用望远镜都喜欢把双筒望远镜拆成两个单筒望远镜。一是可以缩小体积,便于携带;二是一架望远镜可顶两架用。牧民对自己不能生产的东西特别珍惜。草原蒙古牧民视力极佳,但还不能与狼的视力相比,而用单筒望远镜,足以使人的视力达到或超过狼的视力。毕利格说草原自打来了望远镜以后,猎人猎到的东西就多了起来,丢失的马群也容易找到了。可是,毕利格老人又说,他觉得狼的眼神也比从前尖了许多,如果用望远镜看远处的狼,有时可以看到狼正直勾勾地盯着你的望远镜镜头。

  陈阵在老人的蒙古包住了半年以后,老人就从车柜柜底翻出另外半个镜筒送给了他。这事让毕利格的儿子巴图眼热,因为大马倌巴图使用的还是国产的望远镜。这个苏式望远镜虽然很有年头了,筒身已磨出不少小米般的防滑黄铜颗粒,但镜头的质地特棒,倍数也高,陈阵爱不释手,总是用红绸包着它,很少使用,只有在帮牛倌找牛,帮马倌找马或跟毕利格出猎的时候才带上它。

  陈阵用望远镜搜索着猎场,有了这个猎人的眼睛,他心底潜在的猎性终于被唤醒。所有人的祖先都是猎人,猎人是人类在这世界上扮演的第一个角色,也是扮演时间最长的一个角色。陈阵想,既然他从中国最发达的首都来到最原始的大草原,不如索性再原始下去,重温一下人类最原始角色的滋味。他觉得他的猎性此时才被唤醒真是太晚了,他对自己作为农耕民族的后代深感悲哀。农耕民族可能早已在几十代上百代的时间里,被粮食蔬菜农作物喂养得像绵羊一样怯懦了,早已失去炎黄游牧先祖的血性,不仅猎性无存,反而成为列强猎取的对象。

  狼群似乎还没有下手的迹象,陈阵对狼群的耐性几乎失去了耐性。他问老人,今天狼群还打不打围?它们是不是要等到天黑才动手?

  老人压低声音说:打仗没耐性哪成。天下的机会只给有耐性的人和兽,只有耐性的行家才能瞅准机会。成吉思汗就那点骑兵,咋就能打败大金国百万大军?打败几十个国家?光靠狼的狠劲还不成,还得靠狼的耐性。再多再强的敌人也有犯迷糊的时候。大马犯迷糊,小狼也能把它咬死。没耐性就不是狼,不是猎人,不是成吉思汗。你老说要弄明白狼,弄明白成吉思汗,你先耐着性子好好的趴着吧。

  老人有点生气,陈阵不敢再多问,耐着性子磨炼自己的耐力。陈阵用镜头对准一条狼,这条狼他已经观察过多次,它几乎像死狼那样地死在那里,半天过去了,它竟然一直保持同一姿势。过了一会儿,老人缓和口气说:趴了这老半天,你琢磨出狼还在等啥了吗?陈阵摇了摇头。老人说:狼是在等黄羊吃撑了打盹。

  陈阵吃了一惊,忙问:狼真有那么聪明?它还能明白要等黄羊撑得跑不动了才下手?

  老人说:你们汉人太不明白狼了,狼可比人精。我考考你,你看一条大狼能不能独个儿抓住一只大黄羊?

  陈阵略一思索,回答说:三条狼,两条狼追,一条狼埋伏,抓一只黄羊兴许能抓住。一条狼想独个儿抓住一只黄羊根本不可能。

  老人摇头:你信不信,一条厉害的狼,独个儿抓黄羊,能一抓一个准。

  陈阵又吃惊地望着老人说:那怎么抓呀?我可真想不出来。

  老人说:狼抓黄羊有绝招。在白天,一条狼盯上一只黄羊,先不动它。一到天黑,黄羊就会找一个背风草厚的地方卧下睡觉。这会儿狼也抓不住它,黄羊身子睡了,可它的鼻子耳朵不睡,稍有动静,黄羊蹦起来就跑,狼也追不上。一晚上狼就是不动手,趴在不远的地方死等,等一夜,等到天白了,黄羊憋了一夜尿,尿泡憋胀了,狼瞅准机会就冲上去猛追。黄羊跑起来撒不出尿,跑不了多远尿泡就颠破了,后腿抽筋,就跑不动了。你看,黄羊跑得再快,也有跑不快的时候,那些老狼和头狼,就知道在那一小会儿能抓住黄羊。只有最精的黄羊,才能舍得身子底下焐热的热气,在半夜站起来撒出半泡尿,这就不怕狼追了。额仑的猎人常常起大早去抢让狼抓着的黄羊,剖开羊肚子,里面尽是尿。

  陈阵小声笑道:老天,打死我也想不出狼有这样的损招。真能耐!可是,蒙古猎人更狡猾!

  老人呵呵直乐:蒙古猎人是狼的徒弟,能不狡猾吗?

  大部分黄羊终于抬起头来。黄羊的“腰鼓”更鼓了,比憋了一夜尿的肚子更鼓。有的黄羊撑得四条腿叉开,已经并不直。老人用望远镜仔细看了看说:黄羊吃不动了,你看着,狼群就要下手啦。

  第二章(4)

  陈阵开始紧张起来。狼群已经开始悄悄收紧半月形的包围圈,黄羊群的东、北、西三面是狼,而南面则是一道大山梁。陈阵猜测可能有一部分狼已经绕到山梁后面,一旦总攻开始,黄羊被狼群赶过山梁,山后的狼群就该以逸待劳迎头捕杀黄羊,并与其它三面的狼群共同围歼黄羊群。他曾听牧民说过,几条狼围追一只黄羊的时候就常用这种办法。他问道:阿爸,绕到山后面的狼有多少,要是数量不够,也围不了多少黄羊。

  老人诡谲地一笑说:山梁后面没有狼,头狼不会派一条狼去那儿的。

  陈阵满眼疑惑问:那还怎么打围?

  老人小声笑道:在这个时令,这块地界,三面打围要比四面打围打得多。

  陈阵说:我还是不明白,狼又在耍什么花招?

  老人说:那道山梁后面是额仑草原出了名的大雪窝。斜对面这面草坡是迎风坡,白毛风一起,这面坡上的雪站不住,全刮到山梁后面去了,山那边就成了大雪盆,背风窝雪,最边上有半人深,里面最深的地方能没了旗杆。呆会儿,三面狼群把黄羊赶过山梁,再猛劲往下一压,哪是啥阵势?

  陈阵眼前一黑,像是掉进了漆黑的深雪窟窿里。他想如果自己是深入草原的古代汉兵,肯定识不破如此巨大的阴谋和陷阱。他也似乎有点明白了,那个把蒙古人赶回草原,在关内百战百胜的明朝大将徐达,为什么一攻入草原就立即陷于几乎全军覆没的境地。还有明朝大将丘福率十万大军攻入蒙古草原,一直攻到外蒙古的克鲁伦河,但丘福孤军深入中计战死,军心一散乱,剩下的汉兵就被蒙古骑兵一网打尽……

  老人说:打仗,狼比人聪明。我们蒙古人打猎,打围,打仗都是跟狼学的。你们汉人地界没有大狼群,打仗就不成。打仗,光靠地广人多没用,打仗的输赢,全看你是狼,还是羊……

  突然,狼群开始总攻。最西边的两条大狼在一条白脖白胸狼王的率领下,闪电般地冲向靠近黄羊群的一个突出山包,显然这是三面包围线的最后一个缺口。抢占了这个山包,包围圈就成形了。这一组狼的突然行动,就像发出三枚全线出击的信号弹。憋足劲的狼群从草丛中一跃而起,从东、西、北三面向黄羊群猛冲。陈阵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如此恐怖的战争进攻。人的军队在冲锋的时候,会齐声狂呼冲啊杀啊;狗群在冲锋的时候,也会狂吠乱吼,以壮声威,以吓敌胆,但这是胆虚或不自信的表现。而狼群冲锋却悄然无声,没有一声呐喊,没有一声狼嗥。可是在天地之间,人与动物眼里、心里和胆里却都充满了世上最原始、最残忍、最负盛名的恐怖:狼来了!

  在高草中嗖嗖飞奔的狼群,像几十枚破浪高速潜行的鱼雷,运载着最锋利、最刺心刺胆的狼牙和狼的目光,向黄羊群冲去。

  撑得已跑不动的黄羊,惊吓得东倒西歪。速度是黄羊抗击狼群的主要武器,一旦丧失了速度,黄羊群几乎就是一群绵羊或一堆羊肉。陈阵心想,此时黄羊见到狼群,一定比他第一次见到狼群的恐惧程度更剧更甚。大部分的黄羊一定早已灵魂出窍,魂飞腾格里了。许多黄羊竟然站在原地发抖,有的羊居然双膝一跪栽倒在地上,急慌慌地伸吐舌头,抖晃短尾。

  陈阵真真领教了草原狼卓越的智慧、耐性、组织性和纪律性。狼群如此艰苦卓绝地按捺住暂时的饥饿和贪欲,耐心地等到了多年不遇的最佳战机,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除了黄羊的武装。

  他脑中灵光一亮:那位伟大的文盲军事家成吉思汗,以及犬戎、匈奴、鲜卑、突厥、蒙古一直到女真族,那么一大批文盲半文盲军事统帅和将领,竟把出过世界兵圣孙子,世界兵典《孙子兵法》的华夏泱泱大国,打得山河破碎,乾坤颠倒,改朝换代。原来他们拥有这么一大群伟大卓越的军事教官;拥有这么优良清晰直观的实战军事观摩课堂;还拥有与这么精锐的狼军队长期作战的实践。陈阵觉得这几个小时的实战军事观摩,远比读几年孙子和克劳赛维茨更长见识,更震撼自己的性格和灵魂。他从小就痴迷历史,也一直想弄清这个世界历史上的最大谜团之一——曾横扫欧亚,创造了世界历史上最大版图的蒙古大帝国的小民族,他们的军事才华从何而来?他曾不止一次地请教毕利格老人,而文化程度不高,但知识渊博的睿智老人毕利格,却用这种最原始但又最先进的教学方式,让他心中的疑问渐渐化解。陈阵肃然起敬——向草原狼和崇拜狼图腾的草原民族。

  战争和观摩继续进行。

  黄羊群终于勉强启动。只有那些久经沙场考验的老黄羊和头羊,能够经得住冬季绿草美味不可抗拒的诱惑,把肚皮容量控制在不牺牲速度的范围之内,本能地转身向没有狼的山梁跑去,并裹胁着大部分的黄羊一同逃命。挺着大肚子,踏着厚雪,又是爬坡,黄羊群真是惨到了极点。这是一场真正的屠杀,也是智慧对愚蠢和大意的惩罚。在毕利格老人看来,狼群这是在替天行道,为草原行善。

  第二章(5)

  黄羊群和狼群都消失在山天交接线上。千羊奔腾,血液喷涌的围猎场突然静了下来。草坡上只留下七八具羊尸,还有几只伤羊在无力地挣扎。这场围歼战,从总攻开始到结束不到十分钟。陈阵看得半天喘不过气来,心脏狂跳得已经心律不齐。

  老人站起身来,抻了抻腰,在雪窝边上一大丛高草后面盘腿而坐。从蒙古毡靴里抽出一杆绿玉嘴子的烟袋锅,装了一锅子关东旱烟,点着,又用袁大头银元做的“锅盖”,压了压烧涨的烟末,深深地吸了一口。陈阵知道这套烟具是老人在年轻时,用20张狐皮跟一个从张家口来的旅蒙汉商换的。知青们都说换亏了,可老人十分喜爱这套烟具。他说买卖人也不容易,这么老远走一趟,碰上马匪连命都得搭上啊。

  老人吸了几口烟说:抽完这袋烟,咱们就回家。

  陈阵猎兴正盛,急着说:咱们不去山梁那边看看?我真想看看狼一共圈进去多少黄羊?

  就咱俩,你敢去吗?老人说:不去看,我也知道。起码几百只,除了小羊,瘦羊,运气好的羊,能从雪窝子里逃掉。剩下的羊都去见腾格里啦。你别着慌,这群狼吃不了多少,咱们全组的人来拉也拉不完。

  为什么小羊瘦羊倒能逃掉?陈阵问。

  老人眯着眼说:小羊瘦羊身子轻,踩不塌雪壳,就能绕道逃走,狼也不敢追。老人笑道:孩子啊,今儿见着狼的好处了吧。狼群不光能替人看草场,还能给人送年货。今年咱们能过个好年了。从前,狼打的黄羊全归牧主、台吉、王爷。解放后,都归牧民啦。额仑的规矩,这样的猎物,谁瞅见的就归谁。你们包明儿多拉一点,这是咱俩瞅见的嘛。蒙古人讲究知恩报恩,往后你别跟着别的汉人和外来户整天吵吵打狼就成。

  陈阵乐得恨不得马上就拉一车黄羊回家。他说:来草原两年了,吃尽了狼的苦头,没想到还能占狼这么大的便宜。

  老人说:蒙古人占狼便宜的事多着呐。老人拾起马棒,指了指身侧后另一片远山说:那片山后面还有一片大山,不在咱们牧场的地界里,可出名了。老人们说成吉思汗的大将木华黎在那儿打过仗,有一次,把仇人大金国的几千骑兵全部赶进大雪窝。第二年开春,大汗派人去捡战利品,刀枪弓箭,铁盔铁甲,马鞍马蹬都堆成山了。这不就是从狼那儿学来的本事吗。你要是数数蒙古人的几十场大仗,有多一半用的都是狼的兵法。

  陈阵连声说:对!对!成吉思汗的小儿子拖雷指挥河南三峰山战役,只用了三万多骑兵,就消灭了20多万大金国的主力军队,这一仗以后大金国就亡了。拖雷一开始看金国兵强马壮,就不出战。他像狼一样等机会,等到下了大雪,他还让兵马躲到暖和的地方死等,一直等到金国军队人马冻伤了一半,才突然包围过去猛冲猛杀。拖雷真跟这群狼一样,竟然不用刀剑而是用风雪杀敌,真有狼的胃口、耐性、凶猛和胆量。其实,大金国的女真骑兵也不是草包,他们灭了大辽和北宋,打下了半个中国,还抓走了两位中国皇帝。拖雷才几万骑兵,竟敢打这么大的围。中国兵书上讲,有十倍以上的兵力才敢打围呢。蒙古骑兵真跟狼群一样厉害,能以一当百。我真是服了,当时全世界也不得不服……

  老人磕了磕烟袋锅,笑道:你也知道这场大仗?可是你准保不知道,那场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是打哪儿来的?是腾格里给的。那是拖雷军队里的萨满法师,向腾格里求来的。蒙古人的故事里就是这么说的。大金国可是蒙古的大仇人,金国皇帝和他的帮凶塔塔儿人,杀死了成吉思汗的阿爸也速该,还有他的叔父俺巴孩,他们死得好惨啊。打胜了这场仗,蒙古人才算出了气,报了仇。你看,腾格里是不是每回都向着狼嘛。老人呵呵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像羊毛一样卷起。

  两人走到身后山谷里,老人的大青马见到主人高兴得连连抬头点头,陈阵每次见到这匹救过他一命的马,就会拍拍它的脑门表示感谢。大青马立即在他的肩膀上蹭蹭头表示回谢。但是,此刻陈阵心中却突然涌起想拍拍狼脑袋的冲动。

  两人解开扣在马蹄腕上的三扣牛皮马绊子,跨上马,小步快跑往家走。

  老人抬头看看天说:腾格里真是保佑咱们,明儿白天不会有风雪。要是今儿晚上刮起白毛风,那咱们一只黄羊也得不着喽。

  第三章(1)

  乌孙王号昆莫,昆莫之父,匈奴西边小国也。匈奴攻杀其父,而昆莫生,弃于野,乌肉蜚其上,狼往乳之。单于怪,以为神,而收长之。及壮,使将兵,数有功。单于复以其父之民予昆莫,令长守于西城……单于死,昆莫乃率其众,远徙中立,不肯朝会匈奴。匈奴遣奇兵击不胜,以为神,而远之。

  ——司马迁《史记·大宛列传》第二天清晨,果然无风无雪。蒙古包的炊烟像一棵细长高耸的白桦,树梢直直地窜上天空,窜上腾格里。牛羊还在慢慢地反刍,阳光已驱走了冬夜的寒气,牛羊身上的一层白霜刚刚化成了白露,很快又变成了一片轻薄的白雾。

  陈阵请邻居官布替他放一天羊。官布的成分是牧主,是当时的被管制分子,已被剥夺放牧权,但四个知青一有机会就让他代放牲畜,嘎斯迈会把相应的工分给他。陈阵和另一个羊倌杨克,套上一辆铁轱辘轻便牛车,去毕利格老人家。

  与陈阵同住一个蒙古包的同班同学杨克,是北京一所著名大学名教授的儿子,他家里的藏书量相当于一个小型图书馆。在高中时,陈阵就常常与杨克换书看,看完了交换读后感,总是十分投机。在北京时杨克性情温和腼腆,见生人说话还脸红,想不到来草原吃了两年的羊肉牛排奶豆腐,晒了四季的蒙古高原强紫外线的阳光,转眼间已变成了身材壮实的草原大汉,手脸与牧民一样红得发紫,性格上也大大少了书生气。这会儿,杨克比陈阵还激动,他坐在牛车上一边用木棒敲牛胯骨一边说:昨天我一夜都没睡好,以后毕利格阿爸再去打猎,你一定得让我跟他去一次,哪怕趴上两天两夜我也干。狼还能为人做这等好事,真是闻所未闻。今天我非得亲手挖出一只黄羊我才能相信……咱们真能拉一车黄羊回来?

