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買屋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戶村律師說石田直澄是「狀況下的犧牲者」,這一點確實可以接受。但是石田在案發之初的態度和以後的行動,似乎也超出「單純的倒楣買受人」的立場,以致不得不讓人起疑。石田直澄六月二日晚,在電話上給母親絹江留下「現在見警察就麻煩了」、「我沒有殺人」、「孩子拜託您了」等話以後,即下落不明。直到九月三十口晚上七點多,在江東區高橋的簡易旅館片倉屋接受警方保護為止,大約過了四個月的逃亡生活。

  石田為什麼要逃呢?

  從正常的情況來判斷,光是逃匿這一點就足以讓人起疑。他自己也該知道逃亡後會讓自己的處境更麻煩。在他行蹤不明的期間,極少媒體報導不把他當做「荒川一家四口命案」的凶手處理。雖然大部分報導是匿名的,但仍有部分報導刊出他的真實姓名。在他逃亡後,搜查本部只到他家搜索一次。可是後來的報導,多半確定他就是凶手一般。

  從逃匿就是「心裡有鬼」的想法來看,石田確實有所心虛。在他逃亡整整一天後,搜查本部幾乎確定電梯監視攝影機拍到的可疑中年男性就是他。另外,清楚殘留在二○二五號大門內側的男性右手指紋,經過比對,也與他留在家中日用品上的指紋一致。

  通常事件現場採下的指紋多半會複數重疊,舊的指紋上面覆蓋著新的指紋,辨識困難。在多人同住的房子裡發生的案件尤其如此。這些指紋稱為「潛在指紋」。

  但是二○二五號發現的石田指紋不一樣,是罕見的個例。它不只清晰明白,就像整個右手按在大門後面般,五個指紋和掌紋都清楚印下,很容易辨識。因為毫無模糊曖昧的地方,配合電梯內拍到的錄影帶影像,媒體自然大肆報導。

  搜查本部推測,這個掌紋是石田要離開二○二五號時在玄關絆了一跤,或是穿錯鞋子身體一個踉蹌,伸手撐住門板以穩住身體所留下的。不論是哪一種情況,幾乎可以確定命案當時,石田人在二○二五號屋內。

  後來根據石田的證詞,他在逃跑時,完全沒發現自己在門上留下指紋,而且還被監視攝影機拍下影像。他說當時沒有從容到足以想到這些事情。換句話說,他的逃逸並非縝密思考後的選擇,只是情緒上的本能反應。

  再看電梯錄影帶裡的中年男性影像,綣身縮背,雙臂交抱,那姿勢讓人猜想是他的腹部、手臂或腰部受了傷。而且大門外和電梯內都留有血跡。那麼,六月二日那天,石田直澄身上負傷嗎?

  當時因為不知道石田的血型,無法拿留下的血跡和他的血型比對,唯一可靠的是他家人和親近人士的證詞。如果石田受傷不輕──因為電梯內的血跡讓人猜想似乎有相當的出血量──那麼,他即使逃亡也會找醫生,這就會是很重要的情報。當然他若是受了收傷,為了他的生命安全,警方更須盡快找到他。

  「直到現在,我還是常常夢到當時的情況。我雖然沒看過現場,但是夢中看到好多血,大概是我老爸的血吧!」

  石田的兒子直己說。在父親藏匿無蹤的四個月間,獨力守護祖母和妹妹的這個青年,在命案前一天的六月一日剛過二十歲生日。

  「二日中午時我出去……和女朋友去看電影,然後去逛街,她請我吃飯慶祝我生日,回家時已經晚上十點多了。」

  一進門就看到幾個陌生嚴肅的男人。

  「我一開門,一個穿西裝體格魁悟的男人走過來確認我的名字。當時我猛然一想,是老爸出車禍了嗎?」

  但仔細一聽,情況好像不一樣,不是車禍。

  「祖母在廚房,臉色慘白。我好像也是第一次看見祖母這樣臉上血氣盡失。」

  絹江看到直己,好像得到援軍一樣,露出放心的樣子。她抓著直己,沒頭沒腦地問,直澄到哪裡去了?是不是受重傷了?

