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生者與死者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小糸孝弘說的「媒體騷動」,是在早川社長接受警方偵訊,揭開二○二五號砂川家人身分,並經媒體詳細報導的三天後,也就是六月八日那天開始。

  琦玉縣深谷市,一個距離大東京市中心約八十公里,高崎線沿線的小都市。古老城鎮的風貌還留在僅存些許的深谷城牆遺跡一帶。這裡本來是上越新幹線的一個站,但這地位被隔鄰的熊谷市取代以後,失落的城市情緒漂浮市區各處。幸好還有不怕長途通勤的「首都圈民」的堅持,深谷市仍然是東京的市郊住宅區,因此深谷車站入口處櫛比鱗次的小餐飲店和麵包店的開店時間都很早。

  三明治店「蘆邊」也是其中之一。它位在深谷車站入口的巴士站北邊三十公尺處。十年前開張時,撐不到半年就差點倒閉。畢竟位置不佳,趕搭第一班電車的通勤族下了巴士,不願多花幾分鐘來回這三十公尺一趟的路。

  剛開始時,蘆邊的經營一直不上軌道。不過,這裡的三明治、御飯糰和豆皮壽司風味極佳,價錢也比其他店便宜三十到一百圓,紙杯咖啡是真正的滴漏式咖啡,如果事先要求,還可以幫客人裝進保溫杯或保溫壺裡,也接受訂做午餐便當。這麼多好康的賣點,在顧客口碑傳開以前,真的是乏人問津。

  蘆邊的老闆伊澤和宣及太太總子,都是深谷市人,他們是青梅竹馬。雙方家族都經營餐飲業,他們高中畢業後各自幫忙家業,二十歲結婚後獨立創業。他們先開什錦燒烤店,然後開咖啡廳,接著換開串燒店,總是開了又關,關了又開,一連串的創業史。

  伊澤和宣說,或許他有經商才幹,也或許他是相當走運,雖然常常改業,但不曾虧損過。蘆邊也一樣。蘆邊是他們夫妻開的第七家店,店面也是最簡單的一家,攤架都是舊的。因為位置不好,附近的店家都冷言冷語地說,伊澤這下要失敗了吧!經過半年的苦撐,蘆邊生意開始興隆後,他們才半驚愕地相信伊澤的不敗神話。

  純粹為興趣開店的伊澤夫妻成功的祕訣,一是不講究店面裝潢,二是不節省人事費用,同時精心培養員工。他們過去開店時,即使是只有四、五坪的小西餐店,也一定另外雇請員工。伊澤相信,如果只是夫妻兩個人做,一定早晚忙不過來,經營受阻。

  因此這十年來,伊澤夫妻最倚重的店面幫手就是砂川里子,開蘆邊這家店自也不例外。

  砂川里子生於一九四八年,今年四十八歲,琦玉縣朝霞市人。父母雙亡,小她兩歲的妹妹一家三口還住在那裡。里子高中畢業後上東京,在新宿的百貨公司上班。二十五歲時經上司介紹,相親結婚,兩年後生下兒子毅。毅現在二十一歲。或許是同困共苦的關係,母子感情非常親暱。

  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棟二○二五號的命案消息在砂川里子眼裡,起初很有意思。就和與命案沒有直接關係的人一樣,里子也是從電視報紙蒐集資訊,根據這些片段的事實去拼湊推測真相。

  里子在蘆邊的工作,是和伊澤總子一起採購食材、烹調、販售。凌晨三點就要上班,她都早半個鐘頭起床。蘆邊在清晨四點開店,之前的一個小時都是忙得團團轉的,沒有時間看電視報紙。事實上,凌晨三點電視也沒有新聞,連報紙都還沒送來。砂川里子每天默默起床,默默去上班。伊澤夫妻也一樣。

  蘆邊開店做起生意,客人陸續上門後,日常的生活對話才開始。大部分顧客都是要到大東京市中心的上班族,他們多半腋下夾著報紙,有的是在公車站附近的書報攤買的。那天早上,一個上班族從砂川里子手上接過三明治,付了錢,等著找錢的時候,突然對里子說:

  「阿姊,你在荒川區被殺了,你知道嗎?」

  砂川里子愣了一下。因為緊接著要應付下一個客人,她沒聽清楚剛才那人說的話。

  「啊!什麼?」

  「這個呀!上面都登了。」

  中年人拍拍腋下的報紙。

  「荒川區的高級公寓大廈不是有四個人被殺嗎?被害者的身分已經查出來了。」

  「啊呀!真的啊?」

  「跟你同名同姓呢!害我嚇一跳,雖然是巧合,但你不會好受吧!」

  伊澤兩夫妻都有廚師執照,十年前在他們的鼓勵資助下,里子上班不久後也去考了執照。因此,蘆邊的牆上貼有他們的執照,好讓顧客知道這家店的食品都出於有執照的廚師之手。

  伊澤總子笑說做這種外賣生意,還有其他好處。雖然已經是歐巴桑了,可是同年齡的男顧客都稱她們「阿姊」。客人看到牆上的執照,知道她們的名字,又聽到她們稱呼彼此,自然知道誰是砂川里子,誰是伊澤總子。但他們還是習慣稱呼她們「阿姊」,她們也習慣了。