  那还有假。陈阵笑道:阿爸说了,再难挖,也得保证先把咱们家的牛车装满,好用黄羊去换东西,换年货,给咱们包多添置一些大毡子。

  杨克乐得挥着木棒,把牛打得直瞪眼。他对陈阵说:看来你迷了两年狼没白迷,往后,我也得好好跟狼学学打猎的兵法了。没准,将来打仗也能用得上……你说的可能还真是个规律,要是长期在这片大草原上过原始游牧的生活,到最后,不管哪个民族都得崇拜狼,拜狼为师,像匈奴、乌孙、突厥、蒙古等等草原民族都是这样,书上也是这么写的。不过,除了汉族之外。我敢肯定,咱们汉人就是在草原呆上几个世纪,也不会崇拜狼图腾的。

  不一定吧。陈阵勒了勒马说:比如我,现在就已经被草原狼折服,这才来草原两年多一点儿时间。

  杨克反驳说:可中国人绝大多数是农民,或者就是农民出身,汉人具有比不锈钢还顽固不化的小农意识,他们要是到了草原,不把狼皮扒光了才怪了呢。中国汉族是农耕民族,食草民族,从骨子里就怕狼恨狼,怎么会崇拜狼图腾呢?中国汉人崇拜的是主管农业命脉的龙王爷——龙图腾,只能顶礼膜拜,诚惶诚恐,逆来顺受。哪敢像蒙古人那样学狼、护狼、拜狼又杀狼。人家的图腾才真能对他们的民族精神和性格,直接产生龙腾狼跃的振奋作用。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民族性格,差别太大了。过去淹在汉人的汪洋大海还没什么感觉,可是一到草原上,咱们农耕民族身上的劣根性全被比较出来了。你别看我爸是大教授,其实我爸的爷爷、我妈的姥姥全是农民……

  陈阵接过话来说:尤其在古代,人口几乎只有汉族百分之一的蒙古民族,对世界产生的震撼和影响却远远超过汉族。直到现在,中国汉族仍被西方称为蒙古人种,汉人自己也接受了这个名称。可是,当秦汉统一中国的时候,蒙古民族的祖先连蒙古这个名字还没有呢,我真为汉族感到难受。中国人就喜欢筑起长城这个大圈墙,自吹自擂,自视为世界的中央之国,中央帝国。可是在古代西方人的眼里,中国只不过是个“丝国”、“瓷国”、“茶国”,甚至俄罗斯人一直认为历史上那个小小的契丹就是中国,至今不改,还管中国叫“契达依”。

  看来,狼还真值得一迷。杨克说:我也受你传染了,害得我一看史书就往西戎、东夷、北狄、南蛮方向看。我也越来越想跟狼交交手,过过招了。

  陈阵说:看看,你也快成蒙古人了。输点狼血吧,血统杂交才有优势嘛。

  杨克说:我真得谢谢你把我鼓动到草原上来。你知道吗,当时你的哪句话点中了我的命门穴位?忘啦?就是这句话,你说——草原上有最辽阔的原始和自由。

  陈阵松开了马嚼子,说:我原话肯定不是这么说的,你把我的原话醋溜了吧。

  两人大笑,牛车跑出两溜雪尘。

  人群、狗群和车队,在雪原上组成了一幅类似吉普赛人的热闹生活场景。

  整个嘎斯迈生产小组,四个浩特(两个紧挨驻扎的蒙古包为一个“浩特”),八个蒙古包都出了人力和牛车。八九辆牛车上装着大毡、长绳、木锨、木柴和木杆铁钩。人们都穿上了干脏活累活的脏旧皮袍,脏得发亮,旧得发黑,上面还补着焦黄色的羊皮补丁。但人狗快乐得却像是去打扫战场、起获战利品的古代蒙古军队的随军部落。马队车队一路酒一路歌,一只带毡套的扁酒壶,从队前传到队尾,又从女人手传到男人口。歌声一起,蒙古民歌、赞歌、战歌、酒歌和情歌,就再也闸不住了。四五十条蒙古大狗茸毛盛装,为这难得一聚的出行,亢奋得像是得了孩子们的“人来疯”,围着车队翻滚扯咬,互相不停地打情骂俏。

  陈阵和巴图、兰木扎布两个马倌,还有五六个牛倌羊倌,像簇拥部落酋长那样拥在毕利格老人的左右。宽脸直鼻,具有突厥血统大眼睛的兰木扎布说:我枪法再准,也比不上您老的本事,您老不费一枪一弹,就能让全组家家过个富年。您有了陈阵这个汉人徒弟也不能忘了您的蒙古老徒弟啊,我咋就想不到昨天狼群会在那片山打围呢。

  老人瞪他一眼说:往后你打上了猎物,得多想着点组里的几个老人和知青,别让人家光闻着肉味,也不见你送肉过去。陈阵上你家去,你才想着送他一条羊腿。蒙古人是这样待客的吗?我们年轻时候,每年打着的头一只黄羊和獭子,都先送给老人和客人。年轻人,你们把大汗传下来的老规矩都忘光了。我问问你,你还差几条狼就能赶上白音高毕公社那个打狼英雄布赫啦?你真想上报纸,上广播,领那份奖?要是你们把狼打绝了,看你死了以后灵魂往哪儿去?难道你也打算跟汉人一样,死了就破一块草皮,占一块地,埋土里喂蛆,喂虫子啊?你灵魂就上不了腾格里了。老人叹了一口气又说:上回我到旗里去开会,南边几个公社的老人都在犯愁呢,他们说,那儿已经半年没见着狼了,都想到额仑来落户呢……

  第三章(2)

  兰木扎布推推脑后的狐皮帽帮说:巴图是您老的儿子,您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巴图?您问问他我是想当打狼英雄吗?那天盟里的记者上马群找我,巴图也在,您不信问问他,我是不是瞒了一半的数。

  老人转头问巴图:有这回事吗?

  巴图说:有这事。可人家不信,他们是从收购站打听到兰木扎布卖了多少狼皮的。您也知道,打一条狼按皮质量论价以后,收购站还奖给20发子弹。人家有账本一查就查出来了。记者一回到盟里就广播,说兰木扎布快赶上布赫了。后来吓得兰木扎布卖狼皮都让别人代卖。

  老人眉头紧皱:你们俩打狼也打得太狠了,全场就数你们俩打得多。

  巴图分辩道:我们马群摊到的草场地界靠外蒙最近,狼也最多,不打狠了,界桩那边的狼群来得还要多,当年的马驹子就剩不下多少了。

  老人又问:怎么你们俩都来了,就留张继原一人看马群?

  巴图说:夜里狼多,我们俩就接他的班。白天起黄羊,他没弄过,不如我俩快。

  高原冬日的太阳似乎升不高,离地面反而越来越近。蓝天变白了,黄草照白了,雪地表面微微融化,成了一片白汪汪的反光镜。人群、狗群和车队,在强烈的白光中晃成了幻影。所有的男人都掏出墨镜戴上,女人和孩子则用马蹄袖罩住了自己的眼睛。几个已经得了雪盲症的牛倌,紧闭眼睛,但还流泪不止。而大狗们仍然瞪大眼睛,观察远处跳跃的野兔,或低头嗅着道旁狐狸新鲜的长条足迹。

  接近围场,狗群立即发现雪坡上的异物,便狂吼着冲过去。一些没喂饱的狗,抢食狼群丢弃的黄羊残肢剩肉。毕利格家的巴勒和小组里几条出了名的大猎狗,则竖起鬃毛,到处追闻着雪地上狼的尿粪气味,眼珠慢转,细心辨别和判断狼群的数量和实力,以及是哪位头狼来过此地。老人说,巴勒能认得额仑草原大部分狼,大部分的狼也认得巴勒。巴勒的鬃毛竖了起来,就告诉人,这群狼来头不小。

  人们骑在马上逐一进入围场,低头仔细察看。山坡上的死黄羊大多被狼群吃得只剩下羊头和粗骨架。毕利格老人指了指雪地上的狼爪印说:昨天夜里还有几群狼来过。他又指了指几缕灰黄色的狼毛说,两群狼还打过仗,像是界桩那边的狼群也追着黄羊群气味过来了,那边的食少,狼更厉害。

  马队终于登上了山梁。人们像发现聚宝盆一样,激动得狂呼乱叫,并向后面的车队转圈抡帽子。嘎斯迈带头跳下了车,拽着头牛小步快跑。所有的女人都跟着跳下车,使劲地敲打自家的牛。轻车快牛,车队迅速移动。

  兰木扎布看着山下的猎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喔嚯,这群狼可真了不得,圈进去这老些黄羊,前年我们二十多个马倌牛倌,跑垮了马,才圈进去三十多只。

  毕利格老人勒住马,端起望远镜仔细扫望大雪窝和四周山头。人们全勒住马,望四周,等待老人发话。

  陈阵也端起了望远镜。坡下就是那片埋掩了无数黄羊,可能还埋葬过古代武士的大雪窝。雪窝中间是比较平展的一片,像一个冰封雪盖的高山大湖。湖边斜坡上残留着十几处黄羊的残骸。最令人吃惊的是,湖里居然有七八个黄点,有的还在动,陈阵看清了那是被迫冲入雪湖,但尚未完全陷进雪窝的黄羊。雪湖近处的雪面上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雪坑,远处更多,都是遭到灭顶之灾的黄羊留下的痕迹。雪湖不同于水湖,所有沉湖的物体都会在湖面上留下清晰的标志。

  毕利格老人对巴图说:你们几个留在这里铲雪道,让车往前靠。然后老人带着陈阵和兰木扎布慢慢向“湖里”走去。老人对陈阵说:千万看清羊蹄印狼爪印再下脚,没草的地方最好别踩。

  三人小心翼翼骑马踏雪下坡。雪越来越厚,草越来越少。又走了十几步,雪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筷子头大小的小孔,每个小孔都伸出一支干黄坚韧的草茎草尖,这些小孔都是风吹草尖在雪面上摇磨出来的。老人说:这些小洞是腾格里给狼做的气孔,要不大雪这么深,狼咋就能闻见雪底下埋的死牲口?陈阵笑着点了点头。

  小孔和草尖是安全的标识,再走几十步,雪面上便一个草孔和草尖也见不着了。但是,黄羊蹄印和狼爪印还清晰可见。强壮的蒙古马吭哧吭哧地踏破三指厚的硬雪壳,陷入深深的积雪里,一步一步向雪湖靠近,朝最近处的一摊黄羊残骨走去。马终于迈不开步了,三人一下马,顿时砸破雪壳,陷进深雪。三人费力地为自己踩出一块能够转身的台地。陈阵的脚旁是一只被吃过的黄羊,歪斜在乱雪里,还有一堆冻硬的黄羊胃包里的草食。大约有三四十只大黄羊在这一带被狼群抓住吃掉,而狼群也在这里止步。

  抬头望去,陈阵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特而悲惨的景象:八九只大小黄羊,哆哆嗦嗦地站在百米开外的雪坡上和更远的湖面上。羊的四周就是雪坑,是其它黄羊的葬身之处。这些活着的羊,已吓得不敢再迈一步,而这仅存的一小块雪壳还随时可能破裂。还有几只黄羊四条细腿全部戳进雪中,羊身却被雪壳托住,留在雪面。羊还活着,但已不能动弹。这些草原上最善跑的自由精灵,如今却饥寒交迫,寸步难行,经受着死神最后的残忍折磨。最骇人的是,雪面上还露出几个黄羊的头颅,羊身羊脖全已没入雪中,可能羊脚下踩到了小山包或是摞起来的同伴尸体,才得以露头。陈阵在望远镜里似乎能看到羊在张嘴呼救,但口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也许那些黄羊早已冻死或憋死,冻成了生命最后一瞬的雕塑。

  雪坡和雪湖表面的雪壳泛着白冰一样的美丽光泽,但却阴险冷酷,这又是腾格里赐给草原狼和草原人,保卫草原的最具杀伤力的暗器和冷兵器。额仑草原冬季山地里的雪壳,是草原白毛风和阳光的杰作。一场又一场的白毛风像扬场一样,刮走了松软的雪花,留下颗粒紧密像铁砂一样的雪沙。雪沙落在雪面上,就给松软的雪层罩上了一层硬雪。在阳光强烈而无风的上午或中午,雪面又会微微融化,一到午后冷风一吹雪面重又凝结。几场白毛风以后,雪面就形成了三指厚的雪壳,壳里雪中有冰、冰中掺雪,比雪更硬、比冰略脆,平整光滑、厚薄不一。最厚硬的地方可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但大部分地方却经不住黄羊尖蹄的踏踩。

  眼前近处的场景更让人心惊胆寒:所有能被狼够得着的黄羊,都已被狼群从雪坑里刨出来,拽出来。深雪边缘有一道道纵向的雪壕,这都是狼群拽拖战俘留下的痕迹。雪壕的尽头就是一个一个的屠宰场和野餐地。黄羊被吃得很浪费,狼只挑内脏和好肉吃,雪面一片狼藉。狼群显然是听到人狗的动静,刚刚撤离,狼足带出的雪沙还在雪面上滚动,几摊被狼粪融化的湿雪也还没有完全结冰。

  第三章(3)

  蒙古草原狼是精通雪地野战的高手,它们懂得战争的深浅。更深处的黄羊,无论是露在雪面上的,还是陷进雪里的,狼都不去碰,连试探性的足迹爪印也没有。被狼群拽出的黄羊足够几个大狼群吃饱喝足的了,而那些没被狼群挖出来的冻羊,则是狼群保鲜保膘、来年春天雪化之后的美食。这片广阔的雪窝雪湖就是狼群冬储食品的天然大冰箱。毕利格老人说,在额仑草原到处都有狼的冰窖雪窖,这里只不过是最大的一个。有了这些冰窖,狼群会经常往里面储藏一些肉食,以备来年的春荒。这些肉足膘肥的冻羊,就是那些熬到春天的瘦狼的救命粮,可比春天的瘦活羊油水大多了。老人指着雪窝笑道:草原狼比人还会过日子呢。牧民每年冬初,趁着牛羊最肥的秋膘还没有掉膘的时候,杀羊杀牛再冻起来,当作一冬的储备肉食,也是跟狼学来的嘛。

  巴勒和几条大狗,一见到活黄羊,猎性大发,杀心顿起,拼命地跳爬过来,但爬到狼群止步的地方,也再不敢往前迈一步,急得伸长脖子冲黄羊狂吠猛吼。有几只胆小的大黄羊吓得不顾一切地往湖里走,可没走几步,雪壳塌裂,黄羊呼噜一下掉进干砂般松酥的雪坑里。黄羊拼命挣扎,但一会儿就被灭了顶。雪窝还在动,像沙漏一样往下走,越走越深,最后形成一个漏斗状的雪洞。有一只黄羊,在雪壳塌裂的一刹那,用两只前蹄板住了一块较硬的雪壳,后半个身子已经陷进雪坑里,倒是暂时捡了半条命。

  雪道被铲了出来,车队下了山梁。车队走到走不动的地方,便一字排开,就地铲雪,清出一片空地用来卸车。

  男人们都向毕利格走来。老人说:你们瞅瞅,西边那片雪冻得硬,那边没几个雪坑,羊粪羊蹄印可不老少,黄羊跑了不少呐。

  羊倌桑杰说:我看狼也有算不准的时候,要是头狼派上三五条狼把住这条道,那这群羊就全都跑不掉了。

  老人哼了一声说:你要是头狼,准得饿死。一次打光了黄羊,来年吃啥?狼可不像人这么贪心,狼比人会算账,会算大账!

  桑杰笑了笑说:今年黄羊太多了,再杀几千也杀不完。我就想快弄点钱,好支个新蒙古包,娶个女人。

  老人瞪他一眼说:等你们的儿子、孙子娶女人的时候,草原上没了黄羊咋办?你们这些年轻人,越来越像外来户了。

  老人见女人们已经卸好车,并把狼群拖拽黄羊的雪壕,清理成通向深雪的小道,便踏上一个雪堆,仰望蓝天,口中念念有词。陈阵猜测,老人是在请求腾格里允许人们到雪中起黄羊。老人又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儿才睁开眼对大伙儿说:雪底下的冻羊有的是,别太贪心,进去以后,先把活羊统统放生,再退回来挖冻羊。腾格里不让这些羊死,咱们人也得让它们活下去。老人又低头对陈阵杨克说:成吉思汗每次打围,到末了,总要放掉一小半。蒙古人打围打了几百年,为啥年年都有得打,就是学了狼,不杀绝。

  毕利格老人给各家分派了起羊的大致地盘,便让各家分头行动。人们都按照草原行猎的规矩,把雪坑较多较近、起羊容易的地段留给了毕利格和知青两家。

  老人带着陈阵和杨克走到自家的牛车旁,从车上抱下两大卷厚厚的大毡,每张毡子都有近两米宽,四米长。大毡好像事先都喷了水,冻得梆硬。陈阵和杨克各拖了一块大毡,顺着小道往前走。毕利格则扛着长长的桦木杆,杆子的顶端绑着铁条弯成的铁钩。巴图、嘎斯迈两口子也已拖着大毡走近深雪,小巴雅尔扛着长钩跟在父母的身后。

  来到深雪处,老人让两个学生先把一块大毡平铺在雪壳上,又让身壮体重的杨克先上去试试大毡的承受力。宽阔平展厚硬的大毡像一块硕大的滑雪板,杨克踩上去,毡下的雪面只发出轻微的吱吱声,没有塌陷的迹象。杨克又自作主张地并脚蹦了蹦,毡面稍稍凹下去一点,但也没有塌陷。老人急忙制止说:进了里面可不能这样胡来,要是踩塌大毡,人就成了冻羊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好了,陈阵的身子比你轻,我先带他进去起两只羊,下一趟你们俩再自个儿起。杨克只好跳下来,扶着老人爬上大毡,陈阵也爬了上去。大毡承受两个人的分量绰绰有余,再加上两只黄羊也问题不大。

  两人站稳之后,又合力拽第二块大毡,从第一块大毡的侧旁倒到前面去。把两块大毡接平对齐之后,两人便大步跨到前一块大毡上去,放好长钩。然后重复前一个动作,把后面的大毡再倒换到前面去。两块大毡轮流倒换,两人就像驾驶着两叶毡子做成的冰雪方舟,朝远处的一只活黄羊滑去。