  「我中午時就出去了,出門前被沒看電視,不知道千住北美好新城的命案。如果我在外面知道這個命案,會立刻趕回家的。我後來也知道了老爸的手印留在二○二五號裡的事。那時,我對老爸是抱持批判態度的。」

  直己雖然安慰絹江,等他聽完一連串的事情後,這下換他感到自己全身血氣盡失了。瞬間他覺得腳邊的地板沉沉下陷,一個踉蹌,回神時,旁邊的警察扶著他。

  「感覺好像這輩子完了!」

  石田直澄身材中等,臉部輪廓明顯,有個酷酷的下巴。直己可能像死去的母親,比直澄高一個頭,長臉,給人有點女性味道的印象。

  談到父親和父親遭遇的事件時,直己多半是近乎「面無表情」的平板神色。不過,他不是「沒有感情」。事實上,他眼睛靈動,手腳不斷移位,時而低頭,時而仰頭,整個身體都在表達某種感情。因此,這時候他的「面無表情」,或許可以說是聚集了太多相反或相乘的各種感情,無法用一種表情代表而形諸於外,才乾脆整個切斷表情地說著話。

  「這輩子完了──沒錯,我只能這麼想,誰叫我父親做出這種事情!」

  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直己懷疑父親嗎?他非常乾脆地點點頭。

  「沒錯,我起初是懷疑老爸的,可以說已認定是老爸做的。真的很抱歉……可是,當時的我就像剛才說的,對老爸是抱批判態度的。」

  直己受到的打擊太深,當他跌坐下來時電話響了,他清楚感覺到屋內的警官都繃緊了神經。

  「我拿起話筒,所有的人都看著我。我心想說不定是我老爸,可是我的喉嚨竟乾澀得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

  不是直澄打來的。是妹妹由香利。

  「我全忘了,我答應要去接她的。」

  讀高二的由香利參加學校的管樂社團,這個活動頻繁水準也高的社團,研習也嚴格。這天,由香利和幾個朋友一起到同學家做特別練習。

  「那個同學和只為興趣而玩音樂的由香利不同,是有志成為音樂家的女孩,家裡有隔音室設備,每逢星期假日,幾個合得來的朋友就聚到她家盡情練習。她們通常會練到很晚,所以都是由香利打電話給我,我再開車去接她。那天由香利比我先出去,臨出門前還特別提醒我,你要去約會,可別忘了晚上要來接我哦。」

  她朋友家在舞濱站附近,距離石田家開車約十五分鐘。

  「由香利好像也對這案子一無所知,她說還有一個朋友要搭便車……。她什麼也不知道,聲音很開朗,而我……喉嚨像哽住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直己向注視著他的警察搖搖頭,表示不是老爸打來的,但對方仍然是一副查問的表情,他只好掩住話筒說──

  「是我妹妹,我跟他們說明。他們好像先前就已聽祖母說過由香利在朋友家,於是說派一個人和我一起去接妹妹。我心想,啊?我不能一個人!」

  由香利在話筒那頭感到奇怪,便問哥哥和誰說話。

  「我有點慌亂地說,我有事情要跟你說,總之我現在就去接你,隨即掛掉電話。那時候我覺得妹妹好可憐……忍不住對父親生起氣來。」


  「我嚇呆了!真的,真的嚇呆了。」

  石田由香利說。

  「老哥常來接我,朋友都好羨慕,我也引以為傲。那天晚上我也是平常心等候,看到哥哥和一個陌生人一起來,而且臉色很可怕。」

  由香利和沉穩柔和的直己不一樣,她活潑多話,有點靜不下來,表情變換多端,不停地撥頭髮、摸臉頰、掂捏裙子上看不見的灰塵,非常可愛。這時的她正值說「老爸」,「奶奶」、「老哥」的年紀,當嘴裡偶爾溜出正經的「父親」、「祖母」,「哥哥」等字眼時,每一次都會不好意思。

  她也知道自己「在家備受寵愛」,「不太堅強」。然而,歷經一連串的打擊後,現在的她依然保持從前的開朗。

  「因為我的朋友也在車上,不能詳說。回到家後,奶奶才哭著告訴我二○二五號的事情,父親好像跟那有關,現在躲起來。」

  直己明說他初聽此事時是懷疑父親的,由香利又如何呢?