  所以這時候,砂川里子對客人能根據新聞報導的內容,把她本人和名字連在一起,感到有點不好意思,靦腆地笑著說「是啊!」打發了他。

  可是隔沒多久,一個來買牛奶和三明治的年輕人也說了同樣的話。

  「阿姨,你的名字登在報紙上囉。」

  這個年輕人大概一個人住吧,是每天來做邊買早餐的老顧客之一,也常常訂做午餐便當。他有著略顯性格的凹下巴和討人喜歡的笑容,總子和里子都感覺他像兒子一樣。

  「剛才也有人說了。」

  里子笑著回答。年輕人把手上的報紙遞給她,是《日本日報》。

  「看!是不久前才鬧得很大的命案,記得吧?荒川一家四口命案,遇害的一家姓砂川,女主人的名字叫砂川里子,你看了沒?」

  「啊,不用,我等一下去買。」

  「沒關係,這個給你,我已經看過了,而且你也常常算我便宜呀。」

  說著,年輕人手上的報紙換過三明治,然後又笑著說:

  「阿姨,你今天一定會聽到很多人說同樣的話。居然有這種巧合!」

  事實上,後來是有幾個老顧客也跟她說,「看報沒有?」「阿姊,上報囉!」早上的匆忙時刻,大家都忙,沒有深入交談的餘裕,只能適當地敷衍說「討厭!」「欵,知道啦!」就好。客人也不是特別慎重,只是半親切半調侃地說「真是不吉利的巧合」而已。

  砂川里子在認真工作的時候並沒有深入多想,年輕人送她的報紙,在早上的忙亂時刻結束以前,連瞄一眼的時間都沒有。

  「到底寫了什麼東西呀?」

  好不容易得空了,她嘀咕著翻開《日本日報》,已是九點過後的事了。這時,蘆邊會暫時關上櫃檯,休息兩個小時。這段時間,砂川里子和伊澤夫妻習慣到停在狹窄店面後方、車身漆著「蘆邊」大字的麵包車裡吃遲來的早餐。早餐向來都是總子準備。那天吃的是御飯糰配味噌湯。

  里子喝著總子從保溫壺倒在馬克杯裡的熱茶,翻看報紙。頭版以晚報特有的標題方式寫著:「荒川一家四口命案遇害者一家身分查明」。報導內容放在二版,但篇幅不大。這也難怪,又不是抓到凶手,或是找到凶嫌發布全國通緝,只是查明被害者身分而已,通常不會是大新聞。

  里子不待仔細看完報導,就看到「砂川」字眼,也找到自己的名字所在。從里子背後探頭一起看著報紙的總子說:「真的耶,是姓砂川哩。」

  那時里子的腦子正好一片空白,沒有回應總子的話。她左手拿著報紙坐著不動,跟著握著馬克杯的右手一斜,熱茶灑到膝蓋上。

  「里子,怎麼啦?」

  總子趕緊扶住里子的右手,接住差點掉落的馬克杯。

  「會燙傷呢!你幹什麼啊?」

  如同總子所說,茶水還很燙,滲濕里子穿的混紡長褲,膝頭印出一個有如繪本中的無人島形狀的水漬。里子渾然不覺,右手沒了馬克杯,她很自然地抓住報紙另一邊,好像不緊緊抓住,這張薄薄的報紙就會從她眼前溜走一樣。

  「砂川太太──」

  伊澤夫妻面面相覷。

  「到底怎麼了?」

  總子輕搖里子的肩膀。里子像沒有脊椎般上身搖晃,然後像想起什麼似的放下雙手,視線離開報紙,看著身旁的總子。

  里子臉上的血氣盡失。

  「──是我老公。」

  她喃喃的說。總子沒聽清楚,感覺里子像在嘖舌。

  「啊?什麼?」

  伊澤和宣的耳朵比較尖,坐在麵包車前面的他轉身問里子:

  「那不是巧合吧?真的是你老公嗎?」

  里子又恍惚地攤開膝上的報紙,呆呆地猛眨眼。總子把報紙拿過去,急速查看版面,激動得一直看不進文章。

  「──遇害的四人推測是砂川信夫(46)、妻里子(48)、兒子毅(21),以及信夫的母親都梅(86)。」

  總子把這段看了兩遍,上面是寫著里子的名字。她看到(48)這個數字時,本能地去想里子現在幾歲了?伊澤從她手中把《日本日報》拿過去。

  「這是你那個失蹤的老公嗎?」

  里子雙手按頰,愣愣地點頭。那樣子看似少女般無助,總子突然覺得她好可憐,靠過去摟著她。

  「不要緊吧?振作點!或許是弄錯了。」

  里子搖搖頭。「我完全不知道」,她幽幽地說。

  「什麼不知道?」

  「可是這的確是我老公的名字,年齡也一樣。」

  她慣性似的繼續搖頭。

  「而且也登出我的名字,連毅和婆婆的名字也都登出來了。」

  「欸?怎麼回事?」

  總子的嘴巴湊近里子耳邊,聲音尖銳的說道:

  「你老公的名字和里子你的名字都一起登出來了?然而,不只是里子你?連毅也都登出來了嗎?」

  伊澤臉色凝重地瞪著總子。

  「我看你最混亂了,搞不清楚什麼是什麼。」

  「我是不清楚嘛!」

  總子又把報紙搶回來,但是不待重讀報導,她腦筋裡已經整理出里子在說什麼、那段報導是什麼意思了。

  砂川里子的先生信夫拋棄家庭離家出走,到今年已經十五個年頭了。按照現在的說法是「失蹤」,但在伊澤夫妻和里子的年代,他們稱這種行動是「蒸發」。多年來,里子獨力扶養兒子。

  伊澤夫妻十年前開始雇用她,那時她比現在瘦很多,一看就知道是經濟陷入困境,整個人散發著疲累困頓的氣息。是雙方都認識的人向他們請託,說有位太太被不負責任的老公拋棄,生活困頓,請他們雇用她。

  他們這裡又不是需要填履歷表又要面試的高檔工作,於是約了她在附近的咖啡廳喝茶見面。不到一個小時,他們決定錄用她。他們不是同情里子的不幸遭遇而給她這份工作,他們沒那麼天真,而是覺得對她的人品有好感和信賴感。

  里子在述說自己的艱辛遭遇時,並沒有亂說突然蒸發了的丈夫的壞話。關於這點,倒是介紹里子的那個熟人說得非常刻薄。

  「我猜他外面有女人了,才會突然就這麼消失不見,再也沒回來過。連那個月的薪水他都一毛不剩地帶走,害里子他們的生活立刻陷入困境。那種老公,簡直是人渣!」

  但是,里子沒有這樣說。她只是語氣平靜地敘述,她不認為丈夫另外有女人──不,也或許有,但不認為他會為那個女人離家出走。她說丈夫蒸發的原因可能在於砂川的家庭關係。

  「他對我是有不滿,但他不是那種會開口挑剔抱怨的人,只好默默離家。我和孩子雖然苦,但他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吧。」

  總子在她的語氣中感到有如姊姊對弟弟的關懷之情,後來知道里子的確比先生大時,心想果然如此。

  總之,里子的丈夫砂川信夫下落不明,失蹤至今,突然變成東京都荒川區高級公寓大廈裡的遇害者登在報紙上,而且和他一起遇害的家人姓名,就是他真正的家人姓名──里子和毅。

  「里子沒死,毅也活蹦亂跳的,這一定弄錯了。」

  伊澤無視呆呆指責報導的總子,問里子說:

  「你婆婆的名字是都梅嗎?」

  里子點頭,「是啊,信夫的媽媽是叫都梅。」

  「那這一切不是都很吻合嗎?」

  「可是明明就不對嘛!」

  「你還搞不清楚,就安靜一下吧!」

  伊澤這麼說了總子後,皺著眉頭再問里子:

  「怎麼樣,砂川太太,你看是不是該好好確認一下?」

  里子茫然地睜大眼睛,「確認什麼?」

  「看這是不是真的?」

  「我們再看看別的報紙吧!」總子趕緊提議,「這家報紙常寫八卦,看看《朝日》還是《讀賣》怎麼寫?」

  伊澤也帶勁起來,「去報攤買吧,好想知道得更詳細一點。」

  「對啦,對啦,還有,里子,問一下毅吧?快打電話吧。」

  「對,」伊澤也同意,「用這個打!」

  伊澤取出腰間的手機遞給里子。里子接過手機,手在發抖。她指尖顫抖地按著手機的小小按鍵,一直按不好。總子看不過去,伸出手。

  「我幫你打,阿毅已經上班了吧?」

  砂川毅在大宮市內的裝潢公司上班。

  「會不會去工地了?」

  「那孩子──也有手機。」

  里子夢囈似的說出手機號碼,總子按完鍵,等待接通。這時候必須很有耐性,沒辦法,因為是打給上班中的人。

  鈴聲響了十遍,毅才接聽。總子感覺自己的呼吸差點停頓。

  總子報上姓名後,語氣不太耐煩的毅立刻變得討好起來。

  「啊,阿姨,早安。」

  砂川毅叫伊澤夫婦叔叔阿姨。從那開朗的語氣聽來,他還沒看到報紙,也沒看到電視新聞,同事也還沒跟他說「你的名字上報了」。

  問候完,毅的語氣一變,「怎麼了?我媽有什麼事嗎?」

  「沒有,你媽就在我旁邊。」

  總子趕忙說,同時斜眼看里子的表情。她還是垂著頭坐在那裡,視線緊追著《日本日報》的報導。

  總子很快地把事情敘述一遍,毅不時發出質疑的聲音回應,他也覺得不是開玩笑的。

  總子還在跟毅說話的時候,伊澤抱了一疊報紙回來,還有幾本週刊。總子心裡想,現在店頭賣的雜誌怎麼可能有今天才上報的新聞報導分析呢?這個人還真蠢。

  「阿毅,公司裡還沒人跟你說什麼吧?」

  「沒有啊……。我今天是直接到工地。」

  他說還沒跟公司裡交情不錯的同事碰面。

  「你媽有點嚇到了,臉色很差。」

  毅的聲音裡滿是擔心,「不要緊吧?」

  「我們陪著她,沒問題的。不過,你今天很晚下班嗎?能不能提早?」

  「不行啊……有點難呢。」

  伊澤晃著小肥肚皮探身過來,拿走總子手上的手機。

  「毅君,是我。」

  「叔叔,抱歉。」

  「你媽媽和我們在一起,你下班後今晚到我們家來一下。這個報導是不是真的,不確認一下不行。我們會先查證一下,但還是要好好談一談。」

  砂川毅答應了,還說自己馬上去看報紙。伊澤用眼睛問里子「要不要聽電話」,里子伸過還發抖的手抓住手機。

  「喂,是毅嗎?」

  「媽?你不要緊吧?」

  「嚇壞我了……」

  「很可能是老爸,或許是真的,可是把你、我,還有奶奶的名字也登出來,很奇怪吧?或許是天大的誤會,或許是警方找到老爸了,就斷然做出結論吧?這樣吧,你先和叔叔阿姨好好商量,我得空時立刻趕過去。」

  里子頻頻點頭,更加垂頭喪氣,有些淚眼矇矓。

  「遇上這種事真麻煩!可是你爸爸死了,他們會打電話通知我吧?我還得去認屍,要確認他的臉啊。」

  「媽,你不要胡思亂想,或許是報紙搞錯了,畢竟我和你都沒死啊──對了,打電話到奶奶的醫院問問看。那裡人更多,恐怕比我們這邊鬧得還大,護士都會看報紙的。」

  里子結束通話,伊澤坐回駕駛座。

  「毅君說得沒錯,但打電話不如直接過去看看。你婆婆住的醫院就在附近嗎?」

  砂川都梅住的是特別養護老人院,從蘆邊所在的車站前向市區北邊開車約三十分鐘。對習慣每個週日下午去看婆婆的里子來說,這是條已走習慣的路。道路很空,伊澤開得很快。

  途中他打開收音機,正好開始播報新聞。新聞報導說荒川一家四口命案的被害者身分已查明,但是沒有報出他們的全名,只說警方認為「是砂川信夫,無業,四十五歲,及其家人」。

  車上的三個人都豎起耳朵,直到新聞轉到下一條消息後,伊澤總子嘆口氣。

  「剛才都沒有清楚說出身分啊。」

  「廣播新聞的時間短,省略了吧。」

  砂川里子想著伊澤剛才買來的各家報紙,寫法也不盡相同。有的清楚寫出一家四口的名字,有的雖然寫了四個人的名字,但都加上「認為是」「推定是」的字眼。有的只有寫出戶長砂川信夫的全名,有的只寫出「早川社長認識的無業男性」,連年齡都省略。

  這樣眾說紛紜的報導,大概是根據警方記者會或是其他管道發布的消息所寫,裡面也摻雜了一些推測。

  自從砂川信夫失蹤以來,對里子來說,「辛苦」就是「生活」,而且每天的生活都是處在「相當艱辛」的水平,絲毫沒有喘口氣的餘裕。

  然而,里子並不怨恨離家出走蹤影全無的信夫,有時候還會為他擔心。雖然有時候也會氣他,但真的不曾恨過他。

  大概沒有人能了解這樣的心情,所以她也不跟人提,只是默默過著日子。丈夫走後,她還是繼續照顧婆婆、獨力扶養兒子,同情她的善意關懷和追根究柢的惡意探索隱私,多半都是對她的誤解。

  對於里子仍和婆婆共同生活的情況,善意的人都說:「里子真了不起,沒有拋棄婆婆。」惡意的人則冷笑說:「一定是覬覦婆婆的財產吧。」

  信夫剛失蹤的兩、三年,這類臆測流言不斷傳進里子婆媳的耳朵裡。每回聽到,她們只能苦笑、失笑、大笑、相對而笑、獨自發笑,或是為了讓為她們不平的朋友發笑而笑。

  事實上,是里子和都梅找不到分開居住的理由而繼續住在一起。因為少了信夫,她們更需要彼此。里子出去工作時,需要都梅做家事照顧毅。都梅當時剛過七十,身體還很健朗,更怕孤獨寂寞地獨自生活,希望留在里子和毅的身邊。

  此外,她們兩個也合得來。雖然偶爾也會吵架,互相嫌煩,但基本上還是很合得來。比如說在食物的調味、打掃的方式、收納的方式等生活中極其實際的地方,兩個人的想法都一致。她們都喜歡打掃,擅長收拾整理,尤其注意浴室廁所的乾燥整潔。在煮飯方面都不那麼帶勁,像天婦羅和炸豬排等會濺油弄髒廚房的菜色,她們都認為到外頭吃或是買回來吃較好。女人只要在這個部分好惡一致的話,資本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都可以一起生活了。

  對雙親早逝、親友無幾的里子來說,都梅是她唯一可以喊「媽」的親人,都梅的存在當然很有份量。毅雖然是祖母帶大的孫子,但沒有不良的影響。即使信夫不在,里子、毅和都梅三個人仍然組織了一個不錯的家庭。

  而她們的想法,就是家人要住在一起。

  都梅常常向里子抱歉──當然是為了信夫的事。我怎麼養出這個拋妻棄子的兒子?里子,對不起。她一邊道歉,也不忘咬牙切齒地罵信夫,那個不成材的兒子!不是生氣始而道歉終,就是道歉始而生氣終。