  陈阵终于亲身坐上了蒙古草原奇特的神舟,这就是草原民族创造发明出来的抵御大白灾的雪上交通工具。在蒙古草原,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牧民乘坐这一神舟,从灭顶之灾的深渊中死里逃生,不知从深雪中救出了多少羊和狗;又不知靠这神舟从雪湖中打捞出多少被狼群、猎人和骑兵圈进大雪窝里的猎物和战利品。毕利格老人从来不向他这个异族学生保守蒙古人的秘密,还亲自手把手地教他掌握这一武器。陈阵有幸成为驾驶古老原始的蒙古方舟的第一个汉人学生。

  毡舟越滑越快,不时能听到毡下雪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陈阵感到自己像是坐在神话中的魔毯和飞毯上,在白雪上滑行飞翔,战战兢兢,惊险刺激,飘飘欲仙,不由万分感激草原狼和草原人赐给他原始神话般的生活。雪湖中,八条飞舟,十六方飞毯,齐头并进,你追我赶,冲起大片雪尘,扇起大片冰花。狗在吼、人在叫、腾格里在微笑。天空中忽然飘来一层厚云,寒气突降。微微融化的雪面,骤然刺喇喇地激成坚硬的冰面,将雪壳的保险系数凭空增添了三分,可以更安全地起羊了。人们忽然都摘下了墨镜,睁大了眼睛,抬起头,一片欢叫:腾格里!腾格里!接着,飞舟的动作也越来越迅速而大胆了。陈阵在这一瞬间仿佛感知了蒙古长生天腾格里的存在,他的灵魂再次受到了草原腾格里的抚爱。

  忽然,岸边坡上传来杨克和巴雅尔的欢呼声,陈阵回头一看,杨克和巴雅尔大声高叫:挖到一只!挖到一只!陈阵用望远镜再看,他发现杨克像是在巴雅尔的指点下,不知用什么方法挖出一只大黄羊,两人一人拽着一条羊腿往牛车走。留在岸上的人也拿起木锨,纷纷跑向深雪处。

  毡舟已远离安全区,离一只大黄羊越来越近。这是一只母羊,眼里闪着绝望的恐惧和微弱的祈盼,它的四周全是雪坑,蹄下只有桌面大小的一块雪壳,随时都会坍塌。老人说:把毡子慢慢地推过去,可又不能太慢。千万别惊了它,这会儿它可是两只羊,在草原上,谁活着都不容易,谁给谁都得留条活路。

  第三章(4)

  陈阵点点头,趴下身子轻轻地将前毡一点一点推过雪坑,总算推到了母羊的脚下,雪壳还没有坍塌。不知这头母羊是否曾经受过人的救助,还是为了腹中的孩子争取最后一线生机,它竟然一步跳上了大毡,扑通跪倒在毡上,全身乱颤,几乎已经累瘫了冻僵了吓傻了。陈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人轻轻走上前毡,小心翼翼地将后毡绕过雪坑,推铺到西边雪硬的地方。又倒换了十几次,终于走到了没有一个雪坑,但留下不少羊粪和羊蹄印的雪坡。老人说:好了,放它走吧。它要是再掉下去,那就是腾格里的意思了。

  陈阵慢慢走到黄羊的身旁,在他的眼里它哪里是一头黄羊,而完全是一只温顺的母鹿,它也确实长着一对母鹿般美丽、让人怜爱的大眼睛。陈阵摸了摸黄羊的头,它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满目是乞生哀求的眼神。陈阵抚摸着这跪倒在他脚下,可怜无助的柔弱生命,心里微微颤栗起来:他为什么不去保护这些温柔美丽、热爱和平的草食动物,而渐渐站到嗜杀成性的狼的立场去了呢。一直听狼外婆、东郭先生和狼、以及各种仇恨狼的故事长大的陈阵,不由脱口说道:这些黄羊真是太可怜了。狼真是可恶,滥杀无辜,把人家的命不当命,真该千刀万剐……

  毕利格老人脸色陡变。陈阵慌得咽下后面的话,他意识到自己深深地冒犯了老人心中的神灵,冒犯了草原民族的图腾。但他已收不回自己的话了。

  老人瞪着陈阵,急吼吼地说:难道草不是命?草原不是命?在蒙古草原,草和草原是大命,剩下的都是小命,小命要靠大命才能活命,连狼和人都是小命。吃草的东西,要比吃肉的东西更可恶。你觉着黄羊可怜,难道草就不可怜?黄羊有四条快腿,平常它跑起来,能把追它的狼累吐了血。黄羊渴了能跑到河边喝水,冷了能跑到暖坡晒太阳。可草呢?草虽是大命,可草的命最薄最苦。根这么浅,土这么薄。长在地上,跑,跑不了半尺;挪,挪不了三寸;谁都可以踩它、吃它、啃它、糟践它。一泡马尿就可以烧死一大片草。草要是长在沙里和石头缝里,可怜得连花都开不开、草籽都打不出来啊。在草原,要说可怜,就数草最可怜。蒙古人最可怜最心疼的就是草和草原。要说杀生,黄羊杀起草来,比打草机还厉害。黄羊群没命地啃草场就不是“杀生”?就不是杀草原的大命?把草原的大命杀死了,草原上的小命全都没命!黄羊成了灾,就比狼群更可怕。草原上不光有白灾、黑灾,还有黄灾。黄灾一来,黄羊就跟吃人一个样……

  老人稀疏的胡须不停地抖动,比这只黄羊抖得还厉害。

  陈阵心头猛然震撼不已,老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战鼓的鼓点,敲得他的心通通通通地连续颤疼。他感到草原民族不仅在军事智慧上,刚强勇猛的性格上远远强过农耕民族,而且在许多观念上也远胜于农耕民族。这些古老的草原逻辑,一下子就抓住了食肉民族与食草民族、几千年来杀得你死我活的根本。老人的这一番话,犹如在蒙古高原上俯看华北平原,居高临下,狼牙利齿,铿锵有力,锋利有理,锐不可挡。一向雄辩的陈阵顿时哑口无言。他的汉族农耕文化的生命观、生存观、生活观,刚一撞上了草原逻辑和文化,顿时就坍塌了一半。陈阵不得不承认,煌煌天理,应当是在游牧民族这一边。草原民族捍卫的是“大命”——草原和自然的命比人命更宝贵;而农耕民族捍卫的是“小命”——天下最宝贵的是人命和活命。可是“大命没了小命全都没命”。陈阵反复念叨这句话,心里有些疼痛起来。突然想到历史上草原民族大量赶杀农耕民族,并力图把农田恢复成牧场的那些行为,不由越发地疑惑。陈阵过去一直认为这是落后倒退的野蛮人行为,经老人这一点拨,用大命与小命的关系尺度,来重新衡量和判断,他感到还真不能只用“野蛮”来给这种行为定性,因为这种“野蛮”中,却包含着保护人类生存基础的深刻文明。如果站在“大命”的立场上看,农耕民族大量烧荒垦荒,屯垦戍边,破坏草原和自然的大命,再危及人类的小命,难道不是更野蛮的野蛮吗?东西方人都说大地是人类的母亲,难道残害母亲还能算文明吗?

  他底气不足地问道:那您老刚才为什么还要把活的黄羊放走呢?老人说:黄羊能把狼群引开,狼去抓黄羊了,牛羊马的损失就少了。黄羊也是牧民的一大笔副业收入,好多蒙古人是靠打黄羊支蒙古包、娶女人、生小孩的。蒙古人一半是猎人,不打猎,就像肉里没有盐,人活着没劲。不打猎,蒙古人的脑子就笨了。蒙古人打猎也是为着护草原的大命,蒙古人打吃草的活物,要比打吃肉的活物多八成。

  老人叹道:你们汉人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你书读得多,可那些书里有多少歪理啊。汉人写的书尽替汉人说话了,蒙古人吃亏是不会写书,你要是能长成一个蒙古人,替我们蒙古人写书就好喽。

  陈阵点点头。忽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许多童话故事,书里头的“大灰狼”,几乎都是蠢笨、贪婪而残忍,而狐狸却总是机智狡猾又可爱的。到了草原之后,陈阵才发现,大自然中实在没有比“大灰狼”进化得更高级更完美的野生动物了。可见书本也常误人,何况是童话呢。

  老人扶起黄羊,把它轻轻推到雪地上。这里的雪面上居然冒出来几支旱苇梢,饥饿的母羊急急走过去两口就把它咬进嘴里。陈阵迅速地撤走了大毡。黄羊战战兢兢走了几步,发现了一行行羊蹄印,便头也不回地跑向山梁,消失在天山之间。

  巴图和嘎斯迈也载着一只半大的小黄羊,靠近了硬雪坡。嘎斯迈一边念叨着:霍勒嘿,霍勒嘿(可怜啊,可怜)。一边把黄羊抱到雪地上,拍拍它的背,让小黄羊逃向山梁。陈阵向嘎斯迈翘了翘大拇指。嘎斯迈笑了笑对陈阵说:它妈妈掉进雪坑里了,它围着雪坑跑,不肯走,我们俩抓了好半天才用杆子把它按住。

  其他的雪筏一只一只地靠过来,雪湖里的活黄羊终于集成了一个小群,翻过了山。老人说:这些黄羊长了见识,往后狼就再抓不着它们了。

  第四章(1)

  突厥者,盖匈奴之别种。姓阿史那氏,别为部落,后为邻国所破,尽灭。其族有一儿,年且十岁,兵人见其小,不忍杀之,乃刖其足,弃草泽中,有牝狼以肉饲之。及长,与狼合,遂有孕焉。彼王闻此儿尚在,重遣杀之。使者见狼在侧,并欲杀狼,狼遂逃于高昌国之北山,山有洞穴……狼匿其中,遂生十男。十男长大,外妻孕,其后,各有一姓,阿史那即一也……

  ——《周书·突厥》人们终于可以去起获他们应得的年货了。雪湖上的寒气越来越重,雪面也越来越硬。老人对猎手们说:腾格里在催咱们呢,快动手干吧。雪湖上的人们飞向了各自的地盘,猎场上又出现了热气腾腾的欢乐场面。

  老人带陈阵来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雪坑边上停下来。老人说:别找太大的雪坑,要是雪坑太大,里面的黄羊就太多了,七八只十几只憋死的大黄羊堆在一堆,热气大,雪坑里的雪一会半会儿冻不住羊。这么多的热气,焐了半天一夜,羊的肚子早就憋胀了,腿也支楞着,肚皮也憋紫了,小一半的羊肉也早就焐臭了。这会儿羊就算冻上了,冻的也是半臭羊。这种羊拉到收购站,卖不了一半的价钱,人家一看羊的肚皮就得压你两级的价,只给你皮钱,肉钱就一分也没有了。可这些半臭羊狼最爱吃,埋在这里的羊,额仑的狼群准保得惦记一个冬天。咱们就把最好的狼食给狼留下吧。

  老人趴在毡上把桦木长钩插进坑里,雪坑足有两米多深。老人一点一点地探,不一会儿,他猛地一使劲,稳住了杆,然后对陈阵说:已经钩住了一只,一块儿往上拽吧。两人一边拔一边又往下顿,好让继续下漏的雪砂把冻羊身下的空隙填满,再把羊一点一点地垫上来。两人都站起身,慢慢斜拽,一只满头是雪的冻羊头露出雪坑。铁钩不偏不斜,刚好钩住了羊的咽喉,一点也没有伤着羊皮。陈阵弯腰,双手抓住羊头,一使劲便把一只五六十斤重的大黄羊拽到毡子上。黄羊已经冻硬,肚皮不胀不紫,这是一只被迅速憋死和冻死的黄羊。老人说:这是只一等好羊,能卖最高的价。

  老人喘了一口气说:里面还有呐,你来钩吧,要像钩那些掉在井底的水桶一样,摸准了地方再使劲,千万别钩破皮,那就不值钱了。陈阵连声答应,接过杆,插进雪坑,轻轻地探,发现这个雪坑底下大约还有一两只黄羊。他花了好半天,才探出了一只羊的形状,又慢慢找到了羊脖子,钩了几下,总算钩住了。陈阵终于在草原雪湖中,钓上来第一条“大鱼”,一钓就是五六十斤,还是一只平时连骑快马都追不上的大猎物。他兴奋地朝岸上的杨克大喊大叫:看看,我也钩上来一只,特大个儿!太带劲了!杨克急得大喊:你快回来!回来!快来换我!好让阿爸休息!

  湖面上山坡上到处响起惊呼声。一只又一只皮毛完好、膘肥肉足的大黄羊被打捞上来。一只又一只雪筏向岸边飞去。那些青壮快手已经开始打捞第二船了。巴图、嘎斯迈和兰木扎布的两个毡筏最能干,钩羊又准又快,还专钩大羊好羊,如果钩上来是中羊小羊,或是憋胀肚子、憋紫肚皮的大羊,只要是卖不出好价钱的羊,他们就把它们重新扔进空雪坑里去。蛮荒雪原呈现出一片只有在春季接羔时才会有的丰收景象。在远处山顶望的狼们,一定气得七窍生烟。草原上打劫能手的狼,竟然也有被人打劫的时候。陈阵忍不住想乐。

  老人和陈阵载着两只黄羊,向岸边驶去。毡舟靠岸,杨克和巴雅尔扶老人下地。陈阵将两只黄羊推下毡筏,四人将两只羊拖到自家的牛车旁。陈阵发现,两家的牛车上已经装上了几只大羊了,忙问怎么回事。杨克说:我跟巴雅只挖到了一只,其它几只是先回来的几家人送给咱们两家的。他们说,这是额仑草原的规矩。杨克笑道,咱们跟着老阿爸真是占大便宜。老人也笑了笑说:你们也是草原人了,往后也要记住草原的规矩。

  老人累了,盘腿坐在牛车旁抽起旱烟。他说:你们俩自个儿去吧,千万小心。万一掉下去,就赶紧叉腿伸胳膊,再憋住气,这样掉也掉不太深。毡子上的人赶紧伸钩子,可千万别钩破了脸,要不,往后就娶不上女人了。老人一边咳一边笑。又招呼巴雅尔抱木柴,升火,准备午饭。

  陈阵和杨克兴冲冲地走向毡筏。走近湖边深雪,陈阵忽然发现一个雪洞,又像一个雪中的地道,一直通向雪更深的地方。杨克笑道:刚才阿爸在旁边,我不敢跟你说,这就是我和巴雅挖的雪洞,那只大羊就是这么挖出来的。巴雅真是人小鬼大,他看你们走了,就仗着个小体轻,张开皮袍,居然爬上雪面,在雪上匍匐前进,雪壳能经得住他。他在前面五六米的地方发现一个雪坑,然后爬回来,让我和他一起挖地道,挖了不大工夫就挖到了,又是他钻进洞里用绳子拴住羊腿,再退出来,然后我一个人把那只大黄羊拽了出来。巴雅胆子太大了,我真怕雪塌了把他埋在里面……

  陈阵说:这个我早就领教了,他敢赤手空拳拽狼腿,这个雪洞他还不敢钻?蒙古小孩都这么厉害,长大了还了得!杨克说:我让巴雅别钻洞的时候,这小家伙竟然说,他狼洞都钻过,还不敢钻雪洞?他说他七岁的时候,就钻进一个大狼洞,掏了一窝小狼崽呢。你不是老想掏狼崽吗,到时候咱们把巴雅带上。陈阵连忙说:那我可不敢。看看人家蒙古人的性格,我只有羡慕的份儿啊。

  杨克和陈阵这两个北京学生上了蒙古雪筏,杨克年轻的脸上竟然乐出了皱纹,他说:在草原上打猎真是太有意思了,整天放羊下夜太枯燥单调。我发现,一跟狼打上交道,这草原生活就丰富多彩、好玩刺激了。

  陈阵说:草原地广人稀,方圆几十里见不到一个蒙古包,不跟狼打交道,不出去打打猎,非得把人憋死不可。前些日子,我看书看得特上瘾,看来,草原民族崇拜狼图腾,真是有几千年的历史了。

  两人在早茶时候,吃足了红烧牛排,此刻正有使不完的力气。两人喷出急冲冲的白气,像龙舟上的赛手,手脚并用,前倒后换,毡筏像雪上摩托一般地飞滑起来。杨克也终于亲手钩上一只大黄羊,他乐得差点没把毡筏蹦塌,陈阵吓出一身冷汗,急忙把他按住。杨克拍着黄羊大叫:刚才看人家钩羊,就像是梦,到这会儿我才如梦方醒。真的!真的!真有这等好事。谢谢您啦,狼!狼!狼!

