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沒有照片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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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早川社長的教唆下,頂替小糸信治一家住進西棟二○二五號的一家四口,究竟是什麼來歷呢?

  警方找到早川社長製作筆錄後,初步得知他們的身分。早川社長說他們是他的朋友,姓砂川。

  「戶長砂川信夫在和我們有業務往來的搬家公司服務,帶領一批打工的弟兄,我們是這樣認識的。不過這是我頭一次委託他幫忙,不是蓄意佔住。砂川也很清楚情況,願意幫忙。」

  早川社長指出,一九九五年九月左右,砂川信夫來到他的辦公室。

  「他說因為腰痛,不能再幹搬家的活兒,問我有沒有適合的工作介紹給他。我一時也沒有門路,幫不上忙。剛剛也說過,我和砂川只是工作上往來,交情並不深。」

  砂川信夫好像也常去早川社長情婦經營的麻將館,但不是好顧客。

  「他說家裡有老人要照顧,醫藥費吃不消。不過他並不愛發牢騷,工作也認真,我還滿喜歡他的。只是現在那麼不景氣,四十多歲的人,沒有專長,又有腰痛的老毛病,是不好找工作。他自己也說,要不是腰痛,想去開計程車,因為那是算日薪的。聽他的口氣,好像年輕時開過計程車。」

  早川社長當時只希望砂川信夫能幸運找到工作,隨即忘掉砂川來找他這回事。過了年後的一月中時,砂川又來找他。

  「他這次來說房東要趕他搬家,可是家裡有老媽媽,沒地方住很麻煩。工作只能將就著做,沒辦法,他要照顧老媽媽,老婆白天在超市當收銀員,晚上到酒館打工,很辛苦哩。」

  一九九六年的這時候,早川社長已經有關於二○二五號的計畫,正在找尋必要期間住進小糸家的家族。

  「家裡有個病弱的老人,剛好可以大大的為難買受人。於是我跟砂川提起這件事,他立刻答應。當然,我有跟他明說這是違法行為,他說沒關係,可能相當缺錢吧。」

  不過早川社長也很介意砂川現在的房東為什麼要趕他們搬家?

  「他說老媽媽的腿力不行,買了輪椅給她坐。可是公寓的房間高低不平,空間也不夠迴轉,他沒跟房東說一聲,就把門檻敲掉,地板填平,這樣就違反租約了。真是麻煩,他擅自改裝房子,已經違約,房租又老是遲繳,房東早就在找機會想趕走他們了。還有,他們住在二樓,老媽媽的輪椅整天在一樓的天花板上咕嚕咕嚕響,一樓的房客受不了,三天兩頭向房東抗議,房東當然更火。」

  在說到這情形的時候,早川社長笑得很厲害,接著他繼續這樣說道:

  「我不是挖苦他,如果砂川家繼續住在那公寓裡,房東也可能要強迫他們搬家。不論搬到哪裡都背的人,運氣就是背到底。」

  就這樣,砂川信夫和他家人按照早川社長的指示,搬進二○二五號。

  「我要小糸趁夜搬走前,先到我辦公室和砂川家人見個面。砂川家只有他和老婆兩個人來,老媽媽不方便出門,兒子要上班。小糸家也是夫妻兩個人來,孩子還小,所以沒來。小糸太太不滿意砂川夫婦,見面時一直沒好氣地斜著眼。等砂川夫婦回去後,她就氣呼呼地跟我說,不希望讓那種人動用他們家重要的家具和餐具,連一根指頭都不能碰。好兇啊!」

  在第七章〈買受人〉中已說過,小糸信治夫婦和二○二五號的佔住人見過幾次,早川社長介紹他們是「砂川夫婦」。這兩家之間處得不好嗎?