  毅上高中時,曾經評論都梅這種感情爆發的模式:「那已經成了奶奶的嗜好,幾乎已經是她的生存價值了。」里子常常覺得都梅很奇怪,但也只能尷尬地笑著,無法阻止她。

  都梅生氣時滿不在乎地詛咒信夫不得好死,甚至說那傢伙要是敢回來,我就殺了他。

  里子並不驚訝,因為她知道信夫的蒸發,也是對和這個個性強悍的母親長年累月的爭執感到累了。

  信夫沒有留下隻字片語,也沒打電話,就這麼一去不回。只是,從他收拾隨身物品帶著旅行袋出門的舉動來看,可以判斷他是主動離家的。存摺也不見了。

  那時候里子在感到慌亂憤怒、悲嘆不安之前,竟是想到:

  ──啊!爸爸真的這麼做了!他終於下定決心走了!

  然後才感到很傷心,眼中泛淚。

  差不多有一個月的時間,她晚上都睡不好,老想著沮喪氣餒的信夫會不會拎著旅行袋回家呢?聽到一點聲音就醒過來,起床去看是什麼聲音時,只見穿著睡衣的都梅站在門口回頭望著她。

  「我好像聽到敲玻璃的聲音。」都梅露出可怕的神情說道。

  「信夫是個窩囊廢,回來的話一定半夜三更偷偷溜回來。他敢回來,我就把他打出去。里子,你可別袒護他啊!」

  哦,我不會袒護他的。里子搪塞過去,又回到床上,但總是豎著耳朵直到天亮。有沒有信夫回來的動靜?她心裡想著,要是他回來,我沒比奶奶先發現的話,他就可憐了──他和奶奶都可憐!

  這種睡眠很淺的夜晚,隨著時間的經過而漸漸減少,間隔也越來越長。雖然不能說是完全沒有,但是不想信夫的日子增加了。她也習慣了。

  可是,她不曾恨過怨過。

  砂川信夫死了──而且好像是被殺害的。里子不只沒想過他會比奶奶先死,甚至沒想過他會死。

  里子認為,信夫是為了逃避殺死母親都梅、和都梅一起死、為逃離都梅而自己去死這些毀滅性的結果才離家出走的。因為信夫相信那是最和平安泰的路,所以蒸發了。拋棄里子和毅,也是為了逃離都梅而不得不然。里子不恨信夫,是認為信夫對他們母子不是沒有愛。

  里子曾模糊勾勒出的砂川家未來是這樣的:都梅壽終正寢,安詳地過世。她拿出存款,盡可能幫都梅刊登版面較大的訃聞,希望能讓信夫看到,報知他母親亡故了,也告知他自己的居處。

  這樣做,信夫一定會來見她,他們重新建立新的人生和新的家庭的時候一定會到來。都梅死後,面對母親的牌位,他一定有許多心裡話要說。

  可是,里子後來又覺得,即使信夫回來,自己也不可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甚至認為他回來的時候就是他們真正要離婚的時候。

  三年前的新年過後,她的想像有一部分破滅了。那就是都梅病倒了。當救護車把她送到醫院後,診斷說是腦中風。雖然性命無礙,但她幾乎不能言語,而且右半身癱瘓。里子聽了醫生的說明後,心想奶奶不會死了。

  都梅住院時努力復健,但是八十多歲發作的腦中風嚴重影響身體各處,除了中風前的重聽和慢性腰痛外,整天她都喊著這裡痛那裡痛,不久就出現輕微的老人癡呆現象。住院半年後,主治醫師說再多做住院內科治療已經沒有意義,居家看護也不方便,建議把她送去專門的養護中心。

  里子搖搖頭,心情上她是不忍,經濟上是沒有這份餘裕。於是主治醫師再建議他們利用市政府的看護支援制度,並申請特別養護老人院。因為醫生幾乎可以斷言,都梅的症狀往後既不會惡化,也不會改善。

  都梅出院回家那天開始,里子的生活更忙了。也因為醫療費用的增加,經濟上更加拮据。

  伊澤夫妻雖然關懷有加,但是也不能老是依賴他們的善意。當時還是高中生的毅也開始早上送報,放學後到建築工地或便利超商打工,幾乎沒有休閒的時間。有時找到特別好的打工機會,還會偷偷翹課去上班。他自己一開始就說要放棄唸大學,後來又想索性高中也休學去工作吧。只有這點,里子拚命讓他打消念頭,因為不希望他將來長大成人了卻後悔高中都沒畢業。

  那時候,看到毅在朋友去玩的時候卻忍餓挨睏在建築工地現場指揮交通的樣子,再看看一天只能睡四個小時下眼眶烏黑的自己的臉,里子忍不住感到頹喪疲累:就我們母子這麼辛苦嗎?然而最令她傷心的是,必須日日目睹那曾經心高氣傲、克己苛人的都梅已經完全是個病人的事實。

  把害怕獨處的都梅留在家裡自己出去工作,也讓里子感到難過。不論看護多麼用心,都梅還是無法輕易熟悉接納她們,她就像孩子尋求母親般盼尋里子的身影。在她身上,早已不見當年厲害婆婆的面貌。