  杨克死死把住钩杆,不让陈阵染指。陈阵不敢在危险之舟上跟他抢,只好充当苦力。杨克一连钩起三只大黄羊,他钩上了瘾,不肯上岸,坏笑说:咱们先钩后运吧,效率更高。说完,杨克就把钩到的羊平放在结实的雪面上。

  第四章(2)

  在岸上,毕利格老人吸完了一袋烟,便起身招呼留在“湖边”上的人,在车队旁边清出更大一片空地。各家的主妇将家里带来的破木板、破车辐条等烧柴堆到空地上,堆成了两个大柴堆。又在空地上铺上旧毡子,再拿出盛满奶茶的暖壶,还有酒壶、木碗和盐罐放在上面。桑杰和一个孩子,杀了两只未被冻死,但被雪壳别断腿的伤羊。额仑草原的牧民从不吃死羊,这两只活羊正好被猎人们当作午餐。大狗们早已吃撑了狼的剩食,此刻对这两只剥了皮,净了膛,冒着热气的黄羊肉无动于衷。一个火堆燃起,毕利格和女人孩子们都用铁条木条,串上还微微跳动的鲜活羊肉,撒上细盐,坐在火堆旁烤肉烤火,喝茶吃肉。诱人的茶香、奶香、酒香和肉香,随着篝火炊烟,飘向湖中,招呼猎手们回来休息聚餐。

  时近正午,各家的毡舟都已回岸卸了两三次猎物了,各家的牛车上都已装上了六七只大黄羊。此刻,所有的男人都被替换下来。吃饱喝足了的女人和孩子,都上了毡筏,又匆忙进湖去钩羊。

  新鲜黄羊烤肉是蒙古草原著名美食,尤其在打完猎之后,在猎场现场架火,现烤现吃,那是古代蒙古大汗、王公贵族所热衷的享受,也是草原普通猎人不会放过的快乐聚会。陈阵和杨克终于正式以狩猎者的身份,加入了这次猎场盛宴。他俩早已把北京便宜坊和烤肉季的厅堂忘掉了。狩猎的激奋和劳累使每个人胃口大开,陈阵感到他比蒙古大汗享用得还要痛快,因为这是在野狼刚刚野蛮野餐过的地方野餐,身旁周围还都是狼群吃剩下的黄羊残骸。这种环境,使他们的吃相如虎似狼,吃出了野狼捕猎之后狼吞虎咽、茹毛饮血的极度快感。陈阵和杨克的胸中突然涌生出蒙古人的豪放,他俩不约而同、情不自禁地从正在痛饮猛吃狂歌的蒙古猎人手里,抢过蒙古酒壶,仰头对天,暴饮起来。

  毕利格老人大笑道:再过一年,我都不敢到北京去见你们的家长了,我把你们俩都快教成蒙古野人了。杨克喷着酒气说:汉人需要蒙古人的气概,驾长车冲破居庸关阙,冲向全球。陈阵放开喉咙连叫三声阿爸!阿爸!阿爸!将酒壶举过头顶,向毕利格“老酋长”敬酒。老人连灌三大口,乐得连回三声:米尼乎,米尼乎,米尼赛乎。(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好孩子。)

  巴图醉醺醺地张开大巴掌在陈阵后背猛拍一掌说:你……你,你只算半个蒙古人,什什……什么时候,你你娶个蒙古女女……女人,生一……一蒙古包的蒙古小孩,才才算蒙古人。你……你力气小小的,不不不行。蒙古女人在在……在皮被里,多多的厉害,比狼狼……狼还厉害。蒙古男男人多多的怕啦,像羊一样的怕啦。

  桑杰说:在晚上,男人,羊的一个样,女人,狼的一个样。嘎斯迈第一厉害。

  众猎手大笑。

  兰木扎布兴奋得就地把杨克摔了一个滚,重重地摔在厚厚的雪窝里,也结结巴巴说:什什……什么时候,你你把我摔倒,你……你才是蒙古人。杨克铆足了劲,上去就摔,却又被兰木扎布连摔三个跟头。兰木扎布大笑道,你你……你们汉人,淖高依特那(是吃草的),羊的一个样;我我们蒙古人,马哈依特那(是吃肉的),狼的一个样。

  杨克掸了掸身上的雪说:你等着瞧!明年我要买一头大犍牛,一个人吃。我还要长个儿,比你高一头,到时候你就是“羊的一个样啦”。

  众猎手大叫:好!好!好!

  草原蒙古人的酒量大过食量,七八个大酒壶转几圈以后便空空如也。杨克一见没了酒便胆壮起来,他对兰木扎布大喊:摔跤不如你,咱俩比酒量!兰木扎布说:你的狐狸的学啊,可是草原上的狐狸不如狼狡猾狡猾的。你等着,我还有酒。说完,立刻跑到自己坐骑旁边,从马鞍上一个毡袋里掏出一大瓶草原白酒,还掏出两个酒盅。他摇了摇酒瓶说,这是我留着招待客客……客人的,这会儿就用来罚你。众人高叫:罚!罚!应该罚!

  杨克苦笑道:狐狸还真的斗不过狼。我认罚,认罚。

  兰木扎布说:你听听……听好了!按草原罚酒规矩,我说喝几杯你就就……就喝几杯。从前我就说错一句话,就被一个蒙汉通的记者灌醉过,这会儿也得让你尝尝苦头了。然后倒了一盅举了举,竟用半流利的汉话说:百灵鸟双双飞,一个翅膀挂两杯。

  杨克大惊失色道:四个翅膀,各挂两杯,啊!一共八杯啊。还是一个翅膀挂一杯吧。兰木扎布说:你要是说话不算数,我就让百灵鸟一个翅膀挂三三……三杯啦。

  众人,包括陈阵在内,齐声大叫:喝!一定要喝!杨克只好硬着头皮连灌八盅酒。老人笑道:在草原,对朋友耍滑要吃大亏的。

  陈阵和杨克接过老人替他烤好的两串肉,吃得顺着嘴角直流羊血汤。两人都已经爱吃烤得很嫩的鲜肉了。

  陈阵说:阿爸,这是我第一次吃狼食,也是我活这么大,吃得最好吃,最痛快的一顿肉。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一些皇帝和他们的儿子那么喜欢打猎了。唐朝的唐太宗是中国古时候最厉害的一个皇帝,他很喜欢打猎。他的太子,就是他的接班人,经常和自己的突厥卫兵到草原去跑马打猎。太子还在自己宫殿的院子里支上草原帐篷,在里面像你们一样地杀羊,煮羊,用刀子割肉吃。他喜欢草原生活喜欢得连皇帝都不想当了,他就想打着突厥的狼头军旗,带着突厥骑兵到草原上去打猎,去过突厥人的草原生活。后来他真把自己接班人的位子弄丢了,唐太宗不让他当接班人了。草原生活真是太让人着迷,迷得有人连皇帝都不想当了。

  老人听得睁大了眼睛说:这个故事你还从来没给我讲过。有意思,有意思。要是你们汉人都像这个皇帝的接班人一样喜欢草原就好喽,要是他不把大汗位丢掉就更好喽。中国大清的皇帝都喜欢蒙古草原,喜欢到蒙古草原打猎,喜欢娶蒙古女人。还不让汉人到草原开荒种地。那时候蒙汉就不怎么打仗,草原也太平了。

  毕利格老人最喜欢听陈阵讲历史故事,他听后总要回赠给他一些蒙古故事。他说:在草原不吃狼食,就不能算是真正的草原蒙古人。没有狼食兴许就没有蒙古人了。从前,蒙古人被逼到绝路,总是靠吃狼食活下来的。成吉思汗的一个祖爷爷被逼到深山里,啥啥没有,像野人一样,差一点饿死。他没法子,只好偷偷跟着狼,狼一抓到猎物,他就悄悄等着,等狼吃饱了走了,他就捡狼吃剩下的食吃。就这样一个人在山里活了好几年。一直等到他哥哥找到了他,把他接回家。狼是蒙古人的救命恩人,没有狼就没有成吉思汗,就没有蒙古人。狼食好吃啊,你瞅瞅这次狼给咱们送来这么多的年货……不过,狼食可不是那么容易吃到嘴的,往后你就知道了。

  第四章(3)

  两只黄羊被吃得干干净净,篝火渐渐熄灭,但毕利格老人仍是叫人铲雪把灰堆仔细地压严了。

  云层越积越厚,山头上已被风吹起了一片雪砂,像纱巾一样地飘起。各家的猎手壮汉又驾起雪筏冲进雪湖。人们必须抢在风雪填平雪坑之前,把牛车装满。多钩上来一只黄羊就等于多钩上来六七块四川茶砖,或是十几条天津海河牌香烟,或是十五六瓶内蒙草原牌白酒。各包猎手在毕利格老人的指挥下,雪筏全部从深湖集中到浅湖,极力抢钩浅湖里比较容易钩取的黄羊。老人又把人分成几组,快钩手只管钩羊,快划手只管运羊。雪筏距岸较近,长绳也开始发挥作用,几个大汉站在岸边,像抛缆绳一样把长绳抛到装满黄羊的毡筏上,筏上的人把绳子的一头拴在毡子上,再把长绳抛回岸,岸上的人再齐力拽绳,将毡筏拽到岸边。然后再将长绳又抛给湖里的人,让他们再把毡筏拽过去。如此协作,进度大大加快。

  雪湖上的人影终于被巨大的山影所吞没,各家的牛车都已超载。但是部分猎手还想架火挑灯夜战,把运不走的黄羊堆在岸边,派人持枪看守,等第二天再派车来取。但毕利格大声叫停。老人喝斥道:腾格里给咱们一个好天,就只让咱们取这些羊。腾格里是公平的,狼吃了人的羊和马,就得让狼还债。这会儿起风了,腾格里是想把剩下的羊都给狼留下。谁敢不听腾格里的话?谁敢留在这个大雪窝里?要是夜里白毛风和狼群一块儿下来,我看你们谁能顶得住?

  没有一个人吭声。老人下令全组撤离。疲惫而快乐的人们,推着沉重的牛车,帮车队翻过山梁,然后骑马、上车向小组驻地营盘行进。

  陈阵浑身的热汗已变成冷汗,他不住地发抖。湖里湖外,山梁雪道,到处都留下人的痕迹,柴火灰烬,烟头酒瓶,以及一道道的车辙,要命的是车辙一直通往小组营盘。陈阵用腿夹了夹马,跑到毕利格的身边问道:阿爸,狼群这次吃了大亏,它们会不会来报复?您不是常说,狼的记性最好,记吃记打又记仇吗?

  老人说:咱们这才挖了多少羊啊,多一半都给狼留下了。要是我的贪心大,我会在雪坑都插上木杆,白毛风能刮平雪坑,可刮不走杆子,我照样可以把剩下的黄羊都起出来。可我要是这么干,腾格里往后就不会收我的灵魂了。我不这么干,也是替牧场着想。明年开春,狼群有冻黄羊吃,就不会给人畜多找麻烦了。再说狼给人办了好事,咱们也别把事做绝。放心吧,狼王心里有数。

  晚上,白毛风横扫草原,二组的知青包里炉火熊熊。陈阵合上《蒙古秘史》对杨克说:毕利格阿爸说的那个靠捡狼食活下来的人,叫孛端察儿,是成吉思汗的八世祖。成吉思汗的家族是孛儿只斤家族,这一家族就是从孛端察儿这一代走上历史舞台的。当然后面几代还经历了几次大挫折大变动。

  杨克说:这么说,要是没有狼,没有狼这个军师和教官,就真没有成吉思汗和黄金家族,没有大智大勇的蒙古骑兵了。那草原狼对蒙古民族的影响就太大了。

  陈阵说:应该说,对中国对世界的影响更大。自从出了成吉思汗和他率领的蒙古骑兵,中国从金、南宋以后的历史全部改写。中亚、波斯、俄罗斯、印度等国家的历史也全部改写。中国的火药,随着蒙古骑兵开辟的横跨欧亚的大通道传到西方,后来轰破了西方的封建城堡,为资本主义的崛起扫清了障碍。再后来火炮又轮回到东方,轰开了中国的大门,最后轰垮了蒙古骑兵,世界天翻地覆……可是,狼在历史上所起的作用,在人写的历史中被一笔勾销了。如果请腾格里作史,它准保会让蒙古草原狼青史留名。

  牛倌梁建中还在为刚刚拉回来的一车外财兴奋不已,忙说:你俩扯那么远干嘛?咱们当务之急是赶紧想法子,把雪窝里剩下的黄羊都挖出来,那咱们可就赚大发了。陈阵说:老天爷可向着狼,它能给咱们这一车羊就不错了。这么大的白毛风起码得刮上三天三夜,雪窝里的雪还不得再加半米厚,雪坑一个也见不着了。想挖羊,大海捞针吧。梁建中走出包,看了看天,回来说:还真得刮上三天三夜。今天要是我去就好了,我非在最大的几个雪坑里插上杆子不可。杨克说:那你就甭想吃到嘎斯迈做的奶豆腐了。梁建中叹气说:唉,只好等明年开春了。到时候我再去装一车,然后就直接拉到白音高比公社收购站,你们俩不说,谁也不知道。

  剩下的半个冬季,牧场的畜群果然没出什么大事。额仑的狼群跟着黄羊群跑远了,跑散了。大白灾也没有降临。

  寂寥的冬季,陈阵每天放羊或下夜,但一有空,他就像个猎人一样到处搜寻草原上狼的故事。他花费时间最多的是一个有关“飞狼”的传说。这个传说在额仑草原流传最广,而发生的时间又很近,发生的地点恰恰又是在他所在的大队。陈阵决定弄清这个传说,想弄明白狼究竟是怎样在额仑草原上“飞”起来的。

  知青刚到草原就听牧民说,草原上的狼是腾格里从天上派下来的,所以狼会飞。千百年来,草原牧民死后,都将尸体置于荒野的天葬场,让狼来处理,一旦狼把人的尸体完全啃尽,“天葬”就完成了。“天葬”的根据就是因为狼会飞,会飞回腾格里那儿去,把人的灵魂带上腾格里,像西藏的神鹰一样。可是当知青说这是“四旧”,是迷信的时候,牧民会理直气壮地坚持说,狼就是会飞。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文革前三年,一小群狼就飞进二大队茨楞道尔基的石圈里,吃了十几只羊,还咬死二百多只。狼吃饱喝足了,又飞出了石圈。那石圈的圈墙有六七尺高,人都爬不过去,狼不会飞能进去吗?那个石圈还在,不信你们可以去看看。那天,乌力吉场长领着全场的头头都去看了,连派出所的所长哈拉巴拉都去了。又是照像又是量尺寸。圈墙很高,狼不可能跳进去;圈墙周围又没有洞,狼也不是掏洞进去的。调查了几天,谁也不知道狼是怎么进去,又是怎么出来的。只有牧民心里最明白。

  这个故事在陈阵脑袋里储存了很久。此时,对草原狼越来越着迷的陈阵又想起这个传说,于是骑马几十里地找到了那个石圈,仔细考察了一番,仍是弄不清狼怎么进圈的。陈阵又找到了茨楞道尔基老人。老人说,不知道我的哪个二流子儿子得罪了腾格里,害得我一家到这会儿还遭人骂。可老人一个上过中学的儿子说,这件事全怪牧场的规定不对。当时额仑草原还没有石圈,场部为了减少下夜牧民的工分支出,又为了保障羊群的安全,就先在接羔草场最早盖起了几个大石圈。场部说,有了石圈狼进不来,牧民就不用下夜了,每天晚上可以放心睡大觉。那些日子,我们家一到晚上关紧了圈门,就真的不下夜了。那天夜里我是听到狗叫得不对劲,像是来了不少狼,可是场部说不用下夜就大意了,没出去看看。哪想到早上一打开圈门,看到那么一大片死羊,全家人都吓傻了。圈里地上全是血,有二指厚,连圈墙上都喷满了血。每只死羊脖子上都有四个血窟窿,血都流到圈外了。还有好几堆狼粪……后来,场部又重新规定,住在石圈旁边的蒙古包也得出人下夜值班,还发下夜工分。这些年,接羔草场的石圈土圈越盖越多,有人下夜,就再也没有狼飞进圈里来吃羊的事故了。

  第四章(4)

  陈阵不死心,又问了许多牧民,不论男女老少都说狼会飞。还说,就是狼死了,狼的灵魂也会飞回腾格里那儿去的。

  后来,哈拉巴拉所长被“解放”了,从旗里的干部审查班放了回来,官复原职。陈阵连忙带上北京的好烟上门看望,这才弄清“飞狼”是怎么“飞”进石圈的。哈所长内蒙公安学校科班出身,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他说,这个案子早已结案,可惜,他的科学结论在草原上站不住脚,大多数牧民根本就不相信,他们认定狼是会飞的。只有一些有文化有经验的猎人,信服他的调查和判断。哈所长笑道:要是从尊重本民族的信仰和风俗习惯说,狼飞进石圈,也不能说完全错,狼至少有一段距离是在空中飞行的。

  他接着说:那天,全场牧民人心惶惶,都以为腾格里发怒了,要给额仑草原降大灾了。马倌把马群扔在山上都跑回来看。老人和女人都跪在地上朝腾格里磕头。孩子们吓得大人再用劲打也不敢哭。乌力吉场长怕影响生产,也急了,给我下了死令,必须两天破案。我把全场的干部组织起来,让他们保护现场。可是现场已经被破坏。石圈外面地上的线索全让羊群和人踩没了。我只好拿着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在墙上找线索。最后,总算在圈墙东北角的外墙上找到了模模糊糊的两个狼的血爪印。这才破了案。你猜猜看,狼是怎么进去的?

  陈阵连连摇头。

  哈所长说:我判断,一定是有一头最大的狼,在墙外斜站起来,后爪蹬地,前爪撑墙,用自个儿的身子给狼群当跳板。然后,其它的狼,在几十步以外的地方,冲上来,跳上大狼的背,再蹬着大狼的肩膀,一使劲就跳进羊圈了。要是从里面看的话,那狼就不是像飞进来的一样吗?

  陈阵愣了半天说:额仑的狼真聪明绝顶。草原上才刚刚盖起石圈,狼就想出了对付的办法。草原狼真是成精了……牧民说狼能飞确实也没错。只要狼跳起来,以后移动的那段距离都可以算作飞行距离。狼从天而降,掉在羊堆里,那真得把羊群吓得半死。狼群这下可真捞足了,在羊圈里吃饱了也杀过瘾了。可就是留在外面的那条狼够倒霉的,它什么也吃不着。这条狼,风格挺高,还挺顾家,一定是条头狼。

  哈所长哈哈大笑:不对不对,依我判断,外面这条狼也飞进去吃了够。你不知道,草原的狼群集体观念特强,特抱团,它们不会拉下它们的弟兄和家人的。里面的狼吃足了,就会再搭跳板把一条吃饱的大狼送出来。然后再给饿狼搭狼梯,让它也进去吃个够。那外墙上的两只血爪印,就是里面的狼到外面当跳板的时候留下的。要不,哪来的血爪印?第一条狼当跳板的时候,还没有杀羊,那爪子是干净的,没有血。对不对?你再想想当时的阵势,狼真是把人给耍了。狼群全进了石圈,大开杀戒。人盖石圈明明是为了挡狼,这下倒好,反而把看羊狗挡在外面了。茨楞道尔基家的狗一定把鼻子都气歪了。狗不会也不敢学狼,跟狼一样飞进羊圈里去跟狼掐架。狗比狼傻得多。

  陈阵说:我也比狼傻多了。不过还有一个问题。狼群怎么能够全部安全撤离?我是说,最后那条狼怎么办?谁给它当狼梯?