  「爸爸不回家還逃跑,事情會更麻煩哩!可是我……我沒有像哥哥那樣氣父親,只是……只是感到很不安!」

  問她是不是懷疑父親殺了人而感到不安,她凝視指尖一會兒,小聲回答說:

  「殺人是我無法想像的事情。再說那不是一個人,是四個人吧?總覺得像小說還是電視劇一樣,不是真的,我沒有親眼看見,很難相信那種事。」

  她微偏著頭繼續說。

  「那時候,我強烈覺得,想得到那種大廈公寓根本就錯了!」

  石田直澄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生於島根縣松江市。松江市是盛產日式點心的都市,母親絹江是一家小點心鋪的女兒,父親直隆是店裡的點心師傅,入贅女方家裡,石田是絹江娘家的姓。

  直隆生在島根隔壁的鳥取縣,家裡從事漁業。他是六兄妹中的老大,中學畢業後離家謀生,做過許多工作,最後在石田屋當點心師傅安定下來。結婚時他二十八歲,絹江二十歲。

  絹江回憶當時說道:

  「我父親也是入贅的。我們石田家一直都只生女兒,女婿都是招贅的。當我生下直澄時,親戚都高興得不得了。」

  在祝福中出生的直澄,很早就知道自己的立場,不是幫忙顧店就是幫忙做點心,非常靈巧。

  「他小時候長得很快,個頭比附近的小孩都大,因此他彎腰練習做小點心的樣子,滿惹人笑的。」

  絹江的父母在七十多歲時相繼病歿,她和直隆夫妻倆接下店鋪。那時直澄已經讀高中,還是熱心幫忙家裡。石田屋的經營狀況良好,他可以去讀大學,但他自己沒這個打算。他早已認定自己將來要繼承家業,書隨便讀讀就好,因此高中時熱中運動,參加游泳社,還是縣運會的游泳選手。

  直澄十七歲那年夏天,鳥取老家來通知說祖父過世。鳥取老家由直隆的大弟繼承,他打電話來通知時,絹江問個仔細,才知道公公半年前就已住院,而且直隆應該知道此事。

  直隆入贅以後,和鳥取老家疏於往來,絹江陪地回老家的次數也數得出來。即便是中元節或過年時,他們去到,老家親戚的態度也都很冷淡,無話可談,氣氛悶得很。絹江心想這樣也好,不回去倒自在,只是想到直隆知道親生父親重病住院,礙於入贅女家的立場不能去探望,感覺對他很抱歉。

  但是直隆告訴絹江不要多心。

  「就算我是入贅,現在也已經當家作主了,石田家親戚的眼光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苛刻。我如果想回去,隨時都可以回去鳥取老家,也可以去探望老父。我只是不想去,所以沒去。」

  那時絹江才知道直隆身世的祕密。

  「他們家六個兄弟姊妹,只有他是不同母親生的,我的婆婆是直隆生母離家以後娶進門的。」

  直隆的生母為什麼離開鳥取老家呢?

  「他老是說我真正的母親被趕出家門,我很好奇,雖然有些顧忌──畢竟結婚二十年來他都瞞著我不想說──最後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了他,是不是爸媽處不好?他說不是,他們只是試婚而已。」

  在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以前,日本是有所謂的「試婚」風俗。男方在正式迎娶女方以前,先讓女方到男方家裡試婚一段時間。如果能習慣未來的婆家生活,就正式結婚,如果不能習慣,就遣返娘家。這在現代,肯定引得部分女性團體青筋暴露地抗議。

  「試婚後,他的生母因為和未來的婆婆合不來,只好遣返娘家。但那時她肚子裡已經有直隆,於是生下孩子才走人,後來也改嫁了別人。」

  因此,石田直隆常落寞地說,我從沒見過生母,父親也從沒真心疼愛過我。

  「他跟我說,古語說女人沒有安身之處,其實我這個男人才是真的沒有安身之處。有人問我說這裡不是你的家嗎?我只有苦笑。這個家也是石田家寄放在我手上的,我還是沒有家啊!我也說不上自己無情還是可憐。」

  結果,直隆還是沒有參加親生父親的葬禮。

  「當時直澄也覺得很奇怪,問父親為什麼不去參加葬禮?父親只說了句很苦啊,就陷入沉思。直澄正值最容易感受人生和生存價值這些字彙的年紀,父親的言行讓他想了許多許多。」

  沒隔多久,直澄就告訴父母,他不想當點心師傅,要離家獨立生活。直隆和絹江大驚。

  「我趕忙問他,你不是要繼承這家店嗎?我不是要強迫他,因為他從小就一直這樣打算啊!我真的很訝異,到底怎麼了?」

  直澄沒有詳細說明為什麼突然改變人生道路的理由,只說自己已經考慮一陣子了,他很羨慕那些到外面的世界去工作的朋友們。

  「我不是不明白年輕人憧憬大都會的心情,不能一概說不對。如果是集體就業,學校方面會安排,我也放心。我先生也說,離家一段時間對男孩子來說或許不錯。可是這還是跟以前計畫的完全不同,我很氣餒,狠狠責備了直澄一頓。」