  早川社長手邊的二○二五號偽造租約上,附有租屋人砂川信夫的戶口名簿。直到此時,我們才能得知全家被殺害的二○二五號的佔住人整個「家族」成員的全名。

  根據戶口名簿的記載,戶長砂川信夫,一九五○年八月二十九日生,死亡當時四十六歲。妻子砂川里子,一九四八年二月十五日生,比先生大兩歲。他們兩個死在客廳。

  兒子砂川毅,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三日生,死亡當時二十一歲,他就是從陽台墜落地面死亡的年輕人。

  第四個人──早川社長口中的「老媽媽」,砂川信夫的母親砂川都梅,就是死在六個榻榻米大的和室裡的老太太。一九一○年四月四日生,死亡當時八十六歲。

  早川社長說道:

  「我也了解小糸太太神經緊繃的原因,因為是夜逃,二○二五號裡的家具、衣服、擺飾、餐具等幾乎都留下來。我囑咐他們只能帶最低限度所需的行李,不能讓鄰居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走的、砂川家族又是什麼時候搬進來的。那個社區雖然很大,即使是晚上帶著大件行李離開,也難保不被人注意,所以我特地吩咐他們絕對不能帶皮箱,留下來的東西我負責保管,也會交代砂川他們小心使用。」

  但是小糸靜子堅持不能交給砂川夫妻──

  「她說誰知道那種窮人會不會偷東西,我幾度保證不會發生那種事情。那個太太還真是嚴格,不准砂川他們睡在床上,只能睡地板,也不能泡浴缸,免得弄髒弄亂。當她知道砂川家還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兒子和一個快九十歲的老太太也要一起來住時,更氣得咆哮。到最後我不得不威脅她,你再囉嗦的話,我就放手不管啦,我如果放手,你就永遠跟那間豪宅說再見吧。她那張碎嘴總算乖乖閉上。」

  前面也說過,夜逃以後,小糸夫妻還數度回二○二五號訪查,鄰居也有人目擊。鄰居看到砂川里子和小糸靜子站在二○二五號門口說話,以為她們是姊妹吵架,很自然地認為砂川里子是姊姊,小糸靜子是妹妹。

  「是小糸太太打扮比較年輕的關係。」早川社長說,「不過砂川把戶口名簿拿給我時,我還訝異他老婆才四十八歲嗎?我以為更老呢!女人日子過得苦,是會比男人老三倍,我並不在意,人家的老婆嘛!我在意的是砂川太太能不能把佔住人的角色扮演妥當?她會不會盡量讓那房子保持乾淨,以免和小糸太太發生糾紛。」

  社長說小糸夫妻會去二○二五號查看,也是擔心同一件事。

  「小糸太太不相信我,也討厭砂川家人,當然會去查看。我覺得很不妥,告訴她被鄰居看到就麻煩了,萬一被執行法官看到更糟糕!她就說她會一大早或是很晚時才去,不能不去。」

  就早川社長所見,砂川家人謹遵指示,房子保持得很乾淨。

  「砂川暫時不再找工作──當時他的工作就是住在那間房子裡,因為要應付買受人石田先生,戶長失業在家比較好。他說他整天在家打掃,實際上我也去看過,那裡乾淨得就像附有家具的樣品屋一樣。」

  砂川里子白天在超市打工,晚上也到酒館打工。早川社長不能完全負擔砂川家的生活費,里子也無意這樣要求。

  「小糸太太抱怨老太太的輪椅會傷到地板。我想她們吵架可能是為了這個吧。」

  小糸靜子確認了這一點。

  「一提到這件事,我就要發飆。」

  她氣憤地說。

  「我確實抱怨過幾次輪椅的事情。那個老太婆又不是腰腿無力到不能自力行走的地步,他們太寵她了。我只是告訴他們,在屋子裡不要用輪椅嘛!」

  是不是和砂川夫婦合不來呢?

  「在許多事情上,他們的想法和價值觀都和我們不同。我也問過早川社長,能不能找別人呢?」

  早川社長不理會她。

  「他挖苦我說,太太,不會有西裝革履的有錢人幹這種勾當吧!」

  事實上,早川社長清楚地告訴她:「你還搞不清楚自己處在什麼立場嗎?」

  不過,小糸靜子不記得早川社長這句露骨的諷刺。

  「他是有笑我千金小姐出身,不諳世事。」

  客觀來看,保持家具清潔,不要弄壞地板,這幾乎都是正規(而且挑剔)的房東對正規房客的要求。這或許是小糸靜子還未確實感到自己幹下叫人霸住二○二五號、向買受人施壓的「壞事」的證據之一。