  哈所长乐了,说:人确实比狼傻。当时大家也想不通这个问题。后来,乌场长趟着厚厚的羊血又进了羊圈,仔细看了看才弄明白。原来墙里的东北角堆了一堆死羊,至少有六七只。大家判断,最后一条狼一定是一条最有本事,也最有劲的头狼。它硬是独个儿叼来死羊,再靠墙把死羊摞起来,当跳板,再跳飞出去。也有人说一条狼干不了这个重活,一定是最后几条狼合伙干的。然后,再一个一个地飞出来。后来,乌场长把各队的队长组长都请来,在现场向大家分析和演示了狼群是怎样跳进去,又是怎样跳出来的,牧场这才慢慢平静下来。场部也没有批评和处罚茨楞道尔基。乌场长却作了自我批评。说他自己对狼太大意了,太轻敌了。

  陈阵听得毛骨悚然。虽然他完全相信哈所长的科学结论,但此后,草原狼却更多地以飞翔的精怪形象出现在他的睡梦中。他经常一身虚汗或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他以后再也不敢以猎奇的眼光来看待草原上的传说。他也开始理解为什么许多西方科学家仍然虔诚地跪在教堂里。

  过了些日子,陈阵又想方设法实地考察了大队的两处天葬场。一处在查干陶勒盖山的北面,另一处在黑石头山的东北面。从表面上看,这两处天葬场与牧场其他草场草坡台地没有太大区别。但细细观察区别还不小,两处天葬场都远离游牧迁场的古道,地处荒凉偏僻的死角和草原神山的北部,离狼群近,离腾格里近,便于灵魂升天。而且,那里的地势坎坷,坑坑洼洼,便于牛车颠簸。

  在额仑草原,千百年来,牧民过世,有的人家会把死者的内外衣服全部脱去,再用毡子把尸体卷起来,捆紧;还有的人家不会再动死者的着装。然后将死者停放到牛车上。再在牛车车辕头上横绑上一根长木。到凌晨虎时,再由本家族两个男性长辈各持长横木的一端,然后骑上马,将车驾到天葬场,再加鞭让马快跑。什么时候死者被颠下牛车,那里便是死者的魂归腾格里之地,象征着一位马背上民族成员坎坷颠簸人生的终止。如果死者是由毡子裹尸的,两位长辈就会下马,解开毡子,将死者赤身仰面朝天放在草地上,像他(她)刚来到世上那样单纯坦然。此时死者已属于狼,属于神。至于死者的灵魂能不能升上腾格里,就要看死者生前的善恶了。一般来说,三天以后便知分晓,如果三天以后死者的躯壳不见了,只剩下残骨,那死者的灵魂就已升上腾格里;如果死者还在那里,家人们就该恐慌了。但额仑草原狼多,陈阵还没有听说哪位死者的灵魂升不上腾格里。

  陈阵知道西藏的天葬,但来蒙古草原之前,却一直不知道草原蒙族也实行天葬,且不是由巨鹰,而是由狼群来施行的。陈阵越发感到恐惧和好奇。他从下队送生产物资的大车老板那里,打听到了天葬场的大致位置,立即找机会悄悄去了天葬场两次。但由于大雪覆盖,他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场面。直到寒冬即将过去,有一次他终于发现了雪地上通往天葬场的马蹄印和车辙印,顺车辙走去,他见到一位病死的老人,好像才刚刚落在此地。周围的马蹄印,车辙和人的脚印还很新鲜,连雪沫都还没有被风吹尽。老人如赤子般安详,仰卧在雪地上,全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沫,脸上像罩着一层白纱,面容显得舒展和虔诚。

  陈阵惊呆了,一路上惴惴不安的内心恐惧,渐渐被虔诚和神圣所代替。死者哪里是去“赴死”,而是像去腾格里赴宴,再次接受圣水洗礼,去迎接自己又一次新生。陈阵第一次真正相信草原蒙古民族崇拜狼图腾是真的——在一个人生命的终点,将躯体当成裸露坦荡的祭祀供品,从而把自己解脱得如此干净彻底,谁还能怀疑草原蒙族对腾格里、对草原狼以灵魂相托的由衷敬仰呢。

  第四章(5)

  陈阵不敢在此神圣之地过多停留,生怕惊扰了死者的灵魂、亵渎了草原民族的神圣信仰,便恭恭敬敬地向老人鞠了一躬,牵马退出天葬场。他注意到最后一段的车辙印七扭八歪,仿佛还在眼前颠簸。陈阵用自己的步幅大致量了量死者的最后一程,大约有40—50米,它浓缩了草原人动荡、坎坷的人生旅程。人生如此之短促,而腾格里如此之永恒,从成吉思汗到每一个牧人,毕生中仰天呼喊的最强音就是:长生天!长生天!长生腾格里!而草原狼却是草原人的灵魂升上长生腾格里的天梯。

  三天以后,死者家中没有恐慌,陈阵心里才一块石头落地。按照当地习俗,事后必去天葬场核实的牧民,也许已经从生人的脚印和马蹄印知道有外人来过禁地,但没有一个牧民责怪他。可是如果死者的灵魂没有升上腾格里,那他将处在另一种境地了。陈阵的好奇和兴趣开始与草原民族的图腾和禁忌相冲突,他小心谨慎地放羊劳动,去亲近他更感好奇、神秘和敬佩的草原民族。

  这年的春天来得奇早,提前了一个多月,几场暖风一过,额仑草原已是黄灿灿的一片。被雪压了一冬的秋草全部露了出来,有些向阳的暖坡竟然还冒出了稀疏的绿芽。接踵而来的是持久的干风暖日,到各个牧业队进驻各自的春季接羔草场时,人们要忙着草原防火和抗旱保羔了。

  梁建中还是晚了一步。那些场部的大车队基建队的民工盲流外来户,在年前看到嘎斯迈生产小组在收购站卖黄羊的那个热闹阵势,都红了眼。他们缠着猎手打听猎场的地点。猎手们都说冻羊全挖光了。他们又拿东北关东糖去套巴雅尔,小家伙却给他们指了一个空山谷。后来,这些大多是东北农区蒙族出身的外来户,还是找准了草原蒙族的致命弱点——酒。就用东北高粱烈酒灌醉了羊倌桑杰,探知了埋藏冻黄羊的准确地点。他们抢先一步,抢在狼群和梁建中的前面,在黄羊刚刚露出雪的时候,就在围场旁边安营扎寨,一天之内就将所有冻羊,不管大小好坏,一网打尽。并连夜用四挂大车全部运到白音高比公社收购站。

  二队的马倌们一连几夜,听到了大山里饿狼们凄惨愤怒的嗥声,空谷回响,经久不绝。马倌们全都紧张起来,日夜守在山里的马群周围,不敢离开半步,把他们散落于各个蒙古包的情人们,憋得鞭牛打马,嚎歌不已,幽怨悠长。

  不久,场部关于恢复草原一年一度掏狼崽的传统活动的通知正式下达,这年的奖励要比往年高出许多,这是军代表包顺贵特意加上去的。据说这年狼崽皮的收购价特别高。轻柔漂亮,高贵稀罕的狼崽皮,是做女式小皮袄的上等原料。此时已成为北方几省官太太们的宠爱之物,也是下级官员走后门的硬通货。

  毕利格老人终日不语,一袋接一袋地吸旱烟。陈阵偶然听到老人自言自语道:狼群该发狠了。

  第五章(1)

  或云,突厥之先出于索国,在匈奴之北。其部落大人曰阿谤步,兄弟十七人,其一曰伊质泥师都,狼所生也。谤步等性并愚痴,国遂被灭。泥师都既别感异气,能徵召风雨。娶二妻,云是夏神冬神之女也。一孕而生四男……此说虽殊,然终狼种也。

  ——《周书·突厥》厚厚的黑云,冲出北部边境的地平线,翻滚盘旋,直上蓝天,像浓烟黑火般地凶猛。瞬间,云层便吞没了百里山影,像巨大的黑掌向牧场头顶压来。西边橙黄的落日还未被遮没,裹携着密密雪片的北风,顷刻就扫荡了广袤的额仑草原。横飞的雪片,在斜射的阳光照耀下,犹如亿万饥蝗,扇着黄翅,争先恐后地向肥美富庶的牧场扑来。

  蒙谚:狼随风窜。几十年来一直在国境内外运动游击的额仑草原狼群,随着这场机会难得的倒春寒流,越过界桩,跃过防火道,冲过边防巡逻公路,杀回额仑边境草原。境外高寒低温,草疏羊稀,山穷狼饥。这年境内狼群的雪下冬储肉食被盗,境外春荒加剧,狼群又难以捕获到雪净蹄轻的黄羊。大批饿狼早已在边境线完成集结。这一轮入境的狼群眼睛特别红,胃口特别大,手段特别残忍,行为特别不计后果。每头狼几乎都是怀着以命拼食的亡命报复劲头冲过来的。然而额仑草原正忙于在境内掏挖狼窝,对外患却疏于防范。

  60年代中后期,草原气象预告的水准,报雨不见水,报晴不见日。乌力吉场长说,天气预报,胡说八道。除了毕利格等几位老人,对牧场领导班子抽调那么多劳力去掏狼窝表示担心,几次劝阻外,其他人谁也没有预先警报这次寒流和狼灾。连一向关心牧民和牧业生产的边防站官兵,也未能预料和及时提醒。而以往他们在边防巡逻公路一旦发现大狼群足迹,就会立即通知场部和牧民的。额仑草原的边境草场,山丘低矮,无遮无拦,寒流风暴白毛风往往疾如闪电,而极擅长气象战的草原狼也常常利用风暴,成功地组织起一次又一次的闪电战。

  在额仑西北部一片优良暖坡草场,这几天刚刚集合起一个新马群。这是内蒙古民兵骑兵某师某团在额仑草原十几个马群中,精选的上等马,有七八十匹。这些天只等体检报告单了,只要没有马鼻疽,就可立即上路。战备紧张,看管军马责任重大。牧场军代表和革委会专门挑选了四个责任心、警觉性、胆量和马技俱佳的马倌,让他们分两拨,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昼夜守护。二队民兵连长巴图任组长,为了防止军马恋家跑回原马群,巴图又让所有马群远离此地几十里。前些日子一直风和日暖,水清草密,还有稀疏的第一茬春芽可啃。准军马乐不思蜀,从不散群。四个马倌也尽心尽力,几天过去,平安无事。

  先头冷风稍停,风力达十级以上的草原白毛风就横扫过来。湖水倾盆泼向草滩,畜群倾巢冲决畜栏。风口处的蒙古包,被刮翻成一个大碗,转了几圈便散了架。迎风行的毡棚车,被掀了顶,棚毡飞上了天。雪片密得人骑在马上,不见马首马尾。雪粒像砂枪打出的砂粒,嗖嗖地高速飞行,拉出亿万根白色飞痕,仿佛漫天白毛飞舞。老人说,蒙古古代有一个萨满法师曾说,白毛风,白毛风,那是披头散发的白毛妖怪在发疯。白毛风有此言而得大名。天地间,草原上,人畜无不闻白毛风而丧胆。人喊马嘶狗吠羊叫,千声万声,顷刻合成一个声音:白毛巨怪的狂吼。

  准备夜战继续开挖狼洞的人们,被困远山,进退两难。已经返程的猎手们,多半迷了路。留守畜群的劳力和老弱妇幼几乎全部出动,拼死追赶和拦截畜群。在草原,能否保住自己多年的劳动积蓄,往往就在一天或一夜。

  越境的狼群,有组织攻击的第一目标就是肥壮的军马群。那天,毕利格老人以为军马群已按规定时间送走,白毛风一起,他还暗自庆幸。后来才知马群被体检报告耽误了一天。而接送报告的通讯员,那天跟着军代表包顺贵上山去掏狼崽了。这年春天被掏出狼崽格外多,不下十几窝,一百多只。丧崽哭嚎的母狼加入狼群,使这年的狼群格外疯狂残忍。

  老人说,这个战机是腾格里赐给狼王的。这一定是那条熟悉额仑草原的白狼王,经过实地侦察以后才选中的报复目标。

  风声一起,巴图立即弓身冲出马倌远牧的简易小毡包。这个白天本来轮到他休班,巴图已经连续值了几个夜班,人困马乏,但他还是睡不着,一整天没合眼。在马群中长大的巴图,不知吃过多少次白毛风和狼群的大亏了。连续多日可疑的平安,已使他神经绷得紧如马头琴弦,稍有风吹草动,他的头就嗡嗡响。大马倌们都记得住血写的草原箴言:在蒙古草原,平安后面没平安,危险后面有危险。

  巴图一出包马上就嗅出白毛风的气味,再一看北方天空和风向,他紫红色的宽脸顿时变成紫灰色,琥珀色的眼珠却惊得发亮。他急忙返身钻进包,一脚踹醒熟睡的同伴沙茨楞,然后急冲冲地拿手电、拉枪栓、压子弹、拴马棒、穿皮袍、灭炉火,还不忘给正在马群值班的马倌拿上两件皮袄。两人背起枪,挎上两尺长的大电筒,撑杆上马,向偏北面的马群方向奔去。

  西山顶边,落日一沉,额仑草原便昏黑一片。两匹马刚冲下山坡,就跟海啸雪崩似的白毛风迎头相撞,人马立即被吞没。人被白毛风呛得憋紫了脸,被雪砂打得睁不开眼,马也被刮得一惊一乍。两匹马好像嗅到了什么,脑袋乱晃,总想掉头避风逃命。两人近在咫尺,可是巴图伸手不见五指,他急得大喊大叫,就是听不到沙茨楞的回音。风雪咆哮,湮没了一切。巴图勒紧马嚼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霜,定了定心,然后将套马杆倒了一下手,夹握住大电筒,打开开关。平时像小探照灯、能照亮百米开外马匹的光柱,此刻的能见度最多不过十几米。光柱里全是茂密横飞的白毛,不一会,一个雪人雪马出现在光柱里,也向巴图照射过来一个惨白模糊的光柱。两人用灯光画了个圈,费力地控制着又惊又乍的马,终于靠在了一起。

  巴图拽住沙茨楞,撩开他的帽耳,对他大喊:站着别动,就在这儿截马群。把马群往东赶,一定要躲开架子山的大泡子。要不,就全毁了。

  沙茨楞也对着巴图的脸大喊:我马惊了,像是有狼。就咱四个咋顶得住?

  巴图大叫:豁出命也得顶……

  说完,两人高举电筒,向北面照去,并不断摇晃光柱,向另两个同伴和马群发信号。

  一匹灰鬃灰马突地闯进两束光柱里,几步减速,猛地急停在巴图身边,仿佛遇到了救星。大灰马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脖子下有一咬伤,马胸上流满了血,伤口处冒着热气,在伤口下又滴成了一条一条的血冰。沙茨楞的坐骑一见到血,惊得猛地蹿起,接着又一低头,一梗脖子,不顾一切地顺风狂奔。巴图只得急忙夹马追赶。那匹大灰马也顿时跑没了影。

  第五章(2)

  等到巴图好容易抓住沙茨楞的马缰绳时,马群刚刚冲到他们的身旁。模糊的电筒光下,所有能看见的马,都像那匹大灰马,吓破了胆,惊失了魂。马群顺风呼号长嘶,边跑边踢,几百只发抖发疯的马蹄,卷起汹涌的雪浪,淹没了马腰下面更凶悍的激流狂飚。当巴图和沙茨楞都提心吊胆地把光柱对准马群身下时,沙茨楞吓得一个前冲,抱住了马脖子,差点没从马上滚栽下来。虽然雪浪中手电光照更模糊,但两个马倌的锐眼都看见了马群下面的狼。马群边上几乎每一匹马的侧后都有一两头大狼在追咬。每头狼浑身的皮毛被白毛风嵌满了雪,全身雪白。狼的腰身比平时也胀了一大圈,大得吓人,白得人。白狼群,鬼狼群,吓死马倌的恶狼群。平时见到手电光被吓得扭头就跑的狼,此刻胸中全部憋满仇恨,都像那头狼王和母狼一样霸狂,毫无惧意。

  巴图心虚冒汗,觉得自己是撞见了狼神,正要受腾格里的惩罚。虽然,额仑草原每一个牧民最终都将天葬于狼腹,临死前自己盼望,死后家人亲朋也盼望尸身被狼群处理干净,魂归腾格里。千年如此,千年坦然。但是,每个还健康半健康活着的人却都怕狼群,都不肯在自己寿期未尽之时就让狼咬死吃掉。

  巴图和沙茨楞迟迟不见另外两个马倌,估计他们可能被白毛风冻伤,被吓破了胆的坐骑带走。那两个马倌是白班,没枪,没手电,也没穿厚皮袍。巴图狠了狠心说:别管他们,救马群要紧!