  因此,當都梅偶爾以讓看護訝異的強烈憎恨語氣破口罵人時,里子反而很高興,這讓看護更驚訝。這些巡迴各個家庭的協助看護都是社會經驗豐富的人,她們都以為里子和都梅是母女,這也讓里子覺得好好玩。當她們驚訝地說「啊!你是媳婦啊?」時,里子就有一股痛快得意的感覺。

  里子和毅努力維持了兩年這種有如走鋼索的生活。毅高中畢業後順利就業,也度過了成人禮。但是都梅的癡呆症狀繼續惡化,里子如果不辭掉工作回家全天照顧她,已經難以確保她的安全和安樂了。

  正好這時深谷市郊的特別養護老人院來通知說有床位了。

  「這真可以說是奇蹟哩!」伊澤總子大大噓口氣。

  「簡直就是有人伸出援手來嘛!」

  里子對這份幸運毫無異議,但是心裡百感交集。里子和毅都累了,老實說,現在要能把都梅送去專門的安養院,不知有多好!可是另一方面,拋棄都梅的罪惡感也折磨著她。

  而且里子想,可能還有比我們更辛苦、更迫切需要特別養護老人院床位的家庭吧……

  這想法惹得毅大笑。「媽,別傻了!在別人眼中,你已經是艱辛困苦的冠軍了。」

  他雖然這麼說,但也不是笑著贊成把都梅送進安養院。

  「進去以後,癡呆會更嚴重吧?」他不安的說道,「如果我日夜兼差,媽就可以辭職嗎?媽如果在家陪奶奶,她就不用進安養院了吧?」

  里子當然斥消他這個念頭。毅再年輕,這樣日夜工作不好好休息,總有一天會出問題的。到時候,毅也病倒了,里子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真的是難得的機會。住進醫療設備完善、隨時可以有醫療照護的安養院,對奶奶來說比較好──伊澤夫婦這樣勸里子後,她還是花了好幾天工夫才下定決心。即使下定決心了,又動不動就想改變主意。

  還有,說服都梅也是一件大事。里子認為都梅一定會說不要去安養院,要留在家裡。

  里子並沒有要把哭鬧的都梅硬送進安養院的強烈意志。如果都梅責備她說,「里子,你不要我了?」她會無言以對,因為這是事實。不管以什麼方式,不論過去如何盡心盡力,只要現在把都梅送進安養院,就是拋棄她──

  然而,出乎意料的,都梅很爽快的答應要住進安養院,甚至還催著快去。

  「要去的話,越快越好!我想要快點治好,就去安養院吧!」

  里子驚訝不已。都梅知道自己有病,也想快點治好,讓里子有些難過。

  安養院的職員告訴里子,在適當的設施裡面接受照護,加上團體生活的刺激,有時候是可以改善老人癡呆症狀的,里子這才下定決心。雖然心裡還是有一抹罪惡感,但以後盡量常來看望都梅,至少可以做些彌補吧。

  幸好,都梅很快就習慣安養院的生活。這也因為她有「想要治好」的積極心態。里子來這裡看過以後,才發現都梅過去每天獨自關在家裡、看家做家事的生活其實很無聊。都梅的癡呆沒有好動亂走亂吃東西的傾向,而是靜靜地封閉自我,變得像植物般無感情、無反應。她也不是日復一日真正完全的自我封閉,有時候她也會說些比較開朗的話,行動也會突然很敏捷,症狀時好時壞,但基本上她的身體和大腦確實在慢慢老化,把她自己關在「靜諡的牢籠」裡──里子認為,我們家的奶奶是這一型的「癡呆」。

  因此,里子會讓都梅高興,主動給她一些事情做,讓她有些責任,不會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她們家附近也有一位照顧婆婆的主婦,她的婆婆是好動型的癡呆,她常常抱怨照顧得很辛苦,好羨慕砂川家的老太太那麼安靜。里子聽了,多少感到安慰些。

  在安養院裡,日常性地受到外面世界的刺激,讓都梅復甦過來。至少掌控她感情生活的那部分,從長眠中甦醒,又開始活動。里子星期天去看望時,她會生氣地說某個護士心地好壞,或是害羞地說幾號房的老爺爺對她很溫柔,會推著她的輪椅到中庭散步,或者是流著眼淚說她看到麻雀雛鳥掉到地上摔死了,在在展現已經消失許久的感情流露。

  不過,本來應該是可喜的事情,卻意外地出現了麻煩問題。

  都梅住進安養院半年後,一如往常里子在星期天的中午前去看她,當時都梅坐在床上看電視。她看得很入迷,沒聽見同房老人說話的樣子。究竟在看什麼?里子心想,便也好奇地看看電視。

  是個和觀眾互動的「尋人節目」,畫面中正好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性,含淚訴說想找尋二十年前和她父親離婚後再也沒見過面的母親。

  都梅身體傾向前,盯著電視機不放。里子出聲喊她:

  「奶奶,我來啦。」

  都梅沒有察覺,嘴裡喃喃說著什麼。

  「啊,怎麼?我說奶奶呀,電視那麼好看嗎?」

  都梅突然坐直身子,轉頭看到里子,抓著她的手臂指著電視

  「里子,里子你在幹什麼?快點寫啊!」

  里子一頭霧水。電視螢幕上,主持人和女星來賓,以及剛才那位尋母的女性都一起眨著紅潤的眼睛。

  「寫,寫什麼?」

  都梅焦急地手腳亂舞亂揮。

  「你看到那些字嗎?電話號碼在那裡,快點寫下!打電話過去。」

  螢幕下方流過「募集尋人」的字幕。「生離的家人、忘不了的初戀情人、昔日的恩師──我們幫你找到他們,真情相對!」

  都梅指著字幕。

  「里子,快點寫下來,拜託他們,可以幫我們去找。」

  「找,要找誰啊?奶奶。」

  都梅露出許久不見的厭惡表情。

  「找誰?太無情了吧!這麼說來,你一點都不想找他囉,肯定是這樣的!」

  「我說奶奶呀……」

  「找信夫啊!」都梅說著揉搓濕潤的雙眼。「請電視台幫忙找信夫啊!那孩子一定也很想回家的。」

  里子太過驚訝了,感覺像失掉方向一般,一時之間不知怎麼回答都梅才好。

  信夫蒸發以來快十五年了,這是都梅第一次提起這事。

  「找信夫!」

  「那孩子一定也想回家的。」

  里子不能不懷疑自己的耳朵。都梅直直瞪視她的厭惡表情,也讓她受到莫大的衝擊。

  在砂川家裡,都梅的憎惡、都梅的焦躁、都梅的嘆息,永遠是針對信夫。都梅的口不擇言,或許就是信夫自認人生不幸的原因。她總是公然地表示對這「不成材的兒子」的憤怒,以及這「不成材的兒子」不了解我不得不忍辱偷生的委屈。

  她從不顧慮信夫的感受,當面這樣數落他,甚至像用言語鞭笞信夫般故意說給他聽。

  里子嫁進來之初,覺得他們是對奇怪的母子。信夫是上司推薦的相親對象,里子本身對信夫的確沒有強烈的思慕與愛情,只是覺得他這個男人認真老實而親和。

  本來應該會誇讚兒子,稍有不對便苛責媳婦──至少世間都有這習慣──的婆婆卻對里子說:

  「你能嫁給信夫,真是感恩哪!可是里子啊,看來你也是可憐人,選擇了背負辛苦哦。」

  不只是這樣,她還嚴厲地斥責兒子:

  「人家肯嫁給你這樣的人,要是不好好對待人家,會有報應的!」

  不管母親說什麼,砂川信夫不是裝做沒聽到,就是隨口「是、是」地敷衍過去。這也讓里子很難理解。婚後不久,她忍不住問信夫,「你怎麼受得了媽媽那樣刻薄的話語?媽媽又為什麼要那樣整你呢?」

  砂川信夫懦弱地笑笑,疲累地撇撇嘴角說,「沒辦法哪,我就是這種角色,你不用在意我媽說什麼。」

  「不行呀!你是我老公,再怎麼樣我也不希望媽媽這樣說你。」

  看里子說得堅決,信夫的笑容也從剛才掩飾脆弱感情的假笑換成真心的笑容。

  「真的?我很高興你站在我這邊。」

  里子記憶中,信夫最好看的表情就是這時的笑容。

  里子的記憶中,還有另一個總是和這個笑容早對比的表情。那是婚後的第一個新年,在砂川的老家──當時是都梅一個人住的木造平房──門前拍的照片中信夫的表情。那天他們拿著相機出門,正好碰到隔壁那對夫妻經過,於是請他們幫忙拍照。都梅、信夫和里子三人並肩而立。

  通常這時候會是信夫在中間,都梅和里子站兩旁。可是這張照片裡,都梅站在中間。這種排列如果是都梅偏離里子而緊緊黏著信夫,別人也很容易理解,這是鍾愛兒子佔有慾望極強的母親。可是砂川家人不然,都梅是偏離信夫而緊緊靠著里子。

  照片中,猶是新婚少婦穿著和服的里子,被使勁抬高下巴身材厚實的婆婆挽著,生嫩地看著鏡頭。信夫也穿著剛做好的毛料套裝,和母親之間空出半個身體的距離,微微低頭,嘴角帶著淡淡笑意。

  他雙手垂在身旁,像是毫無自我主見。他的笑容裡也沒有一絲主見。那是從小為了無奈地接受無奈、為了欺騙自己──我現在受到的對待不會傷害我,我不在乎──而浮現的笑容。讓里子傷心的是,對信夫來說,他面對她時的開朗笑容,和他習慣性浮現的空虛笑容,都是真實的。

  都梅和信夫的母子關係一直是這樣,里子經過很長的時間才習慣。

  正因為如此,她才受到都梅話語的衝擊。都梅剛才認真地說要找信夫,還指責到現在都沒去找信夫的里子「無情」。

  到底是怎麼了?