  「我總覺得那些人非常詭異,一開始就有著不尋常的氣氛,不正經──該說是水平低吧!」

  小糸靜子痛罵砂川家人。

  「所以後來那麼多事弄清楚後,我反而不太驚訝,還有鬱憤獲得抒發的感覺。當時我還跟我先生說,看!跟我說的一樣吧!我就覺得那一家人不對勁。不過同情地來看,他們家裡雖窮,只要不做像佔住人那樣違法的事情,別人也不會對他們怎麼樣。也沒有人強迫他們這麼做啊!墮落的人終究是自甘墮落嘛!」

  但是她這番任性逞強的話語背後,總讓人感到空虛畏怯的回聲。

  「小糸夫妻為錢所困,繳不起貸款,落到房子被法院拍賣的地步,卻還嫌砂川家窮困悽慘卑賤,有這種道理嗎?可是做壞事的是我和砂川夫婦,我們也只能採取一般常識人的態度,不計較她說什麼。現在想起來,小糸太太老是說充滿矛盾的話,大概是想逃避現實吧。」

  讀者應該還記得在第四章〈鄰居〉中提到,西棟八一○號的少女篠田泉在垃圾堆置場遇到小糸孝弘,想要撿走他丟棄的新的(看起來還是全新的)收錄音機,和阻止她的小糸靜子發生爭執。篠田泉對這事的記憶鮮明。她說好可怕哦,感覺那歇斯底里的小糸靜子會隨時轉過身來打她。

  這件事發生在早川社長指示小糸家夜逃前不久。當時,經濟的壓迫已經到無法承受的地步,小糸靜子會變得神經質也是無奈。奇怪的是這個新收錄音機的出處。

  直接問她本人,她只回答說「我不記得有那件事」。不過,意外的是,早川社長倒知道這件事。

  他先聲明這是聽她先生小糸信治說的。

  「那時候她也向地下錢莊和信用卡公司借錢──都是小額借款,總之是缺生活費而借──那一陣子頻頻遭到催繳。唉,這還是和『收購業者』有關。業者寬鬆地核發信用卡後,要持卡人用卡片去買家電產品,再用以物償債的方式,把買來的東西交給業者換取現金以償還借款。其實大可不必用這種方式還錢,可是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判斷就會失準,連那樣精明的太太也陷入這個窘境。」

  那麼,全新的收錄音機應該要交給收購業者,怎麼會丟掉呢?

  「就是啊,不知情的兒子拆了包裝。」

  聽了早川社長的說詞後,再度向小糸靜子求證時,她依然堅持不記得有那件事。這時,最迅速確實的方法就是直接問小糸孝弘。

  可是沒有監護人小糸靜子的同意,不能夠採訪孝弘。經過數度交涉,小糸靜子終於通知說,孝弘願意說了,可以見他。但孝弘希望訪問時靜子不要在場。

  他的記憶也鮮明得不輸篠田泉。自己的母親不忌諱別人眼光而發怒吼叫的樣子,一定對青少年的心理造成相當衝擊吧!

  ──收錄音機那件事和早川社長推測的一樣嗎?

  「是的。那時候我們家裡堆著各種家電產品,媽媽說絕對不可以動那些東西。因為收錄音機放的位置比較偏離那些家電產品,我以為沒關係。」

  他是個聰明的少年,長相酷似母親,身材像父親。

  「我撕開包裝,媽媽回來看到後,非常生氣。我想恢復包裝原狀,可是怎麼弄也弄不好,媽媽變得歇斯底里,吼著說拿去扔掉。我想媽媽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因為我拆了必須原封不動交給別人的東西。」

  當時他並不知道母親聽命收購業者以信用卡大買家電產品,只是每天冷眼旁觀送來的收錄音機、電子鍋和迷你組合音響等,再觀察來收貨的人,感覺很不對勁。

  「媽媽很怕那些人,他們像黑道一樣,我也很害怕。」

  透過小孩的眼睛,似乎可以窺見當時小糸家所處的狀況。這也讓人想起小糸家還住在二○二五號時,鄰居說有看到像是黑道的人士出入社區。

  ──當你被告知必須夜逃時,你有什麼感受?