  但是,他的決心不變。直隆較早放棄,最後絹江也投降了。在頻頻叮嚀將來一定要回來下,同意直澄離鄉就業。

  在學校的協助下,直澄找到幾個優良的就業單位,幾乎都是大阪和神戶的公司。父母都以為直澄會去,沒想到他去了東京。為什麼去東京呢?

  「他那時的頑固,連我們做父母的也不了解。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先生好像有點知道,我是完全不懂。」

  為什麼石田直澄突然放棄繼承家業的目標呢?為什麼特意走向距離上和心理上都感覺是最遠的東京呢?直隆又如何察知兒子的心情呢?

  絹江整整等了二十年,才從直澄口中問出這些理由。

  就這樣,石田直澄高中畢業後,就到東京就業了。

  「他過去一直想當點心師傅,所以沒有接受別的職業訓練,我真擔心他能做什麼?」

  石田直澄工作的地方在東京都荒川區,是一家合成染料公司。原來叫日本染料株式會社,昭和四十年(一九六五)和同業的泰成化學株式會社合併,成為日泰株式會社。

  「我老爸剛上班時在配送部門。」

  石田直己小時候喜歡聽父親講公司裡的工作。

  「小學生不都是這樣嗎?都覺得自己的父親是這世上最偉大的人。等自己稍微長大一點後,才會思考父親的工作內容,如果是消防員就引以為傲,如果是普通公司職員就覺得有點無聊,也有點抬不起頭來。不過,在十歲以前,大家總是認為父親是最偉大的吧!我也一樣。」

  配送部是最難自動化的終端部門,進貨的原料也好,出貨的成品也好,很多是必須小心處理的危險物。裝貨、卸貨、運送到需要的部門、送進倉庫保管,一切都只能仰賴人力,是分配最多新進員工的單位。

  在眾多新進人員中,石田直澄很醒目。工作熱心、努力學習,老員工對他的評價都很高。他更勇於挑戰駕駛執照等種種證照考試,也通過單位內的資格考試,甚至拿到補助金去參加那些考試。

  石田二十二歲時考取大貨車駕照,調到配送部車輛課。他在這裡也開油罐車,是配送部門的明星。

  「他沒有目標、也沒有專長,只是藉著集體就業來到東京,以後就是努力努力再努力的人生──然後慢慢的出人頭地。就是那種故事嘛!」

  直己的表情像回到兒時,笑得很愉快。

  「小時候的我,真的很崇拜老爸,我覺得他很棒,那真走甜美的年代。」

  不久,直澄在車輛部上司的介紹下相親。女方是那位上司的遠親,叫田中幸子,在荒川區的信用合作社上班。

  他們交往兩個月後決定結婚。這時,直澄才向松江市的雙親報告。

  「我當時只想到,啊!他終究要在那邊組織家庭了嗎?他真的不再回來這裡了嗎?」絹江說。

  不過,直隆和絹江很滿意幸子的人品,非常高興這樁婚事。

  「我覺得她是個好媳婦,我們真的很高興。」

  直澄結婚後搬出單身宿舍,住進公司宿舍。就在那個時候,直隆的身體開始惡化,松江的店幾乎處於必須交給別人的狀態。絹江沒跟直澄說這件事,她和直隆商量善後對策。

  「我先生年輕時腎臟就不好,住院好幾次。可能是直澄結婚後,他感到放鬆了,病況便惡化到必須洗腎的地步。他年齡並不那麼老啊!可是病了之後,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我現在回想起來,直澄在東京決定他的人生,我先生雖然感到安心,但也覺得失望吧,因為我也是這樣。」