  都梅不是一時高興而說的。她也沒有精神錯亂。是安養院的生活讓都梅變了一個人。

  是有什麼扭曲?還是原本扭曲的東西變直了?她接受了什麼?長眠內心中的什麼甦醒了?狂暴的什麼又靜靜地睡去了?──誰也不能正確知道都梅身上發生了什麼事。醫師也無法診斷出來,只知道都梅變了這個事實。她從過去徘徊愛恨兩極之間的都梅,變成了鍾愛兒子怨懟媳婦的普通婆婆砂川都梅。

  雖然這很正常,但對里子來說,卻是辛苦日子的開始。

  此後,都梅的日常是以對里子發洩不滿鬱憤為驅動力而轉動。安養院裡的職員、護士和同房的老人,對曾經那樣仰仗媳婦的都梅突然變成開始抱怨媳婦的惡婆婆,一樣感到驚訝。他們有的會安慰都梅,或者附和她也說起自己媳婦的壞話來,有的會責備都梅,或是拉著來探病的里子勸她安慰她。大家的反應各式各樣。

  都梅雖然變了,可是里子自己不能變。不論都梅用多難堪的話責備她,或是用幾近捏造的謊言污衊她,她都覺得此時此刻更不能拋棄都梅。

  再說,里子也很想知道都梅內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會突然對信夫又愛又憐。她會認為信夫突然蒸發了是因為和里子不和嗎?她也會說從來不去找信夫的里子是鐵石心腸的女人吧?在都梅漸漸衰弱的腦子某處,產生了對她過去苛待兒子的排斥反應嗎?她在沒有清算這一切以前不能死──即使是用「謊言」和「欺騙」把責任推卸到別人身上,不清算個明白她就無法安心地走──是這個衝動戲劇性地改變了都梅嗎?

  信夫蒸發後這麼久以來,里子頭一次盼望他回家。她也真的夢見信夫在家,夢中的他笑著。

  (儘管如此──)

  為什麼這麼諷刺?信夫死了,不,是被殺死了。

  (不,他是不是真被殺了還不知道。沒錯,被殺非同小可,還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被捲入那種事情裡。)

  很長一段時間音訊全無的丈夫突然有了消息,不論是「死了」還是「被殺了」,都很難讓人立刻接受,也湧不起任何感情。里子怎麼也想像不到老實的砂川信夫會死在別人手上。而且,那個荒川一家四口命案好像有牽扯法律的複雜背景。信夫怎麼會扯上關係呢?

  十五年的歲月,無聲無息地從里子身上輾過。因為日子過得忙累,她無暇傾聽時間通過的聲音,也無暇注意時間擦身而過後留在身體和精神上的痕跡。結果就是時間消逝了,里子卻毫無實際感覺。她太忙了,即使此刻看到鏡中老了十五歲的自己,也想不起十五年前的自己是什麼樣子──這都是因為太忙了──啊呀!我都變成了這等老太婆了,甚至連這樣苦笑自嘲的餘裕也沒有。

  里子心想,如果信夫回來了──有一天他回來的話──歲月的痕跡一定深深刻在他的臉上。

  「車子可以停在正門前嗎?」

  伊澤問她,里子回過神來。都梅住的特別養護老人院「黎明園」的三層樓建築就在眼前。

  里子指示伊澤把車子停到後面的來賓用停車場。車子一停妥,她就率先下車,也不等伊澤夫婦,便小步跑向正門的接待處。即使可能是天大的誤會,但信夫或許是荒川區遇害者之一的消息都讓她緊張不已,更何況是婆婆。她怕裡面有人不小心告訴都梅這個消息。或者是都梅真的聽說了,但最好是仍處在一時會意不過來的茫然狀態。

  里子和黎明園的職員很熟,尤其是今天坐櫃檯的中年男職員,跟里子頗合得來,每次她來探望時都會和她聊聊。

  一看見里子走進自動門,該中年職員立刻起身。

  「啊,砂川太太,你來得正好。」

  「早。」

  里子氣喘吁吁,一路跑來不知道為什麼心跳得很厲害,好像有什麼事情發生的不好預感。

  「剛剛,山口醫生才打電話給你呢!砂川太太,你看到新聞沒有?」

  這麼說,已經在園內引起話題了嗎?

  「我先生的名字……是荒川一家四口命案的新聞嗎?電視新聞也播了嗎?我是看報紙知道的。」

  那名職員雙手撐在櫃檯上,傾身向前。

  「是今早的新聞廣場,還報出都梅婆婆的各字,結果引起一陣騷動。都梅婆婆明明在這裡住得好好的嘛!」

  「我也嚇一跳……」

  這時,伊澤夫婦趕到。里子忙對他們說,「這裡還是傳開了。」

  「老奶奶知道了嗎?」伊澤總子問道。她的目光和櫃檯職員對個正著。

  「還不知道吧!」職員答道,「都梅婆婆今天早起就不舒服,早飯也沒吃,昏沉沉地躺著,我們以為今天又是那種日子。」

  都梅不時會出現「嗜睡」的週期,嚴重時整天都不吃飯,只是睡個不停。護士說這樣對身體不好,要餵她吃飯,她也是邊吃邊打瞌睡。

  「山口醫生呢?」

  「我來問醫事局,你等一下。」

  櫃檯職員正要拿起內線電話時,電話響了。

  「喂,櫃檯──啊,山口醫生,電話當然沒人接,砂川太太現在就在這裡。啊?……我知道了。」

  「奶奶怎麼了嗎?」

  「沒有,都梅婆婆沒問題,她還在睡。山口醫生請你到三樓的護理站。」

  里子一行立刻奔上樓去。