  「爸媽沒有跟我說要『夜逃』,只是說必須暫時空下這個房子,而且也不能讓鄰居知道我們不在這裡。所以只能帶隨身用品悄悄離關。」

  他無奈地笑笑,笑起來時眼尾的線條比母親更柔和。

  「可是我知道這就是夜逃。傻瓜也知道啦,這種事情!」

  好慘,他說。

  「感覺自己的人生好像已經完蛋了。」

  ──你還只是中學生啊?

  「我想,在這種家庭長大,將來也不像樣的。」

  ──不像樣?

  「嗯,父母為我鋪設的軌道歪了,所以有這個前提的我將來也就不像樣,就好像抽到下下籤一樣。」

  ──很有意思的想法。

  「是嗎?我們做子女的一切都由父母決定,自己不能選擇。父母一旦失敗,孩子就要承擔一切後果。」

  孝弘淡淡地說完,又冒出令人意外的話來。他說夜逃以後,砂川家人住進去以來,他好幾次回去二○二五號。不過,他都是一個人去。

  「夜逃時走得匆忙,參考書和體育服這些不太重要的東西還是忘了,必須回去拿。雖然可以託媽媽去拿,但是我也想知道那個房子怎麼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爸媽有什麼計畫,去到二○二五號時,看到陌生的阿姨,我嚇了一大跳。我以為裡面沒有人,我自己有把鑰匙。」

  ──那位阿姨是砂川里子吧?

  「嗯。」

  ──她看到你也嚇一跳?

  「她問我是誰家的孩子。我心跳得好厲害,沒有說話,她就問我是不是小糸家的孩子?」

  ──她讓你進屋了嗎?

  「我說有東西忘了拿,她就開門說進來、進來,好像怕人家看到。」

  小糸孝弘去翻找自己房間的壁櫥和鞋櫃時,砂川里子完全沒有阻止他。

  「不久,從前面的房間裡出來一個坐著輪椅的老婆婆,我又嚇一跳。」

  ──是砂川都梅嗎?

  「她跟我說你好。老婆婆身軀瘦小,滿臉皺紋,有點恐怖,不過一直笑咪咪的。」

  ──她笑咪咪的,是知道你是誰嗎?

  「好像不是,她好像誤以為我是什麼人。阿姨走到老婆婆身邊大聲說,奶奶,這是小糸家的少爺,說了好幾遍。可是老婆婆好像耳朵不好,還是誤會的樣子。阿姨不好意思地笑笑,跟我說抱歉。」

  ──砂川都梅好像有老人癡呆症的樣子。

  「對啊,我後來聽說了。」

  ──砂川里子沒有趕你走,還很親切對你?

  「對,她看我要拿走的東西很多,就說裝進袋子裡比較好拿,還幫我用繩子綁好。」

  ──孝弘君,對你來說,當時候不會很困惑嗎?又不知道他們是誰!你沒有問砂川里子說,你是誰?為什麼在這間屋子裡嗎?

  「有點難以啟齒,氣氛怪怪的,我怕問了會對不起爸媽。」

  ──說的也是!

  「不過,我在找東西的時候,阿姨說我們跟你爸媽借住這間屋子,回去後幫我們問候他們啊。」

  ──孝弘君相信嗎?

  「才不!哪有自己都夜逃了還把房子租給別人住的?所以我就說,騙人,阿姨騙我!」

  ──那砂川里子說什麼?

  「她好像為難地不知如何是好。我則相當的不高興,感覺她把我當成很不懂事小孩子,好像認為跟我說真話我也不懂似的。我討厭人家唬弄我,收好東西就要走,這時阿姨說,在你爸媽同意以前,你不能再一個人來這裡哦!」

  她是叫你不要接近二○二五號?

  「對。我沒有回答轉身就走,剛走出大門時聽到後面傳來老婆婆的喊聲──祐司、祐司,然後又聽到阿姨說,那個孩子不是祐司。我雖然覺得奇怪,可是那時候我真的好害怕,只想盡快離開那裡,便拔腿跑向電梯。」

  害怕著原是自己的家卻住著不認識的家族的小糸孝弘,瞞著父母自己擅自回去過二○二五號一事。他相信如果明說的話,一定會狠狠挨罵。

  ──二○二五號裡面住著不認識的人,那時你對這個情形怎麼解釋?有能說服你自己的想法嗎?