  結果,直隆沒看到長孫直己的面就過世了。那時幸子懷孕八個月。

  直澄為父親的死嚎啕大哭。絹江和幸子伸手撫慰他時還被他甩開,他一味痛哭,像唸咒似的不停地說:「我沒出息啊!」問他什麼沒出息?為什麼說沒出息?什麼理由?他只是搖頭。

  絹江已有心理準備,直澄對石田屋的存續毫無興趣。不但如此,他還勸絹江離開石田屋,盡快到東京來。

  但是絹江無意離開松江。唯一的問題是,她也無法獨力撐起石田屋。

  最後,石田屋交給親戚,絹江只帶了隨身用品和手邊的存款,在市內租了一間小房子。她的身體還很健朗,守著丈夫和祖宗的牌位,到另一家老字號點心鋪工作謀生。

  「松江市內有很多點心鋪,只要有做點心的經驗,工作很好找。」

  在東京的小夫妻頻繁地和獨自留在故鄉的母親聯絡,各自忙碌地過活。絹江常常上東京住幾天,逗弄孫子為樂。在丈夫已經過世的現在,這是她唯一的生存樂趣。但是不論兒媳怎麼勸,她都不肯搬過來同住。

  「我不是不滿意幸子……」這個勤勉的老女人視線落在操勞過度的乾枯雙手上,結結巴巴地說:「只是我一想到直隆……想起他說的『沒有安身之處』,就不由得難過起來。」

  如果住到東京的直澄家,不管實際情況怎麼樣,還是會給他們添麻煩。

  「我總覺得直隆過世以後還在嘆息,我還是寄人籬下嗎?唉!這或許是我自己這麼想,只要繳了房租,擁有這間屋子,雖然只有我和他的牌位,也是他和我的家,不必顧忌任何人。所以我不能離開松江租的房子。」

  但是沒隔幾年,絹江就改變心意上東京,和直澄一家一起生活。

  「因為幸子突然過世了……」

  幸子在生下由香利三天後,因蜘蛛膜下出血猝逝。

  「幸子臨盆時,有很多地方要幫忙,我去了東京,那時幸子的媽媽正好住院,家裡人手不夠。幸子死後,她媽媽傷心過度,也跟著女兒去了,那時候真的都是傷心事啊!」

  幸子給直澄留下三歲的兒子和剛出生的女兒。

  「已經不是囉嗦的時候了,我只有帶著直隆的牌位去東京。從那以後,除了掃墓,我沒再回過松江。」

  絹江搬來同住不久,石田一家搬出公司宿舍,搬到足立區內的出租公寓。住在公司宿舍裡,眷屬相互往來,生活上較有照應,相對地,壓力也多。直澄心想,要讓還不習慣大都市生活的母親承擔所有家務,至少該讓她遠離那些壓力。

  「我們在那公寓住了三、四年,房子很好,我很喜歡。附近有家小醫院,直己和由香利都給那邊的小兒科醫生看病,我記得她姓木村,是位女醫生。

  「雖然我很喜歡那裡,可是那時候……昭和……五十七、八年(一九八二、八三)吧,卻傳說日泰公司要遷廠。直澄回家時我就問他,公司要搬到很遠的地方,那以後怎麼辦?他說車輛課的同事都認為在哪裡也能做司機,如果公司要搬,就趁這機會辭職算了,他自己也考慮這麼做。」

  我們在第一章中已經敘述過,日泰合成染料公司遷廠賣地、原址改建成千住北美好新城的經過。正式決定遷廠賣地是在昭和五十八年,但公司內部更早即有傳言,因此絹江的記憶無誤。

  昭和五十八年時,一九七六年出生的直己已經七歲,晚三年出生的由香利尚未滿四歲,兄妹倆緊接而來的上學教育費,讓石田直澄相當煩惱。

  「公司要搬到千葉縣的市原,那裡本來就有公司的廠房和空地,所以要搬過去。公司的說明會上也說,那邊的土地很大,還夠建宿舍和公園,學校也有新設的,員工可以安心地帶家眷過去。我是覺得千葉那邊比吵雜的東京要好,所以直澄說要辭職時我非常反對。」

  絹江是老思想的人,她認為高中畢業就離家上東京就業的直澄,對栽培他成為完整社會人的日泰公司應該心存感激。

  「你上班十年來,公司讓你學習,還付你薪水。現在十年過去了,你終於成為可用之材,公司正仰仗你時,你卻要背棄他,怎麼行呢?」

  石田直澄對他的工作、待遇和未來的新工作地點並沒有不滿,只是他的直屬上司,也就是他和幸子的媒人,想趁這個機會獨立,要請直澄幫他忙。

  結果,石田直澄雖然離了職,卻也沒有去上司創辦的獨立公司,反而成為三和通運的雇員。這之間的經過,意外的,竟然有人很清楚,他就是也熟悉日泰遷廠賣地的榮町的町會長有吉房雄。有吉那時在當地的商店街榮華路上經營餐飲店,石田常和他的上司一起光顧。