  马群还在巴图打出的光柱里狂奔。七八十匹准军马,那可是全场十几个马群和几十个马倌的心肝肉尖——它们血统高贵,马种纯正,是历史上蒙古战马中闻名于世的乌珠穆沁马,史称突厥马。它们都有漂亮的身架,都有吃苦耐劳,耐饥耐渴,耐暑耐寒的性格,跑得又快又有长劲。平时这些马大多是那些大马倌和场部头头们的坐骑。这次为了战备,调拨给民兵骑兵师,牧场有苦难言。这群马一旦喂了狼,或是淤死在水泡子里,那些马倌还不像狼一样,非得把他撕了不可。巴图一想起那些平时就不服管的大小马倌,他的血气一下子就冲上了头。

  巴图看见沙茨楞有些犹豫,便一夹马冲过去,照他的脑袋就是一杆子。又用自己的马别住了沙茨楞的马,把他别到马群旁边,然后拿着手电向他的脸狠狠晃了几下,大叫:你敢跑,我就毙了你!沙茨楞大叫:我不怕,可骑的这匹马怕!沙茨楞用缰绳狠抽了几下马头,才控制了马,然后打开手电,挥着套马杆向马群冲靠过去。两人用电筒光引领马群,用套马杆拼命抽打一些不听指挥、顺风狂奔的马,把马群往偏东方向挤。巴图估摸此地离大泡子越来越近,顶多不过二十几里地。军马群,一色儿高头宽胸的阉马,没有普通马群那些怀驹母马、生个子马、小马老马的拖累,马群的奔速极快,照这种速度用不了半个钟头,整个马群全得冲进烂泥塘里。要命的是前面的大泡子南北窄,东西宽,长长地横在前面,如果风向不变,很难绕过。巴图感到那泡子像一张巨头魔的大嘴,正等着风怪和狼神给它送去一顿肥马大宴。

  白毛风的风向丝毫不变,正北朝南,继续狂吼猛刮。巴图在黑暗中,能从马踏草场的变化中感觉地形高低、地脉走向和地质松软程度,判断出自己所处的位置和风向。巴图急得火烧火燎,他觉着那些被掏空狼窝、失去狼崽的母狼们比狼王更疯狂。他顾不上自己已被狼群包围,顾不上狼随时可能撕咬他的坐骑,顾不上可能马失前蹄摔到这些饥狼仇狼疯狼群中去。他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用套马杆狂打狂抽。他只剩下一个心思,那就是稳住军心,把散乱的马群集中起来,赶出正南方向,绕开大泡子。再把马群赶到蒙古包集中地,用狗群、人群来对付狼群。

  马群在电筒光的引领下,在两个始终不离马群的马倌的抽打吼叫下,渐渐恢复了神志,也好像有了主心骨。一匹大白马自告奋勇,昂头长嘶,挺身而出作为新马群的头马。巴图和沙茨楞立即把光柱对准了头马。有了头马,马群兴奋起来,迅速恢复蒙古战马群本能的团队精神,组织起千百年来对付狼群的传统阵形。头马突然发出一声口令长嘶,原来已被狼群冲乱的队形便突然向头马快速集中,肩并肩,肚靠肚,挤得密不透风。几百只马蹄不约而同地加重了向下的力度,猛踩、猛跺、猛踢、猛尥。狼群猝不及防,凶猛的狼一时间失掉了优势。几条被裹夹到马群中马肚下的狼,被栅栏一样的马腿前后左右密密圈住,跳不出,逃不掉。有的狼被密集的马蹄踩瘸了腿、跺断了脊梁、踢破了脑袋,发出凄厉的鬼哭狼嚎,比白毛风还要人。巴图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估计起码得有两三条狼被马蹄踢死踢伤,他能记得这块地界,等风过天晴他就能回来剥狼皮了。马群在大开杀戒以后,迅速调整队形,怯马在内,强马在外。用爆发有力、令狼胆寒的铁蹄,组成连环铁拳似的后卫防线。

  离大泡子越来越近了,巴图对刚刚组成的马群正规队形感到满意,这种队形尚可指挥,只要控制住头马,就可能在剩下不多的时间里把马群赶到泡子东边。但是,巴图仍然心存恐惧,这群狼非同一般,疯狼不能打,越打越凶,越杀越疯,疯狼的报复心草原上无人不怕。刚才狼的惨叫,狼群一定都听见了,后面这段路便危机四伏。巴图看了看马群,已有不少马被咬伤。这群马,个个是好马、是战马,是与狼群搏杀出来的马,就是伤马也拼命跟群跑,拼死保持队形的严整,尽量不给狼群攻击的机会。

  可是,这群马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一色儿都是骟马,而缺少凶猛好斗,能主动攻击大狼的儿马子(雄种马)。在蒙古草原,每个大马群都有大大小小十几个马家族,每个家族都有一匹儿马子。那些留着齐膝、甚至拖地长鬃、比其他大马高出一头、雄赳赳的儿马子,才是马群里真正的头马和杀手。一遇到狼,马群立即在儿马子的指挥下围成圈,母马小马在内,大马在外,所有儿马子则在圈外与狼正面搏斗,它们披散长鬃,喷鼻嘶吼,用两个后蹄站起来,像座小山一样悬在狼的头顶,然后前半身猛地向下,用两只巨大的前蹄刨砸狼头狼身。狼一旦逃跑,儿马子便低头猛追,连刨带咬,其中最庞大、凶猛、暴烈的儿马子能咬住狼,把狼甩上天、摔在地,再刨伤刨死。在草原,再凶狂的狼也不是儿马子的对手。无论白天黑夜,儿马子都警惕地护卫马群,即使马群遭遇狼群、雷击、山火惊了群,儿马子也会前后左右保护自己的家族,尽量减少家族妻儿老少的伤亡,率领马群跑向安全之地。

  此刻,巴图是多么想念儿马子。可是眼前白毛风里的这匹临时头马,和马群里所有的马却都是阉马,虽然体壮有力,但雄性已失,攻击性不强。巴图暗暗叫苦,正规军队有好几年没来牧场征集军马了,人们差不多都忘掉了军马群里没有儿马子的后果。就算有人想到,也以为反正军马几天就走,军马一走就不关牧场的事了。这几乎不可能出岔子的事情,竟然还是让狼钻了空子,巴图不得不佩服狼王的眼光,它大概早就发现了这是一群没有儿马子的马群。

  第五章(3)

  巴图冲到马群侧前方狠抽头马,逼它向东,同时倒换出手,把半自动步枪挎到前胸,打开保险,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敢开枪。这群军马还是新兵,一开枪不光吓不走狼群,反倒会把马惊炸了群。沙茨楞也跟着巴图做好了一切准备。白毛风越刮越狂,两人的胳膊已经累得挥不动长长的套马杆了,大泡子也越来越近,在平时,这里已经可以闻到泡子的碱味了。急红了眼的巴图决定以毒攻毒,鼓起全身力气敲了一下头马的脑袋,接着拼命地打出一个尖厉的饮水口哨,通人性的头马和马群好像突然明白了主人的警告,正南方就是马群两天去饮一次水的大泡子。春来连续干旱,湖水已退到泡子中央,而泡子周圈全是烂泥塘,只有一两处被牲畜饮水踩实的通道还算安全,其它地方都是要命的陷阱,开春以来已有不少头大牲畜淤死或饿死在泥塘里了。以往马群饮水时,都是在马倌口哨的引导下,马群才敢战战兢兢地,顺着马倌淌过的不陷蹄的通道,深入泡子去喝水。即使在白天,任何马都不敢以眼下这个速度冲向大泡子的。

  巴图的口哨果然灵验,熟悉草场的马群立即意识到南面巨大的危险。群马长嘶,颤抖哀鸣。整群马只停了一下,就开始集体转向,顶着狂猛的侧风向东南方向拼死冲锋。南有陷阱泥塘,北有狂风恶狼,只有东南是唯一一条有可能逃命的活路。每匹马都瞪着凄惶的大眼睛,低头猛跑,大口喘气,一声马嘶也听不见了,马群中笼罩着跟死亡赛跑一样的紧张和恐怖。

  马群刚一转向,战局陡变。马群队形一朝东南,拳脚最少、防御最弱的马群侧面,就立即暴露在顺风冲击的狼群面前,而马群最具杀伤力的密集后蹄却被置于无用之地。狂猛的侧风也立刻减缓了马群的速度,削弱了马群抵抗狼群的武器。但是,侧风却使狼群如虎添翼。一般情况下,狼群速度高于马群速度,顺风逆风都是如此。在顺风时,狼快可马也不慢,狼要腾空扑上马身马背撕咬,不敢从马尾后面直接跃起,弄不好碰上一匹聪明马,它会突然加速,让狼扑上马蹄,非死即伤。狼只能从马的侧面侧身斜扑,才可能得逞。但狼侧身斜扑会影响速度,如果马速很快,狼就算扑到了马,也抓咬不住马,至多在马身上留下几处抓痕,狼的捕杀成功率也会降低。此刻,当马群不得不改变方向的时候,就给了狼群绝好的捕杀机会。狼群顺风追慢马,用不着侧身斜扑,只要狼在马侧面直身一跃,狂风就正好将狼刮到马背、马身或马颈上。狼就会用它的利爪不要命地抠住马身,用它的锋利钢牙迅猛凶悍地攻击马的要害部位,得手后立即跳离马身。如果马打算就地打滚甩掉狼,对付一条狼还行,可对付群狼只会更快送命。它一旦滚躺下来,一群狼就会一拥而上把它撕碎。

  马群发出凄厉的长嘶,一匹又一匹的马被咬破侧肋侧胸,鲜血喷溅,皮肉横飞。大屠杀的血腥使疯狂的狼群异常亢奋残忍,它们顾不上吞吃已经到嘴的鲜活血肉,而是不顾一切地撕咬和屠杀。伤马越来越多,而狼却一浪又一浪地往前冲,继续发疯发狂地攻杀马群。每每身先士卒的狼王和几条凶狠的头狼更是疯狂残暴,它们蹿上大马,咬住马皮马肉,然后盘腿弓腰,脚掌死死抵住马身,猛地全身发力,像绷紧的硬钢弹簧,斜射半空,一块连带着马毛的皮肉就被狼活活地撕拽下来。狼吐掉口中的肉,就地一个滚翻,爬起身来,猛跑几步,又去蹿扑另一匹马。追随头狼的群狼,争相仿效,每一条狼都将前辈遗留在血管中的捕杀本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凶猛痛快。

  马群伤痕累累,鲜血淋淋,喷涌的马血喷撒在雪地,冰冷的大雪又覆盖着马血。残酷的草原,重复着万年的残酷。狼群在薄薄的蒙古高原草皮上,残酷吞噬着无数鲜活的生灵,烙刻下了一代又一代残酷的血印。

  在惨白模糊的电筒光柱下,两个马倌又一次目击了几乎年年都有的草原屠杀。但这一次令人更加不能接受,因为这是一群马上就要参军入伍,代表额仑草原骄傲和荣誉的名马,是从一次一次草原屠杀中狼口脱险的运气好马,也是马倌这么多年拼死拼活,提心提命养大的心肝宝贝。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狼群连杀带糟蹋,巴图和沙茨楞连哭都哭不出来,他俩全身憋满的都是愤怒和紧张,但他们必须忍住、压住、镇住,竭力保住剩下的马群。巴图越来越揪心,以他多年的经验,他感到这群狼绝不是一般的狼群,它们是由一条老谋深算、特别熟悉额仑草场的狼王率领的狼群,那些怀恨肉食被盗的公狼疯了,丧子的母狼们更是疯得不要命了,可是,狼王却没有疯。从狼群一次又一次压着马群往南跑,就可以猜出狼王倒底想干什么,它就是铆着劲,不惜一切代价想把马群撵到南边的大泡子里去,这是草原狼王的惯招。巴图越想越恐惧,他过去见过狼群把黄羊圈进泥泡子,也见过狼群把牛和马赶进泡子,但数量都不算大。狼把一整群马圈进泡子的事,他只听老人们说过,难道他今晚真是撞见了这么一群狼?难道它们真要把整个马群都一口吞下?巴图不敢往下想。

  巴图用电筒招呼了沙茨楞,两个马倌豁出命从马群的西侧面绕冲到马群的东侧面,直接挡住狼群,用套马杆、用电筒光向狼群猛挥、猛打、猛晃。狼怕光,怕贼亮刺眼的光。两个人和两匹马,在微弱无力的手电筒光下前前后后奔上跑下,总算挡住了马群东侧一大半的防线。马群从巨大的惊恐中稍稍喘了口气,迅速调整慌乱的步伐,抓紧最后的机会,向大泡子的东边冲去。马群明白,只要绕过泡子,就可以顺风疾奔,跑到主人们的接羔营盘,那里有很多蒙古包,有很多它们认识的人,有很多人的叫喊声,有很多刺眼的光,还有马群的好朋友——凶猛的大狗们,它们一见到狼就会死掐,主人和朋友们都会来救它们的。

  然而狼是草原上最有耐心寻找和等待机会的战神,每抓住一次机会,就非得狠狠把它榨干、榨成渣不可。既然它们都发了狠,又抓住了这次机会,它们就会把机会囫囵个地吞下,不惜代价地力求全歼,绝不让一匹马漏网。马群已经跑到了接近泡子边缘的碱草滩,疾奔的马蹄刨起地上的雪,也刨起雪下的干土、呛鼻呛眼的碱灰硝尘。人马都被呛出了眼泪,此刻人马都知道自己已经处于生死存亡的危险边缘。周围草原漆黑一片,看不到泡子,但可以感觉到泡子。人马都不顾碱尘呛鼻,泪眼模糊,仍然强睁眼睛迎着前方。一旦马蹄扬起的尘土不呛眼了,就说明马群已冲上大泡子东边的缓坡,那时整个马群就会自动急转弯,擦着泡子的东沿,向南顺风狂跑了。

  人、马、狼并行疾奔,狼群暂停进攻,巴图却紧张得把枪杷攥出了汗,十几年的放马经验,使他感到狼群就要发起最后的总攻了,如果再不攻,它们就没有机会了,而这群狼是决不会放弃这个复仇机会的。但愿碱土硝灰也呛迷了狼眼,使它们再跟马群瞎跑一段。只要马群一上缓坡,他就可以开枪了,既可以惊吓马群拐弯快逃,又可杀狼吓狼,还可以报警求援。巴图费力地控制自己微微发抖的手,准备向狼群密集区开枪,沙茨楞也会跟着他开火的。

  第五章(4)

  未等巴图控住自己的手,马群发出一片惊恐的嘶鸣,自己的马也像绊住了腿。巴图揉了揉发涩的泪眼,把电筒光柱对准前方,光影里,几头大狼挤在一起慢跑,堵在他的马前,狼不惜忍受马蹄的踩踏,也要挡住巴图的马速。巴图回身一看,沙茨楞也被狼堵在后面,他在拼命地控制受惊的马,狼已经急得开始攻击人的坐骑。巴图慌忙用电筒向沙茨楞猛摇了几个圈,让他向前边靠拢,但沙茨楞的马惊得又踢又尥根本靠不过来。几头大狼轮番追咬撕抓沙茨楞的马,马身抓痕累累,沙茨楞的皮袍下襟也被狼撕咬掉。沙茨楞已经惊得什么都不顾了,他扔掉了使不上劲的套马杆,把粗长的电筒棒当作短兵器使用,左右开弓,向扑上来的狼乱砸一气。灯碎了,电筒瘪了,狼头开花了,但还是挡不住狼的车轮战。一条大狼终于撕咬下马的一条侧臀肉,马疼得嘘嘘乱嘶,它再也不敢随主人冒险,一口咬紧马嚼铁,一梗脖子一低头,放开四蹄向西南方向狂奔逃命,沙茨楞已无论如何也拽不动这匹临阵脱逃的马的马头。几头大狼看到已把一个碍手碍脚的人赶跑,追了几步就又急忙掉头杀回马群。

  此刻马群中只剩巴图一个人,一小群大狼立即开始围攻巴图的马。巴图的大黑马噗噗地喷着鼻孔,瞪大眼睛,勇猛地蹬、踢、尥、咬,不顾咬伤抓伤拼死反抗。狼越围越多,前扑后冲,集中狼牙猛攻大黑马。巴图落入如此凶险境地,他心里明白,此刻想逃也逃不掉,只有一拼。巴图也扔掉了自己的宝贝套马杆,他在剧烈颠颇的马背上,用一只手紧紧扶住前鞍桥,另一只手悄悄解开拴在鞍条上的箍铁马棒,把马棒一头的牛皮条套在手腕上,再把马棒沉沉地拿在手。他横下一条心,迅速地把自己从一个马倌变换成一个准备赴死的蒙古武士,与狼拼命,与狼决死战。他准备使用他好久未用的祖传打狼的绝技和损招。他的这根马棒像骑兵的军刀一样长,是他先祖传下来专门用来打狼和杀狼的武器,毕利格又传给了他。韧质的棒身有锹把一般粗,下半截密密地箍着熟铁铁箍,铁箍缝里残留着黑色的污垢,那是几代人杀狼留下的狼的血污。几头大狼在马的两侧轮番蹿扑大黑马,这是在马上用马棒打狼最有利的位置,也是巴图此夜所能得到的绝佳杀狼机会,关键就看胆量和手上的准头了。

  巴图定了定心,沉了沉气,悄悄把亮光挪到右边,然后把马棒举过头顶,看准机会,抡圆了胳膊,狠狠地砸向狼的最坚硬但又最薄弱,也是最致命的部位——狼牙。一头向上猛蹿,张牙舞爪的大狼,被向下猛击的马棒迎头齐根打断四根狼牙,巴图的马棒给了狼剧烈钻心的疼痛和比天还大的损失。

  大狼一头栽倒雪地上,不停吮着满嘴的血,抬头冲天没命地哭嚎,凄厉惨绝,比要了它的命还痛苦。在古老的蒙古草原,对狼来说,狼牙等于狼命。狼的最凶狠锐利的武器就是它的上下四根狼牙,如果没有狼牙,狼所有的勇敢、强悍、智慧、狡猾、凶残、贪婪、狂妄、野心、雄心、耐性、机敏、警觉、体力、耐力等等一切的品性、个性和物性,统统等于零。在狼界,狼瞎一只眼、瘸一条腿、缺两只耳朵还都能生存。但如果狼没了狼牙,就从根本上剥夺了它主宰草原的生杀大权,更遑论狼以杀为天,还是狼以食为天了。狼没了牙,狼就没了天。狼再也不能猎杀它最喜欢的大牲口了,再也不能防卫猎狗的攻击和同类的争夺了,再也不能撕咬切割,大块吃肉、大口喝血了,再也不能在严酷的草原及时足够地补充能量了。它在草原上所有的骄傲和雄心、它在狼群中的地位和同类的尊敬,将统统化为乌有。它只能暂时苟延残喘地活着,有口无牙地活着,活活地看着同类的屠杀和欢宴,把它最不愿看的东西全吞在眼里。它以后只剩下一条路——死亡,慢慢瘦死、冻死、饿死、气死、窝囊死。