  「解釋?哪有辦法啊!」

  他激烈地搖頭斷然說道。

  「只是感覺不爽,多想也沒用!因為爸媽只會吵架,不能好好地跟我說明。」

  ──當時是住在日野的外公外婆家嗎?

  「對,那地方到學校很遠,我每天都累死了。我跟媽媽說,我好想自己一個人住。」

  ──你自己一個人?租公寓住嗎?

  「嗯。」

  ──為什麼?

  「因為,通學太辛苦了。我想住在學校附近。」

  ──你父母說了什麼嗎?

  「我沒跟爸爸說,只跟媽媽說。媽媽反對啊。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會這樣。」

  ──即使知道會遭到反對也要說看看?

  「對,就是想說嘛!」

  ──你是希望他們知道你通學很累嗎?

  「不是,我是想讓他們知道,我再也不想跟你們住在一起了!」

  他沒有激烈的語氣,只是乾脆地說出來。他說「不想住在一起」的瞬間,瘦削的肩膀微微聳起,但穩靜的氣氛幾乎不變。

  ──你想離開父母了?

  「我覺得夠多了。」

  ──什麼「夠多」?

  「各種失敗啊!蠢事啊!」

  ──你是指父母陷入經濟窘迫嗎?

  「是啊,還不只是這樣。」

  他一副筋疲力盡的表情。

  「剛才說的收錄音機的事情就很蠢吧?那樣做也不可能還清多如山高的借款啊!可是媽媽卻不在乎地接受,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有多蠢!」

  這批評好辛辣。

  「我爸媽就只會耍嘴皮子。他們好像嘴巴上很了得,就自以為了不起,可是做出來的事都很愚蠢。我已經厭煩老是被捲入裡面。」

  ──可是你父母很擔心你呢。

  「擔心我什麼?我一切做得好好的,是他們把我弄得亂七八糟的。」

  ──可是你終究沒有獨自生活。二○二五號發生命案,警察要到你外公外婆家偵訊時,你父母急忙帶著你逃跑,你還記得當時的情形吧?

  「嗯……」

  ──我想那是很難過的經驗,不過,那時候你還是跟父母一起行動啊!

  「他們硬把我帶走的。」

  ──是嗎?你母親不是這樣說。

  「她怎麼說?」

  ──你母親想阻止要逃跑的父親,她說她並不想逃,可是你說不管父親的話,父親很可憐,所以才一起走的。

  小糸孝弘像趕蒼蠅似的扭扭頭,吁口氣。

  「哈!撒那樣的謊。」

  ──你母親說謊嗎?

  「我只能說是媽媽自己想的。媽媽就是這樣,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認定,然後就說得和真的一樣。」

  ──那麼在你看來,那天逃亡的真相是什麼?

  「就是被強行帶走的嘛!爸爸說你一個人留下來也沒有用,孩子必須跟著父母。我雖然不願意,還是乖乖跟著,心想反正逃不了多久就會被捕的。」

  ──你很冷靜呢。

  「是嗎?我只是厭煩而已。」

  ──逃亡時,你母親怕你父親絕望之餘會做出什麼事情來,非常害怕。

  「我看不出她有害怕的樣子。」

  ──你母親說,你父親最後願意到警局出面,是因為你的勸說。

  小糸孝弘垂下眼睛,首次教人感到無防備的小孩的脆弱。

  「我沒有說服他……」

  ──可是你有勸你父親吧?你說了什麼?

  「我只是說我很擔心。」

  ──擔心。擔心誰呢?

  「住在二○二五號裡的人啊!聽說他們都被殺害了,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太……震驚了,真的很擔心。」

  ──照前面說的,你只見過砂川里子和都梅,而且只見過一次。再說,你對她們印象不怎麼好,不是嗎?

  小糸孝弘低著頭沉默不語。只有等他主動開口。

  大約過了一分鐘半,他眨了幾次眼。或許是為了掩飾淚水吧,但是當時無從清楚判斷。

  「我後來還見過阿姨幾次。」

  ──砂川里子嗎?

  「嗯,我又去了二○二五號。」

  ──不是只有一次?