  「那個二○二五號命案裡的石田很可疑,八卦週刊寫了一大堆,我一看就立刻想起來,就是那個石田司機嘛!」

  有吉認識石田的消息立刻傳開,許多媒體聞風而來採訪。

  「和記者談過後,我還真想起不少事情。石田來我們店裡,那位上司,我不能說他的姓名,他本人也不願意吧?被人知道和石田有關也麻煩吧?對,就在日泰要遷廠的消息傳出來前一陣子,那位上司和石田常常來我們店裡,面色凝重地談事情。上司說個不停,石田默默點頭聽答。通常客人沒招呼我,我就不去打攪──吧台的客人另當別論──我雖然介意他們在談什麼,可是不知道談話內容。後來聽記者說起石田的經歷,又聽他以前的同事說一些,才知道那時候上司在勸石田。」

  就有吉房雄所見,石田不太有興趣的樣子。

  「我聽說他孩子還小,日泰畢竟是家大公司,他不可能特地辭掉大公司,去跟要獨立創業的上司嘛!這樣勸他,他不是很為難嗎?」

  後來這位上司帶了幾個屬下另立門戶,這在公司內算是一種造反行為,沒有跟去而留在日泰公司裡的車輛課員工也都備受質疑,待不下去。

  「石田最後還是因此辭職了。還真是倒楣哪!」

  有吉房雄記得石田辭職前幾天,一個人到店裡來。

  「他說集體就業上東京以來,公司一直很照顧他,這家店他也常來,現在要離開了,還真覺得很寂寞哩!來,請老闆喝一杯!他還說已經決定到物流公司上班,總公司在晴海還是東雲,所以他要搬去千葉的浦安。」

  有吉的記憶非常正確,後來他對照週刊雜誌的報導,一一想起這些詳細的地名。

  「他說要離開這邊很難過,那時候我們已經掌握消息,知道日泰原址要改建公寓大廈。所以我跟他說,你去當物流公司的司機,憑真本事賺錢,等到存夠了錢,再買間原址蓋的高級公寓搬回來住不就好了嗎?他興奮地說,是嗎?要蓋宏偉壯麗的大廈嗎?了不起!」

  有吉房雄話鋒很健。

  「石田還說,不管那高級大廈帶來多少新住戶,本地人還是會排斥他們,土地總是比人親嘛!我說沒那回事,客人來了都一樣。他還是笑著說,真的嗎?不會融合的啦!那些住在高級大廈裡的有錢人!結果說這話的人也想加入那些有錢人的行列,打算買間裡面的房子。」

  昭和六十一年到六十二年間,有吉房雄的餐飲店窗外,可以清楚看見千住北美好新城東西兩棟高塔架起鋼骨的情形。

  「隨著鋼骨越架越高,感覺我這邊越來越矮,覺得很無趣,跟著就討厭起它了。」

  由於手邊查到的資料有限,不能確定石田直澄是否在千住北美好新城興建時來看過。而且根據石田家人的證詞,他們知道西棟二○二五號是在它成為法拍屋以後。但是有吉房雄則說,在千住北美好新城興建的期間,曾經在榮華路上看到石田直澄。

  「我記得突然碰到他,嚇一大跳,問他怎麼來啦?他笑著說蓋得好大啊!我開玩笑說,我們這邊的光線就變差了,受不了啊!他說別這麼說,真服了它!那時我覺得他好像有煩惱,後來回想起來才發現,他從那時候起就決心要買那個大廈的房子了,像燃起一種執念,沒想到也為此而捲進那個命案裡。人啊!還是不要太執著一件事的比較好,真的!」

  石田直澄真的從那時起就很關心日泰原址蓋的千住北美好新城嗎?