  巴图在马群一匹又一匹被撕杀的腥风中,恨不得就用这种剧毒的方式把狼杀掉一半,也让狼尝尝草原人的凶狠残忍。他抓住一些狼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空档,又看准了一个下手机会,狠狠地砸下去,但这次没有击中狼牙,而打在狼的鼻尖上,整个狼鼻一下子被掀离鼻骨,大狼滚倒在雪地里,疼得全身缩成了一个狼毛球。巴图的杀狼绝技和威力,两头大狼的凄绝哭嗥,立即把巴图身边的群狼全都镇慑住了,它们突然猛醒,再不敢蹿扑,但仍然挤在巴图马前,阻挡他靠近马群。

  巴图击退了身边狼群的进攻,再向前面的马群看去,原先攻击马群的大狼已全部集中到马群的东侧前面,它们似乎感到时间紧迫,同时也感觉到了后面狼群的失利。狼群发出怪风刮电线一样的呜呜呜呜震颤嗥叫,充满了亡命的恐惧和冲动。在狼王的指挥下,狼群发狠了,发疯了,整个狼群孤注一掷,用蒙古草原狼的最残忍、最血腥、最不可思议的自杀性攻击手段,向马群发起最后的集团总攻。一头一头大狼,特别是那些丧子的母狼,疯狂地纵身跃起,一口咬透马身侧肋后面最薄的肚皮,然后以全身的重量作拽力、以不惜牺牲自己下半个身体作代价,重重地悬挂在马的侧腹上。这是一个对狼对马都极其凶险的姿势。对狼来说,狼挂在马的侧腹上,就像挂在死亡架上一样,马跑起来,狼的下半身全被甩到马的后腿侧下方,受惊的马为了甩掉狼,会发疯地用后蹄蹬踢狼的下半身,一旦踢中,狼必然骨断皮开,肚破肠流。只有那些牙齿锋利,个大体重的狼,可以不用借力,只用自身的利牙和体重撕开马肚皮,然后落地保命。这一毒招对马来说,更加凶险要命,它如果踢不掉狼,就会因负重而掉队,最后被群狼围杀;它如果踢中了狼身,却又给狼牙狼身加大了撕拽的力量,有可能被猛地撕开肚皮,置自己于死地。

  被杀的马群和自杀的狼群,都在凄惨绝望中颤抖。

  被踢烂下身,踢下马的狼,大多是母狼。它们比公狼体轻,完全靠自己体重的坠挂,难以撕开马的肚皮,只有冒死借马力。母狼们真是豁出命了,个个复仇心切、视死如归,肝胆相照、血乳交融。它们冒着被马蹄豁开肚皮、胸腑、肝胆和乳腺的危险,宁肯与马群同归与尽。

  一条被马蹄踢破腹部,踢下了马的饿疯了的公狼,龇牙咧嘴地蜷缩在雪地上嗥叫,可它还是拼命地用两条前腿挣扎着,爬向倒地未死的马,撕咬生吞那匹囫囵个的大马,绝不放弃最后一次机会。只要它的嘴还在、牙还在,它就不管自己有没有肚子,照吞不误。鲜活的马肉被狼大口咽下,直接吞到雪地上,没有肚皮容量限制的狼,一定是世界上最贪心、胃口最大的狼,也一定是一次吞下最多马肉的狼。这是狼在临死之前最痛快最惨烈的最后一次晚餐。

  第五章(5)

  而那些被狼从肚侧大剖腹的马,本来就是大腹便便的饱马,胃包里装满了草原春天的第一茬青草和上年的秋草,饱胀而饱含水份,下坠分量很重。被撑薄的马肚皮一旦被狼牙豁开,巨大的胃包和肥柔的马肠就呼噜一下滑坠到雪地上。仍在惯性飞奔的两条马后腿,跟上来就是狠狠的几蹄,踏破了自己的胃囊,缠住了自己的肚肠。刹那间,胃包崩裂,胃食飞溅,柔肠寸断。惊吓过度的马仍在奔跑,后蹄把腹腔中的胃袋胃管食道肝胆统统踩绕在蹄下,最后把胸腔中的气管心脏肺叶也一起踩拽出来。大马可能是踩破了自己的肝胆,胆破致死;也可能是踩碎了自己的心脏,心碎而死;或着是踩扁了自己的肺,窒息而亡。狼的自杀是极其残忍痛楚的,因此狼也就不会让它的陪命者死得痛快。狼就是用这种方式让马也陪它一同尝尝自杀的滋味。马虽然是被狼他杀的,但马也是半自杀的。马死得更痛苦、更冤屈、也更悲惨。

  狼群这最后一轮疯狂的自杀攻击,彻底摧垮了马群有组织的抵抗。草原已成大屠场,一匹匹被马蹄掏空胸腹的大马,在雪地上痉挛翻滚,原本满腔热血热气的胸膛,刹那间,被灌满一腔冰雪。陆续倒地的马,不断地挣扎,汹涌喷溅的马血,染红了横飞的暴雪雪砂。成千上万血珠红砂,横扫猛击落荒而逃的马群,越刮越烈的血雪腥风,还要继续将它们赶向最后的死亡。

  巴图被狼的自杀复仇战惊吓得手脚僵硬,冷汗也结成了冰。他知道大势已去,他已无法挽救败局。但他仍想保住几匹头马,便使劲勒住马嚼子,憋住马劲,然后猛地一夹马肚,一松嚼子,马嗖地跃过挡在他前面的狼,冲向头马。但马群已被狼群冲散,兵败如山倒,所有的马都顺风狂逃,吓破了胆的马已经忘记了南边还有泡子,都以冲刺的速度冲向大泡子。

  接近泡子的下坡地势加快了马群的冲速,越刮越猛的白毛风又以排山倒海的推力,把马群加速到了冲跃腾飞态势,整个马群就像轰轰隆隆飞砸下山的滚木巨石,冲进了大泥塘。刹那间,薄冰迸裂,泥浆飞溅,整个马群踏破冰壳全部陷入泥塘,马群绝望长嘶,拼死挣扎,马对狼的恐惧和仇恨已达极顶,陷进泥塘的马群稍稍犹豫一下,便众心一致地拼尽最后的力气,在黏稠的泥浆里倒着四蹄向泥塘深处爬,即便越陷越深,也全然不顾,它们宁可集体自杀葬身泥塘,也不愿以身饲狼,不让它们的世仇最后得逞。这群被人去了势、剜去了雄性的马群,即使已到生命的尽头,仍在拼死作出最后的反抗,以集体自杀来反击狼群复仇的自杀进攻。它们都是古老蒙古草原上最强悍的生命。

  但残酷的草原蔑视弱者,依然不给弱者最后的一点点怜悯。入夜后骤降的气温已经将泥塘表面迅速冻成一层薄薄的冰壳,泡子的边缘虽已冻透,但靠里面泥塘的表面,还没有冻结到能承受马群的厚度,当马群踏破泥冰陷入泥塘时,它们遇到了比平时更黏稠的泥浆。暴雪酷寒使泥浆更冷更胶着,也就使泥浆更绊腿阻身。马群拼命地往泥塘深处爬、刨、拱。每挪一步,马身与泥浆缝隙里就被灌进更多的雪沙和寒风,整个马群将泥塘搅拌得更加寒冷和黏稠。马群终于精疲力竭,动弹不得。冲在前面的马,陷得还露出马背马颈马头,便再也陷不下去了。冲在后面的马,四条腿全部陷没,马肚皮贴着泥浆,整个躯体全部暴露在外,也陷不下去。此刻,整个马群就像刑场屠场上的死囚,已被寒冷胶稠和渐渐冰封的泥塘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欲死不得的马群哀伤绝望地嘶叫,冰雪泥塘上腾起一片白茫茫的哈气,在结满条条汗冰的马毛上又罩上了一层白霜。马群已经明白,此时谁也救不了它们了,谁也阻止不了狼群对它们最后的集体屠杀。

  巴图用力地勒着马小心地跑到泡子边,大黑马一踏到泥冰,立刻惊恐得喷着鼻孔,低下了头,紧张地望着冰雪泥塘,不敢再往前迈一步。巴图用电筒向泡子里面照,只有在白毛风稍稍减弱的空档,才能隐隐约约看到马群的影子。几匹马无力地摇晃着脑袋,向它们的主人作垂死的呼救。巴图急得用马靴后跟猛磕马肚,逼着黑马再往前走。大黑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五六步,前蹄就踏破冰壳陷到泥浆里,惊得它急忙拔腿后跳,一直跳到泡子岸边的实地才站住。巴图再用马棒敲打马臀,黑马死活也不肯往前走了。巴图很想下马,他想爬到马群旁边用枪来守护马群,但是,他如果下了马,人马分离,陷到狼群里,就会失掉了居高临下挥舞马棒和大黑马铁蹄的优势,狼群也就不怕他了,人马都会被狼群撕碎。而且,他只有十发子弹,纵然他有天大的本事,一枪打死一条狼,他也不可能打死所有的狼。即使他能赶走狼群,但是到下半夜,越来越冷的白毛风也会把整个马群和泥塘冻在一起的。那么如果他立即赶回大队报警求援呢?这么大的白毛风,家家都在拼死拼活守护羊群,大队根本抽不出足够的劳力和牛车把马群拽出泥塘。巴图脸上挂满了冰泪,面向东方,仰天哀求:腾格里,腾格里,长生的腾格里,请给我智慧,请给我神力,帮我救出这群马吧!但是腾格里鼓起腮帮子仍然狂吹猛吼,以更猛烈的白毛风刮散了巴图的声音。

  巴图用羔皮马蹄袖擦去冰泪,把马棒带扣在手腕上,然后,松开枪背带,用左手托起枪身和电筒,等着狼群,此刻,他惟一剩下的念头,就是再多杀几条狼。

  过了很久,巴图冻得已经坐不稳马鞍。忽然,狼群像一股幽风低低地从他身后刮进泥塘,在泥塘的东部边缘停下来,隐没在腾起的迷茫雪雾里。稍顷,一条较细的狼忽而钻出,小心地走向马群,试探着每一步爪下冰面的硬度。巴图嫌狼小,没有开枪。狼走了十几步,忽地抬起头加快了速度,朝马群一路小跑。还未等它跑到马群,突然从湖岸边刮来一股白色的龙卷风,冲向马群,然后围着马群呼呼快速旋转,卷得满湖白雪茫茫,天地不分。就像一大群长毛白发的野蛮土著食人番,围着圈中的篝火和捆绑的活兽活人,狂歌狂舞、开胃开怀、欢心欢宴。

  巴图被雪沙卷得睁不开眼,他只觉得冷,冷得全身发抖。嗅觉异常灵敏的大黑马被雪砂卷得浑身战栗,断断续续,哆哆嗦嗦地低头哀嘶。沉沉黑夜,漫漫白毛又一次遮盖了血流成冰的草原屠杀。

  快被冻僵的巴图麻木地关掉光亮,让自己完全陷入黑暗,然后低下头,把枪口对向大泡子,但他突然又把枪口抬高一尺,慢慢地开了一枪、两枪、三枪……

  第六章(1)

  突厥之……兵器,有弓矢鸣镝,甲刀剑。其佩饰则兼有伏突。旗纛之上,施金狼头。侍卫之士,谓之附离(附离,古突厥语,意为狼——引者注),夏言亦狼也。盖本狼生,志不忘旧。

  ——《周书·突厥》淡淡的阳光穿透阴寒的薄云和空中飘浮的雪末,照在茫茫的额仑草原上。白毛风暴虐了两天两夜以后,已无力拉出白毛了,空中也看不见雪片和雪砂,几只老鹰在云下缓缓盘旋。早春温暖的地气悠悠浮出雪原表面,凝成烟云般的雾气,随风轻轻飘动。一群红褐色的沙鸡,从一丛丛白珊瑚似的沙柳棵子底下噗噜噜飞起,柳条振动,落下像蒲公英飞茸一样轻柔的雪霜雪绒,露出草原沙柳深红发亮的本色,好似在晶莹的白珊瑚丛中突然出现了几株红珊瑚,分外亮艳夺目。边境北面的山脉已处在晴朗的天空下,一两片青蓝色的云影,在白得耀眼的雪山上高低起伏地慢慢滑行。天快晴了,古老的额仑草原已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沙茨楞和陈阵为巴图治疗冻伤,陪伴了他整整一天。但巴图讲述的可怕残酷的黑暗草原,实在无法与人们眼前美丽明亮的草原连在一起。虽然牧场每个人都与恐怖的白毛风搏斗了两天两夜,陈阵仍是不愿或不敢相信巴图讲的经历。

  陈阵呼吸着寒冷新鲜、带有草原早春气味的空气,心情略有些好转。有了这场大雪,这年的春旱可以彻底解除。整天干风干尘、干草干粪、两眼发涩、总像得了沙眼的日子就要过去了。大雪一化,河湖水清水满,春草齐长,春花齐开,畜群的春膘也有指望。毕利格老人总是说,牲畜三膘,就看春膘。春膘抓不上,夏天的水膘就贴不住,秋天的油膘就更抓不足了。如果到秋天草黄之前羊的背尾部抓不足三指厚的油膘,羊就度不过长达七个月的冬季,牧场就只好在入冬之前将膘情不够的羊廉价处理给内地。在灾情严重的年份,往往在入冬之前羊群就会减员一半,甚至大半。在草原牧区,一年之计也在于春。但愿这场解旱的春雪,能给牧场多补回一些损失。

  陈阵和几个本队和外队的知青,随场部、大队和生产组派出的灾情事故调查组,一同去大泡子现场。一路上场革委会领导、军代表包顺贵、场长乌力吉、马倌巴图、沙茨楞和其他群众代表,以及准备清理事故现场的青壮牧民全都阴着脸,离大泡子越近人们的心情似乎越难受,谁都不说话。一想到军马群尚未出征就全军覆没,军方和地方领导异常震怒,陈阵的心情也沉重起来。巴图已换了马,他的大黑马伤得几近残废,已送场部兽医站治伤去了。巴图脸上涂满了油膏,仍然遮不住被冻得惨不忍睹的脸面。鼻子、脸上的皮全被冻黑冻皱,从皱缝里流出一道道黄水。一块曝了皮以后露出的粉红色新肉,在巴图紫褐色的脸上显得特别扎眼。他背后的腰带上斜插着一把大木锨,疲惫不堪地骑在马上,一言不发地走在包顺贵的身旁,为马队领路。

  巴图是在白毛风刮了一夜半天以后,被沙茨楞在大泡子南边一个破圈后面找到的。当时马已伤得走不动,人也已冻得半死。沙茨楞牵着他的伤马把巴图驮回了家。为了让调查组了解事故经过,巴图只得强撑着身子,带着调查组前往事故发生地。另外两个马倌,虽然浑身都被冻伤,但仍被隔离审查了。

  陈阵跟在毕利格身边,走在队伍的侧后。他小声问:阿爸,上头会怎么处分巴图他们?

  老人用马蹄袖擦了擦稀疏山羊胡须上的雾水,黄眼珠里深含着复杂的同情。他没有回头,看着远山慢慢地说:你们知青觉着该处分他们吗?老人回过头来又补了一句:场部和军代表很看重你们的意见,这次把你们知青请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陈阵说:巴图是条好汉,为了这群军马,他差点把命都搭进去,可惜他运气不好。我觉得他不管救没救下这群马,他都是了不起的草原英雄。我在您家住了一年,谁都知道巴图是我的大哥。我了解包顺贵的态度,我的意见不管用。再说知青的意见也不一致。我想,您是贫牧代表,又是革委会委员,大家都听你的,您说什么我就跟着说什么。

  别的知青咋说?老人很关心地问道。

  咱们队的知青大多数认为巴图是好样的,这次风灾雪灾加狼灾太厉害,换了谁也顶不住,不能处分巴图。可也有的人说,这可能是有人利用自然天灾搞破坏,反军反革命,一定得先查查四个马倌的出身。

  毕利格老人脸色更加阴沉,不再问了。

  人马绕过大泡子东侧,来到巴图最后开枪的地方。陈阵屏住气,做好亲眼目击血腥屠场的心理准备。

  然而一滴血也看不见,一尺多厚的白雪已将黑夜所遮盖的血腥重又覆盖了。至少应该有突出于湖面的马头吧,但是也没有。湖面上只有一片连绵起伏的雪堆,雪堆之间的雪特别厚,雪堆后面又拖着被风雪刮出的一条条雪坡,把本来应该非常突出醒目的马尸雪堆抹平了。人们默默地看着,谁也不下马,都不愿揭开这层雪被,只是在心里一遍遍设想着当时的情势。

  太可惜了。毕利格老人第一个开口,他用马棒指了指泡子的东岸:你们看,要是再跑一小段就没大事了。巴图从北边的草场能把马群赶到这块地界太不易了。风那么冲,狼那么多,就算人不怕,可骑的马能不怕吗。巴图从头到尾都在马群,跟狼群拼死拼活,他是尽了责的。

  蒙古老人不忌讳替自己的儿子辩护。

  陈阵向包顺贵靠过去说:巴图为了保护集体财产,一个人跟狼群搏斗了一夜,差点牺牲自己的生命,这可是应该上报的英雄事迹……

  包顺贵瞪了陈阵一眼吼道:什么英雄事迹!他要是把这群军马保下来才是英雄。他又转过头对着巴图狠狠地说:那天你为什么把马群放在泡子的北边,你放了这么多年的马,难道还不知道一刮风会把马群刮到泡子里去吗?你最大的责任就在这儿!

  巴图不敢看包顺贵,他连连点头说:是我的责任,是我的责任。我要是每天傍黑把马群放到东边草场去,就不会出这么大的事故了。

  沙茨楞磕了磕马肚,靠上去不服气地说:是场部让我们把马群放到那块草场的,还说全场就数那儿的秋草剩得多,春草也长得早。军马就要上远路,一定要保证军马吃饱吃好,争取再抓上点膘,要让来接马群的民兵骑兵一看就高兴。我记得那会儿巴图在场部抓革命、促生产会上就说过,马群放在大泡子的北边不安全。可场部说春天多一半刮西北风,哪能就在这几天刚好碰上北风呢。这事儿你也是同意的,怎么一出了事就把责任全栽到巴图头上?