  「嗯,我記得去了四、五次,或者更多次吧。」

  ──你去幹什麼?又去拿東西嗎?

  小糸孝弘不停地用手指搓揉鼻子,又窸窸窣窣地抽吸鼻子。

  「我第二次去時,是想拜託他們可不可以還一個房間給我?」

  ──把你在二○二五號的房間還給你?

  「是。」

  ──當時你已經知道砂川里子他們為什麼住在那裡了?

  「我還不知道。只是覺得只要堅持那個房間是我的,或許可以要回來,雖然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用。」

  ──那是你要求租間公寓獨自生活的願望無法達成以後的事嗎?你以為獨自搬回二○二五號就可以獨自生活了嗎?
  「嗯,是啊。那比從外公家去學校輕鬆多了。」

  ──砂川里子怎麼說?

  「她很為難。」

  ──她沒有生氣或笑你?

  「沒有,因為我拚命地說明我的想法。」

  ──她都仔細聽了?

  「比我媽好多了。」

  ──可是,你想一個人回到二○二五號和陌生的砂川家人一起生活嗎?

  「那不會很難吧。」

  ──是嗎?我想這和家人一起生活很不同哦!

  「會嗎?我覺得和父母一起生活更難過哩!只因為他們是父母,我是小孩,就任憑他們莫名其妙地安排我的一切。如果和外人住一起,只要遵守規約,反而輕鬆。」

  ──你把這話跟砂川里子說了嗎?

  「說了。」

  ──她很驚訝?

  「她說,跟我們一樣啊!」

  ──跟我們一樣啊,這話……

  「嗯,可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阿姨說的是什麼意思,我對砂川家也一無所知。跟著,阿姨告訴我,我們其實也是沒有血緣關係的一堆人住在一起而已,阿姨的名字也不叫砂川里子。」

  ──這下換你吃驚了?

  「嗯,我嚇一大跳。只有伯伯真的是砂川信夫本人,阿姨只是借用伯伯家人的名義──說是為了這棟房子──我聽了,一時還搞不清楚。」

  ──可是聽了這話以後,你不會更想獨自搬回二○二五號嗎?

  「想啊。可是阿姨跟我說,事情沒那麼簡單……。這時她才毫不保留的告訴我,他們為什麼住在二○二五號,還有拍賣佔住等等事情。」

  小糸孝弘不是從父母口中,而是從佔住人之一的砂川里子那裡知道這一連串內幕的。

  「她說,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是這事早川社長有安排,我們不能把你納入這個家族裡。聽了她的解說後,我也知道沒辦法囉。」

  ──你很失望吧?

  「可是也有點高興,我發現還是有人感覺和我一樣。」

  ──你是指覺得和外人一起生活比和家人一起生活幸福嗎?

  「對。我雖然是小孩,可是想離開爸媽,希望從爸媽的束縛中獲得解放。一般的小孩不都這麼希望嗎?」

  ──你覺得自己的遭遇不尋常所使然吧?

  「我現在還是這樣想。人生很荒謬!」

  ──那要看你怎麼想了。你後來又去過二○二五號幾次?

  「因為阿姨說,你想獨處的時候就可以過來,她把裡面的房間空給我。所以,我放學後常常跑到那邊,直到傍晚阿姨趕我回家時才走。」

  ──她說很晚了,快回日野的家吧?

  「對。不過,她常常請我吃飯。」

  ──砂川里子幫你準備吃的東西?

  「嗯,她說男孩子很容易餓的。可是阿姨也在上班,好像很忙,我有點不好意思。」

  ──她白天在超市上班,晚上在酒館打工。

  「是啊!我去二○二五號的時候大概是下午四點或四點半,那時候阿姨回來了,又要照顧老婆婆,又要準備晚飯。」

  ──你見到其他的人嗎?砂川信夫和砂川毅?

  「我見過伯伯兩次。」

  ──感覺怎麼樣?

  「人有一點陰沉,可是對我很好,還像對大人說話似的對我說,你也很辛苦哩!」

  ──砂川毅呢?

  小糸孝弘的臉色突然罩上烏雲,視線落在膝蓋上,眼珠子在眼皮下咕嚕咕嚕地轉。

  ──你沒見到他?