  石山家人透露的訊息和有吉房雄的記憶有相當的差距。首先,絹江是這麼說的:

  「直澄轉到三和通運上班,薪水增加很多,雖然是雇員,但論件計酬,做得越勤,賺得越多。所以直澄也得意地說,可以貸款買房子了,便好幾次帶著孩子到琦玉或千葉郊外的售屋工地看房子。」

  直己對這方面也有記憶。

  「我說想養狗,像聖伯納那樣的大型狗。老爸說那就需要院子了,所以我們看的都是獨門獨院的房子,根本不考慮大樓公寓。」

  石田在三和通運的司機同事也想起如下的一段談話。

  「石田到我們公司半年後,有次喝酒時說,也該買棟自己的房子了。我有個親戚在房屋公司上班,或許可以提供他想要的資訊,於是我就介紹給他。談了兩三次都沒有結果,後來石田很愧疚地跟我說,那家大房屋公司的價格太高,他付不起,很抱歉。」

  當時石田買房子的熱情,似乎專注在獨門獨院的住宅上。

  「他是想要買有屬於自己的地面的房子,我聽他說過。」

  但是有吉房雄堅持他先前的說法。

  「就算是你,現在也不見得會跟家人說真心話吧!他老早就想要那棟大廈的房子,只是怕人家笑他自不量力。真相只有明眼人才看得出來。不論別人怎麼說,我那時候確實見過石田。這是事實!」

  或許真的如有吉所說,真相只有明眼人才看得出來。那麼,石田家一直專注找獨門獨院的房子,最後卻沒有買,理由何在?

  按理來說,如果真的照直澄從日泰跳槽到三和通運時所期望的,買一棟獨門獨院的房子安定下來的話,十年後,石田家也不會捲入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棟二○二五號的命案了。

  「真的,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如果買下房子就好了。本來也就打算買的嘛!可是,剛好那時候──」

  不是發生一件命案嗎?石田絹江說道。

  「神奈川縣的哪裡啊……是大船還是厚木吧?那也是一棟獨門獨院的房子,先生在外地上班,家中只有母女兩人。小偷闖進屋後,發現屋裡只有女人,於走變偷為搶,最後還殺了那對母女。」

  靠著絹江的記憶,查出那是昭和六十二年(一九八七)八月發生在神奈川縣藤澤市的強盜殺人案。凶手是闖空門的慣竊,前科累累,以前的犯案手法還算溫和,唯獨此案非常凶殘,結果令人不忍卒睹,是轟動一時的案件。

  「直澄相當害怕,他說,奶奶,我們興致勃勃地要買房子,恐怕不妥哦!多數時候我晚上不在家,我不在時家裡就只剩下你們祖孫,要是強盜來了就不妙啦!」

  發生強盜殺人命案的那戶人家不在熱鬧的藤澤市區,而在稍微偏僻的新興住宅區,這點也讓直澄擔心。

  「那時,我們看的房子都是新開發的住宅區,房子蓋得很鬆,感覺是很舒服。但是發生這件事後,我們反而擔心住宅棟距太大,到時喊救命也沒人來,不是很恐怖嗎?」

  藤澤這件命案,鄰居聽到母女求救的慘叫聲並沒有立刻打一一○報警,是一大問題。新興住宅區裡人情淡薄鄰居疏於往來,被視為命案的遠因。

  「幸子死後,對直澄來說,兒女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因此在這方面特別謹慎。那件案子發生後,他就覺得獨門獨院的房子不行,買房子的熱情一下子冷掉了。」

  對一般老百姓來說,買房子是一輩子的大事。一旦因為某個理由錯過時機後,就很難再有下文。

  石田家也一樣。曾經熱中看遍各處建築工地和預售屋,一旦失去熱忱後,突然覺得累了,買房子的事就中途作罷。

  「那時我們住在浦安的公寓裡,房東很好,生活機能很健全,買東西方便,小孩上學也近。既然不買獨門獨院的房子,住公寓的話,到處都一樣是水泥盒子,不必勉強去買,就繼續住在這裡不是很好嗎?」

  石田絹江滑稽地笑笑。

  「我們決定不搬家,繼續住在這裡時,由香利跑來跟我說,奶奶,我們不搬家太好了。我問她為什麼,她說這裡離迪士尼樂園很近啊!小孩子都是這樣。」

  買房子除了需要慎重的計畫和資金安排外,還必須想得開,絹江繼續說道。

  「我們就這樣想開了,而且直己和由香利也慢慢長大,讀書需要花錢,一時也顧不到買房子的事。等到直己上了大學,經濟稍微安定一點後,直澄又開始想買房子了。我覺得奇怪,怎麼現在還在想?」

  距離最初的買房子熱過了十多年後,石田直澄又想要買房子的心態就由他的兒子直己來說吧!只因為他說:

  「是我促成老爸執意要買房子的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