  第六章(2)

  几个场部领导都不说话了。场长乌力吉咳了咳嗓子说:沙茨楞说的没错,是有这回事。大家都是好心,想让军马再长壮实点,路上走好,为战备多贡献一点力量。谁会想到会来了这么一场白毛风,还是北风,又跟来这么一大群狼。要没有这群狼,巴图也准保能把马群赶到安全地方了。风灾白灾加狼灾,百年不遇,百年不遇啊。我负责抓生产,这次事故该由我负责。

  包顺贵用马鞭指着沙茨楞的鼻子说:你的责任也不小,毕利格说得对,这群马再跑一小段就没大事了,要是你们三个不临阵脱逃,和巴图一块儿赶这群马,也就不会出这次大事故。要不是看你后来救了巴图一命,我早就把你隔离审查了。

  毕利格用自己的马棒压下包顺贵的马鞭,板着面孔说:包代表,你虽是农区的蒙族人,可也该知道牧区蒙古人的规矩,在草原是不许用马鞭指着人的鼻子跟人说话的,只有从前的王爷、台吉、牧主才这样说话。不信你可以去问问你们军分区首长。下次他来检查工作,咱俩可以一块儿去问。

  包顺贵放下马鞭,倒换到左手,又立刻用右手的食指,点着沙茨楞和巴图的鼻子喝道:你!还有你!还不下马铲雪,扫雪!我要亲眼验尸,我倒要看看狼有多厉害,狼群有多大。别想把什么责任都推到狼身上。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的因素第一!

  人们都下了马,拿起带来的木锨,铁锹,竹扫帚开始清理尸场。包顺贵骑着马,拿着一架海鸥牌相机忙着拍照取证,并不断对众人大声喝道:扫干净,一定要扫干净。过几天盟里、旗里还有部队的调查组,要来这儿现场调查。

  陈阵趟着厚雪,跟着乌力吉、毕利格、巴图和沙茨楞向泡子最里面的几个雪堆走去。泥塘冰面冻得还很硬实,雪在人脚下吱吱作响。老人说:只要看紧里面的几匹马是不是让狼咬死的,就知道这群狼有多厉害了。

  陈阵紧追着问:为什么?

  乌力吉说:你想想看,那会儿越往里面越危险,那儿的泥水是最后冻住的,狼也怕陷死在里面,狼不会去冒这个险的。要是那几匹马也让狼咬死,你说那狼有多厉害。

  老人转过头问巴图:你开枪也不管用?

  巴图苦着脸说:不管用,我才带了十发子弹,打了不一会儿,就打光了。白毛风把枪声全刮碎了。狼就算吓跑了,可等打光了子弹,狼又回来了。天太黑,电池也没多少电,我什么也看不见。

  那会儿可没想那么多。巴图用手指轻轻按了按脸上的冻皮说:天黑雪大,我也怕打死马。我只盼着风停,泡子不上冻,狼进不去,还能活下不少马呢。我记得,我把枪口抬高了一尺。

  毕利格和乌力吉都舒了一口气。

  走到最里面的一个雪堆面前,巴图犹豫了一下,然后拿木锨飞快地铲开马头部位的雪。大家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大白马的脖子被咬断一半,并被拧了一圈半,歪倒在马背上。马眼突兀,已冻成透明的黑冰蛋,大白马当时的绝望恐惧的表情被全部冻凝在里面,异常恐怖。马头下的雪被马血冻成了一大块红冰,已无法铲动。大家一声不吭,急急地铲雪扫雪。泡子泥冰上的半个马身全部露了出来。陈阵觉得,马身不像是被咬过,倒像是被炸弹从马肚里面炸开过一样,两边侧肋全被掀开,内脏肠肚被炸到周围几米远的地方,一半后臀也不见了,露出生生白骨。冰面上一片残肢断骨,碎皮乱毛,狼只把马的心肝和肥厚一点的肉吃掉了,马的整个身架成了狼群鞭尸发泄的对象。陈阵想,难道人将人碎尸万段、抽筋剥皮的兽行也是从狼那儿学来的?或者人性中的兽性和兽性中的狼性同出一源?在历史上人类的争斗中,确实相当公开或隐蔽地贯彻了人对人是狼的法则。第一次亲眼目击狼性如此大规模的残暴,陈阵内心的兽性也立即被逼发了出来,他真恨不得马上套住一条狼,将狼抽筋剥皮。难道以后跟狼打交道多了人也会变成狼?或者变成狼性兽性更多一些的人?

  人们都愣愣地看着,陈阵感到手脚冰冷,透心透骨的冷。

  毕利格老人用双手扶着木锨把,若有所思地说:这八成是我这辈子看到的不数第二也得数第三的大狼群了,连最头里的这匹马都咬成这碎样,别的马我也不用看了,准保一个全尸也剩不下。

  乌力吉一脸沉重,他叹了口气说:这匹马我骑过两年,我骑它套过三条狼,全场数一数二的快马啊,当年我当骑兵连长带兵剿匪,也没骑过这么快的马。这群狼这次运用的战略战术,比当年马匪的战术还要精明。它们能这样充分利用白毛风和大泡子,真让人觉着脑子不够使,我要是比狼聪明一点,这匹马也死不了了。这次事故我是有责任的,当时我要是再劝劝老包就好了。

  陈阵一边听着他俩小声交谈,一边却在想他自己的心事。在中国,人们常说的猛兽就是虎豹豺狼,但是虎豹是稀有动物,不成群,事例少。而狼是普见动物,可成群,故事多,恶行也多。狼是历史上对人威胁最大、最多、最频繁的猛兽。到了草原,狼简直就是人马牛羊的最大天敌。但为什么草原民族还是要把狼作为民族的图腾呢?陈阵又从刚刚站住的新立场向后退却。

  屠场已清出大半。冰湖上尸横遍野,冰血铺地,碎肢万段,像一片被密集炮弹反复轰炸过的战场。一群奔腾的生命,待命出征的生命,戛然而止,变成了草原战场上的炮灰。每匹马的惨状与大白马如出一辙,马尸密集处,残肢断骨犬牙交错,只能凭马头和各色的马毛来清点马数。两个马倌蹲在冰面上,用自己的厚毛马蹄袖和皮袍下摆,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的爱马的马头,一边擦,一边流泪。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惨景惊呆了。陈阵和几个从未亲眼见过惨烈战争场面,也从未见过狼群集体屠杀马群惨状的北京知青,更是惊吓得面色如雪,面面相觑。知青的第一反应好像都是: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人,假如在白毛风中碰上这群狼那会是什么结局?难道就像这群被狼分尸的军马一样?

  陈阵眼前突然出现了南京大屠杀的血腥场面。他在狼性中看到了法西斯、看到了日本鬼子。陈阵体内涌出强烈的生理反应:恶心、愤怒,想吐、想骂、想杀狼。他又一次当着毕利格老人的面脱口而出:这群马死得真是太惨了,狼太可恶太可恨了!比法西斯,比日本鬼子还可恶可恨。真该千刀万剐!

  老人面色灰白地瞪着陈阵,但底气十足地说:日本鬼子的法西斯,是从日本人自个儿的骨子里冒出来的,不是从狼那儿学来的。我打过日本人我知道,日本没有大草原,没有大狼群,他们见过狼吗?可他们杀人眨过眼吗?我给苏联红军带路那会儿,见着过日本人干的事,咱们牧场往东北吉林去的那条草原石子道,光修路就修死了多少人?路两边尽是人的白骨头。一个大坑就几十条命,一半蒙古人一半汉人。

  第六章(3)

  乌力吉说:这次大事故也不能全怪狼,人把狼的救命粮抢走了,又掏了那么多的狼崽,狼能不报复吗?要怪也只能怪咱们自己没把马群看好。狼惜命,不逼急了它们不会冒险跟人斗的,人有狗有枪有套马杆。在草原上,狼怕人,狼多一半是死在人的手里的。可日本鬼子呢,咱们中国从来没侵略过它,还帮了它那么大的忙,可它杀起中国人来连眼都不眨一下。

  老人明显不悦,他瞥了一眼陈阵说:你们汉人骑马就是不稳,稳不住身子,一遇上点磕磕绊绊,准一边歪过去,摔个死跟头。

  陈阵很少受老人的责备,老人的话使他的头脑冷静下来,听出了老人的话外之音。他发现狼图腾在老人灵魂中的地位,远比蒙古马背上的骑手要稳定。草原民族的兽祖图腾,经历了几千年不知多少个民族灭亡和更替的剧烈颠簸,依然一以贯之,延续至今,当然不会被眼前这七八十匹俊马的死亡所动摇。陈阵突然想到:“黄河百害,惟富一套。”“黄河决堤,人或为鱼鳖。”“黄河——母亲河。”“黄河——中华民族的摇篮……”中华民族并没有因为黄河百害、吞没了无数农田和千万生命,而否认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看来“百害”和“母亲”可以并存,关键在于“百害的母亲”是否养育了这个民族,并支撑了这个民族的生存和发展。草原民族的狼图腾,也应该像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那样得到尊重。

  包顺贵也不吆三喝四了,他一直骑在马上,对事故现场看得更广更全面。他根本没有料到额仑草原的狼会这么厉害凶残,也不会想到这么大的一群马会被狼啃咬成碎片,他惊愕的表情始终绷在脸上。陈阵还看到他在照像的时候手抖个不停,需要经常换姿态,才能勉强控制住相机。

  毕利格和乌力吉两人在尸场中间的一片马尸周围铲雪,这里挖挖,那里戳戳,像是在寻找什么重要证据。陈阵赶紧过去帮他们找,忙问毕利格:阿爸,您在找什么?老人回答说:找狼道,得小心点铲。陈阵仔细找地方下脚,弯下身也开始寻找。过了一会儿,人们找到了一条被狼群踩实的雪道,足有四指厚,相当硬,死死地冻趴在泥冰上,扫去后来落下的新雪浮雪,可以看见狼的足爪印,大的有牛蹄大,小的也比大狗的狗爪大。每个爪印有一个较大的掌凹痕,有的掌凹痕还带着马血残迹。

  乌力吉和毕利格招呼大家集中清扫这条狼道。毕利格说扫出这条狼道就更能估摸出狼群的大小。人们扫着扫着慢慢发现这条狼道不是直的而是弯的,再扫下去,狼道又变成了半圆形。大家用了一个多小时把这狼道全部铲扫出来,这才发现这条狼道竟是圆形的,整整一圈白道,雪中带血,白里透红,高出冰面一拳厚,在黑红色的泥冰血冰上显得格外恐怖,像冥府地狱里小鬼们操练用的跑道,更像一个鬼画符样的怪圈。跑道宽一米多,圈周长有五六十米,圈内竟是马尸最密集的一块尸场。雪道上全是狼爪血印,密密麻麻,重重叠叠。人们又被吓着了,大伙哆哆嗦嗦,议论纷纷:我活了这把年记还从来没见过这老些狼爪印。

  这哪是一群狼,准是一群妖怪。

  这群狼真大得吓人。

  少说也得有四五十条。

  巴图,你真够愣的,敢一人跟这群狼玩命。要是我,早就吓得掉下马喂狼了。

  那晚,天黑雪大,我啥也瞅不清,我哪知道这群狼有多大。

  往后,咱们牧场的日子就难过了。

  咱们女生谁还敢一人走夜道?

  场部那帮盲流真不是东西,把狼打下的春天度荒的活命粮全抢走了,狼群逼得急了。我要是头狼我也得报仇,把他们养的猪和鸡全咬死。

  谁出的歪主意,派这么多的劳力进山掏狼崽,母狼能不发疯吗?往年掏狼崽掏得少,马群就没出过这么大的事故。

  场部也该干点正事,组织几次打狼运动,再不打,狼要吃人了。

  少开点会,多打狼吧。

  照狼这个吃法,再多的畜群也不够它糟踏的。

  咱们牧场领导班子来了一些农区的人,尽干缺德事,腾格里就派这些狼来教训咱们了。

  别乱说,你想挨批斗啊。

  ……

  包顺贵跟着乌力吉和毕利格顺着狼道仔细查看,拍照,并不时停下交谈。他一直紧绷的脸却开始放松。陈阵猜想毕利格可能把包顺贵“人的因素第一”的观点说活动了。这么大的狼灾天灾,人的因素能抗得住吗?不管什么调查组来调查,只要他们看了这片屠场,也得承认这场大灾是人力无法抗拒的,尤其是无法抗拒这样大规模的狡滑狼群和白毛风的共同突袭。陈阵对乌力吉和巴图的担忧也慢慢松懈下来。

  陈阵又开始琢磨这圈狼道。这个怪圈怪得让人头皮发麻,它套在陈阵心头一圈又一圈,一圈紧似一圈,又像一群狼妖绕着他的心脏没命地跑,跑得他心里憋堵得喘不过气来。狼群为什么要跑出这个圈?出于什么动机?为了什么目的?草原狼的行为总让人摸不着头脑,狼留下的每一个痕迹都像是一道疑难怪题。

  是为了御寒?跑步取暖?有可能。那天晚上的白毛风实在太冷了,狼群长途奔袭猛地停下来,准保冻得受不了,所以狼在吃饱之后,要挤在一起跑步,跑出点热气来。

  是为了助消化?多消耗些能量以便再多吞点马肉?也有可能。因为狼不像草原黄鼠、金花鼠、大眼贼,它没有鼠类那种可以储藏食物的仓洞。狼猎杀了多余的肉食却无法储存,为了最大限度利用食物,狼只有把自己吃得饱上加饱,撑上加撑。然后用奔跑来加速消化,加速体内养料储存,腾出胃里空间,再装下更多的肉食。但是,那该是什么样的胃啊,难道是钢胃、铁胃、弹簧胃、橡皮胃、还是没有盲肠,不怕得盲肠炎的胃?这更可怕了。

  是为了准备再战的阅兵或大点兵?也很有可能。从狼道的足迹来看,狼群具有高度的组织性,纪律性。一米多宽的狼道从始至终都是宽一米多,很少有跑出圈外的足印。这不是阅兵队列的步伐痕迹又是什么?狼单兵作战的多,小群出动得多,一般都是三五成群,十条八条以家族为单位狩猎捕猎,打家劫舍,可像眼前这样规模的大兵团作战却不多见。陈阵难以理解的是,狼是怎样把看似自由散漫、各自为战的游击战,突然升格为具有正规野战军性质的运动战?即使当年的八路军新四军完成这样大级别的跳级转换,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难道狼先天具有这种本领?狼能把它们祖先在草原血腥厮杀中摸索出的经验,一代一代继承下来?可是不会说话的狼是怎样把祖上的经验继承下来的?狼真的让人不可思议。

  第六章(4)

  那么,是为庆祝战役胜利?或是大会餐之前的狂欢仪式留下的痕迹?可能性极大。狼群的这次追击围杀战,全歼马群,无一漏网,报了仇,解了恨,可谓大获全胜,大出了一口气。一群饥狼捕猎了这样大的一群肥马,它们能不狂欢吗?狼群当时一定兴奋得发狂发癫,一定激亢得围着最密集的一堆马尸疯跑邪舞。它们的兴奋也一定持续了很长时间,所以冰湖上留下了这鬼画符似的狼道怪圈。

  陈阵发现以人之心度狼之腑,也有许多狼的行为疑点可以大致得到合理解释。狗通人性,人通狼性,或狼也通人性。天地人合一,人狗狼也无法断然分开。要不怎能在这片可怕的屠场,发现了那么多的人的潜影和叠影,包括日本人、中国人、蒙古人,还有发现了“人对人是狼”这一信条的西方人。可能研究人得从研究狼入手,或者研究狼得从人入手,狼学可能是一门涉及人学的大学问。

  一行人马跟着巴图,顺着事故发生路线逆行北走。陈阵靠近毕利格老人问道:阿爸,狼群究竟为什么要跑出这么一条道来?老人望望四周,故意勒缰放慢马步,两人慢慢落到了队伍的后面。老人轻声说道:我在额仑草场活了六十多年,这样的狼圈也见过几回。我小时候也像你一样问过阿爸。阿爸说,草原上的狼是腾格里派到这里来保护白音窝拉神山和额仑草原的,谁要是糟践山水和草原,腾格里和白音窝拉山神就会发怒,派狼群来咬死它们,再把它们赏给狼吃。狼群每次收到天神和山神的赏赐以后,就会高兴地围着赏物跑,一圈一圈地跑,跑出一个大圆圈,跟腾格里一样圆,跟太阳月亮一样圆。这个圆圈就是狼给腾格里的回信,跟现在的感谢信差不离。腾格里收到回音以后,狼就可以大吃二喝了。狼喜欢抬头看天望月,鼻尖冲天,对腾格里长嗥,要是月亮旁边出了一圈亮圈,这晚准起风,狼也一准出动。狼比人会看天气。狼能看圆画圆,就是说狼能通天啊。

  陈阵乐了,他一向喜爱民间神话故事。毕利格老人对狼道圆圈的这个解释,在文学性上似乎还真能自圆其说,而且也不能说里面没有一点科学性。狼可能确实在长期的捕猎实践中掌握了石润而雨、月晕而风等等自然规律。陈阵不由得感叹:这太有意思了,在草原上,太阳旁边会出圆圈,月亮旁边会出圆圈,牧民在远处打手势让人家过去,也是用手画大圈。这个圆圈真像一个神神怪怪的信号。您这么一说我头皮又麻了,草原上的狼这么神,还会给腾格里划圆圈、发信号,真得慌。

  老人说:草原上的狼可是个精怪,我跟狼打了一辈子交道,还是斗不过狼。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我也没料到。狼总是在你想不到的时候,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一来就是一大帮,你说狼没有腾格里帮忙它能这么厉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