  「沒有。」

  ──你對他沒興趣嗎?他是立場幾乎和你一樣、也有同樣感受的年輕人啊!他不是最能認同你認為父母沒有權利擅自左右子女人生的人嗎?

  「……我不知道。」

  ──他也住二○二五號吧?

  「阿姨說他幾乎都只是回來睡覺而已。」

  ──砂川里子怎麼看砂川毅?

  「我不知道。阿姨……好像很擔心。」

  ──她沒說他們有吵架?

  「她沒有跟我說。」

  ──我們再回到原來的話題。你父母帶著你離開日野的家逃亡,你聽到二○二五號的命案時,跟父親說你很擔心砂川家的人,你說想確定一下他們是不是真的遇害了?

  「是。」

  ──你父親聽了怎麼樣?他也擔心砂川他們嗎?

  「他說和那幫傢伙扯上關係是個錯誤。」

  欠缺抑揚頓挫的語氣,即使是引用父親的話,小糸孝弘也不忍心用「那幫傢伙」來形容砂川家人。

  ──你父親聽你說認識砂川家人時不訝異嗎?

  「那時候他似乎沒有餘裕注意到這件事。」

  ──可是你父親還是向警方出面了。

  「這樣逃亡,人家會認為是爸爸殺了砂川家人,因為那時候還沒有人知道買受人石田也逃亡了。」

  ──你父親並沒有殺害砂川家人的動機啊!

  「我不知道。或許有。爸爸很討厭砂川家人。」

  ──為什麼討厭?跟你一樣,他也知道砂川家的特殊情況?

  「他不知道。爸媽都是看到新聞報導後,才知道砂川家不是一般家庭。這點事前只有我知道。」

  ──你沒告訴父母親?

  「沒有那個必要。」

  ──聽了你的話,覺得至少在當時,你對砂川里子好像比對父母有親近感。

  「怎麼說呢?我也不知道。」

  少年歪著頭,臉色陰沉,突然像嗆到似的繼續說。

  「我不知道是不是親近感。只是阿姨願意好好聽我說話,她都整個聽完我說的話,不會像我媽那樣,只照她喜歡的意思扭曲我的話,所以很容易溝通。她雖然不了解我,可是她不像我媽只聽自己想聽的話。」

  事實上,砂川家人的遺體被運走後,搜查二○二五號的刑警很快就感到哪裡「不對勁」。這個家庭不是普通的家庭──有一種暫時居住的感覺──家具和電器像是別人寄放的東西──實際上,走廊旁邊的臥室裡面、沙發和桌子都蓋上布罩,不像有使用的樣子,反倒像是被保管的樣子。

  儲藏室裡這個不對勁的感覺更強烈。整整齊齊塞在紙箱裡的是幾本家庭相簿。我們先說結論,這些相簿是小糸家留下來的,因此照片上的人物都是小糸家人,並沒有已死的砂川家人照片。

  砂川都梅陳屍的和室壁櫥裡,只有一些看似隨身換洗衣物,都以手提袋和大型紙袋裝著。客廳的桌子鋪著很大的桌巾,一塵不染。組合音響的電源拔掉,電線收好外,還罩上塑膠套(塑膠套上濺有許多血跡)。怎麼看都像活在這屋裡的人如同小心翼翼地踩在一堆雞蛋上,不敢弄壞弄髒任何東西。

  此時,刑警找不到這些死者的照片。他們究竟是誰?翻遍整間屋子,就是找不到一張他們的相片,也沒有別處寄來的信件。後來抓到早川社長,從偽造的租約和戶口名簿查明死者的身分後,還是沒有他們的照片。要從他們死亡的臉龐推斷出生前的表情,需要很大的想像力。二○二五號姓砂川的這四個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是沒有長相的人。

  大家能清楚看見他們的長相,是在報紙開始大肆報導以後。

  「媒體開始騷動時,整個日本不感到驚訝的,大概只有我吧!」

  小糸孝弘微笑地說。

  ──是啊!就連早川社長也相當驚訝。你是砂川家人死前唯一和他們分享祕密的人。

  少年臉上的淡淡笑容消失了,換上一副快哭的表情。

  「可是,我不能獨處了。阿姨已經不在了。真的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